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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壹幕、惊蛰 ...

  •   一梦十年。
      林荫小道毕竟不同于阳关大路,即使已经人为休整,终究是会颠簸些的。无法尽情狂奔,又不断被催促着小跑急行的马儿,拉着身后朴素的轿厢,一个不慎碾上了道旁的石块,车便重重跳了一下,惊扰了车内人不算香甜的小憩。揉揉酸胀的眼角,挑起轿帘轻唤:“小诺!”
      赶车的小侍惊讶后自责:“呀,该死该死!最怕刚才那一下搅了公子安歇,偏还是搅了。我看,不如让这畜生悠着蹄子,咱们走稳些吧!”
      “不,让马跑起来吧!”
      “那哪儿成?这路坑坑洼洼的,跑快了更要颠簸,公子受不住的。”
      “不妨事!我们已经误了时辰,莫叫庄主久等才好。”
      “等就等呗!横竖这一年一会除了报功便是吃喝,还能玩儿出些新鲜的?公子不去也罢。总是给庄主面子才舟车劳顿地赶了去,足够他受用的。”
      车内人微微蹙眉:“又嘴闲!平日里任凭你尖酸刻薄,切不可对庄主不敬!”
      少年一梗脖子:“不让说就不说,小诺自留在心里不忿。公子又不欠他家的,何必这般卑躬屈膝?即便有过几许人情债,这些年忙前忙后早够还了。老是委屈再委屈,低声又下气,难怪别人都要说公子是夏家的包衣奴才!”
      “以诺!”车内人的声音不大,却明显有了怒意。小侍自知失言立时噤声,当真只敢心里不忿,再不多说一句。偷偷瞥一眼公子的脸色,见还是额头一片乌云黑沉,冷冽的目光射在背上直入芒刺,赶紧甩起鞭子赶得马儿撒开蹄子疾驰,卷起了车后漫天的尘土。
      如此,主仆二人终于在午后抵达了那座立鼎江南的庄园——慕霞山庄。
      这是处名符其实的幽雅庄园。每到晴天傍晚时,落日余晖便成片成片罩下来,把园内的屋宇山石、花草树植都点上金妆。只是现下还不到时候,水便还是那水,树也还是那树,全都披着天生的色彩。
      九曲桥畔建厅堂,容各路英豪群集欢。庄主夏忆无疑是这一方领主,总端坐在正中的高位。可这个江南王居然坐没个坐相,单手托腮倚在扶手上,半身摊靠,十足一副聊赖样。他原本最不耐集会这类事,却无论如何要为见那个人寻一个妥帖的理由。是以,每年中秋节前,他都得强迫自己忍受这冗长乏味的歌功颂德的“盛典”。
      一场场的武斗,一次次的胜利,一本本的功劳簿,那些归顺臣服于“慕霞山庄”的所谓英雄豪杰们用实力为夏家增光添彩的同时,也在利用“慕霞”两字壮大自己的江湖地位。
      另外,各处香堂分舵年年也会将生意上的流水账递上来。听着都是经营有方、进项颇丰,可夏忆真就从没见过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从来报喜不报忧,瞒上不瞒下,那些个功劳、喜讯里有几多水分,夏忆不点破,各人自知罢了。
      并非这个江南王昏庸无为,都说靠山吃山,又说江湖有道,其实就是胜者为王,却未必总能太平顺服。年年出新杰,年年有挑战,慕霞同样是经历过衰微后重新振作,交在夏忆手里也不过好了这几年。去流言里打听,许多人看见了夏忆场面上的富贵尊荣,倒有几个记得他流过多少血,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如今人家服他,是服他的武力更服他的势力,除了一道打天下的老几位其他人都只是攀附,无非图一个钱字。
      没有比用钱收买更简单省力的交易了。真正危险的人,真正有野心有骨气的人,钱是填不满他们的欲望的。夏忆太了解“人”了,所以对于只求财的人,他一定毫不犹豫给他们钱,只给钱,然后像狗一样地驱使他们效力。如此,便够了!
