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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蜃气楼 ...

  •   大丰五年。

      潼都。

      初夏。

      惊雷炸开了暗沉的天,豪雨浇下,水气带着一丝草腥扑鼻而来。

      秋家大宅正门前停了一两枣红色的马车,周围聚满了人,年迈的管家从上面迎下一个灰衣青年,激动得嘴唇不停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少爷您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娘呢?”

      “在房里等着呢,都三年了,三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啊!少爷!”

      天色很是阴霾,心头略微有点沉重,看着管家的脸悲得老泪纵横,秋仲彦露出微窘的笑容。不是不愿意写信回家,而是一但写了,就曝露了行踪,天知道他拼了命逃开的人,会不会一个天网恢恢,把他重新罩了回去。直到最近,仲彦才最后确认,那个人不是太忙了顾不上找自己,就是真的已经“没兴趣”了。

      自家的院子还是和原来那样,种满了主人喜欢的夹竹桃。莲池内新落了几座假山,石色因沾了雨水而显得越发深沉,他顺着草树间的小路,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一间屋前,雕花木门虚掩着,隐约看得见正拿着书卷阅览的女子身影。

      “娘,我回来了。”

      心虚地进了房,关门,声音听起来小而轻。

      “隽言,孝字何解?”

      “娘……”心中咯噔一下,已是很明了那女子要说些什么。雨水顺着被打湿的头发往下滑,滑到眼睛里,很是刺疼,疼得目光忽悠着飘来飘去。

      “古人讲究孝道,男儿鸿鹄志在四方,你不能常伴双亲左右,我们不怪你。那时你爹爹借着上朝去探你,可却被告之你早就从宫中离去。然后一连三年,连封简单的家信都无,无奈我们两位老人无力于茫茫人海中寻得自己的孩子,你父亲只有成天祈佛拜神保你的平安,你可曾想过家人的感受?”

      阅书的女子抬头看向仲彦,她名为浣君,娘家姓慕,是秋家的女主人,也是秋仲彦的母亲,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却已年近四十,盘发素钗,却端庄威严。

      “再来,你私自从朝中退离,行如叛臣,皇上不治你的罪,是恩典,可你这要让秋家,让你爹爹何以面对祖上的质问?”

      仲彦满脸惶恐,一张平日里的巧嘴此刻却也只是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他对浣君是又敬又爱又怕,回家前还想得好好的托词,竟然都和放空了似的,一点儿踪迹都寻不着了。

      “隽言不孝,不忠,也知错了,可终究是娘的孩儿,这几年不见了也怪想的,要责骂孩儿能不能等明天?明天我就去跪祠堂……”被浣君的话刺得胸中一痛一痛,他硬是挤出个难看的笑容道:“娘,其实我也瞒不了你什么。我是逃开的,不走不成啊……”

      浣君起身,用白帕子沾了水,擦去仲彦颊边溅上的泥浆,烛火昏暗,只得眯起眼睛细细端详。三年未曾归来的孩子,人没长高,却瘦了。本是清澈的眸子,而今搀了丝混沌,忧郁,后悔,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看了楸心。

      “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朱焕,”仲彦顿了顿,接过浣君的帕子拭着额头,“从前他强留着我在身边,不过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这天下恐怕不会由着他的性子转的人也不多。即便是后来,我真的近了他的身,进了他的心……,可朱焕是皇上,他不能容忍能乱了自己方寸的存在。他也注定该利用一切会对他有利的人、事。就像当年秦王叛乱,在小山口决战那场,明知我不适合行军打仗,却仍然坚持将我带在身边,甚至是到了最前线,美其名曰同生共死……可我知道,只要我在,秦王表哥终究是会有所顾忌,而这个顾忌,是真真正正地害死了他。表哥在才智谋略上绝不输给朱焕,他输的是……输的是不够狠心。”

      一句话断了好几次,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可仲彦却始终用力扯开嘴笑着,笑得让人想狠狠掐他一下——真是比哭还难看。

      浣君听着心疼,却也只能皱着眉头抚了抚儿子被雨淋得冰凉的脸。

      “有话慢慢说吧。娘也还有事情要问你,快先去把衣服换了。”

      入夜,秋府没有为远归的少爷大肆接风,只是简单地上了些个他平日爱吃的小菜,由下人端进浣君的屋子,母子俩边用边聊。

      尝到了久违的家乡味,仲彦一直绷得紧紧的情绪稍适舒缓了些,话匣子就那样打开了,也许是为了安抚家人得不安,也许,是更想让自己忘了些总在心头萦绕不去的东西。

      “娘亲您放心,朱焕没有张榜全天下地下通缉,而只是吩咐若是看见过我的就和他禀报一声,详详细细地说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没定要把人捉回去。看来他也不是很在乎。”

