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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贰幕、谷雨 ...

  •   梦都是人失落的记忆,醒着时不愿记起,浑噩时难以抛却,在真实与虚幻间转换,随着岁月流逝而日渐清晰。
      那一袭水蓝色摇曳生姿的纱裙,折一朵梨花佩戴发隙的娇媚,不施粉黛也能两颊带桃红的少女丽质,都是梦中人永远定格在过去的清晰。
      巧笑嫣然的人儿回眸凝望,抬起纤手吟吟相邀。
      咫尺的距离呀,却总也触不到!急切中快步奔跑,佳人竟也莫名向后退去。追逐在无果中变得徒劳,那唇边的莞尔也成了缥缈的虚妄。
      于是停步了,不再奢望能够企及。于是那人儿不笑了,眼里的星辉在伤感中变冷。她只是执着地敞开胸怀等一个拥抱,等来的却是心口上氤氲开的一朵艳红。她失望了。那艳红便瞬间扩散开去,将水蓝色的纱裙都浸染。
      刺眼的红,宛如新妇身着的嫁衣,衬得发间的梨花更加如雪无暇。可是风带起的却不是花的芬芳,而是血的腥香。
      血染梨花红,薄命人殇!
      绝望弥漫成心惊,痛得叫人清醒。猛然睁开眼,虚脱中庆幸那不过是一场骇人的梦魇。
      “子继?!”夏忆望着床上突然惊醒的病人,一脸忧心忡忡,“恶梦?”
      梁承勋稳了稳神,承认:“唔!荒诞得很,不值一提。”仿似怕被问及梦境里的内容,他急忙给出了定论,并尝试坐起来。
      夏忆按下他:“别忙起来!才退了热,好好躺着。”
      听人规劝,梁承勋便又乖乖睡下了。夏忆全没了庄主样子,亲切温厚,与寻常人家兄长无二,更俯下身仔细给梁承勋掖了掖被角。
      梁承勋有些赧然,便随意寻话问他:“来很久了?”
      夏忆就在床沿坐下了:“还好。你也知道,那群吃闲饭的烦得很,好容易都打发了,来了就听以诺说你起了低热。正想着差人去请郎中,又看你出这一头汗,烧倒似退尽了。还有哪里不爽利的?到我这儿可别死撑,尽管找最好的大夫医治。”
      “治什么呀?还不就是那些老伤老病,一年拖一年,一年不如一年罢了。”
      “不如不如,也好好地过了十年。我看就是累的!以诺可全告诉我了。不就迟来几天么?犯不着为了旁的人碎嘴的闲言辛苦自己。快马加鞭,还不走官道,你这不是作死么?就你这样,居然又去跟那痞子斗气,胡闹!”
      责备是因为关切,自知理亏的梁承勋抿嘴一笑,透着腼腆,与下午向晚居里头清冷倨傲的样子判若两人。
      说着话,出门换水去的以诺端着盆进来,将刚才的一番话悉数听进,立刻护起短来:“真好意思说!公子不过晚了半日,那些个牛头马面就不依不饶。刚才那么热闹,您庄主大人有说过一句打圆场的话没?不是我抖落几句实话,公子怕是早被您嘴里那些‘旁的人’给吃得不剩渣子了。”
      “嘿,你这鬼滑头!让子继宠得越发没大没小了。别以为子继在我就不敢收拾你啊!”
      以诺满不在乎地拿鼻子哼他一声:“以诺又不是你家的下人,我姓梁,除了公子,我对谁都这腔调!收拾我?那也得看我乐不乐意让人收拾。”
      夏忆夸张咋舌:“啧啧啧,子继,他都这样了你还不管呀?小心哪天爬你头上去!”
      听他二人斗嘴,梁承勋只是笑,半点没有约束侍从的意思。夏忆不抱怨倒罢了,他一说求援,梁承勋反而火上浇油帮衬起了以诺。
      “不过是小诺一人数落了几句,你就气急败坏的。我这些年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又跟谁去诉冤?小诺消遣你,正好给我解气,我要赏他。”
      以诺得了声援,开心地哈哈大笑。
      夏忆起身叉腰:“好啊,胳膊肘向内拐,打量我双拳难敌四手呐?这就修书让小渊回来,看你怎么躲?”
