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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幕、百花向阳终须落(一) ...

  •   素烛白帏缀灵堂,炉上升青烟,袅袅不断绝。只是秋风不解意,时不常要疾速奔跑着掠过。于是撩拨了白帏,挑弄了烛火,惊散了青烟,却半点捎不走人心里的凄楚,纯就是个添乱生事的废物罢了。
      奚临渊放下压住鬓发的纤手,抬眼瞧见炉里的香已将燃尽,遂欲起身去添香。
      “我来!”
      以诺先她一步站起,自香案上取了三支棒香,就着烛火点燃,轻轻扇灭火苗,双手捧着在牌位前拜拜,再插香进炉,便算完成了。回来在蒲团上跪坐好,还和之前一样不说话,默默往火盆里添纸钱。
      其实也不怪他这般木然。梁承勋去世当晚,他搂着尸身嚎啕不止,众人又拉又劝才强行掰开他僵死的双手将去世之人放出来。后来人陆陆续续走开,他犹是跪坐在原地哭泣。初始只道他伤心,谁料过了大半夜他都没有止歇的样子。且经过几个时辰的哭喊,嗓子眼儿里已发不出半点声响来,不是听他抽抽嗒嗒不连贯的吸气声,加上一直半咧着的嘴,还真当他已然消停了。
      彼时大家伙儿终于觉出异常来,料他多半是哭懵了自己都收不住,忙运劲给他推按天门穴压惊,又如对付半夜哭闹不愿安睡的婴儿一样在他合谷、内关等穴位上不住揉搓,好容易才帮他收止住。乱哄哄折腾了一宿,他却不肯去躺下睡一会儿,硬是跟着众人一道把这后事给操办起来。
      与之相反,奚临渊始终未曾落下一滴泪来。那夜人死入棺,她径自回屋换了麻衣素服,以未亡人的身份在这灵堂上接受别家来人的吊唁。
      已经三天了,这二人都是未踏出灵堂半步,都是礼多言少。也是第三天了,来人见疏。想来梁承勋本就淡泊,跟谁都是露水样的交情,江湖上并不立威扬名,就是这慕霞山庄里,能同他真心实意说上几句话的,也无非是当年的旧交。头两日,场面非场面的,凡是“慕霞”旗下的人物都来过了,到得今朝,自然显得冷清许多。
      难得独处的空当,单对着以诺,临渊倒愿开口说两句。
      “阿勋哥……”
      “嗯?”以诺没料到临渊会同自己攀谈,忽而听得屋内有人声,一时间有些莫名,隔了一会儿才明白是谁在讲话。临渊瞧他迷迷蒙蒙的,不复往日伶俐,心头自是一酸。便故意扯了扯嘴角,好叫看着是个笑的样子,继续说道:“这些年,亏得你照顾他了!”
      以诺没回味过来,就是呆愣愣听着。
      “其实我有点吃你醋咧!可以天天在他身边陪着,不像我,只好摆在心里想。”
      以诺脑筋子转过弯来,不免有些黯然:“公子他,心里一直有您的。”
      “我知道。”临渊的笑意不再显得勉强,自然地从嘴角边漾开了去,“不想着我就不会退婚了,也就不用躲我了。呵,别人花一辈子相守,我们俩却耗尽青春去玩捉迷藏,活着时硬是碰不见摸不着。说出来不怕你怨我心狠,现在这样对我来说或许还更好些,可以看着,守着,不怕一转头他就跑没影了。”
      以诺觑了觑她,不知道怎样劝好,便只说:“您过得好,公子才安心。”
      “我也是呀!他活得平安,我心里才踏实。”
      以诺真的不会回话了。这样的独处,这样的对话,让他感到了局促,下意识摩挲起手边梁承勋执过的铁杖,心里转着自己才晓得的念头。
      临渊留意到他的小动作,俯身把杖子取过来,搁在膝上抚看。
      “老伙计,你家主子去了,到了那边没病没灾,也就用不上你喽!”转而瞧了一眼以诺,随口一说,“小诺,这杖子别随葬了,给我吧!”
      话音刚落,杖子便没了。正是被以诺一把抢夺回去,死死抱在怀里不放。
      临渊错愕,旋即苦笑:“你还是在记恨阿母呀!”
