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相思断》泫*汐

7、代嫁

　　白练似的月光倾泻下来，四方涌至的道贺的男宾客齐聚在将军府的前堂大庭中，女宾则安排落座到内庭里。贺礼将整座院落都堆满了，十里红妆，满眼喜庆的大红色。人声喧腾鼎沸，道贺声欢闹声整晚不歇。宴会正热闹，远处的轻歌曼舞，隔着月光和水汽，恍若蓬莱仙境。近处是珍肴美酒，觥筹交错，宴席上的众位王公贵宾都已有了几分朦胧醉意。
　　西林彧身着一袭正红新郎冠冕服，眉宇间仍旧是一贯的平淡无波，看不出任何的喜色，仿佛今晚的婚宴他只作为一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与来客们寒暄应酬一番之后，他交代家仆招待好客人，在深浓的夜色掩映下，悄无声息地走到被树荫遮掩住的一个清静角落，倚在石桌旁自斟自饮，冷眼瞧着庭中一群文武达官。
　　“西林彧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成安公主虽是庶出，却也是位雅静贤寂的佳人呢！如今却嫁给他这个莽夫。可惜他哥哥福薄，娶了乐平公主那样的美人却无福消受。”喝得酒酣耳热之际，忽然听到昌安侯侍中邓蕃刻意压低的声音。
　　“世人都说女人善妒，昌安侯这话音里，叫本王竟然也闻出一丝嫉妒的味道啊。”汝南王刘畅打趣道，他的母亲阴贵人得宠于父皇，可又能怎么样呢？父皇虽然疼爱他甚过其他皇子，但到底这太子之位也没有让他来继承，倒不如在自己的封地里安分守己逍遥快活，这嫉妒之心哪，只会令人过得不轻松。
　　“乐平公主貌美，在座诸位有谁不想娶作夫人？我看西林彧为了她甘愿冒大不违，多半也是被她迷住了。”昌安侯邓蕃面红耳赤地辩驳道。
　　汝南王刘畅听得皱眉，这邓蕃同为驸马爷，他的夫人平皋公主姿容平常，身为男人意难平也能理解，只是这话说得极不中听，更显得这个邓蕃没什么脑子，竟然当着他的面轻薄他的皇妹。刘畅面露不豫正欲发难，忽然身边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
　　“我听闻乐平公主奉旨和亲，西林家几代人抗击匈奴，却不想自己的家眷会和匈奴人结亲，这种羞辱哪个男人能忍？换作是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彧兄贸然行动虽然有欠考虑，却也正是血性男儿该有的作为。”
　　说话者是沁水公主的夫婿，开国元勋邓禹之孙高密侯邓乾。刘畅听得心中快慰，他自斟了一杯酒，对邓乾举了举杯，一饮而尽。“致儿跟你，这辈子算是遇到良人了。”皇族联姻，谁说不能有真心，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男子就是个好例子。沁水公主是位少见的冷面美人，善良文弱，深得邓乾疼爱，二人伉俪情深，订终生之山盟。
　　“乐平公主难道今后就留在宫里了？”邓乾举杯回敬。异地而处，也许他会比西林彧反应更激烈，作为朋友，他希望西林彧能够不那么执著，幸福其实就在身边啜手可得，只看如何取舍。
　　“暂时吧。这后宫里的悲剧够多了。今天是好日子，就不说这些让人扫兴的话了。”刘畅让家仆斟上酒，恢复了一贯的洒脱，“来，诸位满觞！”

　　众宾客的窃窃私语，一字一句都像带刺的毒针狠戳进西林彧的心里，令他难受得无法静心思考。西林彧目光含霜，冷冷地注视着这帮王孙贵族风雅的身影，他们在心里无不是忌妒轻视着他，只碍于他战功彪炳，表面上尊重他，见面的时候客客气气。他对旁人的态度从来不以为意，只是今天，不知怎的，内心竟泛起丝丝苦涩，虚弱得没有丝毫反驳的力量。挽心高贵风华，确实是他朝思夜慕的女子，可惜她已是他的嫂嫂，这个身份无法改变，注定今世错过。罢了，已走到这无路可退的境地，还想这些徒增烦恼做什么！他松开握紧的拳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身向喜房的方向大步走去，入眼尽是错落有致的喜红色宫灯，灯与丁音似，送灯有人口添丁的祝福之意。后院种植的万年青旁，也零星供奉着以黄金、白玉、珊瑚制成的如意和柿子，取自万事如意之意。西林彧冷眼瞧着这一切，火红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荧荧发亮，却始终难掩他面上的落落寞色。
　　幽静雅致的宅第布置简洁大气，随处可见贴着双喜字剪纸，屋檐上高挂着数盏精致的红纱绣灯，灯火随风摇曳明明灭灭。身穿喜服的丫鬟将手中的红纱绣灯吹熄，步履匆匆地走进贴着红双喜字的喜房内。
　　“公主，西林将军已经离宴了，正往喜房这儿来呢。”兰萱貌似冷静地说道，其实心中早已像吊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
