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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俘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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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黑暗中点亮了灯。
昏黄的光晕将地下石室如盲眼般的黑暗蚀去一角。
这个空间充满朽烂的气息,空气滞重得犹如固体。那是无数在此死去的□□积聚而成的。他们曾经绝望地挣扎呼喊过,却最终消失在地底深处的黑暗中。
苏拉庄园的地下牢房如今只有一个活物。
从巨石墙壁中伸出的青铜镣铐锁住了他的四肢和脖颈,勉强使他残破不堪的身体维持着站立的姿势。他脸上糊满了血痂,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面貌,鲜血还在顺着长长的发辫往下滴落。十指指甲全被野蛮地拔去,皮肉向外翻卷着,甚至看得到皮下的筋膜。
苏拉的狱卒把所知道的酷刑全在他身上施展了一遍。虽然是些不致命的技巧,但也足够使人痛不欲生。世上确有不畏惧死亡的勇士,可无休止的剧痛折磨却少有人能忍耐。
第三日,健壮而倔强的赫梯人终于屈服了。他表示愿意回答问题,但是必须见到庄园的主人。
为了防止贵人被牢内的晦气污染,仆人燃起了昂贵的乳香,在阴湿滑腻的地面铺上厚羊毛毡子,四壁悬挂避邪的贝斯神图案的壁毯。一番折腾之后,贵人将要进入的半间牢房已如宫殿般舒适。
苏拉来得很快。但他没有坐到特意为他准备的舒适椅子上,而是拿着从赫梯人身上搜出来的矿坑图纸直奔囚犯面前。
“这个铁矿在哪里?”他劈头盖脸地问,“你们要用它和底比斯的官员交换什么?”
衰弱不堪的囚犯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头。“水……”他虚弱地吐出一个单字。
苏拉使了个眼色,狱卒立刻上前把他放了下来,并且粗鲁地给他浇了一大瓢水。他看起来精神恍惚,面如金纸,血水把头发一缕缕粘在一起,随时会不省人事。可是苏拉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要装死!”苏拉凶狠地呵斥,“你要是敢花招我会让你更加生不如死!好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的主人派你来埃及做什么!”
他的目光犹如饥饿的鬣狗,令人不寒而栗。囚犯睁眼瑟缩了一下,终于开口了。
“请……救救……我的主人……”他的埃及话讲得支离破碎,像是在生嚼一块牛骨,“女主人说……谁救她丈夫……矿就给谁……”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所指为何。
可苏拉脸上却露出一丝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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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角洲塞尼德的领地,拉美西斯和他的勇士们即将出发。
放眼看去,夜色中的这群人已经没有皇子与下属的区别。他们裹着同样的菱格图案亚麻斗篷,头脸捂得严严实实。就像一群沉默寡言的沙漠之民。
“殿下!拉美西斯殿下!您在哪里?”少年吃力地抱着几把弯刀快跑过来。
呼喊声引起了几位武士的不满,他们用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不悦地瞪视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急忙向他们道歉。
拉美西斯从人群里走出来,只有略矮的身高才能把他与别人分别开。
“你有什么事?”拉美西斯认出这就是果园里的那个少年。
“殿下,塞尼德大人让小人把这些拿给您挑选……”少年用纤弱的手臂把几件沉重的武器举过头顶,脸涨得通红。“不知这些是否是您所需……”
拉美西斯盯着他的脸,这少年简直窘迫地要把头低到尘埃里去。
“前几日在果园里对殿下无礼了,请您宽恕……”他的声音轻如蚊蚋。
拉美西斯这才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专心挑选武器。月光下,锋利的刀刃闪着森森寒光。这是一批新近赶出来的铁制武器,矿石来自西奈,工艺得自上次战役中俘虏的赫梯匠人。他仔细查看了刀刃和做工,终于选定了一把刀身上装饰着棕榈叶纹样的,那是叙利亚某个边境部落的族徽。
“殿下,时候不早了,您看……”一旁的战士提醒主人。他们必须趁着夜色迅速穿过人口稠密的农耕地区,到达下一个接应地点。
“那出发吧!”他挥手示意,纵身跃上马背。其他的人跟着纷纷上马。
就在他准备纵马而去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斗篷下摆。
少年小鹿般的眼睛水波盈盈,像是仰望神明的虔诚信徒。他像是鼓足了勇气,“殿下,请您记住,我的名字叫伊萨尔……”
拉美西斯惊愕地瞪视他,少年白皙的肌肤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类似花瓣的质感。他看出异样。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纵马扬鞭,率部绝尘而去。
他们去的看不见了,少年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月光下,他纯白的长袍在夜风里飘散,薄削纤细的身影像是随时会被吹走。
塞尼德拄着拐杖慢慢踱到少年身后。
“别心急孩子,这可不是个能够一蹴而就的目标。你需要的是耐心和时机。”他悠然闲聊般说道。
少年转身,如暗夜的百合花一般垂下了头。