      以诺垂头,嗫嚅一声:“没有。”
      这倒是实话,以诺并不记恨任何人。他知道夏老夫人当晚说的是气话,并非真要梁承勋死了便好。看着夏忆这一辈长大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夏老夫人最疼爱的恰是梁承勋。一年四季的吃穿用度,有好的先紧着梁承勋挑拣,随后才轮到夏忆和临渊。是以,爱之深责之切。责也无心,纯粹嘴上痛快。偏她说了那样的气话,人就真的死了,于是老太太终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自责,直觉得是自己咒死了好好的一个人。夏忆夫妇劝了很久,都没能让老人缓过劲儿来。
      以诺是知好歹的,不会去计较一个老人言语上的失误。不愿交付铁杖,非是执拗的为难,只是这物什于他还有用处。再不济,也是份念想,留着它,起码还能睹物思人。尽管他同样深知,面前的奚临渊比他更牵挂更相思,也更无法以将心情寄托。
      可那一个人太过善解人意,习惯了迁就谦让,便不忍心与以诺争抢,任少年自私地保留那唯一的铁杖,只将自己的怀念空赋了此刻秋凉。
      各怀心事,各自沉浸。白烛黯洒泪,无语香成灰。所有的一切都有了默契,静静的,不打扰。连调皮的风也识相许多,不常来滋事了。
      或正因了这不染尘的宁和,一旦有外来的闯入,便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又或者因为,闯入的人本就是个不和谐不搭调的异类。因为是他,薛傲群。
      听见沉重的脚步声进来,二人不约而同抬头。见是那痞子,不只以诺要摆出毫不掩饰的敌意戒备,就连一贯随和的奚临渊看见他也是一脸反感嫌恶。究其缘由,竟然这厮好色不分场合,连山庄里的女眷丫鬟都会言词轻佻动手动脚,尤其对临渊垂涎三尺。虽碍于她的身份不敢过分造次,但凡在庭院里碰上了却总少不得纠缠,怎不叫临渊恼恨?更有甚者,他居然跑去同夏忆软磨硬泡,想要他做主将临渊许配自己。自然是不得逞,还讨来一顿呵斥,更加警告他,敢有非分之言行,定管要逐出府去,叫他身败名裂,江湖无可立足。
      受了教,学乖些,总归心有不甘。且人心贪婪,越得不着反而越发惦记。由此,薛傲群对梁承勋的恨意里少不得又添上一条夺情。
      这些梁承勋在生时便知道了,所以才有了之前“向晚居”的对峙。可惜,输的还是他薛傲群。如今,他会好心来吊唁情敌,凭谁肯信?
      明知自己不受人待见,薛傲群倒似不以为意,大喇喇到灵位前供上香见过礼,并无什么出格犯浑的举动。一番观瞧后,以诺和临渊也不觉察他有异心,便依规矩跟他还礼致意,彼此张弛有度。
      走完场面上的礼节,本以为他此行目的已达,当然该退场。不想他又径直走过来,蹲在两人身边陪着一同投冥纸,嘴上道一句:“逝者已矣,你们节哀吧!”
      以诺懒得搭理他,临渊也只是简短地回一声:“多谢!”
      如此凉薄,等于在逐客。有眼色的,自当领受,便知进退了。偏生赖着,两眼直勾勾望住临渊,放肆说道:“你瘦了!”