      麦茶温香,荷叶糯香骨、鲫鱼羹、细姜豆腐,淡淡的口味,却在齿舌间萦绕不去。仲彦餍足地笑弯了一对慧眸,人说皇宫再好,不比家乡小茅屋,这□□会得可是深刻了。

      “该掌嘴,哪有这么直呼皇上名讳的。皇上让着你,不代表在家里也可以这样不规矩。”浣君嘴上严厉,手头没停过给仲彦夹菜,好象要把这三年的份全给塞回来。

      “上位者的心思如天候莫测,今朝这样想了,明朝又换了个念头,也不能太定心。三年……你是去了哪里落脚?”

      “益州、度州、平青镇……恩……记不住。反正是照着小册子把表哥在民间遗留的据点给散了,顺道销毁名录。叛乱牵连到很多无辜者,多数是老百姓,也就求个安稳,没必要再叫人担惊受怕。”

      浣君点了点头,两人沉默了一阵后,就听仲彦继续道:“娘,我想要吃粽子。”

      “端午还没到呢,哪里来的粽子给你?”对于仲彦突如其来的跳跃思维,浣君一脸诧异。

      “后日我想去祭二娘,听爹爹说她喜欢,想顺便也带些去。”

      浣君先是楞了一楞,随即表情僵硬得有些不自然。

      “娘,您怎么了?”

      “不……家里可能还有些陈年的老粽叶,我想办法给你做吧。”

      想继续夹菜的手收了回去,筷子被施了力握在手里,微微颤抖。

      仲彦应了一声,又闷头灌了碗汤,接下来就说是要去找给浣君带的新茶,饭后回了自己屋子折腾行李去了。

      浣君一个人坐在房里,油灯新燃,昏黄的火光照到了墙上悬着的一把筝。棕黄得木色,铁弦铮铮发亮。这是秋仲彦自称用得最顺手的,平时日日挂着,算是在儿子没有办法伴在身边时,可以用来睹物思人,可浣君也知道,这筝其实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间隔性地发作,而其原由,是因为筝的旧主,平青镇认家么女谦居,也是曾与她共侍一夫的女人。

      回想起来,当初家主——秋雨潇,人称“风流一见愁”的古板当今朝廷命官,在迎娶发妻后三年,竟然又纳了一妾。这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是因为故事得主角乃天生和美人韵事无缘的秋雨潇,更要紧的,那新进门的小妾在当时炙手可热——天下第一乐楼教筝的认谦居。

      照着认父的说法,这女儿养到十七岁,什么都教会了,就是没学会“顺从”。表面上一口一个答应,笑脸盈盈,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等等,等等,可,骨子里却是比谁都傲气。上门提亲的不少,也有慕名而来的商家公子哥儿,可谦居一个也瞧不上眼,打太极拳似地把人往门外推。

      一次失败,二次受挫,接下来传出的话,就变得有些难听,特别是在乐师圈子里头。而这认大小姐在别人议论得热火朝天得时候,又冷不防地昭告天下,决定嫁入秋家做小。着实让众人大跌眼镜,认父也没想明白。

      后来有人评论说,认小姐是追求真爱不计名份,有人说是贪图那秋家在朝廷的地位和势力,甚至有人说是认父为了巴结权贵而卖女……零零总总一看,竟然是贬多褒少。

      谦居不曾解释过什么。秋雨潇被问及时,也就简简单单回答了句:“他们妒忌。”后来这事情被人们渐渐淡忘了,直到传出谦居因难产过世得消息,才在后来偶尔被在茶余饭后提起。

      别人忘了,浣君可是一直记在脑子里头。每当想到仲彦和谦居越发相似的眉眼,她心中就会涌起一种异样的情感。仲彦这孩子她养了二十多年,是她的孩子,是秋家的单传,是她的命,凭什么定要像谦居?如果可以,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抹杀掉谦居曾经存在的过去。只要听到那个名字,浣君就不安,生怕一些她小心翼翼藏了近半辈子的秘密,就要从尘土中被挖出来。

      浣君起身,走到筝前,深深吸了口气,用袖口微拭了上头的落灰,取下抱在怀里,开门唤了下人过来打伞,入了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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