　　兰萱是泠心留给挽心使唤的心腹丫头，看中她心思灵活善于变通，泠心才放心把这么天大的任务交给她。眼下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身份过于特殊，若让旁人知道今晚的计划，兰萱简直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惊变。
　　今天，本该是西林将军和成安公主的大婚之日，她一早就觉察出成安公主动了逃婚的念头，成安公主心里一直放不下少主人，强逼她嫁给西林小将军，也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眼瞅着婚期一天天临近，成安公主却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本以为她最终妥协了，不曾想今天卯时天蒙蒙亮，趁着成安公主梳妆更衣的时候，乐平公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将宫内的人都撤走了，腾出半个时辰的空档。两位公主瞒天过海，竟用了金蝉脱壳之计，由乐平公主代替成安公主出嫁。
　　更可怕的是，公主们所施的计划，根本就接近于阴谋。兰萱无法想象，谁有胆子敢欺骗西林小将军这样的男人，他根本就不像可以欺瞒蒙混的温吞男子。
　　“不要多说话，言多必失，只要能过得了今晚，计划就算成功了。”挽心小声叮嘱她，一颗心在胸膛中砰砰狂跳。在这样不堪的情形下和西林彧见面，她不安到了极点。她也在赌，赌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代价就是她的性命。
　　“奴婢明白。公主请放心。”兰萱点点头，将红喜帕放下来遮住挽心的娇容，她在心中不停诵念佛号“阿弥陀佛，祈求观音菩萨保佑公主们的险计能够成功”。
　　“奴婢恭迎驸马！”喜房外响起喜娘们的欢叫声，紧接着喜房的门被推开。挽心的视线被帕巾挡住，只能依靠听觉辨别外面的情况。笃笃的脚步声迎进，清冽如琼木的熟悉的气息靠近身畔，她紧张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奴婢恭喜驸马！”见西林彧木着一张脸地跨入新房，兰萱慌忙低下头，福了福身。
　　西林彧低敛的眉眼令他整个人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势，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吓得她浑身哆嗦，乐平公主居然会深爱着这个男子？不得不钦佩她超乎常人的眼光和胆量啊。
　　“都出去吧。”西林彧特有的清冷的嗓音响起，带着肃然命令的口吻，有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诺。”兰萱应道，将盛满苹果和石榴的喜盘递到端坐在喜床上的挽心手中，见她悄悄摆手示意她走，她福了福身，莲步轻移走出了喜房，轻轻带上了房门。
　　喜房内再度恢复了宁静，喜气洋洋的龙凤烛滴落下烛泪，发出“咝咝”燃烧的声音，火光摇曳着，柔和的烛火将喜房内照得红彤彤的。案桌上摆着各色四喜拼盘和喜饼果子，以及温烫的极品佳酿。
　　西林彧缓步踱到桌边，为自己斟了一盏热酒，仰首一饮而尽，他有些嘲讽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包括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短短的几天里，各色珍馐珠宝、锦帐被褥及丝绸绣品源源不绝地送进府里，连让他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他的终身大事决定得如此草率仓促，以至于他还来不及理清思绪，去想今后要如何和新娘子相处，便已到大婚之日。
　　他对这位昌安侯口中雅静贤寂的佳人提不起丝毫兴致，他的整颗心都在牵挂着挽心，他无法放下心结和挽心在一起，而放任她离开他的视线，他却无法真正开怀，无论是不是与挽心在一起，在情感上，他都无法再快乐起来，而且不受他的控制，只能继续不快乐下去。
　　眼是水波横，她那双点点波光似水柔情的双目，总在他的眼前晃动，他无力去抵抗，在最不可告人的内心深处，他其实只在乎她的感受，多么想立刻脱下这身可笑的婚服，狂奔到她的身边去，带她远离开这一切，就像那一日在驿站，他们不是叔嫂不是君臣，她只是一个他爱慕已久想要共度余生的窈窕佳人。
　　世人的眼光真有那么重要吗？比她还重要吗？他是男人可以无所谓，可他不想她因为他而受到伤害，她本洁净无瑕，他不想她因为他被世人唾弃不守贞洁，她能明白他的这份苦心吗？西林彧仰头连灌几大杯浓烈的酒，他发狂到想要捣毁眼前的一切。
