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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婚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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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斗篷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武士疾驰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向南而去。
这是北风盛行的季节。
埃及人都知道在这个时节只要有在尼罗河上张开风帆,大风就会快速地把船只带向南方。这是个省事的办法。可是眼前的这队人马却选择了崎岖难行的陆路,要知道这个国家是没有官方建造的大道的,何况队伍中还有一辆用布蓬盖住的马车。
在树上摘椰枣的男人目瞪口呆地注视这支风尘仆仆却不减威风的队伍。
他注意到为首的年轻武士有一双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睛,斗篷下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几绺金发。他的坐骑是匹毛色黑亮的骏马,纯银的蹄铁闪闪发亮。
这个时代只有达官显贵用得起马匹,银子则是比黄金更稀有的金属,一块银蹄铁可能抵得上平常人家大半辈子的收入。
男人咽了咽口水,目送他们消失在枣椰树林尽头。
那是去往底比斯城的方向。
他想着回家以后一定要和邻居分享这件新闻。那人肯定是北方大贵族,说不定还是位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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蚱蜢躲在一从茂盛的九里香后面。
从昨晚开始他就一直呆在树丛里,警觉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宫殿大门。他像只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倾听着细微的动静,一点声音就能把他惊得跳起来。蚊虫在这一丝/不挂的努比亚男孩身旁开起了宴会。
他不敢伸手驱赶,唯恐弄出声响被经过的守卫发现。
他想起昨天出来的时候,贝蕾妮丝公主说,“奴隶,你到拉美西斯殿下的寝宫给我弄件他贴身用的东西出来!要是拿不到就砍掉你的手脚!快去!”
他想说他不会偷东西,而且拉美西斯殿下的寝宫和皇帝的寝宫紧挨在一起,到处都是守卫……
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公主是不会听的。谁会在乎他呢,一个瘦骨伶仃的努比亚小奴隶。人们甚至都不会喊他的名字,总是“奴隶、奴隶”地叫。也许在公主看来他还不如一只蚱蜢。
四队身强力壮的守卫不知疲倦地宫殿周围巡视,再加上手持青铜弯刀站在门口的那两排人马,蚱蜢觉得自己肯定没有机会了。但是也不能回去,否则公主真会叫人砍掉他的手脚。
这时,一个侍从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了什么,守卫们打开了青铜大门,侍女和奴隶忙碌地进进出出。
蚱蜢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悄悄摸到门口,趁无人注意把一只葡萄酒罐顶在头上,混在奴隶队伍里往前走。
守卫被大队人马绕昏了头,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神色慌张的小奴隶。他就这么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走到王子的起居室门口的时候,蚱蜢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居然就这么进来了!他兴奋地想大声欢呼。
然而突然间,一道黑影冲着他的门面直扑过来,迅如闪电,一下就把小奴隶扑倒在地,酒罐砸得粉碎,碎片和酒液四处飞溅。待人们看清了黑影的真面目,顿时吓得一哄而散。
蚱蜢摔得头昏脑胀,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赫然发现身上竟然压着一只毛色斑斓的猎豹。
这是一只刚成年的公猎豹,脖子和四角套着金环。它饶有兴致地用爪子拨弄小奴隶的头,见他睁开眼立刻露出尖利的獠牙以示威胁。
另外两只猎豹也跟了过来,它们一起围着猎物打转。
三只野兽呼出的腥臊气息喷在蚱蜢脸上,他吓得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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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美西斯被近卫队和宦官簇拥着走进自己的寝宫。沿途仆从匍匐行礼,如同风中倒伏的麦子。一队奴隶膝行在前,快速用净布擦拭王子将要走过的地面,并抛洒花瓣和香水。
寝宫的院子,猎豹们正在像猫戏鼠一样耍弄五花大绑的小奴隶。蚱蜢抖得象风中的苇叶,大猫却兴奋无比,可怜的小奴隶几乎被吓到失禁。直到拉美西斯走进来,它们才放开小奴隶,争先恐后地扑到主人脚下撒欢。
拉美西斯亲热地抚摸着多日不见的宠物,猎豹们咬着衣角带他去看小奴隶,得意得“啊啊”直叫。
拉美西斯皱起了眉头。
不等王子开口发问,寝宫总管立刻上前告罪,将事情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殿下的猎豹真是神勇无比,最精锐的卫队和它们相比都相形见绌!要不是它们及时出手只怕就被这贱奴混过去了!能将野性难驯的猛兽调、教成这样,殿下果然是神明降世,你的神力和智慧举世无双——”最后寝宫总管谄媚地补充。
“他的身上的努比亚味道出卖了他。”拉美西斯不悦地打断他。他厌弃努比亚人,从不用那边的奴隶。他的宠物显然和他一样敏感。“再警惕的武士也比不过野兽的鼻子。不过发生这种事让我对卫队的能力存疑,或许我今后该用大猫守门?”
