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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幕、霹雳 ...

  •   如果给一年四季都配个颜色,冬天就是白的,春天是绿的,夏天是蓝的,秋天,就只能是黄色的了。所以,它同夕阳最登对。就像美人与英雄的组合,匹配得恰到好处。
      也最是一日里夕阳绚烂的时候,慕霞山庄每一处能叫余晖辐射到的地方都被刷上了一层金红。在这样的辉煌里走着,多平凡的人也能裹上不俗的光环,从而焕发出一种意境中的美感。于是连梁承勋那佝偻的体态都可以被美化,显得超脱起来。
      前番的病发,使得梁承勋的身体真如自己“预言”的那样一日不如一日了。昨日也是直昏睡到大中午才醒转,期间莺子来问安,方允来叙旧他都不知道。况且,方允非是纯粹自来,另还兼带了夏忆的一份关情。
      山庄里一年一次的会总不会一日里便消停。无事的走了,有心的难免留下磨上好一阵子。夏忆不情不愿被各色人等牵绊着脱不开身,又在乎梁承勋病况,一早便央着世叔代为探望。谁知来了就见着那样一副光景,惹得上了年纪的长辈也不禁又唏嘘。
      “唉,阿勋过得太辛苦啦!”方允说着叹着,声音已有些哽咽。以诺陪着,少不得宽慰:“方老快别这样说!好坏公子还活着,活着就好啊!”
      方允捏了捏眼睛,连连点头:“对,对对,活着就好!人老了,凡事总往坏处想,确不及你们小的更积极。”
      “又错了。您哪里老?正当年呢!”
      “呵呵,不服老不行喽!就连小以诺都出落得这样俊逸,可以独当一面,我这老头子也是该安心回家含饴弄孙了。”
      且不论这话里头有多少是场面上的,好话总归动听。能偶尔被人夸奖几句,以诺当然觉得颇为受用,也稍稍有些难为情。即便送走方允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犹感到脸上发烧。倒忘了屋内只他一人对着一个神智无知的梁承勋,岂会有人来取笑他一句半句?
      到了晚上,夏忆终于得空,急匆匆跑来探望。见到梁承勋无恙,竟自站在门外把一院的仆役都召了来,张嘴就骂,指着鼻子将他们统统数落个遍。言语里无外乎责怪他们伺候不周全,又不及时通传与他这个庄主知道。
      所有人里头,最冤的就是婢女莺子。一早过来请安,被以诺连哄带吓不许她上禀梁承勋的病况,好容易战战兢兢等来了庄主,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先挨顿骂,简直里外不是人。饶是小丫头性子开朗,这一天里也是委屈受尽,再忍不住,嘤嘤啼哭起来。
      说夏忆关心也好神经质也罢,他这一场威确实发得过了火。梁承勋坐在床里虽是虚弱,却拼尽全力高声与他呛起来:“你冲他们嚷什么?素日里瞧你一贯善待下人,这是哪儿惹来的闲气倒拿他们打发!是我不叫他们告诉你的,要骂冲我来。”
      夏忆一脚跨进门来,同样也对梁承勋吼:“自然要骂你!叫回来不回来,还想住到外头去,你这要是在客栈病起来,却如何是好?再要强,就不能掂量这一大家子人的心么?究竟是生分了,要连我都算成外人挡在门外头。梁子继,夏永铭与你指腹朋交,一世兄弟你如今认也不认?”
      彼此将心情坦诚,一字一声虽硬虽强,意思却明明白白。
      梁承勋懂得也感怀,便一时语塞,满腹气恼不好对夏忆发泄,就只能气自己了。
      看对方闷声不语,面色红了又白,隐隐泛青,夏忆无暇多问,直过来牵起梁承勋手来,扣住卖萌掌心相握,缓缓催进一缕纯厚的真气。
      梁承勋欲挣,夏忆瞪他:“别动!走岔了我死这里。”
      于是便不敢再犟,由得他祭出修为。
      待收了功,各自平复,梁承勋终于先低了头。
      “抱歉,惹你担心了!不叫你知道只是习惯了,觉得不必惊动谁来。你又忙。”
      夏忆也冷静下来,遣散了跪在外头的仆役,只留下莺子近前听差。回头瞥一眼梁承勋,垂眸捋袖,说得很淡:“你只当寻常,我又怎会不知你每次病发时的凶险?大夫都是我请来的,他交代过什么我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药粉救急,却用一回险一分,熬不熬得过药性的猛烈都只能看造化。他留下十五包药粉,嘱咐一旦用尽,药就成了毒,你仍是个死。每年我都查你的药,去年一别,当时剩九个。以诺,”他抬眸盯住以诺,“那药匣里还剩几包?你脖子上挂着的又剩几个?”
