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孤独》林小宸

5、第四章

　　姜离私自出了魔界，在人间几乎闯下大祸，幸得姬昊及时发现，将他带了回来。那日之后，姬昊终于意识到姜离毕竟还是个孩子，自己政务繁忙，竟忘记照顾他需要有同龄人陪伴的需要，实在应该反省。一日便易容改装，专程出界，自人牙子手中买了个四、五岁大的人类小男孩，带回来送给姜离。
　　那孩子长得清秀可爱，虽然有些瘦弱怕生，一双眸子却乌溜溜地显得十分伶俐，姜离一见便很是喜欢。那孩子年纪甚小，大概落在人牙子手中的时日也较久了，问他叫甚么名儿，他也摇头说不记得了。后来姜离见他右肩上有个拇指大小，活灵活现的棕熊刺青，觉得甚是有趣，从此便开玩笑似地唤他做“小熊”。
　　那孩子极为乖觉，被取了这样可笑的名字，却似一点也不生气。姜离每一叫他，他便响亮地答应，然后笑眯眯地跑过来，仰着头，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盯着比他高出两个半头的姜离，乖乖等他差遣。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开始这样唤他。
　　姜离久不曾有得玩伴，见小熊如此乖巧，便越来越喜欢他，若有闲暇，甚至还兴致勃勃地亲自教他习文认字，平时更是无论要去哪里，几乎都会带着他，只除了每日例行跟雷龙学艺时，为遵依自古以来，传道授业外人不得旁观的规矩，才让小熊独自在外厅等候，待他学完出来之后，两人再一同回去。
　　到了晚间，姜离仍是与姬昊同住，小熊便就近睡在他二人主卧室之侧的耳房内，方便姜离随时传唤。
　　姬昊那日虽听了雷龙劝告，命为姜离延请的西席先生适量教授他权术，但对让姜离接受杀戮训练一项，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雷龙之后又劝了他几次，见他始终犹豫不决，不由心中暗叹，日后便不再提起。
　　这样又过了一年，雷龙伤势渐沉，但每日向姜离传授法术一事却极少中断，其时间甚至更有加长，似乎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急着要将自己一身绝学尽快传给他。到最后，雷龙所授内容之繁重，连姜离这样的绝顶天资，消化起来也不禁感觉有些吃力。好在他性子本极为坚韧，一直咬牙坚持下来，从来没让雷龙失望过。
　　姬昊每回去看雷龙，也总依足规矩，尽量避开姜离学艺的时间。甚至当他自己亲自传授姜离法术时，也完全不去考查他在雷龙处所学进境。因而，他并不知道雷龙所教内容，只是心中十分信得过雷龙所授，定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只是见到雷龙将姜离在他房中留得越来越久，姬昊心中不免担心雷龙身体无法承担，苦心劝了几次，却均以无效告终。后见到雷龙虽然身体虚弱，但只要和姜离在一起，精神便显得十分好。心道他二人遭遇均十分可怜，难得相互之间感情甚好，如此在一处做伴，也有好处，于是便没再劝。
　　这一日，姜离来到雷龙房中，先搂着他脖子亲热一番，引得雷龙心花怒放，这才开始一个教，一个学。
　　姜离学了一个多时辰法术，见雷龙眉宇间隐有倦色，便跑到榻边，拉着他手笑道：“叔叔，我累啦！咱们休息一会儿！”
　　雷龙心中雪亮，也不坚持逞强，爱怜地摸摸他头，微笑道：“好。”
　　姜离在雷龙身边坐下，伸手抱着他，将他身体重心倚到自己肩上来。姜离这几年身量拔高得很快，如今虽年仅九岁，却已长得和普通人家十五、六岁的孩子那样高大了。雷龙虽是个身形决不矮小的成年人，此时坐在榻上，斜斜靠在他肩头，居然也不觉如何不适。
　　雷龙歇息了片刻，忽听姜离在他耳边道：“叔叔，我可否将你传我的法术，拣些来教小熊？”
　　雷龙怔了怔道：“小熊？你那个人族侍童？”
　　姜离“嗯”了一声，笑道：“是。他近日求我教他哩！我看他也已到年龄了，现在学法术，正当其时。”
　　雷龙眉头一皱，不悦道：“不可。他一个奴隶，如何有资格学这等高深法术。”
　　其实魔界之中，亦有专供训练仆役奴隶的法术武艺之处，只不过其中所授的，仅是些伺候人用的小法术，与其他身份自由的族人所修内容大为不同。小熊得到姜离喜爱，平素吃穿用度便与一般奴隶不同，如此一久，他自己也渐渐习以为常。至如今想学法术，便也缠着姜离，而不愿去与那些低层奴隶一般，修习最粗浅的法术。