      说便罢,薛傲群居然手还伸过来,痴心妄想去触临渊的面颊。离着几寸未及得手,就叫临渊一盆纸灰兜头盖脸泼了上来。饶是他身手快,没烧着脸盘,袍子上还是溅了火星,吓得他又跳又叫慌忙拍打,真真是腥没偷着反惹了一身骚,着实气急败坏,
      “奶奶的,小娘们儿下手真……”
      “淫贼,灵堂之上焉敢放肆?看打。”
      临渊根本不给人说话的机会,拽过以诺手里的铁杖朝着薛傲群脑门打将过去。可惜一击不中,叫对方险险避过。临渊不罢休,手拄着铁杖撑起上身,双腿连环踢,都攻下身。
      薛傲群吸气收腹,足下轻点向后滑出去几步,劈手捏住临渊足踝,一拖一拽,另一手已抄到临渊腰下揽住。临渊不死心,抬肘击他面门,又被挡下。更叫对方趁势攥住了胳膊,反手拧向身后彻底受制,铁杖也脱手掉落在地上。
      见临渊吃亏,以诺岂能坐视?忙拉开架势,双掌翻飞栖身而上。不料那厮甚是卑鄙,拉了临渊挡在身前作人盾,叫以诺心存顾忌,便不敢使出全力,招式也变得不伦不类无有章法。斗了十数招全没建树,以诺遂将心一横,索性硬抢,两手自前环抱住临渊,足下轻勾踢薛傲群膝窝。
      对方见以诺发狠,并不恋香,顺势用力把临渊推在以诺怀里,同时空出手来一掌拍在以诺左肩头。以诺吃疼却不松手,硬是带着临渊跳脱出来,向后掠去好远,站稳后方才放开。打量佳人应未受伤,以诺心稍宽,不免松懈,才觉肩头那一掌火辣辣疼,委实伤得清。抬手覆在伤处轻揉,想将疼痛缓解,反而气滞,竟一口血啐了出来。
      临渊骇然:“小诺,你可要紧?”
      以诺嘴硬:“不妨事!”
      端看他额上的冷汗,便知是在强撑,临渊心中不由恨极,返身欲再打过,却叫以诺牢牢拽住。
      “别!临渊姑娘身手不如他,勿要意气用事。”
      “是啊!”薛傲群在边上阴阳怪气儿地附和着,“拳脚无眼,要是一个不小心打坏了美人儿,那我可要心疼死的。”
      以诺唾他一口:“呸!下作的疯狗,自会有人收拾你!”
      “有人?谁呀?你小子?嘿嘿,好心提醒你!方才一掌你生受了我五成力的‘愚公移山’,两个时辰之内不能再用那条胳膊,更不可催动真气。不然的话,轻则废去一臂,重则自损经脉,气血逆行,一命呜呼。”
      料想薛傲群所言非虚,临渊又气又急,更怪自己鲁莽出手,不解恨反累以诺受伤,赶紧大声呼叫院中的下人前来伺候。可是唤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反惹得薛傲群纵声大笑。
      “哈哈哈,别费气力了!想来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搭理你们了。”
      临渊峨眉拧在一处,色内厉荏地呵斥:“恶贼!现时且容得你猖狂,回头待我向表哥细说你的恶行,定叫你不得好死。”
      薛傲群眼中轻蔑:“表哥?呵呵,你的忆表哥怕是已经自身难保喽!”
      以诺警觉他话里的异样,寒声问他:“你做了什么?庄主呢?”
      对方无意卖关子,大方地和盘托出一个惊人的真相:“尤烝的人天没亮就埋伏在庄外了,而我的属下,昨夜里就已替换下山庄各处的守备,只等午时一过,里应外合。所以说,如今这慕霞山庄,已是薛某囊中之物了。”
      临渊以为他使诈:“哼,异想天开!慢说区区尤烝再加你一个薛傲群,就是三倍于尔等的鼠辈,表哥也不放在眼里。乌合之众,焉能成事?”
      “呵呵呵,是啊!单单一个夏忆,功力已是深不可测,又有袁通举那帮老不死的帮衬着,要得手的确难些。所以呀,我只好请庄主大人还有各位长老吃点特别的东西。”
      临渊心中一凛:“你使毒?不可能。表哥跟‘湘西尸鬼’卢无魂学过尝毒,就算你毒倒了所有人,也害不了表哥。”
      “你说那是真的毒,若没有毒呢?”
      听薛傲群说得模棱两可,临渊几欲发作。边上的以诺却急了,顾不得伤情,霍然闪身挡在临渊身前,眼中铺满杀意。
      薛傲群挑了挑眉:“嚯,你小子倒是个明白人!”
      临渊尚自糊涂:“什么意思?小诺你明白什么了?”
      “是彼岸花!”以诺瞪着薛傲群,咬牙切齿,“花开一千年,落也一千年,花叶两不见。白色名曼陀罗华,红色名曼珠沙华,这是它在《法华经》里的名字,可做药的人都知道它的另一个名字:地狱花。”
      “地狱花,地狱花……”临渊轻喃几声,猛然记起,“我听表哥说过的,可它不是毒药,是解毒的。当年为了练习尝毒,表哥吃遍天下剧毒,虽性命无碍,毒却留在体内无法尽解,须得每日修习卢无魂教授的运气法门将毒素聚拢在一处,然后吃药一点一点化解。这地狱花,便是表哥常吃的解毒药啊!”