      以诺不肯说,只敢拿眼风瞟梁承勋。
      “别逼小诺了,我告诉你。”梁承勋也很坦然,“算上昨夜里的,这一年我用去三包,还余六条命。”
      夏忆睨他:“命你个鬼!人不做,要变猫么?”
      “猫可比不得我,它最多九条命。”
      夏忆气笑了:“你还挺得意是不是?九年共发病六次,这一年倒死过去三回,我怎么就笑不出来呢?”
      梁承勋笑得有些苦:“所以我没有骗你,我的日子,真的不多。”
      夏忆顿了顿,忽仰目长叹,幽幽道:“既然如此,那也不用再逃避了吧?”
      梁承勋有了预感:“老夫人她们?”
      “唔,姑妈她们应该明天就到!袁伯伯传回来的信里并没说仔细,我只晓得姑妈着急要回来,还不让事先知会这边。袁伯伯也是路上逮着机会悄悄着快马来报,说走的水路,人员已过海宁。算一算,若无意外,明天便可进城。”
      夏忆口中的姑妈,原本慕霞山庄二小姐,闺名岫屏,生就男儿性格,果敢刚毅,行事飒爽不让须眉。十六岁上给自己比武招亲,婚配了明州“飞鱼门”的奚大公子。育有一女,名唤临渊。
      这女人一生不易,夫婿和娘家兄弟都走得早,她独自一人挑起了奚、夏两家的兴亡。也正是她,不但稳住了夫家的基业,更助侄儿夏忆重振了“慕霞山庄”。一生传奇至此,并非单纯倚靠那一身好武艺以及披肝沥胆的雄心,恐怕也兼有为母的责任与豁达吧!
      也因此,夏忆一直敬奉这位姑母如亲娘,事事不敢违逆。唯独在梁承勋的事上一再虚与周旋,饶是姑母三令五申要他以庄主身份逼迫发小履行婚约,他却一心顾着梁承勋的心思,年年硬压下来,便少不得遭到老人家的埋怨。此番他本想借着姑母回明州与梁承勋放松叙叙旧,不料老人反借他之手使一招“回马枪”,半路折返回来专为堵人。
      “愁的也不该是你吧!”听闻消息,梁承勋此刻倒很平静泰然,“该来的总归躲不掉,你也说不能躲一辈子,很多事还是去说清楚吧!”
      夏忆扭过头来,眉宇深蹙:“说得清楚么?能说清楚也不用纠缠十年了。实话说,我是向着小渊的。她都不介意,你存了那份好心又何必?”
      “换了是你,还会娶月如么?”
      “用不着拿话将我,不是将心比心,也不会由得你这些年流落在外。可是懂归懂,我还是想你好,更想小渊好。不是谁都能守得住的!她守了十年了,这份心意还不够你打消顾虑?”
      “你还是没懂。”
      “那你告诉我,你的顾虑到底是什么?自贱自卑,又放不下的自尊心吗?”
      梁承勋歪头斜眉,一眼淡淡的上挑:“这些都不要,我还是要死了不是吗?死,要怎么打消?”
      夏忆怔住,只觉得话里字字钢针似的,扎得他心里头生疼,也扎得梁承勋自己好疼。
      “她现在还能等,我死了以后呢?她又能指望什么去活着?一个不能陪她白头到老的丈夫,娶她就是误她害她。我也知道老夫人的心意,渊儿的性格本就同她一脉相承,都是犟头倔脑的,认定了的事纵然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她不怕女儿同自己一样守寡,可她好歹有女儿陪,有家业要守,有很多可以填满生活的念想。渊儿呢?她有什么?我甚至不能给她正常夫妻间的闺房之乐。一个嫁为人妇的黄花闺女,你不觉得这样的姻缘很畸形么?”
