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皇后回忆录》缘生灭

8、暗战

　　远方的天空翻滚着铅灰的雨云。

　　然而并没有雨滴从云层落下。原野上吹着恼人的热风，河水流速缓慢得几近凝滞。大片麦田已经变成了黄绿色，如果不出意外十天后就会成熟。

　　按照以往的经验，麦子成熟前的这段时间是危险期，田鼠、鸟雀和蝗虫都会来祸害谷物，破坏力超强的河马也会乘黑夜前来大嚼。因此农夫不得不在田边起简易窝棚，日夜守护自己活命的口粮不被侵害。

　　而今年的情形比往年更糟。

　　塞提皇帝为了对那场宴会上的变故表示安抚，免去了苏拉领地三年的赋税，并且赐给他任免当地官员的权利。用一个不中用的侄儿换来如此好处，苏拉觉得这笔交易还说得过去。

　　但对数以万计成天在田里汗流浃背的农夫而言，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皇帝免去税赋，并不代表他们的主人苏拉也大发慈悲。税还是照收，而且苏拉的税吏要比皇帝的税官收的多得多。

　　自从苏拉从首都归来，拜访他的乡间别墅的人就络绎不绝。

　　一个流言悄悄在乡野间传播，传闻只要上贡的物品让苏拉大人满意，拜谒者就能得到一官半职作为回报。

　　苏拉在庄园中那古老而繁盛的葡萄架浓荫下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宾客。

　　数百年前，苏拉祖先的产业只是一小块位于山坡上的葡萄园，但他们却用这里出产的葡萄酿出了最挑剔的王公贵族都无法拒绝的好酒，从而为这个日后煊赫无比的家族奠定了基础。

　　时至今日，他们家坚如堡垒的庄园里还保留着祖先种下的葡萄，作为家族兴旺发达的象征。经历了百年光阴的洗礼，它的枝干已经像巨树一样粗壮，粗粝坚韧的藤条向上托举起一片令人惊叹的绿荫。青翠欲滴的枝叶间垂下无数即将成熟的果实。

　　他的排场奢侈得令人咂舌，仪仗林立，金玉满目。成群的男女奴隶手持果盘、羽扇、漱盂、拂尘和脚凳，跪在他身旁伺候。他脚下以披狮皮的叙利亚人为脚垫，只着金饰的美貌侍女打着鸵鸟毛扇，纯血的撒路基猎犬蹲踞一旁。他威风凛凛地一脚踏在那人披狮皮的背上，骄矜地注视着来客。

　　人们发现这位大人在某些方面严重僭越了他应有的份额。比如镶宝石座椅上的鹰翅，以及他腰间系着的金牛尾腰带。他们只好低着头装作视而不见。既然朝廷已经默认苏拉为一方土皇帝，其余人等也无须多言了。

　　一个来自萨卡拉的小贵族站在下首，拖着夸张的长音向在场的人宣读他呈献给苏拉的礼物清单。“金银器皿三车，原只象牙二百根，象牙雕塑四十八尊，檀木雕塑三十尊……珠宝、武器、艺术品无数，外加一个来自叙利亚的马戏团，请大人笑纳！”

　　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叹，这无疑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其他人都开始担心自己的礼物是不是带的足够。如果按照出价高者得的规则，众人竞相争夺的港务总管一职就是他的了。

　　小贵族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但他仍旧保持着躬身垂首的姿势，等待苏拉的褒奖。

　　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金银，苏拉脸上却没有笑意，只是漠然地转动着拇指上的印章戒指。就像个难以揣测的深渊。

　　嗡嗡作响的人群安静下来。当事人也觉得有些异常，他踏前一步再次向苏拉行礼，脖颈上重重叠叠的宝石项圈几乎碰到地面。

　　“万福万寿的大人！愿金色女神哈托尔赐您的鼻子以生命！”他献媚地说，“不知小人的礼物可能令您满意——”