      “庄主用的方法是以毒攻毒。这地狱花按时按量服用当可解毒,一旦错了分量,便会麻痹,神经错乱而死。又因它本是药,庄主就算吃了也不会在意。姓薛的定是买通了庄主身边的侍药,给庄主加了药量,所以他才说庄主吃的不是毒。”
      以诺说得愤愤,一边的临渊则已颓然失神。她自是相信薛傲群的奸计已然得逞,不然何至于偌大的庄园没个下人回应?更不会过了这许久时候,也不见有人端茶送水前来侍奉。
      可正因为信了,才觉难以承受。几日内连丧至亲至爱,临渊当真好苦,心中痛极却无力泣泪了。若说梁承勋的离世是措手不及的意料之中,毕竟十年担惊受怕其实早有预估,可夏忆的遇害不啻为晴天霹雳。梁承勋说过,夏忆是慕霞的山脊,有他,这一大家子人才有依靠,才有活路。如今山脊没了,塌了,慕霞为贼獠恶毒侵占,此后余生,又该何去何从?
      灭顶的沉痛压下来,女子柔弱双肩难以负载,临渊撑不动了,累得要坐下歇一歇。
      看她跌坐椅上,薛傲群得意地一步一步逼上前来。
      “你伤心我明白,毕竟是自家人,不过我劝你还是要先想想自己的退路。”
      临渊显得痴然:“退路?我还能退去哪儿?这庄园不都是你的了么?”
      薛傲群眼中有深深的欲望:“我想你人也是我的!”
      “哼,”临渊凄然冷笑,“你觉得我能同仇人同塌而眠吗?”
      “别这么武断嘛!女儿家的,一辈子无非就是嫁个好人家有个靠山。如今我执掌了慕霞,便是整个江南的靠山,你何不依从了我?放心,三媒六聘一样不少,薛某绝不会亏待你。”
      临渊抬眸冷冷挑他一眼,伤极反笑:“哼,呵呵,哈哈哈……你居然当着我夫君的牌位逼我下嫁。我若依了你,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他?”
      “一个死人你还要念念不忘?”临渊的一再拒绝终于激怒了薛傲群,“就算是活着,他也没有娶过你疼过你。他都当着大家的面说退婚,你居然还口口声声称他是夫君。他就这么稀罕,连死了都不能叫你放下?”
      “死?没有啊,他活着呢,永远在我心里!”
      嘭——
      供着灵位的香案被薛傲群一掌劈碎,他企图用摧毁的方式发泄心头的怨气,那是一种我所欲却终其一生也不可得的难服。
      以诺容不得梁承勋的灵堂为人凌辱践踏,愤而欲搏,叫临渊按下。她已经不在乎了,因那人存于心中,不在区区一个牌位。
      薛傲群更怒,索性在灵堂上肆意打砸,想将一切破坏殆尽。
      又一阵巨大的声响,梁承勋安眠的棺木被从后堂扔出来,重重砸在地上。薛傲群飞身一脚便踢开了尚未钉实的棺盖,只见逝者安详的遗容,和那一身素净的白衫。
      “阿勋哥!”
      “我杀了你!”
      伤心人都无法再克制忍耐,双双搏命而上。以诺有伤,气行不畅,不过两招就叫薛傲群一脚踹在小腹上跌趴在地起不来。四手尚敌不过,临渊双拳更难独支,被对方反剪了双手拖到棺材边上,强按住脖颈,看里头躺着的梁承勋。
      “叫他,大声叫,看他会不会答应你?会不会起来救你?什么活在心里,都他妈是屁话!死了就是死了,埋在土里变烂发臭,最后就剩一堆白骨,一碰就碎的白骨。他听不到啦!不会来救你,不会疼你爱你宝贝你,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他不要你!”
      “这话我可没说过哟!”
      懒懒的话音来自棺中,薛傲群看着直直坐起的人,几乎失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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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幕、百花向阳终须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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