      顿了顿,轻喘几声,梁承勋慨然:“你问我顾虑什么,这就是我的顾虑。关乎渊儿以后十年、二十年、半辈子的安稳,关乎我死后她何去何从。自卑自贱?呵,早几年有过!如今被人指着鼻子骂‘三脚驼子’我也不会恼,当废人当得麻木了。我只是想老长老长的将来,渊儿的将来,没有我的将来。”
      夏忆答不出来,便也想着。
      江湖人的豪爽,喜欢“今朝有酒今朝醉”。但去了“江湖”,人,却不可能只顾今朝不想明日。七情六欲,心中挂念,有不甘有难舍,纵然青灯古佛誓将尘缘了断,又几人能真正跳出三界冷眼旁观这世上诸般爱恨嗔痴?
      对梁承勋来说,死是注定的,无所谓怕不怕,只在乎舍不舍。所以他想得比夏忆多,比他远,也比他累。累到不想看不想听不想再遇见,累到,偶尔突发痴想,盼能天降灾祸灭了这理不清偿不尽的一场轮回,大家各自生灭,不用想不用愁,省去了告别。
      便如这向晚的时辰,静悄悄落幕,日月更替斗转星移,只道平常。
      凉风习习,扰乱了发丝,梁承勋坐在渐暗的天光里,廊下孤清,却将昨日引来的愁绪吹散许多,很是抒臆。
      薄衫一领轻展了,搭在了他肩上。
      以诺劝他:“起风了!秋凉侵人,公子还是回屋去吧!”
      对以诺的建议,梁承勋很少说不,遂拄起手杖起身,由他搀扶着往回走。
      慢悠悠行来,慢悠悠问话。
      “那件事弄清楚了?”
      “十成□□了,唯缺少确实的凭证,旁据推敲,恐怕他抵赖不认。”
      “嗯,便不忙!勿要打草惊蛇,且陪他继续把戏唱下去。”
      以诺面露不安:“怎么唱?公子莫非还要喝那药?万万不成!有一次就够小诺魂飞魄散了,哪有明知是毒还往嘴里送的?您是主子,万事尽由着您做主,当是小诺的本分。说不许宣扬,小诺已然守口如瓶,只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听您的。对付贱人办法多得是,您若执意涉险,小诺这就找庄主告诉去。”
      “呵,”梁承勋不由笑出声来,“庄主有一事说的不错!我却是太过骄纵于你,倒教得你今日这般霸道蛮横,不将我放在眼里。”
      以诺皱起鼻子:“公子莫要岔开话!说打狼的事儿,怎又编排起我来?不管,我就不依!”
      “呵呵呵——”梁承勋更笑起来,竟也瞧不出一丝恼怒,反而怡然自得,直把以诺急得跳脚。
      “公子啊!”
      梁承勋斜睨一眼,拍拍他手:“你这孩子,聪明的时候挺伶俐,木蠹起来也真是一根筋。我有说过要继续喝那毒药么?”
      “那您又说……”
      “唱戏唱戏,生旦净末丑扮起来不过是粉饰的假装。我瞧你同那莺子丫头挺是情投意合,这回的事她也算半个局内人,既然药是经她的手,人家可以利用她,你就不会将计就计反间一次?”
      “噢——”以诺如梦初醒,“懂了懂了!嘿嘿,公子教训的是,小诺又蠢咧!”
      梁承勋半挑眉:“真的懂了?那接下去的事想必也不用我教你了?”
      “不用!小诺知道该怎么做。不过,公子啊!”
      “唔?”
      “小诺可没跟人家情投意合,您这闲话切勿再说了。要是叫多心人捎上一耳朵胡乱传言,小诺担待点儿不打紧,损了人家小姑娘清白可就不好了呀!”
      “哧——”梁承勋低头闷笑不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眉眼间有那么点促狭的味道,冷不防叹一句,“你不小啦!”