      “哎!”
      梁承勋显然拿夏忆的话当了真,慌忙坐了起来,一伸手扽住他袖子,生怕他跑了。
      不曾想到一句玩笑能激起对方这么大反应,夏忆不觉错愕。随即,涩然苦笑。
      “真要躲一辈子么?”他又坐下来,认真地看着好友,“明知道她跟你一样犟,你活着,她会一直等的。”
      梁承勋目光回避,克制着声音里的情绪:“那就等到我死!没名没分,总好过鳏寡孤独。”
      “可已经十年了。”
      “不会有下一个十年的。”梁承勋拨回视线直望进夏忆眼中,“别那样看我。事实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我撑不了多久了,所以才不能继续陪你做好坏人的游戏。剩下的时间不多,容不得我慢慢等待寻找,如果那个人想继续躲下去,那我只好引蛇出洞逼他出来。”
      夏忆懂得,却很痛:“又要拿自己当诱饵吗?子继,把复仇的事交给我来完成!你放下这里的一切,去陪陪小渊,一起开开心心过几年,好不好?”
      梁承勋微侧了侧头,古怪地笑了一下:“是小渊陪我才对。”
      夏忆目光闪了闪,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阿忆哥,谢谢了!我知道,这些年老夫人一直在逼你。夹在我和奚家中间,你很为难,却始终在维护我。一个人在外面虽然累,但是很自由,也轻松许多。”
      “说不上维护,只是我太了解你。逼急了你敢死去,那小渊就真成寡妇了。倒不如顺着你,无非挨姑妈几句骂。说到底,她骂我也是心疼你,都是为你好。子继,”夏忆侧过身来直面他,“回来吧!别管外头的事儿了。咱好好养着,安安心心过日子。管他活得长活不长,江湖里头几时有过万年长青的命?活得高兴,才叫活得值!”
      梁承勋直直望了他片刻,平静反问:“那要是没有你,没有慕霞山庄了呢?”
      夏忆一愣。
      “我活得好,我们活得好,这里每一个人的生活安定都系于你的安危之上。慕霞是靠山,你就是山脊啊!那个人害我至此,最终的目的是要击垮你,击垮慕霞。我不过是个卒子,就该听命于你的马前,誓当效死!你才是那个不可以受到丝毫伤害的主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害到你!”
      “谁要你去死?!”夏忆霍地站起来,焦躁地在床前踱步,胸膛剧烈起伏,“十年了,你恨他,我比你更恨他。因为他把你害得这副样子,把小渊的幸福击得粉碎,我恨不得生啖其肉。如今你说要引蛇出洞,好,我依你!但你能不能留点事情让我去周全?不要总是这样想到了就做。今日你在堂上立威以为敲山震虎,就不想想万一那不是只虎,而是头喂不熟的狼呢?十年蛰伏,他肯轻易把精心藏起来的大尾巴再露出来?”
      “呵呵,”梁承勋笑容里带着些许阴鸷,“尾巴不肯露,爪子可已经伸出来了。”
      “子继?”无论是梁承勋的笑还是他的话都让夏忆心头一凛,“来的路上究竟遇到何事?”