“臣等万死!”
守卫们全体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拉美西斯眼尾都没朝他们瞥一下,径自带着猎豹穿过庭院,任他们在灼热的阳光下跪着。
酷热让他心中厌烦,他扯掉沾满尘土的衣物直奔浴室。
寝宫的浴室分为冲凉池和温水池两个部分。他赤身站在冲凉池里,侍女们只穿着腰裙站在高出地面的石墩上,用清冽的泉水自上而下为他冲洗。
灰尘和污垢被冲走后,肌肤原本的颜色显露出来。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浅金色,他的家族来自帝国北方,比尼罗河谷大部分的居民要白许多。
他垂首而立,金色的发稍滴着水。一束光线透过天窗照在他身上,氤氲水汽中那修长健美的身躯像是笼罩着一层淡淡光晕。
如此静穆,如此庄严。
那是一种时间和死亡都无法使之消亡的美。
侍女们目眩神迷,直到寝宫总管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怪异的气氛。
他跪在帷幕外面向王子禀告,图蒂将军有要事请他定夺。
“知道了!”拉美西斯挥退神思恍惚的侍女,“你进来帮我整装。”
寝宫总管躬身入内,用最快的速度帮他擦干身体,抹上香膏,穿好衣服。
在此过程中,拉美西斯询问蚱蜢的具体情况,他耐心地一一作答。
“他拿来的葡萄酒已经验过了,没有毒物。他自称是贝蕾妮丝公主的奴隶,奉公主之命前来偷一件您贴身的东西……”
“他说的是真话吗?”
“我已经派人查了,他确实是贝蕾妮丝公主的人,而且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把戏。挨了几鞭子就又哭又喊,什么都说了。”
“贝蕾妮丝派他来偷我的贴身物品?”拉美西斯抓住了重点,“她什么都有,要我的东西做什么?”
寝宫总管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您有所不知,在年轻女孩们中间有个传说,如果想让一个男子爱上自己,只要取得此人的头发或是贴身物品混和自己的血烧成灰,再施以咒语即可得偿所愿……”
“哦?”拉美西斯漫不经心地将一把饰有金羊头的匕首别在腰带上,“看来麻烦精又想出新花样了!上次我已经严词拒绝了她,没想到这位傲慢的殿下还没死心,真是——”
“其实……”寝宫总管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把实情告诉主人。
拉美西斯抬起头盯着他,“这事另有隐情?”
寝宫总管满头大汗,“没、没……”
“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透露给我的。要是等我去别处打听清楚了,你的下场会很惨。”他双手抱胸,黝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最、最有一个传言,说陛下和大祭司商定退婚,给您另寻了一门亲事,对方就是贝蕾妮丝公主……”
“陛下还没有正式下达诏令……”
他松了口气,可是总管后面的话使他惊跳起来。
“可是尼菲塔莉小姐已经答应退婚,近日就要启程前往南部的菲莱……”
“她去菲莱做什么!”他一把抓住总管的肩膀,像是要把它捏碎。
“听说……”寝宫总管哭丧着脸,就知道说不说都没好事,“听说尼菲塔莉小姐已经决定终身侍奉神明,向她父亲请求去菲莱岛的伊西斯神庙……”
“她人在哪里?”