      以诺会意,瞪大了眼:“什么呀?小诺一辈子只跟着公子,不愿想那些不相干的闲事。”
      “终身大事怎会是不相干的闲事?你勿要学那不该学的,在我这活死人身上虚耗了光阴。”
      “……”
      边上很长时间没出声,梁承勋下意识瞥眼瞧一下以诺,果然,年青的脸上满是与岁数不相称的忧郁,显得老气横秋。
      “越大越说不得!小小年纪心思倒重,耷拉着脸跟小老头子似的,不知道还以为历了多大的沧桑。”
      “那公子方才又叨咕说我不小了。一会儿一个说法,倒叫我听哪句好?”
      “哪句都听好了。别想着那些个报恩还债的无稽俗念,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需你回报。原本就是相依为命着过活,真计较起来,我倚仗你多过你倚仗我。”
      以诺急切切:“您也会说相依为命了。公子在哪儿,小诺的家就在哪儿。君子诚以诺,您给我起的名字,自个儿倒赖么?”
      梁承勋笃拐,微怒:“胡闹!我承你的诺,岂是要拿主仆名分困死你?早知你会钻牛角尖,当初便不留你,找个好人家托管着倒省心。”
      这话说不得!以诺立时红了眼眶,两手死死拽住对方衣袖,扑通跪在地上,哀哀祈求: “公子别赶我走!”
      自知失言,梁承勋心头不免潮露露的,总归伤感。遂探手托一托,拉以诺起来,半愁半怜地吐露出几句真心话:“我岂会撵你?这十年全仰赖你照应着,我才死皮赖脸地多在世上偷了些光阴。你是我的手足,我的耳目,离了你我就真废了。留下吧!算我跟你讨个人情,把你这人再借我用一用。等一切有了了结,我安心闭了眼,那时候才是你的海阔天空。”
      以诺赌气:“公子说这话比撵我还绝情!没名没姓的小乞儿摇身一变成了有模有样的体面人,小诺是交了好运一下掉进蜜罐子里,慢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下辈子都愿供您差遣。天降福分求之不得,您却非要说个‘借’字,有借有还,难不成还想着还我些什么?那我且问问,公子预备了什么好东西还我?”
      梁承勋不假思索:“梁家老宅,外加一百五十亩闲田,也不知道够不够报答呀!”
      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的人徐徐前行,却让听着的以诺一瞬间停了脚步,直望着那无法挺拔的背影愣愣不得回神。回廊里不时起一阵穿堂的秋风,吹得薄衾单衣的人身上凉丝丝的,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公子?”以诺的呼唤有一种含悲的嘶哑,泪酝酿在眶里,迟迟不肯落下来。
      几步之外的梁承勋也驻足了,较寻常人艰难地拨转身来,面上笑容何其无奈?眸光里寒不自胜,悲也不自胜。猛地身形一晃,跌坐在回廊长凳上,惊吓了心已惶惶的小侍,急忙奔上来扶住。
      他惨淡地扯一抹微笑:“没事,有些累罢了!”
      “公子!”以诺双泪滚落,又直直跪在他身前,“小诺只管生,不管死,求求您,别再跟我交代身后的事!真到那一天,送走了公子,小诺便绞了头发入山门侍奉佛祖去。小诺什么都不要,连自己都不要!”
      梁承勋又气又难过:“混账话!莫非还在乎别人背后非议你什么?趁早断了念头。起来!”
      以诺固执:“不!公子真心善待小诺,小诺自然也不存虚言。这些年跟着您,俗世上的恶心事儿见得还少么?不如青灯长明晨钟暮鼓衬得干净悠闲。公子若舍不得小诺过那清贫日子,就多想想顺心的事,多续几年阳寿。只这点私心,公子不应承,小诺便跪着不起来!”
      幽暗的回廊里看不清各人脸上的神情,以诺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默然垂首的坚持与这乍寒的傍晚相得益彰,若不看那青涩面庞上未干的泪痕,倒是很显出骨气。
      大约梁承勋也觉得那几挂泪串很滑稽,于是默默递上一方巾帕。以诺没接,胡乱拿袖子抹把脸,算是擦过了。
      “唉——”梁承勋的叹息里透着纵容,“你真不起来,我也只好陪你坐在这儿了。没办法,走不动啦!”