　　“就只有这些？”苏拉漫不经心地回应。

　　“啊，这个……”小贵族吃了一惊。“如果您嫌数目不足，我还可以……”

　　“除了这些伧俗的金银，你就没有其他新鲜的东西了？”

　　“啊，原来您指的是这个！”小贵族急得抓耳挠腮。“请容小人想想……”

　　在场的人看见这个刚才还得意洋洋的人此时冷汗淋淋而下。

　　“我早说过了，只要取悦我，让我笑出声来，我就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你的礼物太平庸了，勾不起我的兴趣。”苏拉缓缓地扫视全场，像只傲慢的秃鹫。“诸位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吗？尽管拿出来吧。”

　　绝大部分的人都像小贵族一样抓耳挠腮，极少数人急速运转他们的大脑。但谁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令这位大人物满意。除了皇帝的冠冕，他已经拥有了世上的一切，不是吗？

　　“啊！大人！我！我有能令您开心的东西！”一个粗哑的声音激动地叫喊。

　　人们循声望去，那居然是个浑身上下只裹着条肮脏的缠腰布的农夫，黝黑干瘪，肋骨历历可数。也不知是怎么进到这个庄园里的。他正咧着缺牙的嘴，对苏拉谄媚地笑。

　　“尊贵无比的大人！请看看我为您带来的东西吧！”

　　苏拉的额角不由跳了一跳。侍从立刻领会了主人的意思，上前拉开这个讨厌的贱民。可是他却奋力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倒在苏拉脚下。

　　“大人！求您务必要看一眼我带来的东西——”

　　众人轻蔑地看着这个穷汉，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苏拉想了想，对侍从摆手示意。他们松了手，同时不忘踹他一脚。“快把你的东西拿给大人看！”

　　农夫跌跌撞撞地走到角落里，奋力拖出一只半人多高的木制酒桶。人们赶忙闪开一条路。虽然表面粗糙，但这只酒桶的做工却非常结实细致，封盖上密密开着很多气孔，用草绳妥善地捆在一辆简易推车上。

　　难道是活的？周围的人暗暗猜测，顿时来了一点兴趣。

　　“大人！这个！小人费了很大功夫才弄到的！”农夫麻利地拆掉原木封盖，露出里面的东西。“您请看！”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向桶内窥探。但侍从们立刻上前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并且迅速驱散了他们。
　　“大人，您快来瞧瞧！”总管紧张地声音都变了。

　　苏拉只看了一眼就坐不住了。他快步走到酒桶边，仔细察看里面的东西。

　　酒桶里坐着一个五花大绑并且昏迷不醒的异族男人。他的发型很奇怪，一头长发编成数十条细细的发辫。

　　“这是你抓到的？”苏拉狐疑。他头一次和下层人凑那么近，农夫身上的汗臭冲得他头皮发麻。

　　“这家伙躲在小人的麦地里，被小人亲手抓获！”农夫仿佛没有看见苏拉嫌恶的表情，得寸进尺地贴近他。“您看，如假包换的赫梯人！小人也不想做官，只要您随手赏些金银……”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苏拉终于忍无可忍地一脚踹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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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皇帝寝宫的偏殿内，财政大臣正一脸严肃地向皇帝进谏。“您对拉美西斯皇子超常的宠爱已经引起宫廷内外的非议，宴会上又发生了那种令人难以启齿的事，这会严重影响您的声誉！”

　　塞提皇帝慵懒地靠在卧榻上看着本季的财政报告，一手端着陈年的葡萄酒，并不理会正气凛然的臣子。旁边亲手执鸵鸟毛扇子给皇帝扇风的嫔妃却吓了一跳，轻声咳嗽示意父亲不要再说下去。

　　财政大臣毫不理会女儿的警告，继续向皇帝说教。“拉美西斯殿下已经十七岁了，这个年纪别的皇子早已出宫自立门户，或者到属国担任总督，绝没有继续留在宫里的道理！何况拉美西斯殿下又不是皇储，臣想不出陛下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