      至于逢场作戏也好,一呼百应也罢,他压根不会去在乎。对于他,永远只会关心那人来不来,究竟几时能到。因此上,对别人的奏报,他只管这耳朵收进那耳朵送出,坐在椅子里只当自己是尊摆设。
      然而今次的不耐烦太也明显,未免伤了属下们的脸面。果然连一旁的长辈方允也看不下去,直冲他使眼色。偏他不接茬儿,固态依旧。逼得方允无法,遂在几上的果盆里碾了几粒花生暗暗扣在掌中,曲指轻弹,径直奔着夏忆面庞打去。
      习武之人的警觉性不一般,夏忆内功修得纯厚,耳力都较常人灵敏许多。端看他耷拉着眼皮浑浑噩噩,以为松懈,暗器破空的响声可是点滴未漏都仔细听见了。他眼都懒得睁,一只手搁在扶手上闲闲抬了抬又按下,捻捻手指,那粒花生赫然已落在他手里。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打的这一发,夏忆撇头眺了方允一眼,心底里哀叹了声,遂不情不愿领受教诲,将身子挺了挺,扳得比方才稍微直了一些些。再让左右嘴角各往上翘起细微的弧度,算作含笑,看起来勉强是个恩威兼具的领袖模样。
      是时,有幸近距离瞻仰了庄主的威仪,赣南三舵的舵主尤烝不禁好笑,一直紧绷的神情有了些许松懈,望着上座谦逊地颔首为礼。
      夏忆面上纹丝未动还以点头寒暄,心下却起了不小的波澜,一时间思绪清明起来。非是因为旁人正饶着尤烝叙说他扫平贺兰山恶匪“雪峰三煞”时战况的激烈,实是因了“那个人”在尤烝所辖的赣州“望京堂”里所历的一番风波。
      打量尤烝的神情,实也不像个博得同僚交口称赞意气风发的功臣样,反而颇不应景地总绷着脸鲜少露出笑意,莫非也是想着“那个人”?
      心念转过,夏忆骤起玩心,正想盘算演一场好戏,预备开声当着众人试探尤烝一番,谁料他竟已讲完了!抱拳以谢,托词坐去了更靠近角落的位子里,有意避开人群。
      与会者中不乏好事者,硬凑上去调侃他:“哟,怎么了老尤?立个大功准备领赏了还不高兴?你这可得了便宜卖乖啊!”
      边上人起哄:“你懂什么?尤舵主是心疼死去的左膀右臂呢!唉,自己在外拼杀,家里后院失火,查个帐也能查出人命来。都说‘望京堂’季旭堂主贪墨,也不知道真假。可惜死无对证喽!”
      事情点破,更有七嘴八舌的人来添油加醋。
      “哼!匡扶正道、斩妖除魔不见他多利索,整治起自家人来倒得心应手。在座的,哪个的声名都比他姓梁的响当当,偏他一个无功无劳只会打打算盘算计人的病鬼得了庄主的宠,还真是会垫着弟兄们的血往上爬。”
      “最怕已经宠坏啦!左右一年一次的大会也能姗姗来迟,反倒要庄主候着他,恃宠而骄至此,想是谁都不曾放在眼里了。”
      由调侃到非议,你一言我一语,厅堂里立时热烈起来。对于种种涉及“那个人”的闲言恶语,夏忆一直采取听之任之不予置评也不加改善的作风。却没想到,几年间积怨竟这般深,意外之余也觉得好笑,更抱着玩味的心情做起了壁上观。
      哒、哒、哒——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响阻断了渐渐鼎沸的人声,小厮快跑奔入,到了庄主座下单膝扑跪。
      “禀庄主,梁公子到了!”
      正慵懒的人听闻禀报立刻犹如换了副神魂,欢喜地跳了起来,抬腿迈下高台欲往外走。不想外头的人到得更快,已然跨进门来了。
      “子继。”夏忆的愉快是毫无矫饰自内向外透出来的,仿佛就是要告诉这一厅里的人,他乐见这个人,只等他,只愿与他挽手笑谈。
      来人也笑,却恭谦有度,略躬身施礼:“见过庄主!属下来迟,望庄主宽赦!”
      他本就有些驼背,一施礼便弓得更深,显得过分卑微。身旁跟随的小侍不敢比他高,索性把腰折成个直角,要比主子更恭顺更低下。
      夏忆拧眉,孩子样撇了撇嘴,直探一臂抄在对方腋下稳稳托起,翻手而上又握住他手,带起往前去,边走边朗声道:“外人叫我庄主可以,你梁承勋是个什么身份?我受得你这礼,却受不得你的疏离。慕霞的一半是你的,儿时怎么叫的,今天你必须原样喊出来!”
      又说比外人,又划定了半座庄园土产,夏忆这番听似嗔怪,却说得一句比一句振聋发聩,一字更比一字惊心。他哪里是玩笑?分明在昭告,要这一屋子的人都知道他心里向着谁,最信谁。
      随人走来,梁承勋无需瞧一眼周围人的面色,心里确知,自己身上背的怨恨总是又重了。
      倒也无埋怨,只笑笑,暗自叮嘱夏忆:“私底下再亲密,总归你是庄主我是下属。阿忆哥不当事,外人跟前礼数还是要的,江南三省的领袖面子要做足,莫要贻笑大方。”
      夏忆垂睑,轻轻哧鼻:“谁爱笑谁笑!有能耐斗败了我,自然多的是人巴结奉承。若无胆无能,那便我说啥就是啥,没得商量!”
