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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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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妬贸然启动法阵,引来追兵。姬昊等措手不及下,匆忙安排族人撤退,却始终迟了一步。虽有将领姒出冒死断后,魔族仍旧再遭损兵折将之痛。剩余的幸存者从姬昊打开的空间门进入异界,并发誓总有一日要重回人间,为死难者报仇雪恨。
异界内气候恶劣,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赤红,初时令人颇为不适。但好在魔族中人适应力强,时日一久便逐渐习惯。兼且此处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物产甚为丰富,乃是修养生息的极好去处。
姬昊打定主意,欲将它作为日后反攻人间的根本之地,于是正式将之命名为“魔界”,领着众人,全心全意对之开拓经营。
除必要的民生设施之外,首先被建造出来的,便是一座庄严宏大的魔王宗祠。祠中供奉着魔族始祖神农炎帝,雄踞在以姜尤封地命名的“黎崖”之巅,背衬雷电密布的血色天空,俯瞰崖下怒涛汹涌,巍峨独立。气势宏伟的飞檐画栋,远在千里之外便隐约可见,好似时刻在提醒魔族中人,他们乃是天下第一大帝子民,一日不可或忘肩负着的重夺故土之重任。
三年弹指即过,众人在魔界逐渐安顿下来。姜离身体底子甚好,几年中百病不生,长得比同龄人均要高大健壮。额上双角也已褪去粉嫩的幼黄,色泽逐渐偏褐,更坚硬长大了些。姬昊见他容貌愈来愈似乃父,一面心中欢喜,一面却难免更频繁地思念亡友,常自黯然魂伤。他一日更胜一日地疼爱姜离,数次在族中重要集会时,提出早日拥立姜离继位。
然而此时在魔界中幸存的族人,乃是以九黎王姜尤旧部为主。虽就血脉传承而言,姜离方是正统帝嗣,但九黎人却因憎恶其父参卢听信谗言,诛杀忠良,导致魔族如今惨况,心理均十分抗拒由参卢之后继承帝位。仇妬更是联结数位高级将领,力劝姬昊自立。姬昊自是坚决不肯,两方一时相持不下。
后来姬昊想到魔族中人推崇强者,姜离年纪尚幼,身无尺寸之功,的确也难服众。心道待日后小离学成法术,立下军功,那时再行复位自是顺理成章。于是便将此事暂时搁置。
仇妬欲待再劝,被姬昊狠狠数落一番,便也不敢再提改立新君之事。只不过自此以后,她每见姜离,眉眼语气间便愈发地不客气。
仇妬虽曾身为九黎王后,对政事却既无专长,亦无兴趣,自在魔界安顿下来之后,只是负责掌管内务。姬昊料想她对姜离心结难解,生怕这孩子受了委屈,便将他安置在自己房中,就近照顾,以免仇妬利用职务之便,竟在他起居用度上加以苛待。
但姬昊身为一族之长,此时魔界百废待兴,人才凋零,整日忙得席不暇暖,虽极想时时刻刻陪在姜离身边,亲自教导他文才武略,却又如何能够!无奈之下,唯有精挑细选,在族中寻了数位各有专攻的长者,轮流充当姜离西席。
姜离早在父母身边时便已习得文字,此时世上也还根本没有甚么系统的教材,于是每日里所谓读书,也不过多认些字,读些诗文,间或听先生讲讲历史故事。
至于法术武学,姜离家出名门,根基已扎得甚好。姬昊对他期望甚高,也绝不肯随便找人教他。除了叮嘱姜离自行修习家传功法之外,每日里虽政务繁忙,总要尽量挤出个许时辰,亲自教导他法术。且喜姜离资质极高,无论如何复杂艰深的要诀心法,只需听过一遍,立即便能融会贯通。也幸而如此,他得姬昊指点的时间虽不长,修为进境却依然不慢。或许这便是天魔之体的好处罢。
在此期间,姜离每日做完功课,必定去陪雷龙。
“斩龙刀”在雷龙脸上留下的伤口,一直没有好转。他负伤之初,仗着自己法力深厚,暂时遏制住伤口恶化之势,并未如普通龙族般立即死亡,便以为尚有痊愈机会,精神尚佳。后来却发现,那伤口竟似永远不能愈合,且在不断地蚕食着他的灵力和生命。若非姬昊与姚风不时冒险出界,为他各处搜寻灵药、内丹,只怕他早已生生耗尽修为而亡。
然而即便如此,雷龙的身子仍日渐衰弱。最后连他自己也已心灰意冷,再不抱复原希望。
姜离年纪虽幼,却是性情中人。雷龙对他温和爱护,他心中便也是一样,生怕雷龙病中寂寞,日日要来陪伴照顾。只是姜离自己出身尊贵,如何会伺候人?每回他抢着端汤送水,却不免反令众侍从更为手忙脚乱。
雷龙感激他这份心意,若拣自己精神好些的时候,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心道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最终不治,至少不致连师门绝学一同埋没。
姜离对此自是欢喜不尽。只可惜传法授业极耗费精力,雷龙每日撑不足一个时辰,体力便要告罄。姜离不忍见他太过劳累,虽巴不得能时刻磨在雷龙身边,但只要一见他稍露疲态,便立即停手不学。
雷龙原便心思剔透,目盲之后,五感更是分外敏锐。姜离对他的体贴,他全部心中雪亮,一面爱这孩子谦和仁爱,一面却又忧心忡忡。他知姬昊有意立姜离为帝,绝非只是说说而已。然而姜离性格温厚,天生一副良质美材,若在太平盛世,未必不能成为一代明君。但如今魔族处境危殆,如只想偏安魔界,那也罢了;若欲中兴,却必须出现一位狠辣决绝的领袖人物。
历数如今仅存的几位皇族,姬昊也是宽厚有余,狠辣不足;妬后、姚风等则不成气候。魔界若想恢复旧山河,只怕终究需着落在这孩子身上。
只是……传说中天魔生性凉薄,为了获得最大的利益,连至亲都可以牺牲。但这一特质为何在这孩子身上,却是半点也不曾表现出来?