      梁承勋本欲解答的,奈何言未出口却先急急咳了几下。一旁的以诺早有了准备,过来时臂上已挂着罩衫,轻展开,给梁承勋搭在肩头。
      “二位爷快先别争了!再要紧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公子出这一身汗,衣裳想是湿透了,赶紧换下吧!别叫贼风吹了受凉,又有反复。”
      总是伺候人的最有心,半嗔怪半关切的给个提醒。夏忆本来也在意那几声咳嗽,便不好意思计较方才的对话,一个人坐到外间桌旁发愁去了。
      这边厢,梁承勋在以诺的帮衬下褪去了汗湿的薄衫,光溜溜袒露半身。夏忆无意抬头看见,不免心上抽紧。
      瘦,干,柴,单——多寒酸的形容词,只要能想到尽管往梁承勋身上套用,绝不会觉得不贴切不匹配。以诺手执干巾,顺着脊柱往下抚过每处狰狞的伤痕,一寸一寸小心轻柔地给梁承勋擦去残留的汗液。
      夏忆觉得自己真是同梁承勋聚得太少了!以至于忘记了挚友的身躯是那样的千疮百孔。这一具残躯本是梁承勋最羞于暴露人前的,是耻辱,且深恨。当年替他换药时临渊落下的泪;还是小孩子的以诺一瞧见他身上的疤瘌时情不自禁的战栗;劫后余生重逢时,自己看着残破不堪的他放声痛哭的崩溃,这一切感伤的记忆,夏忆始终刻骨铭心,跟梁承勋一样不曾有一日忘记过。
      然而善良的人总习惯悲悯,每个人都把梁承勋身上的痛当成自己心里的伤,反而用自己的同情伤了他的心。所以梁承勋才要躲得远远的,把自己连同这具身体都放到亲近的人看不见的地方,关住自己,也堵住他人的泪。
      终究,这一刻,再躲不掉堵不住,梁承勋不得不在夏忆的注目下褪去遮挡回忆的最后一层布帛,接受来自亲朋的熟悉而又刺痛人的悲悯目光。
      瞥见梁承勋暗自紧握的双拳,夏忆蓦地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对伤害的直视,远比回避更下作。他慌忙低下头去,扭过身子,只让视线落在自己脚尖。灯火照在墙上拉出好长一个阴影,默然的垂首仿佛是无声地致歉。
      梁承勋看见了,眉间动容,谢意不说,彼此也是懂的。
      沉默时候,有人轻叩门扉,叩三下停一停,缓慢而有礼。
      夏忆沉声自威:“什么人?”
      “呀!”外头的人立即辨认出是庄主在问话,不自觉惊呼一声,忙回话,“回庄主的话,婢女莺子,是管家指来专门伺候梁公子的。公子的药煎好了,婢女不敢耽误,打扰庄主与公子叙话了!”
      “是我让她帮忙煎药的。”以诺证实了婢女的说言,更擅自喊外头的人:“进来吧!”
      听以诺先于自己下了指示,料想是更衣完毕,一回头,果然见梁承勋披着单衣靠坐在床头,一贯的笑意吟吟。
      名唤莺子的婢女推门进来,仔细一瞧,见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人小规矩却足,端着托盘也不忘先在门口福福身给夏忆见了个礼,半抬头见人就笑,看着亲切讨喜。
      夏忆不知道,傍晚时候,梁承勋和以诺刚踏进此处偏院,小丫头便如春风拂面般笑着迎了上来。开口“两位公子好”,小嗓子实在名符其实,好听得如黄莺鸟的歌唱,喊得以诺难得地露出了羞涩,忙解释说自己同她一样,不过是个随行的小侍。结果她毫不见外,立即又改口管以诺叫“小梁哥哥”。从没受过这般礼遇的以诺,被她的热情弄得颇为尴尬,甚至有些无措。又想:不过是个称呼,只要不乱了尊卑,就由得她随意吧!
      及至整理行李,准备床铺,莺子都一直保持着那股勇为人先的热情劲儿,反衬得以诺成了闲人,真好似“梁二公子”。一直将照顾好梁承勋作为毕生唯一之伟业的以诺,感觉自己的存在感因为莺子而变得稀薄了。挣扎思索过后,实在不忍心说几句狠话来指责人家出色的工作能力,他便打发小丫头去替梁承勋煎药,方才得以安生立命。
      此刻,这自来熟的丫头还似先前那般挟春风带嫣然地回来,搁下药碗尽了本分,冲着主客三人灿烂一笑,便乖巧地自行退下。抬腿将要跨出门时又想起了一点请示,她停下来转身向夏忆讨话:“庄主的膳食要送过来么?”
      夏忆摆摆手:“不忙,下去吧!不叫你们就别来了。”
      莺子便走了。门带上,屋里又只剩这三人。桌上的药丝丝冒着热气,比这里任何一人都热烈。夏忆瞟了眼关好的门扇,心中寻思好回头定要关照管家给小丫头涨一级月俸。
      梁承勋不急着喝药,也清楚夏忆惦着之前自己说了一半的话,无心教他费疑猜,还将话续起来。
      “说在半路犯病确是实话,我一贯知道自己的情况,总会提早出来,倒也不至于晚了这半日。”
      夏忆眉头深蹙:“有人阻你?”