      听这话,以诺猛然从地上窜起。嘴瘪着,抿出一条平直刚硬的死线,倔强着不发一言,却知道躬身向前,伸手挽起了梁承勋臂弯。
      瞧他别别扭扭的样子,梁承勋忍不住调侃:“我只当你膝弯头是钢浇铜铸,搁在地上不觉凉也不会疼,怎么就起来了?”
      这人骨子里实在恶劣,一忽儿激将一忽儿奚落,以诺自食其言已是尴尬,叫他再逗一逗,脸立即便红了。心里头有怨有忿,也只管受着,无言反驳。
      梁承勋竟还不依不饶:“这么欺负你都不顶嘴呀?转了性要做顺民?”
      以诺咬咬唇,硬邦邦嗫嚅一声:“反正我不走!”
      梁承勋笑出来,将以诺的手覆在掌下轻轻拍了拍,宛似胡同口的白胡子老爷爷哄自家的小孙儿。
      “不走,不走,也不提了!横竖都是身后的事,黄土一盖看不见也听不着,各人的日子都尽各人自己安排去吧!”
      一语折中,两厢妥协了半边。虽还是洗不掉凄凉之感,以诺倒还能接受,面上终于有所缓和,不再绷起脸像个要债的。这一场主从间的小风波,便算是过去了。
      眼看黑夜亦步亦趋驱赶着日光,远处的回廊里次第亮起了灯火,梁承勋拢了拢肩头罩衫,起身欲行。不防,一只藤球自回廊的另一端就着天然的坡度滴溜溜滚下来,撞在他脚边无路可去,只得停下。
      以诺弯腰拾起藤球,同梁承勋一道抬眼看去。回廊那头女童已蹒跚跑近,约摸四五岁,一双黑瞳亮闪闪的,只专心盯着以诺手里的球。
      “那是我的。”稚嫩的童音脆生生的,甜而不腻,言词简短缺乏礼数上必备的修饰,却因此直白而不造作矫揉,天真里没有虚伪,叫人轻松。
      难得卸下防备的梁承勋笑意吟吟递出了藤球,女童欣然接过。
      “谢谢叔叔!”
      “不谢。你是婵儿吧?”
      “咦?叔叔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夏庄主的掌上明珠,又有谁不知道呢?”
      女童莞尔,露出一口珍珠贝样白洁的小牙。不意,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唤:“婵儿?”
      小儿应声:“嗳,小嬢嬢,我在这儿!”
      就见梁承勋浑身一震,怔怔望向女子来处,半身靠在以诺怀里微微打颤。
      来路上翩然而至的倩影,是历经岁月锤炼也不曾衰败的梦里的颜色。暧昧的灯光下,犹可辨那一泓衣裙水蓝,如颦笑颜伴着嘴角的梨涡,直如画中来。望见这头僵立的人,她也猛然站下,一眼前尘,瞬间定格成恍若隔世的惊魂。
      ——奚临渊,痛苦弥留时唯一喊出的名字,终其一生想要回避的挂念,如今,却以著书人都屑于铺垫的最烂俗的巧遇情节,意外出现在梁承勋面前。
      盼相见,难相见,有情人做无情事,忍心不执红酥手。十年韶华,难得结鸾俦,空留青丝变白头。
      怕相见,终相见,却已是相思成塚,夜深枕泪湿几重。相顾无言,恨不过情浓,明眸之上雾朦胧。
      咫尺间的距离,进一步便可尽诉别情,退一步又成陌路不识。两人都没有进,也没有退,守着那个安全的界限,恋恋不舍,犹犹豫豫。
      “小孃孃,走啦!”
