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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莲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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蚱蜢死于在贝蕾妮丝公主怀着满腔怒火回到王宫之后。
尽管小奴隶曾经奋力挣扎过,嘶声力竭地向刽子手哀告,他还是被全身涂满蜂蜜,口中灌入酪浆,塞进密闭的装满毒蚁的陶缸①。
这是一种残酷而诡异的刑罚,目的就是延长受刑者的痛苦。犯人的头露在陶缸外面,身体却被毒虫啃噬,它们会从身体的各个洞口钻进他体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用甜浆强灌他,这使得毒蚁的攻击愈加疯狂。
当然,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是在地下的黑牢中进行的,不论怎样凄厉的惨叫声都无法穿透厚重的石墙到达地面。
而地面上的底比斯后宫却是个流水之畔处处闻莺的世界。
时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叙利亚玫瑰的甜香,各种异国的珍禽拖着斑斓华羽在精致华美的园林中漫步。所有建筑物的外墙都描绘金粉,镶嵌宝石。乐师们在巨大柱廊的阴影下摆弄他们的乐器,与泉池的潺潺水声和鸣唱的金丝雀互相呼应。
如此娴静美雅,不染尘俗。
就如弃绝了尘世烦恼和忧愁的天国。
可是住在此间的小公主却毫不为美景所动,依旧怒气冲天,无法平静。侍女们僵立在房间的角落,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唯恐被看来心情极差的主人迁怒。
贝蕾妮丝伏案奋笔疾书,她要写封信给正在皇室庄园修养的表姐、大皇子的正妻穆特诺菲丽。
“实在不敢相信会在卡纳克发生这种事!”她怒不可遏地写道,“拉美西斯居然为了那个污秽的私生女当着祭司们的面羞辱我!我——”
她心情不好,下笔特别用力,没写几个字芦杆笔的笔尖就开叉了,不得不换一支重来。
换一支笔依然如此。墨水在莎草纸上糊成烂糟糟的一团,仿佛在嘲弄她的愤怒。
侍女战战兢兢奉上一支新笔,贝蕾妮丝瞟了她一眼,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一下把桌上的墨盒摔到她脸上。
侍女们霎时全部跪倒在地,脸色惨白。被泼了满身黑墨的侍女惊恐地匍匐在主人脚下,像是紧贴地面的苔藓。
贝蕾妮丝猛地扯下她头上插着的莲花,连带粗暴地抓下一把头发,扔在地下大力踩踏。
在场的人诧异万分,她们想不出一朵花为何会使主人暴怒至此。在这个时代,睡莲乃是埃及女性最普遍的花饰。
“从今天起所有人都不许戴莲花!”贝蕾妮丝气急败坏,原本娇美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她环顾四周,顿时恼羞成怒,莲花装饰在这寝宫里到处都是。“把这里所有的莲花和莲花形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快!”
侍女们无声无息地迅速行动起来,搬走插着莲花的银花瓶、莲花状雪花石膏夜灯、黄金莲花漱盂和带有莲花饰边的精细羊毛地毯。
贝蕾妮丝高坐堂上,裹紧披帛遮挡住受伤的脖颈,冷眼看着寝宫的物品被渐渐搬空,怒火稍有平息。她正盘算着要到皇宫内库搬些什么东西来填补空荡荡的起居室,眼尾无意瞄到了房间的立柱,那支撑房梁的柱头居然是一朵朵盛开的蓝睡莲。
她顺手抄起桌上的青铜手镜砸向柱子,表面的彩绘顿时掉下一大块,众人都被吓呆了,金笼内的金刚鹦鹉呱呱直叫。
“把这些柱子都给我拆了!一根都不许剩下!”她叫喊着。
奶娘觉得这个命令匪夷所思,谨慎地提醒主人:“殿下,这些柱子是支撑屋梁的……”她贝蕾妮丝厌恶地抬脚踹去,奶娘猝不及防,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我不管!如果今天不把这些拆光,我就把你们发到招待野蛮人的妓院去!②”
这坏脾气的公主一跺脚跑了出去。
奶娘瘫坐在地,胸口痛得喘不过气。她无法想象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会说出这样无礼的话。此间的侍女虽然不是来自顶尖世家,却都是出身贵族家庭的女孩。公主宣称要把她们发到专门招待异族人的下等妓院,不论最后实行与否,对她们本人和家族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这些可怜的姑娘聚在一处,有人低声啜泣,被公主扯去一把头发的姑娘更是顾不得别人的劝阻大放悲声。其他人则追问跟在公主身边的当值侍女,她们的主人究竟在卡纳克遭遇了什么,竟至于如此暴怒?
