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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酒楼冲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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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里富丽堂皇,视野开阔,正中央东、西、北三座楼梯直通二楼。谢言一进去,即有人迎着他,延他从中间楼梯上楼。徽媞从他和跑堂的对话中得知,这聚贤楼竟也是谢家的产业,她不禁想,号称江南第一富的谢家到底有多富?富可敌国吗?头顶忽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徽媞抬头环顾,见四下帘幕拉开,无数士子富商身倚栏杆,面带笑容,目光聚焦在谢家二子谢言身上,鼓掌欢迎他的到来。
谢言长身站立,秀美的脸上泛起温和笑容,星眸闪亮,拱手一周还礼。
表小姐微笑看着他,眼里再容不下别人。
徽媞既觉欣慰,又替卢先生觉得难过,又觉造化弄人,人世间的事总是这么阴差阳错,遗憾不美。
到得二楼,表小姐作别走开,到女眷休息的地方,徽媞三人都跟着她。谢言独自迈向男宾那里,徽媞一回头只瞧众人都聚拢过来,以方才那中年文士为首,向谢言问好,又听谢言拱手笑道:“家父抱恙,由在下替他招待诸公,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徽媞心道怪不得,以谢言的资历,也到不了如此威望。谢泓直做到南京礼部尚书才致仕归家,门生故吏肯定遍布江南,经商后又迅速发达,出任了扬州商会的会长,扬州遍地财神爷自然也都在他麾下。
她忽然想到谢麟,四下瞧瞧,不见其人踪影,不禁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这谢麟读书是个废材,谢泓见他烂泥扶不上墙,干脆一门心思教他做生意,只让资质好的二儿子一心走仕途,光宗耀祖。今天这场合,谢泓不让谢麟出席,是怕大儿子应付不来丢他这当爹的人?
女眷休息的雅间有不少人,有些是姑娘有些是少妇,都文雅地坐在椅子上絮絮闲谈。徽媞纳闷,这样一个场合怎么会来这么多女人?她们多半是跟着兄弟、相公过来的,难道当丈夫的出来应酬还要带着夫人?不过她很快从她们的谈话中得知,她们主要是冲着莲池大师来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女人是胜过男人的。”一位少妇面带笑容地对表小姐说。
表小姐道:“不,大师并不是说‘女人胜过男人’,而是说女性的柔软胜过男性的刚强,《道德经》上不也是说‘柔弱胜刚强’嘛。”
那少妇道:“这还不是一个意思。”
表小姐柔声细语道:“当然不是一个意思,柔软属阴,刚强属阳,只能说女子身上有更多柔软的秉性而已,可是女人天生都有善妒、斤斤计较的缺点,这些在男人身上却很少看得到,所以大事还是要男人来做,女人不如老老实实管好后院,柔顺处事,凡事都顺着他们的意思就行了。”
少妇道:“他要纳妾你也给他纳妾?”
表小姐道:“纳妾是为人妻子的分内之事。”
少妇道:“话是这么说,有几个能心平气和地做到?你现在说的好听,等你成亲后就知道了,都是面上,心里可堵死了。”
表小姐澹然一笑道:“我真不在乎这个。”
徽媞听到这里,油然而生对表小姐的敬意,表小姐在她心里如观世音菩萨一样光芒四射、普照大地。真不知道如果她嫁的人是谢言,这番话她是否还能澹然地说出来?
月上中天时,佛法正式开讲。徽媞对这些佛啊什么的不感兴趣,到处晃荡了好一会儿,才过去瞧热闹。这讲法的地方设计得也新奇,男人身后坐着各自的家眷,以白色丝织帘幕隔开,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既能让女人听到,又防止被人看了去。谢言的身后就坐着表小姐,徽媞和龙轩、纤灵立在当中,在主子渴了饿了时端茶倒水递东西,不过徽媞全当不知道,往那一站就不再动了,脖子抬得高高,连对下面的谢言望一望都不曾。
她一边看着俊美庄严的莲池大师,一边支着耳朵听谢言和那中年文士讲话。
“……此次入阁虽然十拿九稳,但我心中仍有些不安,扬州就拜托贤弟了。”
“牧斋兄何必忧心?如今阉党已倒台,你在江南素有雅望,内阁舍你其谁?”