      梁承勋点点头。
      “哪路人马?”
      “不好说。都不蒙面,武功也杂,装得好像劫道的,不过小诺同他们对黑话居然只能讲清楚一半。交起手来小诺还发现,他们中有人竟然穿的马靴。这时候又是在江南,谁会穿着马靴在街上走?”
      夏忆抱臂在胸前,手指摩挲下颚微一沉吟:“会不会是脱走的逃兵?”
      以诺否定了这个说法:“不是武靴,鞋面暗纹是拿丝线绣的,遇光显影,满天下只有姑苏绣房里的绣工能出这样细致的活。穿得起苏绣,不会是兵。好马靴,也不会是一般的盗匪。这人来自江湖,杀公子的买卖,恐怕上家出价不菲。”
      嘭——
      夏忆一拳捶在桌上,指关节捏得嘎嘎作响,满面狰狞肃杀:“找死!敢动我的人。”
      梁承勋笑有深意:“也许,就是你的人做的呢!我是说,打着你旗号的那些人,之一。”
      夏忆眸光变得森寒,双唇紧紧抿着,横切出一条锋冷的线。
      “慕霞,有鬼!”
      梁承勋点头:“十年了,他终于开始动了!”
      听梁承勋如此坚信,夏忆的目光竟然有所闪烁,言词间透露出迟疑:“你真觉得,会是那个人?”
      “咦?”梁承勋眼神中显露调侃之意,“不然是谁呢?噢,是了是了!拜你所赐,这几年厌我恨我的人着实不少,进了向晚居来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存了心要我死的。”
      夏忆撇撇嘴:“今日不是给你正名了么?”
      “你正你的,人家未必要听啊!”
      “那究竟怎样?是他不是?”
      “是!”梁承勋蓦地严肃起来,“不管是不是,我们都当他是十年前的那位‘老朋友’。我不仅要敲山震虎,更要震他这条藏头躲尾的恶狼。无论他是谁,梁承勋都已备好棺材等着他!咳、咳……”
      许是说话情绪太激烈,梁承勋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以诺赶忙捧起药碗凑过去,轻抚他后背,助其平息。
      好容易缓过来,梁承勋自然伸手去接药碗,却落空。抬起头来看见碗换在夏忆手里,正煞有介事拿调羹边搅边吹,更舀起一匙来喂到梁承勋嘴边。
      他没喝,一脸哭笑不得。
      夏忆不明所以:“干嘛?”
      “我有手。”
      好心不被领情,夏忆郁郁白了对方一眼,把碗交回他左手。
      梁承勋忍着笑意,就着碗沿儿抿了一口。药汁方入口,他却顿了一下,微蹙起眉头。
      以诺有所察,问道:“怎么了?烫口?”
      梁承勋摇头,微微一笑,说声“好苦”,随后仰头喝干了苦汁。
      以诺看着递回来的空碗,脸上阴晴不定,却又不说什么。放下碗,转而去到卧室的书桌前,开始从案上的一方木匣里次第往外掏瓷瓶。一个瓶子一个色,列在桌上热热闹闹倒挺好看的。诚然,它们并非纯用来观赏的,以诺正挨个儿从瓶子里倒出同样五颜六色的药丸来。
      满满一把,光看看都能管饱。捧在人眼前,感觉不像是进药,而是上刑。夏忆看着梁承勋眉都不皱如数吃完了以诺手里的药,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扭曲纠结,仿佛自己嘴里也跟着一阵阵发苦
      “天晚了。”吃过药,梁承勋似倦了,对夏忆下起了逐客令,“你也忙了一天,别尽跟我这儿磨功夫,回去陪陪嫂夫人吧!”
      夏忆脱口而出:“她不在!”