“卡、卡纳克……”
他还没有说完,拉美西斯已经疾步奔出。
从西奈回来的路上他就听说了法雍省暴动的事,现在加上这个传言,两者联系在一起便证实了他的猜测。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的如此迅速。
贝蕾妮丝的母亲来自前朝著名的阿伊家族,提伊皇后、纳芙蒂蒂、霍连姆赫布的皇后穆诺梅特,乃至塞提皇帝的原配妻子都出自这家。即使改朝换代也无法扑灭他们滔天的权势。这个家族控制着整个埃及中部孟菲斯地区,其中就包括帝国重要的粮食产区法雍省。
这场暴动的幕后主使不言而喻。
近两百年的漫长岁月中他们像无法餍足的魔怪般吞食着帝国的血肉,如今又妄想把他吞吃下肚吗!
他像一头盛怒的雄狮,全然忘记了有人在外面等他。
在觐见室等候的图蒂将军来不及行礼,疾步赶上怒气冲冲的皇子,“殿下,臣有要事禀告!”
拉美西斯猛地刹住脚步,“说吧,我还有急事。”
图蒂见四下无人,凑到他身边小声说:“殿下,那个赫梯王子哈图西里斯磨断绳索想逃跑,幸而卫兵及时发现——”
“有人接应他吗?”拉美西斯的眼神让他的属下打了个冷战。
“没有!但这家伙狡猾得很,一会装死一会要这要那,臣怕时间长了会有变故。倘若被大皇子知道——”
“走漏风声者杀!”拉美西斯冷酷地说,“这位‘贵客’既然不识好歹,我们也不必客气,就按照往常对待战俘的法子办吧。”
“殿下,万一赫梯要人……”图蒂显得犹豫不决。
“不会,他叔叔巴不得他死在埃及!”拉美西斯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别担心,只是让他没法逃跑,不会弄死他的。千里迢迢把他从西奈弄回来,要是跑了我们的心血就白费了。你去吧!动手时小心点,多找几个医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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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菲塔莉检视着要带去菲莱的行李。
侍女们已将大件的物品已经装箱,仔细地用绳子捆扎好,靠墙摆放着。、
那些华丽的衣服和饰物都不必带走,菲莱岛是个清静的地方,这些东西与那里的气氛很不相宜。
剩下的就是地板上散落的这些童年旧物。它们像是时光的潮汐留在沙滩上的贝壳。
一个母亲做给她的布娃娃。
一匹彩漆剥落的小木马。
一匣子面目已被岁月模糊、但手脚依旧完好的象牙小兵。
一串用狮牙和青金石串成的小项链。
还有,滚落在房间各个角落的那些粗糙但色彩艳丽、用野猪膝盖骨削成的小球。
她记得每一件东西的来历。
象牙小兵是拉美西斯的旧物;项链上的狮牙是他捕到第一只狮子;小木马他帮她修理过好几次;那些五彩缤纷的小球是他每次猎到野猪后攒起来的……
这些天她躺在这件原本属于母亲的屋子里,雪松木地板光滑清凉,记忆如同河流从身边匆匆淌过。
草木葳蕤的花园里,小小少女坐在古老的榕树下。她的小哥哥乌瑟突然跑过来,把一捧芬芳的素馨花洒在她头上,然后恶作剧般地把嘴唇印上了女孩细嫩的脸颊……
过去了,都过去了……
黑夜降临,她把手放在一束天窗投进来的月光里细细端详,企图从纵横交错的掌纹中看出命运的轨迹。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一个那么决绝的人,不仅放弃了爱情,连命运给予的尊荣也一并拒绝。
“既然总有人要牺牲,那就牺牲地彻底一些吧。”她这样对父亲说。
真理之羽碎裂的那一刻,世界已经离她而去。
帕西走进来,看见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背对他坐在地板上,身边散落着旧日的玩具。
“准备好了吗?”他轻轻地问道。“车驾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尼菲塔莉快速擦掉眼泪站起来。
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去看地上的东西。
就让时光把它们都带走吧……
“好了,我们走吧。”她神情安详,平静地像是要去参加一次郊游。
“这些东西都不带走?”帕西知道这些玩具都是她的宝贝。
尼菲塔莉摇摇头,“我们走吧。”她重复道。
侍女打开门,帕西和她并排走出去。
他们的容貌惊人相似,按照埃及自古以来的惯例,像他们这样的兄妹是最佳的结婚对象。可是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们般配。帕西俊逸出尘,举止优雅,但浑身散发着令人难以接近神秘气息,如同一块不可捉摸的黑曜石。身为祭司居然还留着及肩的黑发。在世人看来,这样的男子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的人选。
在阳光下,帕西才发现这个素来娇生惯养的小妹妹已经卸去一切装饰,身上仅有一件简朴的白裙,乌木般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她容颜依旧,只是原本稚气圆润的两腮消失了,显露出优美的下颌线条。
仅仅是细微的变化,但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像是整个灵魂被打碎了重新塑造过。
她真正成了一位高贵清华的底比斯之女。
他们走出院门,发现阿尼带着卡纳克全体祭司在走廊两侧列队迎候。他迎上来向尼菲塔莉行礼,祭司们跟着跪了一地。
她愣了一下,急忙上前将老师扶起来,但老祭司执意不肯起来。
“您不要这样,”她急急说道,“我已经向父亲辞去了‘神之妻’的尊号,不敢领受你们这样的礼节!”