谢言温言笑语,眉梢眼角都是风流,徽媞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决然想不到这两人现在讨论的是朝廷大事,只当他们头对头嘀咕谁家的妹子最美呢。
牧斋?这个名号很熟悉。
她想起来了,东林魁首钱谦益。
她侧头一瞥钱谦益,见他约莫四十多岁,面庞清瘦,穿一身玉色道袍,腰间悬挂一碧色玉佩,端坐在位上,腰杆挺得笔直,一副清高脱俗的读书人模样。
他的目光却幽暗浑浊,来回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徽媞扭头去看莲池大师,莲池大师同样四十多岁,同样坐得笔直,同样在说话时若有所思,但那双眼睛漆黑明亮、清澈见底,一望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这才是真正的清高脱俗。
徽媞心想,你还是做你的文坛领袖吧,入什么阁拜什么相,宰相不是会写两篇文章就能做得了的,你得有经国济世的才能吧,没有才能也得有忠诚吧。皇上还没什么指示呢,先在下面活动开了,真不知是皇上用你,还是你哄皇上。
她不禁为莲池大师觉得可惜,原来这所谓的讲法大会,不过是某些人用来结党营私的外壳。幸亏他们坐在最边缘,嘀嘀咕咕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那边莲池大师已讲完,众人鼓掌,徽媞零零碎碎听了一些,跟她想象的不同,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一味劝导人们向善,反倒言辞锋利,徽媞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释迦摩尼的弟子了。
有人问道:“方才大师说‘没有明天’,鄙人不懂,烦请大师说明一二。”
莲池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很优美,像是动听的音乐,有节奏和韵律:“明天并不存在,如果你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你就会明白。过去、未来都不存在,只有当下。过去、未来只是你头脑中的观念,并不存在现实中。没有明天,等你到了明天,明天也就变成了今天,你会发现明天永远无法来到。讽刺的是,所有的人都在为明天盘算,然后不断地错过今天,错过生命,因为只有今天是把握在你手中的。”
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浅显得像空气,但是徽媞今天听来真如当头棒喝,她一瞬间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听莲池大师讲话。这是她的今天,她的生命,如果她任由它流逝而没有充实度过,那么她将永远错过这段生命。她不由地想,莲池大师的心是有多静,思维是有多么敏锐,才能发现常人所不能发现。
“还有人要问话吗?”莲池大师向场中缓缓扫了一圈。
全场安静,不知道是还沉浸在他方才的话语中,还是不敢提问,莲池大师出了名的睿智,在他面前最好不要提出愚蠢的问题。
有人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人如何摆脱死亡的恐惧?”
声音从身后传来,谢言一惊之下侧了侧头,却没扭过头去看。他知道是谁。其他人无不侧目而视,女人提问本就罕见,何况又是一个下人。
莲池大师将目光对准了徽媞,徽媞心中猛地一跳,又一次感觉到时间都静止了,他好像是个空,透过这空她看到了宇宙。
“好,”莲池缓缓道,“你问‘人如何摆脱死亡的恐惧’,先告诉我,你明白什么叫‘死亡’吗?”
徽媞一愣,死就是死,还有什么要明白的?