      仍旧孩子一样意气的话,听起来却掩不住狂戾与霸气,便不敢小觑,莫敢不从。
      梁承勋知道夏忆不是赌气妄言,他既说得出,心里头定然有觉悟,自己也就无需再多言了。
      而夏忆牵着挚友往前走,步履从容悠缓,只将屋内众人异样的目光都视作无物,且有闲情同身后的以诺闲扯斗嘴。
      “还当你同子继多贴心呢!知他腿脚不便也不搀扶着点。”
      以诺不过一介小侍从员,对着堂堂江南王竟敢言语不相让:“学步的娃儿才要人搀咧!公子又不是不会走,若需代步,他自会吩咐的。”
      任性的脚步略驻足,夏忆撇头望着以诺,眼神中隐隐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他松开手改挽住梁承勋臂弯,转而同他并肩徐行。
      虽说一瘸一拐走得难看,但梁承勋的确还不需要有人多余去搀一把,他有自己的依凭——右手拄的手杖随着他拖沓的步幅,每迈出一步,便在青砖地上笃出一声金属才有的清冷脆响。那仿佛是诉说,叫听见的人都知道,主人的意志同自己这身硬骨一样俱是铮铮的。
      细看那手杖也是特别,杖体直不笼统一杆到底,并无任何纹饰装点,乌黑的金属似铁又如钢,覆了一层暗哑暧昧的光。顺着杖体移目上去,同样漆黑的握手宛如向上撑开的龙爪,五指张开,与拄拐的手牢牢交握。叫人一时错觉,究竟是人握住了这支撑?还是手杖死死吸附了拄杖者的意志,将他变作人前的傀儡?
      思绪往复,再看时,梁承勋已在离庄主之位最近的左近阶下落座。众人听得一声机括的“嘎哒”,恍然那龙爪的五指原来还是活动的,人手握上后会自动扣紧,不易松脱。此刻人已安坐,拐杖暂无用武之地,只消松开机关便可轻松取下。确实精巧便利!
      坐定喘歇,抿一口茶。
      被屋内凝滞的气氛团团包围,梁承勋反而可以不慌不忙安心应对。毕竟,他已习惯了非议,更无所谓面对。得到青睐的反面,自然就是洪水般猛烈的嫉恨。
      夏忆当然不会帮腔也不出面居中调停,他只会一而再强调梁承勋的重要,随后把他一个人丢在人堆里,看他独自应对。他们说好的,要用这样的方式鉴别忠与奸,近与远,
      因为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
      慕霞能够坐稳江南头把交椅,夏忆一半靠祖荫一半靠打拼,十几岁上跟着叔伯长辈们走南闯北,同黑白两道各色人等打过交道,实在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里拿命在死线上淌出了声名。如此老江湖的一个人,又岂会看不穿随众者们诸多的暗花肠鬼把戏?往大处比,哪一朝的天子若尽信臣下们每日里折子上的奏禀,一味觉得天下太平只管耽于享乐,那怕是离亡国也不远了。
      权利越大,担心越多,怕掉下来,怕失去,更怕无法继续守护心中的至亲至爱。所以时时刻刻提防着,忍不住怀疑刺探。然而这样子活着当真太累太累,甚至有段时间里夏忆不愿意走出门去参加任何集会、谈判,他宁愿兵刀相见生死作论,也不想再去判断和决定。
      那样的时候,他唯一信任的,只有梁承勋。
      于是少年与少年又携起手来,像当年闯天下一样去闯人情世故的修罗场。夏忆去信,梁承勋则负责,所有的不信!
      经年累月,几乎所有加入到慕霞阵营的人都讥讽梁承勋是“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是手持尚方宝剑先斩后奏的权臣。在大家眼里,也是佞臣。他们说他以权谋私,罔顾道义;说他恃宠妄为,有失侠名;说他心胸狭隘,意在庄主。
      事实上,梁承勋自己也说不好自己算个什么,一直以来他只是个收账查账的。整年里由梁以诺陪着从这个堂口赶到那个堂口,打打算盘,核对一下收支,真的短了这些缺了那样的记个数给报上去。只是他总能在一些干干净净的公帐上找出轧不平的猫腻,扯破了不少暗肥的私囊,得罪了几多贪婪的黑心。
      每个堂口都忌惮他,因惧生恨,冷眼几乎利化成风剑霜刀,每每向着梁承勋投掷过来。而他愿意承受这一切。只要慕霞还是江南的霸主,只要,夏忆还是慕霞的庄主。
      晾了晾那些冷眼与非议,等它们酝酿成咄咄逼人的骚动,又在心底里暗自梳理这一年做出的处置,梁承勋猜测即将涌来的风暴之源,眼角余光扫见了尤烝的怒视,心下已十成了然了。
      “嚯,梁公子好兴致啊!会时已三去其二,方才现身,当真悠哉清闲。”
      ——来了!