雷龙忍不住要怀疑,关于天魔的传说,莫非仅只以讹传讹。但他随即便否定了这个猜测,转而相信,定是因为某些原因,导致姜离暂时魔性未显而已。
但那却究竟是甚么原因呢?雷龙苦思良久,终于想到一个可能。
有一晚姬昊安顿了姜离歇下,自己却不知为何一时无法入睡。辗转良久,干脆披衣起身,出来散步。魔界一切景物以赤为主,颜色深浅有所不同而已。这晚的月亮,也是均匀地撒下银红色的清辉。
姬昊走了一段,忽然见到雷龙坐在他自己屋外,一张圆石矮凳之上,微仰脸斜对空中朗月,似在沉思。姬昊吃了一惊,快步向他走去。雷龙听到他足音,垂下头,似是早有预料般轻声说道:“你来啦。”
姬昊解下自己外袍,披在雷龙肩上,轻责道:“怎么还不休息?半夜出来,也不加件衣服。你房中侍从都是怎么当差的!”话到最后,已添了几分不悦,暗想待会儿回去,须得立刻将那些失职婢仆通通换掉。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说方才怎么睡不好,原来是你在呼唤我么?”想到雷龙原先法力何等深厚,传个心音轻而易举。而如今却只能勉强令他略有感应,不由心中难过。
雷龙有些疲倦地笑了笑,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姬昊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打横抱起,一面大步往雷龙房中走去,一面不以为然道:“有甚么话,难道不能待到明日再讲?即便当真十分要紧,遣人通传于我便是,又何必亲自出来施法?你身子要紧,若非必要,都是少动真气为妙。”
雷龙轻叹一声,道:“小离睡在你身旁,我若遣人唤你,万一吵醒了他,听说是我有话讲,必会闹着与你同来。况且这段时日,你每来见我,又有哪次不是与小离一道?”
姬昊一怔,问道:“你想跟我说甚么,需要避开小离?是否小妬央你作说客,又来劝我自立?若是如此,那也不必说了,你早些睡罢。今夜之事,我便当作从未发生。”他心下纳闷,雷龙与姜离一向感情甚好,怎的竟也跟着别人起哄,来反对那孩子继位?想到如此一来,便只剩他一人孤军奋战,不禁大起有力难支之感,颓然发出一声长叹。
雷龙听在耳中,不禁甚感好笑,道:“自然不是。你心慈手软,如何做得中兴之主。小离那孩子不错。”
姬昊闻言大喜,心头登时一宽,口中却埋怨道:“我如何做不得?你若说我是为信守承诺之故,这才让位小离,我会更高兴些。”这时他已走到雷龙榻前,轻轻将他放在上面,替他除去鞋袜外衣,取过锦被盖好。他近年来每日照顾姜离起居,这些事做得自然已极。
雷龙握住他手,轻笑一声,接着正色道:“但你若要小离顺利继位,今后便可开始训练他了。”
姬昊诧异道:“我已为他安排相关课业,龙哥应早有所闻才是。这孩子自己也很是用功,每日五更即起,夜半方歇。如此辛苦,有时连我看着亦不忍心,莫非你仍觉不够?”