      童声打破了凝滞,催促搅碎了痴梦。奚临渊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终究是难等来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不甘心又如何?只能牵起童儿的小手提裙移步,非进非退,终究又一次擦身而过——
      又一次的擦身而过,梁承勋清楚看见了佳人失望的眼角滑下的一滴晶莹。来不及握住,猜测它是随风而逝了,却留下了痛在人的心里,撕心裂肺。
      “公子?”以诺踌躇地唤一声,对方却只是呆立着,好像一具丧了魂魄的皮囊,眼中失了焦距。
      “公子!”再唤一声,手按住肩头轻轻摇一摇。
      梁承勋动了,摇晃中几乎跌倒,被以诺及时扶住,重又坐回长凳上。细看下,紧闭的双眼惨白的唇色,半醒半昏,就是凭着一缕心力强撑。以诺知他是一口气没提上来闭住了,忙运劲走穴与他推宫过血。一番揉搓按捏,好容易听见对方嗓子眼里幽幽吐出声叹息,便庆幸总算是缓了过来。
      还不及说几句开解的好话,事儿挨着事儿找上门来。不远处莺子丫头提着盏灯欢快地奔来,脚还未站定,话先飘出口来:“喔唷,梁公子,可算找着您了!呀,这怎么了?气色如此差?”看清了以诺面上的凝重,莺子登时明白,慌慌张张转身就跑,“婢、婢子这就去请郎中!”
      “慢来!”梁承勋气弱地叫住她,“歇歇就好,不打紧。何事寻我?”
      “噢!”莺子忧心忡忡地打量病人的情状,老实回道,“今天老姑奶奶同我家夫人平安回家转,嘱咐让开家宴。老姑奶奶特别关照,务必请公子一道过去相聚,可是……”丫鬟甚为关切地凑近来,“公子瞧着真是不好!婢子这就去跟老姑奶奶回个话,不去便不去罢。回头婢子将餐饮捡好的送过来,公子且将养着,如此可好?”
      以诺深以为意。未及附和,梁承勋顾自摆摆手:“不用了。去回禀老夫人,梁某换身干净衣裳,随后就到。”
      “公子?!”
      以诺同莺子在这件事上怀着同样心思,不约而同惊呼。然而似乎,梁承勋并不领情。他抬手阻了二人嘴边的劝告,硬撑着站起,踉踉跄跄去往自己所住的厢院。以诺不敢怠慢,赶紧随上去搀住。走出几步回头望了下莺子,四目相对彼此了然,莺子追上来将灯塞给以诺,旋即扭头摸索着夜路跑向宴厅。
      重又现于人前,梁承勋换了身玄色的缎袍,襟领袖口拿哑光暗金丝线绣起云纹,摆动中隐现显得稳重却不沉闷,贵又不奢,将人也衬得有了精神。
      说是家宴,可要把跟了夏家几十年甚至几代的亲随忠良统统揽进来,哪次都起码得摆下四、五张大圆台才够叫人都坐下。梁、夏两家世交,父母早亡的梁承勋自小在“慕霞山庄”长大,家宴他参加得多了,自然晓得它的排场。不过细算算,十年里总有七八年不肯列席,此番重临其境,终究有些感慨的。
      举目望去,一屋子男男女女,多是自己熟悉的。或有几张生分的面孔,但凭着眉宇间的几分相似,也能猜出是谁家新活跃的后生晚辈。主桌旁,夏忆正陪着一双儿女嬉闹,妻子月如在旁笑望,都没瞧见梁承勋进来。正犹豫要不要依照过往惯例坐到夏忆身边去,冷不防眼前闪出个黑影,梁承勋连对方样貌都未及看清,先被抱了个满怀。
      “啊呀,可把老夫想死了!”
      浑厚如钟的洪声撞得梁承勋耳中嗡嗡作响,也让他立时清楚了来人的身份。
      “袁伯伯,阿勋也想您,可能不能先放下我?好紧,喘不来气!”
      “嗯?”袁通举一脸莫名,低头看时才发现梁承勋双脚不沾地,竟是被抱得腾空几寸,好像恋树的猢狲般挂在自己身上。忙松手,又让梁承勋不防备下重重落在地上,墩了个胸闷。
      “哈哈哈,瞧我这大老粗,还当阿勋是当年的小娃娃咧!不过你也太瘦了,拎在手上没分量,这些年光长岁数不长肉,是不是偷懒不好好吃饭呐?哈哈哈哈——”
      老长辈边笑边说,熊掌一样宽大厚实的手掌一个劲往梁承勋肩头拍,全不顾单薄羸弱的人已被他的热情拍得咳嗽连连。边上的以诺看不过,横臂一展隔开二人,闪身挡在梁承勋跟前,咧了嘴做出个嬉皮样,也给袁通举来了个大大的搂抱。
      “袁大爷偏心,尽顾着跟公子亲热,怎么忘了我呀?”