当值侍女环顾四下无人,便将众人引到宫殿的角落里,喁喁细述她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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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那是一场令人尴尬的遭遇。
拉美西斯王子的寝宫总管把小奴隶蚱蜢押回了贝蕾妮丝公主的院子,同时也带来了王子殿下已从西奈半岛回到首都的消息。
贝蕾妮丝欣喜若狂,她顾不上处置偷盗失手的小奴隶,带着一队侍女直奔卡纳克。
“我要亲自把我们即将订婚的消息告诉他!”她笑得极其得意,头上的黄金花饰随之乱晃。
“每个皇室男性都必须娶阿伊家族的女子为妻,两百年来绝无例外!③”
她想起某次宴会中拉美西斯视若无睹的眼神。她是皇室中最美丽骄傲的公主,他却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假使他厌恶,那么至少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可他却完全无视。
“我根本不认识她,”在别人试图游说他娶贝蕾妮丝的时候,当时刚满十三岁的摄政王子不耐地说。“我只听说她和她母亲一样骄蛮无理。”而一转过头,他却伸手拉住坐在身后的尼菲塔莉的手,伏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让小未婚妻不要介意。
库什亲王④刚刚进献的祖母绿宝石被他捧到尼菲塔莉面前,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灼痛了贝蕾妮丝的眼睛。她怒火中烧,从此仇恨的种子在心里扎下了根。
即使拉美西斯不是最好的,即使他最终与皇位无缘只是个亲王,即使他一辈子都不会爱上自己,那也没什么关系。她只是赌一口气,没人胆敢拒绝她!如果有人让她一时不痛快,她就让这人一辈子都不痛快!
她自信阿伊家族的权利魔杖,任何男人都难以抗拒。
底比斯的市民被这一队浩浩荡荡的由皇家卫队、黑奴和美貌宫女组成队伍惊呆了。他们众星拱月般护卫着公主的銮驾。那乌木包金大轿整个用玫瑰香精浸泡过,使得空气中浮动着空前绝后的艳香,数日后都不曾散去。
民众满怀敬畏地退避到街边,谨慎地探头观望,间或有人小声地议论着主人的身份。
在四周垂挂珍珠白纱幔帐的软轿中,贝蕾妮丝饶有兴味地俯视芸芸众生,傲慢地笑了。
她想起尼菲塔莉那个讨人嫌的私生女就要去菲莱岛了。菲莱的大祭司是倚仗阿伊家上位的,她已经吩咐下去一定要特别“款待”那个臭丫头!
可她也就是高兴了一会儿。
当她带着大队人马在卡纳克的圣湖边追上拉美西斯的时候,对方只是报以轻蔑而淡漠的一瞥。他俊美挺拔如昔,却气势凌人,让人不敢近身。如果她去过寒冷的北方,就会知道那是冰雪才有的酷寒。
她不死心地上前攥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往前走。“我是你的未婚妻!”她怒道,“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他用力掰开她的手,像是对待一只恶心的蜘蛛。贝蕾妮丝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他们第一次如此靠近,她感到的却不是爱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憎恶。
“你最好乖乖听话!”像是要给自己壮胆,她喘息着出言威胁。“你知不知道惹恼我的后果是什么!只要我去告诉舅舅,他会——”
“他敢怎样?难道除了法雍省他还想荡平底比斯吗!”拉美西斯冷冷地说,手下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细白的手腕。“虽然你是父皇的女儿,却流着一半努比亚虫孑的血液!⑤我绝不会和那种卑污下流的家族为伍!听着,不论过去还是未来,我的未婚妻都是尼菲塔莉,这一点绝不会更改!”
他大力甩开她,向阿蒙神大祭司的住所走去,他需要和他那顽固的伯父谈一谈。这种用联姻手段获取助力的做法,既不名誉也不会长久,何况对方是出名的无耻之徒。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至高权利的渴望,可即使他日后能够拥有整个帝国,也是用自己的双手拼杀获得的。
这是身为帝国皇子的尊严和骄傲。
贝蕾妮丝捂着几乎被捏脱臼的右手,疼得落下泪来。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她!从未!她咬牙切齿,近于疯狂。她看着拉美西斯的样子就像一只随时会扑上去的兽。
“你会后悔的!”她追上去喊道。“法雍省的暴动很快就会席卷底比斯!就连父皇也无法阻止!那时你将一无所有,而那个贱、人会被丢进最下等的妓院!你憎恶努比亚人是吗?我会让最下等的努比亚奴隶任意作践她,直到她死去——”
拉美西斯猛地转过身,眼神阴鸷,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就像从地狱的深渊中蓦然醒来的战神。
“去告诉那些胆敢犯上作乱的人,我在此向神明起誓,用不了多久我必会将他们曝尸荒野!他们将受到诸神的诅咒,永世不得超生!”拉美西斯步步逼近,在他的威压之下,贝蕾妮丝觉得自己几乎站不住了。“至于你,我的妹妹,你敢到父亲面前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吗?”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论父皇多么宠爱她,说出这样的话都是不能原谅的。她四下扫视,她的仆役们早已背过身去匍匐在地,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听到。这使她略感放心。
“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私生女!”她继续向他发难。
拉美西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快步越过歇斯底里的小公主,向前方伸出了双臂。
贝蕾妮丝转过身,看到尼菲塔莉正向他们走来。
拉美西斯迎上去,而尼菲塔莉却灵巧地躲开了他的拥抱。
“殿下!”她向他躬身行礼,像个中规中矩的小宫女,仿佛他们从来就不认识。
拉美西斯忽然察觉到他的未婚妻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不止是形貌衣着的改变,而是发自灵魂深处。
就像一束古老的月光,如此辽阔,如此苍凉。
“尼菲塔莉——”他试探着伸手摸她的脸颊,“你这是怎么了?”