雷龙微笑摇头,沉吟片刻道:“文学武功,你已为他做得很好。我只是觉得,或许已到了时机,训练他接触权术与杀戮。”
姬昊一怔道:“我盼他日后登基为帝,又非予人为臣,权术学来固然无害,却也无此必要。至于杀人的本事,我却觉他目前,只需将你我的法术武功学足即可。他也并非从未有过临敌经验,何需再学。”
雷龙叹了口气,道:“你莫忘了,小离日后的敌人,正是将权术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行家。若欲重夺天下,非得在这上面胜过他不可。你可记得十年前,‘那个人’作为人族高门姬家之长,主动向参卢进献新法,建议废除专为保护人族所设,针对魔族的若干严苛条例之事?那时朝野上下,竟惟有你一人看出不妥,严词反对。可我们却都道……都道你是私心维护自己族人,而他才是公而忘私,真心为魔族着想。”言及此处,雷龙脸上露出羞愧悔恨神色,“最终逼得你辞官隐居……直到后来种族矛盾日益激化,事态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惊觉‘那个人’处心积虑走这步棋,竟是为他日后篡位铺路。魔族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我们实是咎由自取。昊,我们……一直觉得对你不起。”
姬昊明白他口中的“我们”所指何人,心中暗叹。握住他的手紧了紧,道:“那件事,我也有不是之处。”
原来炎帝朝时,虽是魔族当政,但历代帝王皆以为魔、人二族既同生世上,必是出自天授,任一不可或缺。与魔族相比,人族虽繁衍迅速,单体质脆弱,生存极为不易。为使两族和睦共处,参卢中期以前的律法,向来待人族甚为优渥。例如,若魔族罪犯误伤,一律按恶意谋害论,予处以极刑;而人族若获相同罪名,却仅需坐牢三至七年。
盍因魔族冲动率性,力量强大而不知自制;人族智谋稍胜,体质却极易死亡。魔随意挥出一拳,若落在另一魔身上,或许只能令后者多出浅浅一块瘀青;但这一拳若落在人类身上,即便出手之魔根本并非心存歹意,也往往会令脆弱的人族筋折骨断,甚至就此殒命。此类事件一多,难免会令人族误以为魔族残忍嗜杀,进而产生背离之心。神农炎帝最初如此制定律法,便是为了令魔族在与人交往之时分外小心,最大限度地杜绝误伤出现。只是这其中的缘由,却不知为何,在参卢朝之前便逸失了。
“那个人”自是看出其中关键,于是装作一副公正无私模样,频频向参卢进言,恳求修改法令。他的人族出身,使得这一番做作看起来分外难能可贵,很快便为他取得了满朝上下,几乎所有人的信任和好感。
姬昊那时其实也看不透他包藏祸心,只是下意识隐隐觉得,祖宗法令必有其理,轻易修改不得,于是私下劝参卢三思而后行。哪知参卢非但毫不以为意,反而笑问姬昊,是否因他自己出身人族,故而不愿废除偏向族人的法令。
其实姬昊当时修魔已有小成,犄角显现,再不是纯粹的人族。参卢这番说话多半也是出于玩笑,未必是怀疑了姬昊的用心。
但姬昊那时心高气傲,一番好意给参卢猜测得这般龌龊,登时勃然大怒,声明再不管朝堂之事,回家之后便即上表辞官,从此闭门不出。
其实若他据理力争,坚持不允,那时与他交情深厚的参卢,倒未必会坚持己见。更何况姬昊原是权臣,对朝政影响极大,连身为天子的参卢,也无法绕过他而直接颁行政令。
奈何姬昊年轻时终是太过意气用事,愈看重参卢这个朋友,便愈无法原谅他的一时失言,竟选择了甩袖便走这一下下之策。
他这一不理政事,却正中“那个人”下怀,当即怂恿参卢趁机推行修律令,将生米煮成熟饭。
如此一来,姬昊更是恼怒。事后参卢屡次亲自登门赔罪,他却一直不理不睬。参卢身为天子,自然也是有脾气的,时日一久也难免心生不快。
便是从那时起,两人之间生了龃龉,再不复旧日的亲近。这也为二人日后因伐姜尤之事意见严重分歧,埋下彻底决裂的祸根。
其后两族之间矛盾,果真愈演愈烈。人族生命得不到保障,纷纷举起义旗。一时烽烟四起,诸侯相侵,天下大乱。参卢又因不听姬昊劝阻在先,与“那个人”联军诛杀了自己的股肱之将九黎王姜尤。于是,当“那个人”最终撕破道貌岸然的假面具,悍然反戈之后,元气大伤的魔族很快便兵败如山倒。
参卢被俘之后,“那个人”以他妻儿性命相胁,逼他写下禅让诏书。之后却又立即毁诺,将他全家秘密处死,仅姜离一人得脱大难。姬昊相救不及,常深切痛悔。若当日不争那一时之气,早些接受参卢道歉,二人和好如初,自己便未必没有机会想办法补救法令上的缺陷,也未必便没有机会阻止他杀姜尤。如此一来,或许魔族也不会沦落至今日这般地步。
现下却是悔之晚矣。
虽时隔经年,今夜雷龙再次提到此事,姬昊仍是听得心中黯然。
两人心潮起伏,相顾默然。良久,姬昊方才重新开口道:“好罢。明日我便命那些西席教小离权术。”
雷龙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过了片刻,道:“还有杀戮之术,也勿要忘了。”
姬昊奇道:“他已在修炼法术武功,这还不够么?”
雷龙皱眉道:“自己关在家中修炼,与当真亲手杀人,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点你怎会不明白!”
姬昊一震道:“我自然明白。但他才不过八岁!况且我族此次损失惨重,按目前恢复速度,短时期之内不可能有起兵复仇的实力,暂时还无需他亲自上阵杀敌。大可待他长大些,再给他安排这方面的训练。”
雷龙叹了口气,道:“你难道不曾发现,小离的性子是过于温和了么?若在太平盛世,他自然是极好的仁君胚子。但我族现下需要的,却是狠辣决绝的中兴之主。趁他此时年纪还小,性格尚可塑造,应及早对他加以引导。我明白你不忍令他双手过早染上血腥。其实,我何尝又能忍心!但你心中要有计较,若当真舍不得,便干脆勿要将他推上那个极端危险的位子。一个心慈手软的流亡国君,下场只有凄惨可言!”
姬昊脸色一变,迟疑道:“应该……他应该不至于十分手软罢!我曾亲见他杀人,其间他神色一直十分淡定。”
雷龙道:“你是说,将他救回那次?昊,生死攸关之际,迫不得已的自卫,与为达成霸业而有目的地杀人,两者怎会相同!”