      瞪大眼仔细认了认,袁通举又是一阵乐:“喔哈哈,是小以诺吧?嚯,几年不见又长高啦!都快不认识了。哈哈,来来来,老夫也掂量掂量你!”
      说罢,双臂往以诺腰上一环,使了招“旱地拔葱”,意欲举起以诺。
      心知是试练自己的身手,以诺也不含糊,足盘扎稳,气沉丹田千斤力坠,身形牢牢钉在了地上。袁通举势在必得的一举落空,竟是没能挪动他半分。
      “好!”
      豪气干云的一声喝彩,同样出自袁通举的口,足见其磊落豁达,是个人物。这一声也像是号令,带起一片连绵的击节。
      “好小子,真给你家公子长脸!有你这样的后生,咱“慕霞”才能续下传世的基业。今后这天下就看你们的啦!哈哈哈——”
      以诺终究自知,一时赧然,双颊微红,抱拳惭愧:“袁大爷过誉了!以诺艺拙,哪敢在前辈跟前卖弄?您老仁厚陪小的玩两下,已是给足小的脸面了。真有运气胜得一星半点,也是亏了公子教导得法,非是小的好。”
      “好就是好!自己人面前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假客套,是吧,永铭?”
      夏忆早在袁通举人来疯时就移动过来,此刻正照看着被狠狠折腾了一番的梁承勋。听得人唤,便抬头看一眼,然后无奈摇头,腹诽:“您是不虚头巴脑,您就一愣头愣脑!”
      不意,厅外朗朗有声来:“老哥哥,你多大年纪了,还没个轻重?”
      穿透厅堂内浓重的喧哗劈空而至,夏老夫人苍老而不失浑厚的一声寒暄瞬时压制了蠢蠢欲动的热烈,让所有听见的人都俯首帖耳。踩着一众敬畏的恭迎,她步履稳健,从容威仪地踏了进来,径直行到梁承勋跟前。
      “好久不见啦,阿勋!”
      梁承勋颔首欠身:“晚辈见过老夫人!”
      老人白眉上挑:“哼哼,还是一样这么懂礼数!就是太拘谨了,是时候改改这称呼啦!”
      言罢,伸手过来牵起梁承勋一同走向主桌,举手投足间透着不容置喙的豪爽与霸道。就连夏忆都只是恭恭敬敬跟随着,半句不敢插嘴。
      上座尊位前站定,含着风韵的娥眉横扫,抬手平掌:“自家人勿要讲究。酒管够,菜有余,老规矩,不尽兴了不撤席!”
      “是!”百口一声的整齐,贺出撼动人心的归一。
      挥掌摆袖,又一声:“坐!”
      仍旧那样不带杂音的规整,所有人齐刷刷围桌而坐。这仿佛是渗透骨髓的本能,只需一个提示,立即可以激发出来。没有超前与滞后,倘使做不到同步,便不算一家人,一条心。
      梁以诺真不是这一家的人,十年里只追随梁承勋浪迹,家宴没列席过,排场没见识过,人群里没融入过,他学不来那样的满心荣耀,也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他只当自己是小侍,何时何地都在公子身边待着,就是他的本分。所以他不坐,和所有公开场合时做的一样,静静站在梁承勋身后。
      然而他以为的平常,在此刻在这间屋子里却注定是异样的,要引起侧目与关注。
      “小倌儿,干什么不入席?真的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阿勋了?”
      夏老夫人问得不瘟不火,以诺也答得不卑不亢:“小诺需得伺候公子。何况,主子们的席宴,哪有小的们坐下的份儿?”
      “噢?”
      “住口,小诺!”
      座中的梁承勋大声喝断,神色间是少见的严厉肃穆。以诺暗惊,感到迷惑不解,但也听话闭口不语,垂首立在一旁。梁承勋扶案站起,抱拳见礼,与老夫人赔罪讨情:“都是晚辈素日疏于管教,才纵得这孩子不知进退,言语上冲撞了老夫人。冒犯之处,还望老夫人海涵!”
      夏老夫人定定打量他良久,蓦地长叹:“唉——阿勋呐!”
      梁承勋背更低了:“晚辈在!”