      梁承勋不无意外。
      夏忆才意识到说漏了嘴,遂讪笑起来,“嗨,没什么,就是出去躲清静了!你也知道月如的,一向喜静不喜动,总不习惯江湖草莽的吵闹。平日偶有人来倒也罢了,逢上这种大集会,她恨不能在屋外砌面墙,看不见也听不着。”
      梁承勋了然:“呵呵,你知足吧!她能答应嫁你,已是忍人所不能忍,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也只是躲出去罢了,没有同你鼻涕眼泪地作天作地,何其端静娴雅。你有福啊!不过总要多嘴提醒你一句,她虽是慕霞女主人,毕竟女流之辈又不懂拳脚功夫,孤身在外,你可千万小心着!
      “嗯,就知道你这厮向着她!”夏忆皱皱鼻子颇不服气,“你道她一人走的?才热闹呢!跟着姑妈和小渊一道去了明州,还把你两个干儿子干女儿也带走了。袁伯伯领人护卫着,捎信回来说一切平安。最惨的是我,真正的孤家寡人,独守空房好可怜哦!”
      “噢——”冷不防,边上的以诺拖了个阴阳怪气的长腔,“怪不得死拖活拽留下我们公子,原来是有人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哟!”
      夏忆一脚踢出去,被以诺灵巧避开,逃到安全距离外嘻嘻笑。他扭头对着梁承勋气愤不已道:“你的人,你管不管?我可真动手了!”
      梁承勋气定神闲地耸了耸肩,可把夏忆气堵了。瞪圆了眼睛,却硬是没下手去教训以诺,反又回来重重往床沿上一坐,嘟着个嘴跟孩子似的闹别扭。
      梁承勋禁不住笑他:“够没够?长不大呀?”
      夏忆反驳:“你们欺负人!”
      扑哧——
      梁承勋和以诺终是没绷住,很不客气地笑弯了腰。
      任凭人取消,起先夏忆还挺一本正经地兀自生闷气。到了后来实在也装不下去了,自己扶额闷笑起来。
      “娘的,你就是我克星!满山庄的人都敬我是活祖宗,就你俩总要损我贬我,出我的丑。”
      梁承勋无辜地摊起手:“自个儿不正经,怎好赖别人?我却觉得平日里叫人奉承惯了,才养出你这么个无拘无束,成天耍横不肯长大的无赖来!哈哈,咳、咳——”
      也不知是否笑得厉害呛着气,梁承勋又掩嘴好一阵咳嗽。此时药也服过了,门窗紧闭不透风,夏忆实想不出止咳的良方,便也学着方才以诺的样子给梁承勋抚起背来。
      缓过一阵,止了咳,梁承勋按住夏忆,半真半假地笑说:“行了!这样子能好,我还吃药做什么?”
      夏忆攥起拳头:“又说没良心的话!”
      “好好好,谢谢庄主大人了,好意心领!您要是真关心我就别赖着了,回你自己屋去歇息。或者,今夜你其实想我陪你睡?
      夏忆一瞪眼:“美得你!要陪也找个绝色的美人儿销金帐里会巫山,老子不好龙阳,才不要你这臭男人。”
      话是这样说,夏忆心里委实不忍继续打扰病人安歇,便当真起身往外走。只是才走两步,就听身后响起一声戏谑:“庄主慢走!”立时停住,转头气哼哼指着梁承勋命令:“不许叫我庄主!”
      “那叫什么?”
      “少装傻!以前怎么叫的?”
      “以前啊?”梁承勋翻起眼故作思索,“想起来了!黑皮哥。”
      “哈哈哈哈……”伴着以诺放肆的笑声,夏忆的脸憋得通红,一瞬间移动身形抢到以诺身边,终于成功擒获了这没大没小的小侍。一手勒住他脖颈,一手扯他的笑脸,咬牙切:“收拾不了子继还摆平不了你?”
      以诺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啊,疼!哈哈,黑皮,黑皮,哈……”
      少年眼角挂起珠泪,实不知是疼的还是笑出来的。一个劲儿喊疼,却也不见讨饶求救,反而声声念着夏忆童年时的外号。直把他气得牙根痒,索性拿指往他腰上一戳,封了穴位将他定在当场。
      “笑呀,继续笑!”夏忆一下又一下不痛不痒地在以诺脸上扇巴掌。以诺大叫:“不带这么玩儿的。知道我功力浅就点我穴,胜之不武!”