　　“啊，我的大人，”塞提终于放下酒杯，打断他说话。“我听说你一直想给你的幼子在朝廷里谋个职位？”

　　“啊，这、这——”财政大臣很不明白为什么皇帝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上面，难道是想笼络他让他闭嘴吗？于是他正色说：“陛下，不管您是否对臣的话有什么意见，该说的臣还是要说，拉美西斯殿下——”

　　“以你多年的贡献和资历，朝廷确实应该为你的儿子做一下安排。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前几个月有几个好的职位空缺。”塞提皇帝对他那副义正辞严的样子视而不见，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财政大臣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儿子的前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自从拉美西斯王朝建立以来，财政大臣的权力渐渐被皇帝架空，以至于他没机会将自己的儿子安插、进宫廷官署。但他很快恢复了理智。“陛下，臣认为等拉美西斯殿下病愈后，您最好让他去属国——”

　　“我的大人，令郎有什么特长吗？或者有什么志向？不妨说出来我听听，好给他个适合的位置。”塞提淡淡地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陛下——”财政大臣眉头紧缩，还想劝谏几句。他的女儿却忍不住了，猛地咳嗽几声提醒父亲不要错过了这次大好机会。

　　财政大臣终于不再发表什么意见。

　　“臣、臣认为小儿比较适合文职，他对数学和天文历法比较擅长，至于个人志向……其实小儿一直想为陛下效力，不论什么在职位上他都会竭尽全力忠于职守！”

　　皇帝如鹰隼般的细长眼睛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数学和天文历法？既然这样，南方战区的孔苏军团缺少一个掌管粮草的书记官，你看这个职位可好？”

　　“陛下！孔苏军团是驻扎在努比亚边境啊！”财政大臣还没有发表意见，他的女儿已经忍不住叫出声来。

　　“没错，目前他们在尼罗河第二瀑布附近驻防。怎么？”塞提玩味地看向他的妃子。

　　“那地方实在……”

　　财政大臣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她吓得不敢再说话。

　　“多谢陛下提拔！小儿蒙我主如此厚爱，真是天大的恩宠！只是书记官一职事关重大，小儿资质驽钝，怕是不能胜任……”他言辞谨慎地拒绝皇帝的提议。那是帝国最偏远蛮荒的地区，甚至有食人部落出没，皇帝这是要把他的儿子往火坑里推。

　　“唉，他还没有做过，你怎么就说他不能胜任呢？你看目前在朝的诸位大臣，哪一个不是多年历练出来的。年轻人么，就是要让他们出去磨练一下才好。”塞提如闲聊般淡淡地说着。“就这么定了，我即刻让书记官起草委任书，令郎明天就可以启程。”

　　“陛下，臣还是觉得……”财政大臣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觉得自己被推倒了一个进退两难那的境地。

　　“嗯？”塞提不悦地拧起了眉头。“我已经依你所奏给他安排了职务，还有什么不满？”

　　“陛下恕罪！臣怎敢不满，只是犬子实在难、难以胜任……”财政大臣嗫嚅着。

　　皇帝顿时变了脸色，随手把酒杯掷在地上，猩红的葡萄酒溅上了财政大臣的白袍。“刚才说任何职位都可以的，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欺君么！”

　　“陛下息怒！臣绝没有违抗您的意思！”财政大臣立刻匍匐告罪。“臣的家族都全心全意地忠实于您！”

　　“既然这样，君无戏言，委任书下来就让你的儿子去孔苏军团上任吧！”

　　财政大臣无言以对。他的女儿抢步跪倒在皇帝面前，抱住他的腿哀哀求告。“陛下！求您不要让臣妾的弟弟去那种蛮荒之地！他从小娇生惯养，经不起那么漫长的跋涉！他会死路上的！求您了！”