      挑衅的言语非出自正主,也偏离主题,似乎每每两军对阵,兵戎相见前总得先耍耍嘴皮子。年年如此,梁承勋懂应付却也懒于应付,兀自端着茶又抿了一口。是时,身边的梁以诺心领神会,跨步出前立在场中,毕恭毕敬回个话。
      “庄主,还有各位英雄见谅!我家公子一向身子弱,路上旧疾发作稍停了几日,故此来晚了。”
      对方横眉怒目,喝起来:“你算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的奴才,这厅堂之上焉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
      话说得狠,句句侮辱践踏。梁以诺阴沉着脸,眼里浮起寒光,斜睨对方:“要我出去?哼!”他抬起头来不再做出卑下,一眼睥睨,“‘向晚居’乃慕霞重地,未得庄主允许,擅入者死!梁以诺既然能进来敢进来,只仗庄主的势,凭庄主的威。你叫我滚,倒是熊心贼胆仗了谁的势凭了谁的威?你能代庄主令行禁止?!”
      非但言词凛然,以诺倨傲轻慢的态度已将那人打了个激灵。无言反驳,更惴惴然打量夏忆的神情,面上青白尴尬,出了一头的冷汗。站了片刻见夏忆并无话,便灰溜溜坐回去,低头不敢再做出头的鸟。
      只是满座豪杰一室江湖,这一个冲阵的让以诺堵哑了,当有后来人。
      “好!”又一山羊胡子的精瘦男子站起来,装腔作势道,“你来了也安了,又愿意说,那我们就说道说道。‘望京堂’季旭堂主被处决,整件事的始末依凭,就请梁公子给我们详详细细本本分分说个清楚。说不圆满,断难服众!”
      遮面的纱幔终于挑起,真主真事登了场,话里要交代,却充斥了对梁承勋的不信与质疑。
      不可否认,季旭贪墨的内查确是梁承勋一揽到底,从暗中查实到兵刃相见,每一次部署都是他亲自决断。有人说巧,彼时,尤烝正领人去贺兰山剿匪不在分舵,待回来时万事都已尘埃落定,细枝末节一概不详。故而,由梁承勋来讲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无可厚非。他也不是不愿说。不过瞥眼间看夏忆又摆出一贯的懒散样,显得事不关己,对群情的激愤也熟视无睹,直叫人感觉方才的亲密假的似的。
      当恶人许多年,梁承勋不是没脾气,所以这一次突然不想乖乖演受气包了,他也要玩一玩。于是搁下杯子,挽了一张甚是无辜的表情望着夏忆:“阿忆哥,这是何道理?审我?”
      这一声哥哥叫得亲热,夏忆眼角都不免一跳。又看他一眼,不料反遭威胁地一瞪,登时明白过来,勾起一边嘴角坏笑着,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冲底下嚷嚷:“干什么啊?骂街撒泼,你们是不是当我死的?”
      屋里立时肃静下来,都能听见各人呼吸打屁。
      只是不发作不代表会甘休,于是都齐刷刷望着夏忆,等他示下。他则懒懒抻了抻腰,将倚靠的重心由左边换到右边,继续慢吞吞说话。
      “秋燥秋燥,瞧把你们一个个燥得,长能耐了。子继不在,你们嚼嚼舌头便罢,我只当没听见。子继来了你们还说,还起哄架秧子。我还纳闷了,他多大罪过平时怎么没人告诉我?非得当我面在这向晚居里争长短。怎么着?我做不了主了还是你们预备反了?”
      夏忆这话说对一半,是要反,却不是反他,也没人敢反。众人要反的只是梁承勋。横竖在他们眼里,这个庄主的发小就是汉武帝身边的韩嫣,汉哀帝枕旁的董贤,是个不可不除的妖孽祸害。而庄主的维护就是一种执迷不悟,是该属下去据理力争破除的。因此上,当下便有“忠良”出来陈情。
      “庄主息怒!我等非是故意在庄主面前生事,也并非存心刁难梁公子,只是季旭一案太过草率,实在蹊跷。此中内情慢说我们,便是赣南总扛把尤舵主也感疑惑。季旭堂堂一任堂主,素无劣迹恶行,梁公子只说一句舞弊,要杀便杀,人命关天呐!究竟原委如何,总要给属下们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吧!”
      夏忆轻描淡写地摆摆手:“季旭的事已经盖棺定论了,在一个死人身上纠缠不清又有何意?不过你们若是闲得慌想听故事,那还容易。以诺!”
      梁以诺躬身:“在。”
      “你来给尤舵主,还有诸位英雄们解释解释。长话短说啊!”
      庄主发了话,各人自找台阶下,敢有异议?都乖乖坐下,等着以诺诉说真相。
      少年又往中间站了站,朗声道:“庄主要小的长话说短,那就说说。五月节后我家公子惯例去赣州收帐,发现上一年的柑橘生意比往年足少了两成的盈利。季堂主说是因为闹虫灾收成少,价钱贵了没人买。这原是合情合理的,公子也没多心。平了帐,我们转道去武夷山。半道上歇脚,听见茶寮里几个果农闲磨牙,骂骂咧咧说慕霞山庄是奸商。细问之下,他们告诉公子,赣南望京堂趁着虫灾发不义之财,低价收敛了果农的货再高价卖出去,奇货可居,一家独大,霸占了整个赣南的柑橘生意,逼得果农没饭吃。
      “公子向来是极顶真的,何况关乎慕霞声誉,岂可等闲视之?便调转车头回去。又料想见了季堂主恐还是一摞假账应付我们,查也查不出个结果。所以公子吩咐不进城,在郊外的小客栈落脚。暗查了半月有余,实有其事,于是奏报庄主许我们拿人。哪知季旭不肯就范,对战中被杀。完了!”