莲池道:“你并不明白什么叫‘死亡’。”他缓缓看向场中人,“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和这个小姑娘一样,没有经过思考就提出问题,企图从我这里得到只言片语,然后梦想这只言片语就能解决困扰你们已久的问题,你们实在太懒惰。一个真正的问题,当它被提出来时,答案会自己浮现,如果它是一个真正的问题。”
徽媞惊呆了,这不是一位得道高僧吗,不该慈悲地抚慰她两句“今生多修善行,来生定获福报”吗?怎地如此咄咄逼人?这几句话跟她打了她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但又觉兴奋,全身血液沸腾,她知道她不会再听到陈词滥调。
莲池又看向徽媞,道:“我告诉你‘死亡’是什么,死亡是未知,是不是?我们为什么害怕死亡,因为我们不知道死后将去往何处,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人告诉了你,你可能就不会这么恐惧了。那么小姑娘,如果你想在活着的时候摆脱死亡的恐惧,就多去踏入未知,不要为你的生活设限。对死的恐惧是人生其他诸多恐惧的根源,如果你能克服它,那么你将无所畏惧。”
徽媞正在踏入未知,她听了这话,愈加觉得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生命之于她是一场至高无上的享受,她绝不能容许自己马马虎虎地度过,一成不变只会导致腐烂,人一定会在某个时刻走向死亡,而她随时在为死亡准备着。
她越看莲池大师,越觉得他虽然在言语上咄咄逼人,目光里却充满了慈悲,心中不禁洋溢着温暖,她直觉地感到自己将面临一场质的转变,许多年来困扰她的许多问题将会在不久之后得到解决,而她的命运也将发生改变,导向无法预料的远方。一切充满了未知,未来躲在神秘的烟雾中,令人恐惧又令人期待。
她的脸上浮现出笑容,道:“多谢大师,还想问大师,人……”
“哎哟大哥,可娶到大美人了!恭喜啊嘻嘻嘻嘻嘻嘻!”本来安静肃穆的讲法厅,突然被这一连串鬼笑打破,人人脸上变了色。这声音来自徽媞身后,徽媞没有扭头看,面上浮现冷冷的嘲讽之色,她知道这“大哥”是谁,腮上长毛的赌场老板,芳华要嫁的人,方才她亲眼瞧见此人入了隔壁厅。
在座之人很快神色如常,并且不约而同地没有朝那个方向望一眼,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徽媞再次开口:“人……
“嘿嘿嘿嘿大哥你可一定要怜香惜玉啊,兄弟们还想跟着你多饱眼福哪……”
徽媞转了身,对着那两个勾肩搭背喝酒的身影,道:“那边的,我正在说话,能不能先闭上你的嘴!”
两兄弟一齐扭过头来,微微惊愣后,年纪小的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凳子:“你他娘谁呀,敢教训老子!”
说着挣脱开大哥的拉扯,大步走了过来,一副要揍人的架势。这边人莫不惊呆,少女妇人纷纷掀了帘子来看,表小姐一惊站起,隔着帘子胆战心惊地看。
谢言早已起身,一把将徽媞扯到身后,斜睨着他问:“匡世纪,你干什么?”
匡世纪见是他,气势降了不少,但余怒未解,道:“这是你的丫头?叫她给我道声歉,不然这事没完!”
徽媞看都不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盯着在酒楼老板护送下缓缓离开的莲池大师。
谢言道:“你看,我也管不住她,你跟她计较什么?”
匡世纪气得七窍生烟,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大声质问谢言:“你是睡了她是不是?你要睡了她,这事也就罢了……”
“闭上你的臭嘴!”徽媞推开谢言冲到他面前,凶狠地瞪着他。
这真是送上门来了,匡世纪袖子一挽要来抓她,还没眨眼的功夫,反被她左右开弓连抽两大嘴巴,这匡世纪犹如被旋风轮过两圈,整个人都晕了,好半天才大骂道:“我操他娘,快给我抓了!”三四个小厮气势汹汹围了上来,谢言脸一沉,伸手将徽媞扯了回来,这一下力气不小,徽媞趔趄了一下,差点倒在他身上,不由回头瞪了他一眼,却见他正怒火熊熊地看着她,她怔了怔,目光微露胆怯,挣扎了两下就老实了。谢言抬头看向匡世纪:“匡世纪,你要闹滚出去闹!”
“哎哎哎,匡老弟,二公子,多大的火气?为一个丫头值得吗?”大黑痣赌场老板笑嘻嘻地过来和稀泥,见众人都直着脖子瞧热闹,他躬身一揖,“得罪得罪,耽误各位老爷听佛法了,哎,这大师都走了……”
徽媞扭头一瞧,莲池大师都没影了,连忙挣脱了谢言,跑过长廊,到了后面一间屋,没有人,她沿着后楼梯踢踢踏踏下去,终于看见莲池即将踏出门的背影。
“大师,”她蹬蹬蹬跑下来,冲到他面前问,“大师一直在扬州吗?我还想问许多问题呢。”
她的眼睛深藏焦虑,莲池看了她一会儿,道:“我会在城南的金匮山上住一阵子,你到山上就能看见了。”
说罢他出了门,徽媞在后面展颜一笑道:“多谢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