姬昊有些烦躁,道:“就算是罢。但他是天魔啊!你也知道关于天魔的传言。或许日后,他性子自然而然便会转变罢,或许你我根本不必为他担心。”虽作如此说,他心中其实却也并不十分肯定。姬昊实在无法想像,有朝一日,他乖顺可爱的小离竟也会冷血嗜杀。一念及此,他心中便莫名地痛了起来。
雷龙再叹一声,道:“传言是否属实,如今已无法证实。但我却知凡事必有因果。你若要他性子转变,总不能一点因头都不给。”
姬昊面色已十分难看,沉默半晌,才道:“我仍认为此事为时过早。不过,我会好好想一想。”
雷龙叹息道:“勿要想得太久了。我这身子,只怕也再支持不了多少时日。我只盼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魔性显现。”
姬昊轩眉紧蹙,道:“龙哥,你知我最不爱听这话。你好好将养,定有复原之期!”
雷龙苦笑一声,微微摇头。
姬昊不欲与他就此问题再起争辩,见到他面上显出疲惫之色,便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夜已深了,你这便休息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雷龙轻轻“嗯”了一声。姬昊替他放下幔帐,掩好门,径直回去了。
待回到房中,见姜离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颊上红晕淡染,兀自睡得正香。白嫩的小手中,紧紧拽着姬昊枕头一角。原本盖得好好的被子,则不知何时已被他踢到足边,缩成凌乱的一团。
姬昊怔怔看了他良久,实在无法将这张如此纯净可爱的睡颜,与阴谋杀伐联系在一起。心中激烈地天人交战。自己和参卢都盼望他能继承帝位,然而,这对这孩子来说,当真是件好事么?姬昊思索良久而不得头绪,最后惟有轻叹一声,脱鞋登榻,轻轻将姜离拥到怀中,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各亲了亲,取过绣被,将他们一齐覆在其内。
如此一夜无话。
次日早上,正巧政务不多。姬昊处理完手边文书,便去探视雷龙。
雷龙昨夜着了凉,今日伤势便有些反复,无法起身。众人大为紧张,仇妬当即便欲动身去人间,替他采集续命内丹。姬昊却生怕她这一出去,又惹回甚么麻烦,忙将她阻住了。姚风与他所见略同,也帮着婉言劝住了仇妬,改由他自己出界采丹。姬昊则亲自配了药物,煎好送与他服下。众人忙了好一阵,总算将他病情控制住。
姬昊照顾雷龙歇下之后,已是午膳时间。姜离已做完早课,此时正坐在门口石凳上相候。姬昊瞬移法阵的白色光华,甫一在庭院中亮起,姜离便高兴地一跃而起,纵身扑到他怀里。
姬昊将他接在手中抱了抱,郁结了一上午的胸臆,总算舒展了些。
姜离将方才新写的字拿来给他看,姬昊见他笔法虽仍稍嫌稚嫩,笔划之间却清刚峭拔,已隐隐现出非凡气度,心下甚是高兴,着实夸奖了几句。
此时午膳齐备,姬昊携了姜离手,同在桌边坐下,一面道:“你龙叔叔身体不适,刻下正在静养,待会你便不要去他那里了,让他好好休息。”
姜离点头应了,关心道:“龙叔叔没事罢?”
姬昊心中暗叹,却仍柔声道:“方才服了药,已没事了。”
姜离深信不疑,露出放心的笑容,低头吃饭。
姬昊思虑重重,这顿饭便吃得心不在焉。
饭后姜离问他:“我甚么时候能再去找龙叔叔玩?”
姬昊心中略为计较,迟疑着回答道:“或许……明、后日便可以了罢。迟些我再去看看他,回来告诉你准信。”
姜离 “哦”了一声,问道:“若我不学法术,就在一边跟他说说话,也不行么?”
姬昊微笑着揉揉他脑袋,道:“他所服药中含有催眠之物,至少得睡足一日方能醒来,只怕无法陪你说话呢。”
姜离大为失望,想了想道:“姬叔叔,你下午要去哪里?也带我去罢!”平素这个时辰,他均在跟雷龙修习法术。今日雷龙身体有恙,他便不知该在何处消磨时间了。
姬昊一怔。他前几日出界时,机缘巧合下擒获对方一名中级官员,原安排了今日下午亲自刑讯之,逼问敌方情况。此事却着实不便让年幼的姜离旁观。
虽然雷龙劝他及早让姜离接触这一类事,他心中却仍十分抗拒。踌躇片刻,歉然道:“今日却不行。这样罢,我命人带你在界中各处转转,如何?”