      听了以诺恍若背书般机械的讲述,立即有人不服气站出来嚷嚷:“屁话,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证据呢?我们要真凭实据!”
      以诺看都不看他:“赣州多的是受害的果农贩夫,哪一个都是活人证,不信,自己找来问去。”
      “娘的,你这厮找打!”
      “打就打,未必怕了你不成?”
      “行了!”
      “以诺!”
      ——夏忆和梁承勋同时出声制止,眼看着一场武斗硬生生被压制下来。对方纵然半推半就着被人拉了坐下,以诺倒也有些悻悻,显然挺愿意打一场出出气。
      这边莽撞人收了声,稳重人又出场,问的是另一桩好奇。
      “季堂主做假账,那账本呢?”
      “叫他烧了。”
      “既是如此,便是没有物证了。仅凭几个农人小民的证言,很难说孰真孰假呀!或许是叫人收买做了假供,犹未可知。”
      “一人可以是假,一村一镇的人也都是谎话连篇么?要如你所言,他季旭可真是仇家遍天下,得罪了不少人,还都是些不会武功的平头百姓,够侠义。”
      瞧以诺大有舌战群儒的意味,夏忆不禁促狭地给梁承勋递去一眼,暗示他教得好。对方却只淡定喝茶,学他一般做出个隔岸观火的悠闲样。便叫人狐疑,不知梁承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厅堂中激战犹酣,双方犹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人家喊:“如今人死了,任你空口胡编,我们也只能偏听偏信。”
      以诺辩:“人在做天在看,我家公子一不求财,二不贪名,成天忙的就是些纸上的数目字。季旭自己不搞鬼,又怎会叫人抓住把柄?你说我编,怎不看看他家地窖抬出来的金银有几箱?自己生来耳不聪目不明,素日里能少编排我家公子几句闲话,就算以正视听了。”
      人家冷:“说到底,你仍是拿不出人证物证。单凭着一张利嘴巧舌如簧,焉能服众?”
      以诺笑:“哼哼,有物证也是交与庄主审度。真想拜看,不妨求求你家庄主,看他是否有闲心取出来容你一观喽?”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以诺的话就连夏忆都感错愕,等回过味儿来,立即扭头瞪圆了眼睛看梁承勋。果然,他貌似端茶品茗,一张脸掩在茶盏后头正窃笑。夏忆便知自己被算计了,今日梁承勋居然破天荒不想当这个恶人。
      枉夏忆一直自作高深,装得浑似糊涂对底下人的事一知半解的懒样,却被以诺寥寥几语生生拆穿。也让人明白到,梁承勋走的每一步都是有思量有尺度有靠山的。
      明白的人里头,有不少心底起了波澜。比如尤烝,此刻就惴惴难安,身高马大功夫了得的汉子,在这凉爽的秋日居然满额汗水,甚是稀奇。约摸除了夏忆和梁承勋,再没别人知道他汗从何来了。
      正愁收场,搅了局的以诺还要故作天真,大声催促:“夏庄主,我家公子累死累活替您了了赣南的烦心事儿,却是吃力不讨好反成了箭靶子。瞧这架势,诸位英雄似恨不得把我家公子生吞活吃了。您行行好,把那些个清单啦人家签字画押的证言什么的都拿出来现现眼,还我家公子一个公道清平。”
      庄主大人心里头堵得恨不能呕二两血出来,狠狠瞪他一眼,一摆手:“下去下去,啰里吧嗦说这么多,又臭又长,不要你讲了。”
      以诺忍着笑意,正经鞠了一躬,脚步轻快地蹦跶回梁承勋身边站好。反观夏忆,全不似方才那般闲散惬意,当真敛了倦怠收了惰气,正襟危坐起来,瞬时透出威仪。
      “好吧,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也不瞒诸位!子继这次去赣南,纯是我授意。至于起因么,都只为凌家少当主的一封亲笔书信。”
      底下立即炸开了锅。
      “凌家?!”
      这两个字对在座每个人来说都不陌生,甚至带来巨大的震撼与威慑。夏忆对各人的反应显然很是满意,脸上堆起恶作剧般的坏笑。
      “对,凌家,风铃镇上的凌家。”
      有人忐忑问来:“凌家确是江湖一鼎,可他们的势力多积聚在北方,在江南只同金陵冯氏过从甚密,与慕霞山庄素无恩怨瓜葛。少当主一纸书信,所为何来?又与季堂主的舞弊有何关联?”