指尖触到肌肤的刹那,她有一瞬间的恋栈不舍。仿佛即将被风吹散的落花。可她最终还是后退一步,低声说:“殿下,我已经决定终身侍奉神明,今日就要前往菲莱岛的伊西斯神庙。你我的婚约,恕我不能履行了……”
“你在胡说什么!不论传言是什么样子,父亲根本就没有表态,我们的婚约依然有效!”他扳过她的双肩,迫使她面对。“抬起头看着我!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意愿!是不是伯父强迫你——”
她仍旧低着头沉默不语,长发如同黑瀑披泻而下,遮了住几欲落泪的面容。
走!快走!她在心底呐喊。不要逼我在你面前失控!走!
然而拉美西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回答我!”
“我是自愿的……殿下,时候到了,你让我走吧……”她强压下哽咽,勉强说出一个连贯的句子。
“我不是殿下!”拉美西斯低吼着,“不要那样叫我!看着我!我是你的乌瑟.拉美西斯!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走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啊?”
她终于抬起头,泪水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
“我何尝不想只做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管,和你一起生活,生儿育女,慢慢老去,直到时光把我们都带走……可是我已经不能……命运决定我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我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你,甚至累及整个家族……”
“荒谬!你怎么会——”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神之妻……”
他愣了一下,“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所以,让我走吧——”她说。
就在这时,贝蕾妮丝突然冲过来,一掌挥向她的脸。
尼菲塔莉本能地闪避,只觉得有一个尖锐的东西划破了她的额头,鲜血瞬间涌出,甚至流进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前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时,拉美西斯已将贝蕾妮丝按倒在地。一手卡住她的脖子,一手掰开她攥着的手。她的右手中指上戴着一个青蛙形的金戒指,她把戒面转到手心,划破尼菲塔莉额头的就是青蛙凸出的三角形头部。
帕西疾步上前,用干净的布巾为她擦去血污,仔细检查伤口。在确定只是表皮损伤且没有中毒迹象后,他松了口气。
鲜血被擦去,她又能睁开眼睛了。她惊讶地发现四周是一片白色的森林,那是祭司们的白袍。他们在她身边围成一道白色的屏障,所有的人都冷冷瞪视着贝蕾妮丝和她的仆役。
贝蕾妮丝的侍女本想为主人出头,可见到如此情势也只好放弃。她知道即便是公主本人,也无法同卡纳克的高级祭司们抗衡。
纵使被拉美西斯掐住了脖子,贝蕾妮丝依旧不忘挑衅:“咳咳……我本来是想……弄瞎她的眼睛……可惜……咳咳……”
拉美西斯面无表情,双目通红,双手紧紧掐住贝蕾妮丝白皙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尼菲塔莉觉得他是真的要掐死她。
“不要!”她疾声呼喊,“她不值得你那么做!”
拉美西斯看了她一眼,慢慢松开了手。逃出生天的贝蕾妮丝大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拉美西斯站起来,径直往圣湖走去。
他沿着孔雀石砌成的台阶往下走,水流逐渐漫过他的脚踝、小腿和膝盖。当他的腰部以下都浸在水里,并且继续往圣湖深处走的时候,一向沉稳的帕西终于忍不住叫起来。
“殿下!你要做什么!”
帕西冲下台阶,他看到拉美西斯背对他躬身俯就流水,转过身时手里拿着一朵蓝莲花。
那是天空的蓝色。
在帝国广大的疆域内,只有在圣湖的中央才会生长出颜色如此纯正的莲花。
在古老的传说中,那是神明遗落在尘世的爱。
拉美西斯郑重地捧着花朵走上岸,祭司们默默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逆光而行,周身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庄严肃穆,恍如神祗。
尼菲塔莉被这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爱情的样貌,如果爱有实体,那必定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高贵雍容的眉宇,眼睛犹如闪耀的晨星,神祗般优雅健美的身躯,微笑的时候就像驱散黑夜的第一缕朝阳……
英武俊美的神祗温柔地笑着,他抬起手,将蓝莲花插在她乌黑的发间。
她无法克制内心的悸动,猛地扑进他张开的怀抱中。
瞬间,她蓦然明了。
他们原是一体,无论如何都无法分离。
这就是神谕的终极奥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