      “老子就喜欢恃强凌弱,谁让你功夫不到家?嘴碎多说一句试试,点你哑穴。”
      “你,公子救我!”
      以诺终于开口求饶了,这让夏忆很是得意,两手抱胸摆出个挑衅的架势,等着梁承勋收场。偏对方一声不吭,勉强笑了一下,居然眼一闭头一歪栽在床上,登时吓坏了站着和被迫站着的两人。夏忆慌忙上前抢救,移动时衣袖自然拂过以诺胸前。便是这仿似不经意的撩动,以诺已然得了解脱,跟着赶到床边。
      二人合力将病人抱起,以诺下意识去探鼻息,夏忆习惯性扣人脉门。不料只闻听一声轻笑,梁承勋自己好模好样端坐起来。
      夏忆跳起来:“短命的,这种玩笑也敢开,险些叫你吓死!”
      以诺也哀鸣:“阿弥陀佛老天爷!公子以后可不敢这么捉弄人,小诺腿都软了。”
      被耍弄过后,斗气的两人倒是同仇敌忾了。
      然而说归说,总是关心多于责难。以身之疾,诱心之善情之切,梁承勋这一着说用心良苦也可,说用心险恶亦无不妥。毕竟关心则乱,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最容易被如此把戏诱骗上当。经此一闹,梁承勋在夏忆和梁以诺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断断不是朋友、主从那样简单纯粹的。
      很多时候,梁承勋自己心里也常矛盾。他感佩于如此的情深意重,便更怕一旦身死将无以为报,徒增了思念与伤心。这十年他逃避,既避开人,也避开情感。夏家和奚家的人以为他只是躲避未婚妻奚临渊,但对于夏忆还有这整座山庄里相熟的人们,他又何尝忍心别离辜负?却未料到,分别只是拉长了岁月的跨度,反而让情这东西随着时间窖藏,浓烈为陈年的醇香。
      这般轻易醉人的情,又怎会在意长夜无眠的疲累?
      三人在说笑斗闹中抛却了时间,抛却了江湖的是非,抛却了过去和现在永不消止的纷争,忆过往,说从头。
      不经意间,更打三遍。
      夏忆意犹未尽,但也不得不走了。毕竟梁承勋是病人,他需要休息。
      日间明明白白的喧嚣和未见光的诡谲都在深夜里偃旗息鼓,这一隅偏院更显清幽,让人打从心底里觉得安逸。
      只是这样的夜却还有人睡得颇不安稳,以诺迷迷糊糊间听闻不歇的咳嗽声。他原是警醒的人,一瞬从卧榻上跳起,抽了火折把灯拨亮,急急凑到梁承勋床边。昏黄中映出的脸已是冷汗满额,半匐在床边咳得几乎窒息。
      “公子!”
      病发至此,也是少见的剧烈,叫见惯了的以诺都心惊。亏得他一向周到,将救急的药分了两处,一份摆在内室随手可得的小匣里,一份找个锦囊穿了系绳日夜挂在自己颈上。这会儿忙伸手自怀中抽出那锦囊,两指轻入夹出一枚小纸包,小心翼翼展开,一手稳稳托住梁承勋下颚,快速将纸上盛着的粉末抖进他嘴里。又怕他止不住作咳将药粉打出来,狠狠心用力捂上他的嘴,另一手急扣他腕上脉门,提气缓缓送入。
      到底是救急的药,服下后效果立显。就见梁承勋挣扎了几下喉咙里便再没了声响,人渐渐松弛下来倒卧床上,气喘如牛。以诺放下手来,将他抱好放平。
      主仆二人都好似被猛兽追赶逃命了几个时辰的弱畜,显得筋疲力尽。
      看梁承勋呼吸始终急促,肺腔里犹如安了一座破陋的风箱,撕拉呼哧地漏着气。
      以诺急得眼眶泛红,抚着他心口哀求:“公子慢一点儿!小诺知道您难受,可这药性子猛烈,您这样子喘法会叫药力发得过快,要伤肺的。”
      “唔——咳,咳……”
      告诫没对病症产生助益,梁承勋反而又闷咳了几声,旋即开始不可遏制地打颤抽搐。这是连以诺都未曾应对过的异样,一时无措,情急之下一把将对方紧紧搂住。
      “怎么会这样?公子您应我一声,说句话吧!哪里疼了?您开开口,小诺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把、把……我……”梁承勋尝试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像样的音符,却是断断续续不能成句。
      “啊?公子说什么?小诺笨,没听清楚。求求您,再讲一遍吧!”