      夏忆居高临下,双睑半合,嘴角边挂起一抹高傲的冷笑:“哼,既无恩怨,自然不是战书了!凌家是江湖名门,也是生意场上的大户,主事贸易。凌家采买的货天南地北跑一圈,能叫江南的人穿上关东的裘皮,叫滇缅的人吃上江浙的海货。说得再清楚些,慕霞山庄在赣南种植的柑橘每年也得靠凌家的商船往北销。如此一来,诸位该是能对少当主的意图知晓一二了吧?”
      “难道是为了柑橘生意上的利润?”
      “凌家并非只做柑橘生意,少了赣南这点进项,人家照样玩儿得转。关键是人家指我们坏了生意场上的规矩,败了江湖道义。”
      “什么?太放肆了!凭他凌家势多大,也忒是不把我们慕霞山庄放在眼里了。那少当主不过未及弱冠的黄口小儿,仗着老子的威名也敢这般言语无状,实在狂妄至极,可恶!”
      通常头一个激动跳起来叫骂的,都属唯恐天下不乱的莽夫,顺便也表表自己的忠心,做得好像随时能豁出性命去捍卫一样,真点他出列,保不齐就吓湿了裤子。夏忆最不耐烦空泛的奉承,毫不保留递过去凉薄的一瞥。那人自觉无趣,只得悻悻坐下。
      也有稳重些的人,不急于发表意见,知道礼貌询问:“不知那少当主缘何这般指责?可是有确凿的证据?”
      “要什么证据?人家就是活见证。凌家商行在赣南收的柑橘较往年足足涨了一倍的价,且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们派去别家农庄收货的人都空手而回,回报说一早就叫慕霞山庄的人给强买去了。我就奇怪了,在赣南我们从来只管自种自销,几时多了项二贩子的营生?既然开张怎么挣的银子我就没见着呢?这事儿是不是得查清楚喽?”
      庄主这样问,哪个敢说不?忙不迭点头称是,厅中一片附和。
      夏忆高兴了,抚掌道:“嗳,查账这种事,那肯定是要子继去的!反正他每年去核帐,就关照他顺便留心一下。不想,一留心就竟叼出个季旭来。哎,老尤,”他转头冲着角落里的尤烝,“季旭是你的心腹,这么些年你就没觉些异样来?”
      被点了名,尤烝不好再垂首卖乖,却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若辩称不知,堂上众目睽睽,恐怕无人肯信。若说知晓,等于承认季旭的舞弊他也有份,少不得要连坐。原还怨恨梁承勋断我臂膀阻我财路,暗地煽动众人一起声讨,纵使不成也杀一杀他的威风。却不料此事内情种种,不但庄主夏忆一清二楚,竟还牵扯了凌家的一份计较,真真骑虎难下。
      偏夏忆还貌似认真地追问:“怎么了,老尤?大半天不说话,莫不是你也被底下人蒙在鼓里了?”
      尤烝支支吾吾:“呃,啊?喔,是,是呀!”
      “嗨,我就说嘛!老尤是老人,任劳任怨给慕霞奔波了那么多年,岂会做出这等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辱没夏家名声的事儿来呢?行了,我不为难你了。这哑谜打得够久,今日我就给诸位个交代,借这一趟,也澄清些误会。”
      打诨过后,夏忆猛地挺直了腰,从位子上站起,立在阶上,气势巍峨。
      “凌容宁信中所书,与子继后来查实的都是一件事。望京堂堂主季旭打我慕霞的名头欺行霸市,低价从果农手里强买,再高价往商贩手上强卖,得来的利润都进了他一人的口袋,坏的却是我江南夏家的清誉。时值尤舵主出征贺兰无暇分身,子继请示于我,我便做主叫他拿人。‘十狼众’的人是我调去的,‘如遇反抗格杀勿论’的令是我下的,所有的部属行动都是我的授意,子继只是严格执行而已。”
      话到此处停了停,夏忆冷眼扫过底下众人,抬手一指梁承勋:“他,梁子继,被你们又恨又怕了十年,我知道你们怕他什么,更知道你们为什么恨他。但扪心自问,不苟又何惧公堂?若是心中无鬼,你们何须怕他躲他厌他,甚至恨他入骨欲除之后快?”
      一声咆哮,随之而来是一卷书册,被夏忆扬手掷下高台。落地后看清,只是本账册。
      “要看尽管看去!”
      无人敢拾起。
      夏忆喊以诺:“拿给各位英雄前辈过过目,账本里写的什么!”