      “你又客气啦!小时候还知道跟着我们阿忆‘姑妈’长‘姑妈’短的,不过分开这几年,怎么见外成这样?世人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老身看你这女婿是挺欢喜,可你好像,不太愿意抬举抬举老身呐!”
      “折煞晚辈了!梁承勋不敢!”
      “不敢就好!”夏老夫人声音陡然拔高,“你同我们阿囡的婚事也拖得够久了。难得今年人头聚得齐,老身也翻过黄历,这月十六是个好日子,阿忆主婚,就操办了吧!”
      明知知该来的总要来,却未料到会是这样来势汹汹,措手不及,不肯让场面上的一场好宴畅快尽兴。十年前狠心说出“退婚”时老夫人的雷霆震怒,如今回忆起来仍旧骇人惊心,梁承勋不怕死,更乐于早登极乐,但老夫人并不会要了他的命,她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咄咄逼人。梁承勋相信,只要老夫人愿意,她甚至会把自己绑上喜堂和临渊拜天地。
      蓦然间又觉得讽刺,要自嘲,终究还是夏忆说的对: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十年的回避,不就是因为难诉么?那么十年后居然还抱着能说清的妄想,岂不痴傻?
      十年,原来不是用来避开别人的。只是自欺,将自己麻痹,因为没有直面的勇气,找不到解决的良方。
      十年,改变的只是时间!
      “抱歉,老夫人!”梁承勋不想回避了,“晚辈十年初衷未改,恳请老夫人容我同临渊解了婚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放肆!”夏老夫人暴怒,拍案而起。坐在二人中间的夏忆慌忙挺身相阻。适时,以诺也合身扑上,揽着梁承勋将他带离桌旁。
      “滚!”
      不敢全力相抗的夏忆远不是夏老夫人对手,叫她一胳膊撩开,翻手为掌,挟着劲风“呼呼”杀到。避无可避,以诺情急,居然想要拼死替梁承勋受这一掌。
      “阿母,不要!”
      ——冲突骤歇!
      以诺没能挨到那一掌,因为梁承勋反身挡在了他身前,因为奚临渊自母亲身后死死抱住她的腰将她硬拖住。
      老人恨声:“阿囡,你可是糊涂了?”
      女子摇头,神色平静:“没有,阿母,女儿不糊涂。别逼阿勋哥了,遂了他意吧!”
      老人白眉倒竖:“休想!”
      声到人也到,许多人。夏忆也好,诸位老叔伯也好,都挡在了二人中间,以诺也回了神,重新将梁承勋揽在身后。这一番盛怒,终究是独木难支了。
      暗涌的怒潮在僵持的气氛中冲撞,老夫人压着情绪问夏忆:“你也替这厮说情?”
      夏忆恳求:“姑妈三思!这事靠拳头没法解决。都是自己人,打死了子继,小渊又何堪?”
      “死了也好过他悔婚,‘慕霞山庄’丢不起这人!”
      “姑妈……”
      “公子——”以诺的惨呼惊动了所有人。纷纷看去,就见梁承勋手掩在嘴上,有殷红的液体正从指缝里往外溢出。他身形晃了晃,软软靠在以诺肩头。
      不及众人关切探问,他原要自作开解,手放下欲说言,却又落一口血,便再站不住,顺着以诺身姿一点一点滑了下去。
      可怜以诺全没了主张,只会抱紧他身子,惊惶惶惨戚戚地哭起来。夏忆算得镇定,奔过来牵过他手探脉象,居然若有似无几难寻摸,便也没了主张,扯着嗓子吼人去请大夫。
      却哪里来得及?梁承勋萎在以诺怀里挣扎着喘过几下,终于没能讲出半句交代的话,眼一合,手低垂,竟是去了。
      饶是夏忆疯了似的催动真气暖他心脉,仍没能换那人一息活命。
      确知是无望了,以诺伤心欲绝,搂着梁承勋尸首放声痛哭。夏忆也颓然跌坐在地,掩面悲恸。
      唯有那最是心碎成荒的人,痛得没了知觉,泪也忘了流,凝望住死气沉沉的面容,失魂落魄地总念叨这一句:“走了走了,不回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幕、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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