姜离泄气道:“不必了,你身边的人都闷得很。我还是自己出去玩罢。”
姬昊失笑,把他抱到膝上亲了亲,道:“也好,左右你认得路。但却不可走远了,记得早些回来。”
姜离有气无力地答应。姬昊再陪他说了会儿话,眼见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这才无奈离开。
魔族因体质所限,即便是在正常情况下,出生率也并不高。再何况如今历经大变,像姜离这样大的孩子,除他自己之外,竟是一个也未能幸存下来。
是以姜离在魔界三年,一直没能找到个年龄相仿的玩伴。
此时姬昊一走,他便茫然不知能去哪里玩。出门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阵,心道,不如仍是去演武场罢,将昨日新学的法术温习一遍也好。想到此处,掉头便往回走。
走到半途,正遇上一队预备换岗的士兵。士兵们看到了他,虽因纪律所限不能开口说话,但却均含笑向他点头示意。
姜离平日接触的均是清楚他出身的高级将领。那些人憎恶他父亲,连带着对他也极为冷淡,只是看在姬昊之故,对他不致失礼罢了。
而这些士兵却只认得他是经常跟在姬昊身边的孩子。姬昊在魔族间威望甚高,于是姜离也被爱屋及乌。姜离感觉到他们的善意,心中一暖。这可是除了姬昊和雷龙,谁也不曾给过他的。足下不由自主转了方向,跟着他们走了。
那些士兵见他居然跟了来,不由大感惊奇,同时又觉有趣,笑嘻嘻地纷纷侧头去看他。如此一来,姜离便如得到鼓励,当下去了最后一分犹豫之心,加快脚步,跟得更紧了些。
行不多时,领头的士官一声令下,众兵一齐停住脚步。姜离方才只是一径跟着,并未注意路途。这时定睛一看,才发现竟已到了魔界之门。
姬昊领着众人建设魔界之时,出于防御考虑,曾以一件上古法器禁制两界相互间的瞬移法术,仅留一道法阵作为进出魔界唯一通路。这道法阵,便是如今的魔界之门了。
为避免魔界位置暴露,除非有姬昊亲笔手令,任何人都被禁止随意接近魔界之门,更不必提经之出界了。故而此地长年驻有重兵把守。姜离先前跟着的那队兵士,来此正是为了换岗。
魔族的交接仪式完全遵照古礼,行止间干净利落,朴素而大气。姜离自流亡至今,首次再见熟悉的旧日典仪,不由大感亲切,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
按律来说,常人无事是不能待在魔界之门附近的。但在此处看守的校尉也认得姜离,不知他和姬昊有何关系,又见他只是静静看着兵士们换岗,并不吵闹,暂时便也不去管他。
然而,仪式结束之后,姜离仍是恋栈不去,那校尉看在眼中,便不由有些为难。他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姜离身边行了个礼,客气地请他离开。
姜离正看得思乡之情大起,闻言道:“我好久不曾回人间了,你送我出去。”
那人吃了一惊,忙问道:“殿下可有公子昊手令?”
姜离一怔摇头。那校尉微微一笑,心说我就知你没有。当下解释道,他职责所在,除非有姬昊手令,否则不能让他出去。
姜离点了点头,冲他回以一笑,转身便走。那校尉见他如此易与,意外之下,也大大松了口气。
姜离一面走一面思索,姬叔叔既将此处守得这般严密,自是不愿令人自由出入之故。即便他此时去讨手令,只怕八成也会被拒绝。
姬昊所设瞬移禁制,这世上虽是无人可破,惟独在参卢传给姜离的遗物“乾坤珠”面前,起不了半点作用。
姜离走到众人目力不及之处,取出“乾坤珠”攥在手心,不费吹灰之力便出了魔界。
他孤身出来,之前也毫无准备,于是也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走到哪儿算哪儿。有“乾坤珠”为助,他走一段瞬移一段,很快便离魔界越来越远。
且说姬昊审过那人族官员,回到书房处理文卷时,却觉很有些心神不宁。不知为何,突然强烈地想念姜离。他想目下左右只剩些无关紧要的文书工作,不如将姜离接来与他作伴罢。也不知那孩子此时在做些甚么。想到这里,姬昊微微一笑,掐指计算姜离所在方位。
他不算还好,这一算之下,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当下不及跃起,直接坐在椅中瞬移而去。魔界之门前的守卫见到姬昊亲自来到,均是一惊。然而尚未来得及上前行礼,便见白光一闪,姬昊已过门而出。
好在姜离身上戴了刻有特殊法印的古玉,姬昊没花甚么功夫,便在一处村庄前找到了他。
此时人间正是农闲时节,庄稼早已收割完毕,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只剩下一茬茬干黄的稻桩。田地与村庄间有一片不大的空地,地上躺了个男孩儿,满头鲜血,生死不知。姜离正怔怔站在一旁,身周围了十数个手持棍棒农具大声喝骂,却踌躇着不敢向前的乡民。
姬昊一眼见到鲜血,脑中立时“嗡”地一声。下手也顾不得轻重,挥袖便将那些乡农甩得纷纷倒飞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免不了一个个又是头破血流。
姬昊大步抢到姜离身前仔细检视。只见他虽精神看起来有些不振,好在身上衣衫干净,不似与人动过手的模样,这时方心中一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当即俯身将他抱起,两人一齐回到魔界。
姬昊紧绷着脸,并不带姜离回房,却瞬移到“黎崖”魔族宗庙之前。今次姜离在人间闹出老大动静,竟也不知掩饰自己魔族身份,姬昊简直不敢想象,若他晚去一步,姜离被“那个人”的爪牙擒获,将会遭遇些甚么!