      以诺依言拾起账本,随意走来走去央人看账,都被讪笑推辞。最后去到尤烝跟前,他抿唇默了默,倒肯接下来翻一翻。只一眼,大惊失色。
      “这——”
      夏忆知他看懂了,挽袖负手,自高处睥睨。
      “想不到账抹得这样平吧?别不信,子继去收账,不止查你们,也是帮你们。话再说白些,我这儿不是朝廷,不管捉什么贪官污吏,有钱大家赚,所以你们每年从账上克扣点我都睁眼闭眼假作不知。而子继做的,就是费心把你们那些错漏百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破帐给填平补正。为的什么?就是图个太平。钱财乃身外物,夏忆不在乎那些琐碎银子,散出去只当送人情。只一条,别糟污了慕霞山庄的招牌。那季旭入我门下不过三年,年年账上有亏空,我都能放任。他只道我昏聩无知,便愈发大胆,不止钱财,就连整个赣南的果市他都要收在囊中。暗地里招募些地痞恶霸做打手,威逼恐吓果农,欺凌街边小商小贩,扛着白道的大旗干尽邪道的龌龊事。我若不清理门户,江湖正义之士还只当慕霞山庄自甘堕落,成了江湖败类的巢窟。
      “武林同道的非议倒还罢了,凌家可担着官面儿上的买卖,得罪了凌家就是得罪了宫里的买办,朝廷一纸公文抄没,大家都得去吃牢饭。贪也得有个底限,勿要贪得黑了良心,贪得丢了性命。”
      厅堂里鸦雀无声,莽撞的稳重的都掂量起了心中那份“鬼”,看它是否已黑得不能要不能救。真的坦荡荡一身磊落的,都直直看着尤烝,不信与鄙弃毫不遮掩挂在各人脸上。也有一些人在揣度夏忆的心思,好奇他留下尤烝的动机。毕竟,一句“不知”是无法糊弄明白人的心眼的。
      “老尤啊!”夏忆声音中的清冽瞬间划破了屋里沉寂的压抑,也让各怀鬼胎的人不设防,俱都惊了一跳。
      尤烝慌忙应道:“在、在……”
      “季旭是你举荐的,我也知你同他情谊深厚,故而对子继处理此事总归心怀芥蒂。不过大丈夫做事总得分个是非曲直,季旭当真死有余辜。好在,他最后也算有些骨气,能将所有罪过都扛下来。人死了,罪过也就消了,那我们活着的人是不是,也可以让这场风波过去了?”
      不过去又能如何?夏忆分明是在警告——季旭将罪过扛下来,言下之意他并非罪魁祸首,仅是个替罪羔羊。换言之,夏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可也什么都不想说,不想计较了。他叫尤烝老尤,省略了职衔没有敬称,如过去一般亲昵。因为彼此是故交,尤烝是老人。那便用往日的功劳抵消今次的过失罢!钱都舍得,何况人情?用彼此的交情换一次徇私,夏忆是在逼尤烝,也在威胁他:只此一次,绝无再赦!
      要活命,最重要是能屈能伸。叫人攥着把柄,不服软又能如何?尤烝是明白人,立即换上了谦和的笑,冲着梁承勋一记抱拳以礼。
      “尤某用人不当,误会了梁公子,实在惭愧!适才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梁承勋淡淡笑来,坐着欠了欠身:“哪里!尤舵主言重了。”
      面子上的一笑泯恩仇,骨子里的酸甜苦辣咸。于梁承勋,是唇枪舌剑争锋相对后的疲惫与无奈;于尤烝,是得蒙大赦的庆幸与不安。彼此都暂舒了口气,又都心思沉重。毕竟,过了今日,还有明朝。
      梁承勋累了,一直紧绷的神经松懈后,愈加感到身体上的不堪重负。抬眼望窗外,日已西沉,“向晚居”的门楣窗棂上开始弥漫金红色的美霞,这一日光阴便正如那余晖,也是向晚了。
      自觉该是功成身退了,梁承勋径自套上手杖,缓缓站起,向着高台上的夏忆躬身施礼。
      “该辨明的都辨明了,属下身感不适,特向庄主辞行。”
      “子继,”夏忆几乎飞身而下急急奔到梁承勋近旁,一把攥着他腕子不放,“不许走!年年不等会开完就跑得没了影儿,难不成我这儿是龙潭虎穴呀?这回不留上十天半个月,我绝不答应!”
      梁承勋拍拍他手:“呵,你怎么总像个孩子?既是要留,也得容我先安顿下来吧!”
      “安顿什么?你的屋子我一早叫人收拾好了,打小住的,别说不认识路啊!还不信了,这偌大的庄园,倒不如客栈的小间宽敞舒服?”
      梁承勋怔了下,微微蹙起眉来,神色间似颇感为难。
      夏忆咋呼着:“哟,哟哟,瞧这委屈样的!知道你想什么,小渊不在,和姑妈回明州料理些家事。至于么?小渊也不是牛鬼蛇神,为了躲她居然宁愿住客栈。你这还病着呢,烧水煎药的,客栈里能给你照顾周到了?我不管,敢走一个试试,我捆了你。”
      看样子夏忆是铁了心要留人,知他的人都晓他固执起来的坚决,只能依从。梁承勋叹了声,点头应允,这才让夏忆放心撒手。
      又嘱咐:“你先歇着,等这里散了我再找你叙。”
      言罢,抬手双击掌,门外立时有人跪候听命。
      “吩咐下去,好生照顾梁公子。敢有怠慢,定不轻饶!”