      以诺的恳求颤抖成一段哭腔,泪水积在眶里,轻轻一晃便掉落。初时还带着温热,却在落地的一瞬间冷却成冰凉,终是暖不了什么,救不了什么。也或许正因为那一点无力回天,便使得这晶莹格外动人,让垂死的病人也不忍心目睹,拼了力抬起手来,曲指一勾,趁眼角那滴温热尚未衰落及时截下。
      “不、哭……”
      越说越哭,以诺抽泣着答应:“是,小诺无状了!”
      “哈……哈……”梁承勋吃力地吐着气,说出一声:“冷!”
      “冷?公子是说冷么?等、等等,我榻上还有两床褥子。”
      秋夜虽凉,倒不至于寒彻骨,各房各屋里备着的自然只几条薄薄的秋被。寻常时候,盖一床足以,阳火盛些的,恐还觉得有些热哩!然而此种常理在此刻的梁承勋身上显不出来。为了他那简短明了的诉求,以诺硬生生给他压上了三床薄被。仍担心不够,索性跳上床扶起羸弱病体牢牢拥在怀里,用体温暖他。
      “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好、累……”
      一字一顿,奄奄一息。气还在喘,人还在抖,眼神愈见涣散了。
      “不要,公子不能睡过去!现在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不、醒、也、好。解、脱、了……”
      “可您还有事情没做完呀!那个人还没捉到,您忍心看慕霞山庄遭人暗算?您舍得临渊姑娘身处险境吗?”
      “渊、儿……”散的魂魄在这个名字前顿驻,放在心里重复呢喃,直到刻骨。
      “对,您的渊儿,您搁在心里十年不灭的名叫渊儿的灯!”
      “我、的、渊、儿……”
      萎顿的梁承勋猛然一把攥住以诺的手,寒凉如冰的手指颤抖着扣紧,使劲全力往胸腔里深吸一口气,再化作如困兽临终前的悲鸣。
      便是以这般的苍凉,梁承勋开始了仪式样的追问——
      “还、记得吗?”
      “记得。即使有天公子忘了,梁以诺也会一字一句提醒您。”
      “提醒、什么?”
      “提醒您活着为了什么。”
      “活着为、了、什么?”
      “为了这日夜相随的不安和仇恨。”
      “它、随了、我、们多久?”
      “十年阴魂不散。”
      “十年、奔波为、了什么?”
      “为了追凶,哪怕天涯海角。”
      “十、年死、去活、来、为哪般?”
      “只愿我所敬、所亲、所爱之人不再遇险,不再离乱,不再心伤。一生一愿,拼死相守。愿不得偿,不忘不弃不死。宁苟活,不超生!”
      “宁苟活,不超生!”
      “宁苟活,不超生!”