后怕之余,姬昊不禁大为生气。自我反省道,以往大概是对这孩子太过宠溺了,以致他胆子越来越大,竟敢无视他严令,私自出界。
他虽狠不下心来对姜离施以重责,但一点却小小的惩戒却还是要的。
魔王宗祠绝立黎崖之巅,气势森然。大殿之中虽点着数盏长明灯,但烛光并不十分明亮。
姬昊将姜离放在地下,冷冷俯视他道:“罚你今晚在此思过,你可心服?”
姜离垂着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慢慢走到供桌之前,盘膝在蒲团上坐下。姬昊见他如此乖顺,不由一怔,心中登时便软了。此时天色已晚,他立在殿心,只见烛影摇曳,殿中忽明忽暗,令人心中极为不舒服。小离若是独自在此过上一夜,万一吓出病来,那可怎生是好!一念及此,姬昊不禁有些后悔。但话已说出,实在不好收回。踌躇半晌,猛然省起姜离年纪幼小,法力低微,若无看守魔界之门者的帮助,断不可能自行出界。
登时大怒,暗骂不知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竟敢教唆帝子行此险事!于是走到姜离身边,蹲下身问道:“小离,今日是谁送你出界的?你乖乖说了,我便不罚你,现在就带你走。”其实姬昊若想调查此事,大可下令将今日当值看守魔界之门的兵士尽皆看管起来,分别讯问。但他为了替姜离寻个因头,好免了这场责罚,便直接开口相询。
然而他却不知,姜离的确是自己凭着“乾坤珠”出界的,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来搪塞他。当下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自己出去的,没人帮我。”他这话虽说得诚实,姬昊却如何肯信!还以为姜离是为那个下人打掩护,不由怒气更盛,长身而起,道:“你不说,我可要走了!”
姜离心事重重,闻言只是又看了看他,便又低下头去,似模似样地长叹一声。
姬昊纵然十分生气,此时听他居然像个小大人般叹起气来,心中却也不由好笑。他想这孩子脾气倔强,一时恐怕不会屈服。但他毕竟年纪幼小,在这昏暗的庙中单独待不到片刻,定会心中害怕。我先留他在此尝尝厉害,到时他便知道屈服了。
于是板着脸道:“你甚么时候想清楚了,甚么时候再放你出来!”袍袖一甩,瞬移而去。
他满以为姜离过不多时便会求饶,特意唤了姒屾守在庙前,负起传话兼保护之责,却忘了姜离经过家中大变,更阴暗的地牢也曾待过,怎会惧怕处处点着长明灯的宽敞殿堂。
姜离累了一日,早觉着困了。他心中有事,也不想进食,于是搬过殿中所有蒲团,尽皆堆在墙角,胡乱睡了一夜。姬昊为了等他屈服,反倒一夜无眠。
次日,姒屾那边仍一点动静也无。姬昊按捺不住,屡次传音询问,姒屾的回答也总是:“未曾招得。”
其实,姬昊一早起身之时,便欲将他接回。但想到若是如此,岂非前功尽弃?这孩子知道自己心软,日后难保不会更加恃宠而骄。于是强自忍住,这一日里,连处理公务时也一直心神不宁。
到了这日晚间,连姒屾亦忍不住进殿去看,姜离自己却依然神色如常。姒屾出来之后,向姬昊例行禀报时,语气中已带了三分钦佩。此时姬昊却再也坐不住了,捏个法诀,瞬移到宗庙前的献台之上。
大殿飞檐下的阴影中,正立着全副戎装的姒屾。他目光犀利,身形修长,腰板挺得笔直,虽在原地已站了整整一宿,却连姿势也没有换过。他兄长姒出自三年前率死士拖延追兵,再也未曾回来过。姬昊感其忠义,一直对姒屾十分提拔照顾,令他做了自己副将。姒屾自己也甚争气,但凡姬昊交待下去的事,他从来都将之处理得十分妥当,很快便赢得姬昊的倚重和信任。
此时姒屾一见姬昊出现,面上现出大松一口气表情,立时一掠而出,单膝跪在地上,恭敬道:“属下参见公子。”
姬昊摆了摆手道:“罢了。”眼望透过紧闭的殿窗撒在外间地上的橙色烛光,问道:“如何,他肯说了么?”
姒屾站起身道:“殿下年纪虽小,但却十分义气,仍是甚么都不肯说。”
姬昊听他语气中甚含敬意,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不语。
也不知究竟何人,竟有这样福气,这孩子为他吃了整整一日夜的苦,却仍不肯松口。
过了这么久,此事只怕已传得尽人皆知。而那人居然也忍心,眼睁睁看着姜离为他受罚,却不敢站出来自首!这人当真十分该死!若最终被他揪出来,定教他知晓滋味!忍不住恶向胆边生。
姒屾见姬昊额头青筋暴出,还道他仍在生姜离的气,不由很是忧虑,踌躇片刻,求情道:“公子,此地夜寒风大,殿下他年纪幼小,身体娇贵,只怕经不起。再说公子已罚了他一日一夜,也尽够了。属下斗胆,请公子放他回去罢!”