　　财政大臣以额头触地，一同向皇帝哀求。

　　“原来，你们是嫌那里偏远。”塞提走到窗前，眺望远处悠悠流淌的尼罗河。北方平原吹来的风拂过他的黑发，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忧色。“不论君王还是乞丐，都将自己的孩子视同珍宝。你不愿意把儿子送去边境受苦，难道我就舍得送儿子去蛮荒之地吗！”

　　财政大臣吓得冷汗直流。“臣、臣万死！”他终于知道皇帝是在告诫他不要僭越。

　　“好了，这次就算了。”塞提摆手示意他们起来。“至于你儿子的职位……”

　　“犬子年纪尚幼，且资质驽钝，确实不堪驱使。臣恳请陛下，此事容后再议吧！”

　　“也好，你下去吧。”塞提怅望窗外高远的天空，草草把财政大臣打发了。

　　“陛下，臣妾的父亲是老糊涂了，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啊！”风姿迷人的财政大臣之女悄悄走到他身后，用柔软的胸脯磨蹭着他的手臂。她今天特意穿了一条袒露胸部的纱裙，白嫩细腻的肌肤令人血脉喷张。就像一只娇媚的猫。“不过拉美西斯殿下住在宫里确实有些不妥，后宫的人都在议论呢，他的年纪已经比您的一些妃子还要大了……”

　　塞提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就像天空中俯瞰众生的鹰，逼得小妃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陛下……咳咳！咳咳咳！”她不甘心地贴上去，想接着施展自己的魅力，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有个毛病，一感到恐惧就会不停咳嗽。

　　塞提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世上任何一个温柔的情人。“刚才一直咳嗽，最近你好像不太舒服？”

　　她受宠若惊，随即像蜜糖似的黏上来，红唇娇艳，泪光盈盈。仿佛清晨时分尤带露水的玫瑰。

　　“原来陛下还是关心臣妾的……臣妾最近总觉得喘不过气，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这宫里太吵闹，气味也太杂了，真是让人受不了，真想念去年在离宫……”她含娇带嗔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去年涨水季节，皇帝带着她一同去了赫里奥波里斯的离宫。那里气候宜人，物产富庶，生活非常闲适。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后宫那么多女人，当地的贵族命妇也对她极尽奉承。她想着要是能再和皇帝去那里住一段，自己一定能生个儿子。

　　“啊，那好吧。”皇帝爽快地答应了，却不动声色地把她推出一臂之遥。“你想什么时候起程？”

　　“当然是越快越好！”她兴奋地说。“这后宫我一会都呆不住了！”

　　“赫利奥波里斯离宫正在大修，而且也太空阔了，不适合休养。红海离宫现在正空着，就去那里吧。按你的意思，明日就起程。”

　　她听出有些不对，红海离宫已经是帝国的尽头，再往前就是浩瀚的大绿海。“陛下，您要陪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荒唐！当然是你一个人去，从古至今有哪位皇帝陪着妃子去疗养！”塞提的脸色阴沉下来，如翻滚着乌云的天空。“到了那里就收收心，不要再去管外面的闲事，信也少写，这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心思太多的女人是无法生出皇嗣的！”

　　皇帝冷冷地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陛下……”她的冷汗涔涔，瘫软在地。这哪里是休养，分明是存心要将她逐出宫廷。

　　——“我一定要给皇帝生个儿子，不，一个皇储！一个胜过谢纳和拉美西斯千万倍的天子！现在看起来拉美西斯是个大麻烦，请您务必想想办法……” 她在给父亲的信里写道。

　　……而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洞悉。

　　塞提缓步行走在阒寂无声的长廊上。

　　两边的墙壁上，守护埃及的诸神默默注视着神色忧郁的皇帝。

　　请神明保佑我子乌瑟.拉美西斯平安无恙！他在心中默默祈祷。

　　对那些妄想伤害他的人，我会让你们和你们的家族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