“我知道,”老祭司固执地说,“可是在我们心里,您永远是‘活女神’。卡纳克神庙建立一千多年以来,从未有一位‘神之妻’像您这样真心弃绝尘世的诱惑,并且愿意将自己投入灵修和苦行中去。我们在此向您跪拜,并非因为您拥有‘神之妻’的名位,而是为您洁净无瑕的品德。我很荣幸曾经作为您的教师向您传授一些微末的知识,显然您已经全盘接受了先贤们的教诲,就这一点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老师,您的话让我惭愧……”她想说其实她只是逃避而已,“我即将远行,想很快就会有一位合格的继任者来带替我的空缺,她才是值得你们给予尊敬的!请大家都起来吧,我实在受不起如此大礼!”
祭司们仍然长跪不起,他们肃穆的白袍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盛开的白莲。
“他们是在请求你为他们赐福!”帕西小声提醒她。
“请求您为我们赐福!”果然,祭司们齐声请求。
“可我已经不是‘神之妻’,而且真理之羽已经……”她小声对帕西说。虽然没有亲身实践过,但她知道宣福礼必须手持真理之羽。
“那有什么关系,”帕西撩起长袍和祭司们一样跪倒在她身前,小声指点:“照我说的做。举起右手,跟我念‘啊,转动时间之轮的大神,宇宙神秘生命的主宰,请垂听我的请求——’”
她站在那里,高举右手,跟着他念颂:
“啊,转动时间之轮的大神,
宇宙神秘生命的主宰,
请垂听我的请求——
求您使我们远离罪恶,就如同您使天空远离大地一样;
求您清洁我们的罪过,就如同从白布上清除污渍一样;
求您赐予我们内心的富足和平静——”
“我,尼菲塔莉,在此谨以阿蒙神之妻的名义为你们赐福!”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以确保每一个字吐字清晰。当说完最后一句,她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
祭司们虔诚地向她叩拜,如同叩拜一位活在世间的女神。
“诸位请起来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想。
祭司们站起身,躬身后退,如同退去的潮水,把道路让给他们兄妹。
他们继续缓步前行。“你做的不错!”帕西夸奖她。
“不管做得好不好这都是最后一次。”她淡淡地指出。“我不认为自己真有能力赐福于他人。我只是为神谕所累,如果我不离开,它还会把更多的人卷进漩涡。”
“你,你难道真的……”他想问她是不是真的那么放得下底比斯的一切,远离挚友和家人,还有她为之倾尽所有的拉美西斯。他觉得这个姑娘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是绝望。这种情绪形成了硬壳,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
“什么?”尼菲塔莉不解地看着哥哥。
他感慨,“虽然自认为是莲花,实际上却是一朵玫瑰。”
“我不懂。”他的小妹妹说。
“我是说,实际上你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
他们走到圣湖边,前方迎面走来一个人。
帕西的瞳孔猛然收缩。那居然是此时应该身在西奈半岛的拉美西斯。而他身后居然跟着吵闹不休的贝蕾妮丝公主。
拉美西斯你这是想干什么!帕西暗自握紧拳头。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尼菲塔莉,而她神色淡然,就像是圣湖平静的水面。
“你觉得我不够坚强是吗?”她轻声说,“那就让我证明给你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