      ……
      同样的话,叫主从二人一遍遍重复说了一夜,便成了好似信仰般的坚决,能强撑起意志不迷失,能抵御住痛苦不沉沦。
      东方微白时,梁承勋终于又一次从鬼门关闯了回来,力竭虚脱,昏昏睡去。
      以诺颓然跌坐在床边,累得不想挪动。偏着头枕在床沿,看梁承勋憔悴的睡容,眼角有泪无声滑落。
      每个人都有梦的。梁承勋的梦是一幅美若天成的山水长卷,里面住着的是最牵记的临渊。以诺的梦则很苍白,不是说它贫乏,这里无需意义的衍生,就是字面的表达。白,飞雪连天,大地一片苍茫的白。
      以诺的梦里也没有如花美眷,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三九天里提溜个破罐子,冻得瑟瑟发抖在街上乞食。
      不记得多久没有吃东西了,只觉得身体很重,脑筋也不听使唤。看着迎面好像有人过来,他不断跟自己说要好好说话,这样才能有饭吃。可到了近前,两脚却不知道停下来,直挺挺朝人身上撞去。
      嘭——
      小叫花子感到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墙,被弹出去几步远摔倒在地上起不来。然后就是谩骂声,还有结实的拳脚。小叫花子连喊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趴在地上任人践踏。再后来,他感觉领上一紧,已被人如捉鸡仔儿一样拎了起来。
      “你撞了我,是犯了很重的罪!我要把你关起来。”
      于是小叫花子到了一个应该算作囚牢的地方。他被锁在很暗的囚室里,没有铺板没有稻草,仅有的一扇小窗,离地约有丈高,根本看不见外面的精彩。
      唯一可庆幸的是有饭吃,只要你愿意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拿嘴在食盆里拱。小叫花子愿意拱,能填饱肚子他不介意舍弃尊严。何况他本就是乞儿,本就没有尊严了。
      小叫花子知道自己是被当成了消遣的玩物。抓他来的人并不急于褫夺他的性命,而是想尽可能从他身上榨取一种高高在上的、将一切都操纵在手的变态的优越感。那些人有时让他学狗,有时让他扮猪,有时拿他当活靶练射奕飞刀。每次能活下来的话,他会得到一块肉做奖励。
      被囚禁的人不知昼夜,不记时长。小叫花子除了能从那扇小窗射进来的阳光推断这一天是晴是阴之外,这世上的一切于他便都是缺失的。直到,他的囚室里又多加了一个囚徒。
      说来那人很怪,总是笑。明明自己被打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还要笑。而且只对小叫花子笑。从来没人对自己露过那样的笑,没念过书的小叫花子想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一撇头,看见地上一小块从窗里漏进来的日光,他便雀跃起来。因为他知道那笑像什么了——阳光。
      多了一个人,也意味着可以交谈。那人问小叫花子有什么愿望。彼时他正坐在囚室唯一的光源里,遂抬头仰望窗外的天,无限憧憬地说:“我想,和太阳之间没有这堵墙。”
      于是那人每天都慷慨地把窗下的位子让给小叫花子一个人——那唯一可以取暖的方寸之地,自己则坐在阴影里,对着小叫花子笑得像阳光一样。
      只是这样的笑终于在严酷的刑拷中渐渐衰弱。那人在不被拖出去受刑的日子里,也只是昏沉沉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动,不说话。小叫花子奋力把他拖到窗下的阳光里,难免弄疼他,却只换来几声轻轻的闷哼。
      “他是要死了吧?”
      这么深信着的小叫花子开始伤心地苦泣。他很久没哭了,久得忘了眼泪是咸的,忘了,原来自己也会难过。他坐在那人身边,握住他的手,无望地看着他的生命随时间一点点流逝。
      小叫花子决定不吃饭了,不再那样趴着当畜生了。因为他是人,如果不能像人一样活着,至少死的时候一定要像个人。他决定死之前只做一件事,守着那个人,不管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然而他终究没能将人生第一次的坚决贯彻到底。
      牢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不是往常那些凶徒。他们不呼呼喝喝,反倒对那个人很关心,关心到看见那样一副残败的身体时忍不住要落泪,男儿泪。他们动作轻柔地扶起那人放在一方宽厚的背上,不敢有一丝的过激,好像手心里捧着的是一碰即毁的泥坯,然后,起身离开。
      没人关心小叫花子,没人多嘴问一声,他被孤独地留在了囚室那块小小的方形阳光里。他尝试要追上去,却站在牢门前踯躅,不知该乖乖呆着,还是从那已经没有禁锢的门走向外头。如果出去,又该去向哪里呢?
      正犹豫着,抬头看见前方离开的众人突然齐齐停住。背着那人的大汉折返过来,站在小叫花子面前。一只左手越过大汉肩头颤巍巍伸过来——是那人的手。他是醒着的,嘴角还牵了一弧不易察觉的笑,能看见他双唇的翕动,声音很缥缈,却足够让小叫花子听到。
      “来呀,我们去外面晒太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贰幕、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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