      “是!”
      仆人唯唯诺诺着领命而去。梁承勋对夏忆的小题大做报以埋怨的一眼,随后携着梁以诺转身出去。
      如进来时一般,这一屋子的江湖人又开始用注目的方式恭送梁承勋的离开。只此刻,他们眼中不再含有深深的恶意。也许冷漠也许不解,但至少,不是锋芒在背,落得个自在。
      快行到门口时,冷不防停住,梁承勋看着足前横生出来的一条腿,牵唇苦笑。
      “啊呀,对不住!坐久了腿麻,活活筋骨,没想到挡了梁公子的必经之路。”嘴上说着抱歉的话,那一双腿却仍长长伸着搁在原地,半分不曾挪动。叫人不免觉得这人无礼嚣张。然而他的嚣张实在由来已久,且还有嚣张的资本。
      ——薛傲群,沧州人士,“开山掌”嫡传弟子。早年间,靠着一双碎石裂岩的铁掌在江湖上立足不败。好勇斗狠,贪杯爱色,虽未入邪道,只因其为人性格狂傲,脾气暴躁,世人对他的评价也就褒贬不一。两年前酒醉后挑战夏忆,狼狈惨败。他倒不以为耻,更主动投到慕霞山庄旗下做了同盟。
      对于此人的接纳,山庄内也曾有过异议。例如方允、袁通举、廖旻等叔伯长辈都觉得此人野性难驯,养着他无异于养虎为患。而夏忆则提倡因材而用,混人尽可以去做混账事,也免得脏了干净人的手和心。如此,便收下了他。
      两年里,薛傲群打着正义的旗号杀了不少,也胜了不少。夏忆赏罚分明,从不吝啬给予他的褒奖。是以,把他得意得越发跋扈,俨然成了“慕霞”的二号人物。然而,自诩的荣光和实际的敕封到底有出入。他意识到,无论怎样表现,在自己和夏忆之间总挡着一个梁承勋,那一个,才是庄主大人最倚重的肱骨栋梁。
      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有阶级就有争斗,每一个都想往上爬,都想在人之上,都喜欢俯视。今日夏忆当着众人说山庄一半是梁承勋的,岂止是一人之下,分明一字并肩。因此薛傲群更讨厌梁承勋了,比这屋里任何一人都要强烈,简直讨厌到忍无可忍。即便意气之争,他也要让梁承勋在自己面前低头,一次也好。
      已习惯面对他人敌意的梁承勋,自然领悟到了薛傲群幼稚行为下显露的挑衅。也许以往,甚至只要不是今天,他依然会选择隐忍。偏偏此时此刻,他已放弃过当恶人,便不在乎争一口气。
      于是众人听得铿锵一声,细看时,梁承勋手中的铁杖已钉住了薛傲群的鞋头,不偏不倚,不歪不斜,就抵在脚趾头前,未伤皮肉分毫。
      “借过!”他挑起半边眉,嘴角挂着从未见过的不屑与嘲弄。
      这般轻视怎不叫薛傲群气血上涌?正想撤回脚来,却无论如何拔不动腿,竟是被梁承勋以内力强阻。登时怒急,也运了劲相抗。
      此情此景若是外行人见了,恐要觉得莫名,直狐疑这两人是中了邪,不然怎会一动不动,断然不会了解对峙中的暗流汹涌。
      高手比拼,劲气足可摧花断株,若非怀着同等或其上的实力,近得他们周围十步必会五内俱震,吐血而亡。那样的凌厉不是一只脆弱的短靴可以承受的,在强大的对抗力中撕扯,靴子被生生撕裂成两段。
      意外的惯性,着实叫薛傲群措手不及,身子不由后仰倒翻。情急下他另一脚奋力顿地,堪堪将身形稳住,没有连人带凳子翻在地上。定神后看梁承勋,却是纹丝未动,甚至都不曾摇晃一下,手执的铁杖下还压着半个鞋头。
      “多谢!”
      同样惜字如金的致意,梁承勋缓缓拎起了铁杖,叫人们看清了铺地的青砖上被钉出的圆洞,也叫人明白到,原来打从开始,薛傲群便已然输了。
      留下了足可供人议论传扬的咋舌表现,梁承勋犹是那样瘸着腿一步一拖,不紧不慢地出了屋门。沿着回廊一路前行,拐到无人处站定,慢悠悠抬起一只手搁在半空,身后的以诺会意,忙过来搀扶。
      “公子也真是的,居然同那下品的人置气,平白伤了自己的身子。”
      梁承勋笑却玩味:“呵,人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壹幕、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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