　　挽心绷直身子坐在喜床上，一心想着要如何向西林彧解释，要如何才能说清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将伤害减小到最低？漏刻的滴水声不断，她等了半个时辰，只隐约听到倒酒的声音。
　　西林彧在喝闷酒？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她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一定是愁眉紧锁吧。挽心倍感心疼，不忍心他继续折磨自己，她启开唇，唇瓣微微颤动，试探性地唤了声：“西林彧？”
　　浓醇烈酒沿着肠胃一路焚烧，一直烧到头上，西林彧心烦意乱间猛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仿若近在耳畔，他浑身一震，砰的一声放下酒坛，不能置信地望向声音的来源，甚至怀疑是浓烈的思念致使他出现了幻觉。“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他甩了甩沉重的脑袋，从凳子上站起身，一个箭步跨到床边，真相就在眼前，他没有犹豫，一把扯下覆在新妇脸上的红喜帕。
　　芳香怡人如三月艳桃，熟悉的气息迎面袭来，佳人倾城，绝世而独立。
　　他被这抹艳丽刺得晃眼，以至于愣在原地，至极的惊骇在他的黑眸中惊爆开来，双手发狠力地捏住她纤细的双肩，下一瞬间，西林彧把她整个人从喜床上提了起来，让他能够更贴近地看清楚她的面孔。喜盘中的苹果和石榴骨碌碌掉落，滚了一地。
　　“你！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的眼中异辉乱蹿，血液中流动的酒精瞬息被点燃，直透五内，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急驰，毫无秩序。西林彧明白，自个儿是被他气疯了。他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间逼出一句：“你在这儿，那新娘子呢？”
　　“我就是新娘子，如果你问的是成安公主的话，我让她走了。”
　　“你太胡来了！”他死命地捏着她的肩膀低咆，心乱如麻，“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你是我嫂嫂你知道吗，我们不可能了，你为什么这么残忍，非要逼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她，爱不成，恨也不成，抛不下又舍不掉，豁出去半条命强令自己对她撒手，让两个人回到原处，不曾想……她竟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挽心的额头上冒出细汗，她望着他狂乱的眼神，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她深情地凝望着他，语音哽咽地说：“你不是真心爱她，为什么要娶她？你就不怕耽误她的终身幸福吗？你为什么不和我在一起呢？难道世人的眼光对于你真有那么重要？”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她？”西林彧眼冒金星，气急败坏地吼道。这愚蠢的女人为什么不明白他的一份心呢？他是在保护她啊。
　　“因为你西林彧爱的人是我刘挽心！”挽心提高音量，不甘示弱地仰起脸与他对峙，“你敢说不是吗？”
　　“我不爱你。不再爱你了！从你嫁给哥哥的那天起，我就不能再爱你了！”西林彧的耳中嗡嗡乱鸣，脑子里亦轰轰作响，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想着躲开她咄咄逼人的眼睛。“你起开，我要去找成安公主。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皇上追责起来，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吗？”
　　他的话听得她剜心的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我不许你去！多大的罪，有我顶着，有什么样的恶果，由我来承受，我就是再也不要放开你！”挽心用力抱住他的腰，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乎就快要不能呼吸。她一向尊礼守节，今天说的这些话，几乎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你放手啊！”他到这一刻终于知道挽心是真心爱他的，她联合别人一起盘算他设计他是出于这份爱，她抛开公主的高贵矜持向他坦露心扉，也是出于对他的爱，他的心并非铜铁铸就，怎么可能不感动。然而趁大错还未酿成，趁他还保留了一丝丝的理智，他必须离开她。