魔族人极敬重讲义气的硬汉,姜离如此硬挺,正是误打误撞,对足他们胃口。姒屾一向自视甚高,心肠冷硬,此时居然开口为姜离求情,便是因此之故。
姬昊一心所想便是拥立姜离为主,奈何众人因对参卢之后毫无好感,一直激烈反对。
今次这番责罚,竟意外地令得姜离得到族人敬意,姬昊虽觉始料未及,但也同时喜出望外。
既然如此,倒不一定非要姜离吐实了。
姬昊心中欣慰,面上却故意皱眉沉吟,并不说话。
姒屾心眼甚实,不疑有他,当即跪下道:“公子,殿下千金之躯,万一落下甚么病根,终是不妥。他已饿了一日一夜,请公子免了他的处罚罢!”
姬昊真正大吃一惊,失声道:“甚么!他饿了一日一夜?!我昨日亲自吩咐的膳食,难道未曾送来?”他顿了顿,迟疑道,“莫非是他脾气犟,不肯吃?”忍不住发怒,“你身为臣子的,见他如此,便不会在旁边劝上一劝?他身子娇贵,怎受得了这种苦!”心中大痛,加快脚步,急急往庙中走去。
姒屾茫然跟在他身旁,诧异道:“不是公子您下令,不许给殿下送饭的么?”
姬昊一震道:“我何时下过这种命令!”微一沉吟,便猜出个大概,不由怒气陡升,问道,“是否妬后过来传的令?”
姒屾明白过来,有些尴尬地看了姬昊一眼,吞吞吐吐道:“这……”
姬昊看他表情,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气得发抖。他早知妹妹不待见姜离,但却没想到,她当真做得出欺负一个稚龄幼童的事。他不愿在手下面前失态,勉强压住怒火,寒着脸道:“你即刻去命人做了宵夜,要清淡滋补,不伤肠胃的,尽快送到我房中去。” 语毕推开殿门,跨入去。姒屾躬身答应了,自去吩咐。
魔王大殿之内十分宽敞,一进门,迎面便是巨大的神龛,其上供着炎帝神像。神龛前是一张供桌,供桌前本整整齐齐铺着一排蒲团,此时却尽皆堆在墙角。姜离半卧半坐地靠在其上,垂睫枯坐。
姬昊心痛姜离无辜挨饿,一时也顾不得责怪他在炎帝灵前不敬,当下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轻声唤道:“小离。”
姜离抬起头来,木然看了他一眼。
姬昊从未见他对自己这样冷淡,不禁又是歉疚,又是心慌,轻轻把他揽过来,搂在怀中,痛悔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他们……你饿了罢,我这便带你回去!”一把将他抱起。
姜离却摇了摇头,嘟哝道:“我不饿。吃过了。”
姬昊一怔,低头望着他,疑惑道:“是么?原来有人来送过饭了,竟连姒屾也瞒过,当真不易。”他会错了意,笑道,“是那个你怎么也不肯说出来的人么?”暗想此人倒还算是良心未泯。
姜离却道:“没人来过,我吃那些。” 随意指了指供桌。
姬昊转头一看,不禁愕然。原来那供桌之上,本摆着不少贡品。姬昊对炎帝尊重无比,每日均派专人来此替换新鲜果蔬。而此时盘中却是十有九空,吃剩的果核与少量糕点碎屑,整整齐齐地堆在其中一只碟子里,足见取食之人的良好教养。
姬昊一时无语,半晌才道:“今日情况特殊,也就罢了。但取食炎帝贡品终究不对,他老人家若有知,只怕是要生气的。你日后切不可再做,知道么?”
姜离懒洋洋道:“祖爷爷最疼我,他才不会生气。”
姬昊噎了一下,突然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姜离正是炎帝一脉所承,最正统的嫡系后裔。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魔族,与帝君的关系算起来都已远了。
自己令他在这里挨饿受冻,炎帝若是有灵,还真不知会更生谁的气。忍不住飞快看了神龛之上那尊神像肃穆的面容一眼,心中尴尬万分。
他带着姜离回到房中,下人已将菜肴布了一桌。姬昊盛了鸡汤,亲手喂他。姜离虽吃过糕点果品,总归太过甜腻,胃中也不大舒服。见到香气四溢的鸡汤送到嘴边,仍然张口咽了。
喂了一轮,姬昊见他没有别扭反抗的意思,心下稍安。只是见他精神一直很萎靡,忍不住又愧疚又心痛,亲自服侍他洗漱了,抱他躺在自己塌上,掩好被子,柔声道:“乖,好好睡一会儿。”
姜离乖乖躺下,不哭不闹,只是始终有些无精打采。姬昊搂紧他,心中纠结,却又不知该如何哄得他开心。
眼见姜离面色晦暗,不复往日的活泼灵动,姬昊心中悔意渐浓。暗道,这孩子自幼孤苦,一人独处难免寂寞,便算是私自出了趟家门,又算甚么大事,何必如此罚他。一时万般自责。
好在姜离仍愿意被他抱着,不曾因此疏远了他,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姬昊低头轻轻亲吻姜离紧蹙的秀眉,心中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好好补偿他。
姜离感觉到他的善意和疼惜,眉头稍稍舒展了些。他抬起头,疑惑而委屈地望着姬昊,问道:“姬叔叔,为甚么……”姬昊心中一颤,只道他要问自己为何罚他,不由很是尴尬。却听姜离续道,“……他们为甚么说我是‘恶魔’?”
“……”姬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姜离乌黑湿润的双眸中满是不解,委屈地扁嘴道:“我没做错事,他们为甚么要捉我?以前我随爹爹出巡时,百姓们都欢迎我们。为甚么现在会这样?”