“我…明白了,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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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底比斯,人们开始忙着筹备丰收祭礼。
这是一年中盛大的节日,不论皇室还是平民都要举行隆重的祭典。先在家庙祭祀神明,随后去往尼罗河西岸的家族墓地告慰祖先的亡灵。载着众神黄金雕像的圣舟将沿河而下,接受民众的瞻仰和朝拜。底比斯的少女们身披盛装,列队前往哈托尔女神庙,向掌管生殖和丰饶的女神献上亲手缝制的亚麻衣裙。
祭祀斋戒之后便是长达数日、通宵达旦的狂欢。以庄严肃穆著称于世的底比斯城此时也不能免俗,到处弥漫着尘世的癫狂和欢乐。在这段时间内,青年男女交往不受任何约束,因此丰收祭礼也被视作底比斯社交季节的开始。
今年底比斯市长纳克特家没有收到多少宴会请柬,仅有的几份也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贵族。小姐们因此非常不高兴,她们觉得这都是尼菲塔莉造成的,难免有些怨言。传到市长那,不仅没有安抚,还把几个女儿叫到面前严厉训斥了一顿,警告她们不许对表妹无礼。从此以后,女眷们个个紧闭房门,敢怒不敢言。祭典日益临近,这座典雅气派的宅邸内却充满了郁闷焦躁的气氛。
尼菲塔莉的房间四处散放着新衣和饰物,数量之多几乎可以让人每天不重复地穿上几年。其中一部分是纳克特大人为讨外甥女开心而购置的,另一部分则是来自于塞提皇帝的慷慨赐予。
这些瑰丽璀璨的礼物却没有使尼菲塔莉高兴起来。实际上,自从那天从卡纳克回来,她就不再说话。舅母每天过来看她,却毫无效果。
她在卡纳克期间发生的事已在底比斯贵族中悄然传开。大祭司的私生女再加上“神之妻”的名号,足以令人对她敬而远之。现在就连她的侍女也开始躲躲闪闪。
这样却正中她的下怀。重重纱帘全部放了下,隔开了日光和不怀好意的窥探,她的卧室犹如隐秘的山洞。她用薄而软的黄金小刀割开大腿内侧的皮肤,鲜血迅速涌出,滴落到事先准备好的小银杯里。
直到血液盖住了杯底,尼菲塔莉才用白布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利落地上药包扎。房间里设着一个小神龛。她躬身下拜,虔诚地将小银杯供奉在伊西斯女神面前。
“全知全能的女神,慈悲宽仁、万善万福之母,我在此用鲜血供奉你,请施展您无远弗届的神力,护佑乌瑟.拉美西斯……”她轻声祷告,“请您用神圣的双翼施予他庇护,使他远离阴谋和危险;不论他身在何方,请您为他指引方向,保佑他平安归来……”
“你在干什么呀?”软软的童音大声问道。
尼菲塔莉大吃一惊,发现刚满三岁的表弟凯正从纱帘后面伸出小脑袋,不知在那里藏了多久。
“你怎么在这里?奶娘呢?”她强自镇定,迅速把小银杯丢进神龛旁的油膏罐。“怎么脸是黑的——”
她拿起布巾想把小弟弟脸上的泥土擦掉,可是小孩子却害怕地躲开了,“有血……”
她低头一看,白皙的手背上沾着未干的血迹。
“我看到姐姐刚才割自己的腿……”小男孩怯怯地说。
尼菲塔莉急忙捂住他的嘴,“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否则我再也不给你好玩的东西了!”
小男孩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点头,精灵大眼却直往桌子上瞟。那里放着整匣黄金做成的小动物。尼菲塔莉把盒子拿到他面前:“喜欢就挑一个吧!”
他满心欢喜地抓走了一匹精雕细刻的小马,却不依不饶地再次发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去菲莱岛?”
她的心不由一沉,笑容僵在脸上,“为什么问这个?”
“只要你去了菲莱,留下的玩具就全都归我了,这个院子也是我的——”
“闭嘴!”纳克特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谁教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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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从未看见过如此暴怒的父亲,害怕地放声大哭。纳克特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吼道:“说啊!谁教你的?!”
小孩子哭得浑身抽搐,尼菲塔莉急忙劝解愤怒的舅舅:“舅舅不要这样!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哼!肯定又是你那几个表姐干的!”他忿忿地放开小儿子,“去告诉你的姐姐们,父亲生气了,今年她们别想要新衣服和首饰!快去!”
凯一路嚎哭着走出去,闻讯赶来的奶娘立刻抱走了他。
尼菲塔莉叹气,“舅舅,您有什么——”
“你看看这个!”纳克特不由分说地递给她一个纸卷。
她打开卷轴,发现那是一份金粉书写的请柬,皇储妃穆特诺菲丽邀请她参加东宫今晚举行的丰收祭礼前夜宴会。通常这是社交季节的预备活动,出席的都是些刚成年的少年男女。
尼菲塔莉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近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被她的皇帝叔父一手压了下去,连同上次的宴会命案也无人再提起。拉美西斯并没有公开同阿伊家族的人决裂,那么在他失踪且情势诡谲的关头,她同样不能显露出抗拒和敌对。
“你自己拿主意,要是不想去舅舅就帮你推了,啊?”纳克特担忧地看着沉默的外甥女,“就算没有拉美西斯的事,东宫也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子该去的地方。”
“我去。”她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