　　“我不放！要我放手，除非我死了！”她平生第一次冲他大叫，感觉气力渐渐不支，眼泪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眼前一片模糊。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执拗，拒她于千里，她都不顾廉耻的表白了啊，难道……难道他心里嫌弃她是再嫁之人吗？
　　西林彧心焦气燥，酒气混合着怒火在五脏六腑间急蹿，他发狂地挣脱开她双臂的桎梏，拉扯间贴身藏于衣袋的金簪应声落地。
　　两人的目光循声望去，那是她一直佩戴的金簪，不知什么时候找不见了，原来是被他拾去了。奋力抱着他的手指松开，她弯下身去拾起静静躺在地上的金簪，挽心含泪的眼睛由金簪逐渐上移，对上他早已泄露了感情的眼睛，“西林彧，你还想再辩解吗？你既然对我无情，为什么还把它贴身带着？”
　　西林彧面露尴尬之色，他一言不发，扭身径直向房门走去。
　　“西林彧，不要走！”挽心荏弱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带着乞求的味道，他的脚步顿了顿，神情痛苦的依然向前。
　　“挽心，对不起。我不能背叛哥哥。”西林彧在心中默念着。
　　挽心看着他执意远离的背影，只觉得万念俱灰，她竟留不住他。“噗”的一声，鲜血从她心口处喷射出出，在半空中四散飞溅。这声音太过熟悉，那是利器没入身体的声音，在战场上他经常会听到。西林彧的身体僵直地顿在原地，他不能置信地撤回身来，目光慌乱地看向她。
　　“这一切都是为你，我不要做被人嘲笑的新娘子。”华丽的凤冠摔落在地面上，珍珠翠羽噼里啪啦四下滚落。挽心紧紧攥着被鲜血浸没的金簪，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疼痛远比她想象得剧烈，一丁点儿动作都能牵扯出彻骨的疼痛，眼前的事物都在打转，她力图抓住点儿什么，身子却在一瞬间瘫软了。
　　“挽心，你……你撑住……”西林彧头皮发怵，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本能地敞开臂弯接住她，整个人才如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太医，来人啊，快传太医！”他搂着她，发狂般朝外大声喊叫。
　　她如一株新桃被揉碎，一地猩红痛楚。“你这个傻子！你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心脏绞成一团，西林彧痛惜地望着她血流如注的伤口，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呆呆地望着她，痴呆如三岁稚童。
　　值守在屋外的兰萱和一众喜娘听到喊叫声急忙跑进来，“啊——公主死了！”在喜娘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兰萱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得魂魄险些离体，她按捺住战栗的情绪冷静指挥：“公主你撑住，奴婢这就去叫太医！驸马，你赶快按住公主周身的穴位，千万不能让她失血过多！”
　　西林彧这时才如梦初醒，手指哆哆嗦嗦地运气封住挽心周身的几大穴位。挽心吃痛地频频吸着气，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眼睫微微颤抖着，鲜血不断地从她的嘴角溢出来。她挣扎着抬起手扯住他的衣袖，抓得好牢、好紧。“西林彧。西——林——彧——”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挽心，你要什么？该死的，太医呢，为什么还不来？”西林彧的面孔映入眼中，她因为呕血，眼前已经昏黑一片，只隐约感到他流露出的前所未有的悲痛。
　　“听说，痛的时候……只要默念让你更痛的……人的名字，就能治愈了……”听到这句破碎的话语，西林彧心痛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他的肩膀耸动着，无助地将脸孔埋在她散乱的发丝里，那些沉重的液体从他的眼窝中湍急地冒出来，浸湿了她整个耳鬓，像是旧伤复发，某种尖锐而又剧烈的疼痛穿透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