姬昊这会终于听明白他到底在说甚么,不禁大为意外,愕然道:“你不怪我罚你在宗庙内思过?”
姜离怔了怔道:“我自己偷偷跑出去玩,让你担心了。罚我是应该的,为甚么要怪你?”
姬昊不意他这般好说话,不禁顿有顾虑成空的感觉,一时无言以对,面上现出古怪神色。
姜离毫不在意地丢开这个话题,继续问道:“姬叔叔,甚么是恶魔?”
原来姜离出了魔界,正遇上数名人族幼童在一处玩耍。他长久不曾见到与自己年龄相仿之人,忍不住上前说话,想与之一同玩耍。
哪知那些人族孩童见到他额上双角,立时大惊小怪,口呼“恶魔”,四散奔逃。唯有几个胆大的留在当地,但却是想将他捉住,送去官府领赏。
姜离自然要反抗,但他乃是自幼修行的天魔,只轻轻一出手,便将对方领头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闻声而来的村民们欲寻他报仇,但却心中惧怕,一时不得上前。而姜离则心情郁结,不愿再次出手。两方僵持了一会儿,直至姬昊赶至,将姜离带走。
姬昊虽不尽知具体发生何事,但他见识广博,这段时日以来又经常出入人间,只凭姜离几句话,便已猜到事情大概始末。见姜离浑没将他的责罚放在心上,他自然也不会笨得非要谈论此事不可。
待想到雷龙提过训练姜离权术,心道此事便算是一个启蒙罢。于是沉吟片刻,道:“小离,你可知道魔、人二族,究竟有甚么区别?”
姜离一怔。他不太明白魔、人二族的区别,与他的问题有甚么关系。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魔族长于力量,人族长于谋略。”这还是他亲族尚在时,父亲曾灌输给他的概念。此时虽然家破人亡,这句话却始终牢牢刻印在他脑中。
姜离答了这话后,稍稍一顿,黯淡的小脸上带了一丝笑意,续道:“我小时候常听爹爹说,他曾有个肝胆相照的朋友,虽然出生人族之中,却在魔道修业上大有树建,由此力量、智谋无一不长,令人叹服。我现在想来,爹爹说的那人,似乎便是姬叔叔你呢。”
姬昊一震,颤声问道:“当真?你父亲……当真曾对你说过此话?”姜离出生之前,姬昊与参卢便已反目。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才在日夜品尝着因与好友绝交的苦涩。但若参卢居然曾经在与他决裂之后,对着心爱的小儿子说出这些话,那自然是他心中也有悔意了。一念及此,姬昊不禁又是快乐,又是心酸,只恨这一切知道得太迟。
姜离点头道:“嗯,不骗你。爹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说到此处,神色不禁又黯淡下去。但他终究不是三年前的奶娃,不再动辄哭泣。双眸仅稍微湿润了片刻,便恢复正常。
姬昊抱着他,默然不语,想起自己少年时与参卢把臂同游的快乐时光,那时二人心有灵犀,默契无双,何曾想过后来竟会互生龃龉。世事之无常,莫过于此。
叹谓良久,将人、魔两族之间在体质和生命力上的差别说了,然后道:“古往今来,常有魔不懂控制力道,出手不知轻重,失手误了人族性命。有心者对此加以利用,散布‘魔族为恶,残忍嗜杀’的谣言。普通人族百姓不知就里,这话听得多了,久而久之,便在心里信了,从此也害怕起魔族来,认为我们是‘恶魔’。”
姜离大睁双眼,愤怒道:“谁这么坏,竟撒这种谎!”
姬昊面上微现悲凉之色,黯然道:“世间事,莫不过成王败寇!如今人间掌权的,正是那个欲灭我全族而后快的奸贼。他惟恐我族复辟,自然要将流言传得更为难听。若无他在背后非倾国家之力推波助澜,以神州地广人稀,怎会连那等偏僻的小村落中的无知稚子,也会懂得魔、人之争。”
姜离皱起纤秀的眉,口中低低地将“成王败寇”四个字,反复念了几遍,神情似懂非懂。最后有些困惑地问:“莫非魔族当帝王,百姓就喜欢我们;讨厌我们的坏人当了帝王,百姓就跟着讨厌我们么?”
姬昊一怔道:“这……也不能这样说。”他想着该如何措辞,“百姓都是善良而单纯的。他们更多地仅只专注于自己眼前的生活。只要不干扰到他们,他们不会在意上位者人究竟是谁。因而他们所获得的关于朝堂之事的资料也极为有限,看问题的角度也因此较易受到外来影响。所以,”他摸摸姜离的头,柔声道,“他们喊你‘恶魔’,也只不过是受人误导,却并非因你做错事,你无需放在心上。”
姜离就是想听到这句话,此时终于放宽心。他想了想道:“虽然如此,我还是不喜欢被讨厌。”
姬昊安抚地拍拍他,深邃的星眸中目光坚定如铁,道:“不错。这也是为何,日后我魔族即便不惜一切代价,亦要重振旗鼓,重夺九州!小离,咱们这些人,无不与‘那个人’仇深似海。但你定要记住,凡事应以大局为重。日后的大战固然无可避免,但却并非全是为了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