　　姜离年纪不大，对身份之别概念甚为模糊。况且小熊的识文断字，一向便是他亲自教的。此时听小熊这般要求，只觉并无不妥，于是一口答应。只是在选择何种法术传他一事之上，却颇费了一番心思。
　　他自己的家传心法，唯魔族方可修习。小熊乃是人族，学来有极大害处，自便不能传他。而姬昊却因政务太过繁忙，平日为节省时间，指点姜离的均是十分精妙高深的法术。姜离自幼修炼，天资又高，学来自是不难，但这些法术对毫无根基的小熊来说，却是太过渐深了，因而也不能传给他。
　　如此一来，唯有雷龙方是由浅至深，极为详尽地将毕生所学倾囊传给姜离。其中高深的部分固然丝毫不逊姬昊所授，然而打根基的浅显部分却也不少。又喜他的法术恰适同样雷属体质的小熊，姜离心中盘算，正可拣些小熊能学的部分教他，岂非远比让他将时间白白浪费在奴隶修习处强。
　　只是教授法术武功，却与读书习字不同。按规矩，姜离欲要转授小熊法术，必须先取得传业予他的雷龙首肯方可，否则便是犯了大忌。
　　雷龙一向对他极为爱护，姜离从未想过竟会被他如此干脆地拒绝，一时愕然。但眼见雷龙神色严肃，却也知他此话绝非说笑。
　　姜离自是不忍与重伤虚弱的雷龙争辩，心下却仍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雷龙五感敏锐，立时便有所觉，不由眉头紧蹙。姜离自与他相识以来，何时跟他生过气！如今他竟为了一个卑贱的奴隶……雷龙强压怒意，勉强调息片刻，方才淡淡道：“已休息够了，咱们继续罢。”
　　姜离“哦”了一声，打起精神，仰头看着他。
　　雷龙说了一个口诀，细细解释了，便教姜离自行去到屋中的空地之上练习。他自己则靠在榻边，一面听着自姜离掌中发出的爆裂之声，一面怔怔地发着呆。
　　这孩子，为何与姬昊竟是一般模样，无论对谁均是一片热诚。为人君者，为控制臣民下属，适度恩威并施自也应该。只是似他如此这般漠视上下尊卑之别，却也未免太过了。
　　……为何他的魔性，至今仍不开呢？
　　姜离这些年来，日日来陪伴雷龙。雷龙喜爱他天资聪颖，非但亲自教导他法术武功，更早便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因此，雷龙很自然地亦如姬昊一般，盼他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成为收复故土的中兴之主。
　　然而与出身显赫世家，自幼便与魔族皇室子弟一同接受最好训练的姬昊不同，雷龙自己成魔之路甚是坎坷，其间经过极为残酷的竞争淘汰，最终存活下来，这才有了之后的成就。
　　虽恨当日一时大意，中了敌方奸计，被“斩龙刀”所伤，雷龙苟延残喘至今，十成修为之中，却已损去七八，再不复往日之威。
　　然而若在昔年，魔族三大高手雷龙、姬昊、姜尤全盛之时，单以法力论，后两者即使联手，也绝非雷龙之敌。
　　故而雷龙一直坚信逆境之中出人杰，于是心中虽对姜离疼爱无比，平素教导他法术武艺之时，却甚是严厉，并对姬昊对他的百般迁就极为不满。
　　姜离年已九岁，姬昊竟仍与他同起同宿，贴身照顾，实是宠溺得过了头。雷龙曾就此劝过姬昊道：“小离日渐长大，你也好应让他搬去别处居住。若一直养在你羽翼之下，只怕他依赖之心渐强，日后难以当得大任。”
　　姬昊却坚决摇头道：“不行。小妬正看他不顺眼，我若不时时盯着，她定不会让小离好过。”
　　雷龙叹气道：“我正是这个意思。昊，你难道能一辈子护着他？若当真为他好，便需狠下心来，及早让他多经历些冷暖挫折。如此对他只有好处。”
　　姬昊一怔道：“他还小呢！磨练甚么的，大可迟些再说。”便如劝他训练姜离接受杀戮训练般，随意敷衍过去。
　　雷龙重伤无力，惟有不住斥道：“慈母多败儿！”姬昊却不甚在意地调笑道：“有你严父出孝子，岂非便已足够！”雷龙摇头叹气，却拿他毫无办法。
　　雷龙伤势日渐恶化，自忖来日不多，唯一的心愿便是自己这副残躯，能撑得到姜离魔性苏醒之日。但现下看来，此事却似乎仍是遥遥无期。一念及此，他便忍不住魂断神伤。
　　雷龙正自恍惚出神，忽觉怀中一暖。
　　姜离抱住了他，关切地问道：“龙叔叔，你身上难受么？”原来他练过方才新学的法术，转过头来看雷龙时，却见他神色黯然，似是心不在焉。
　　雷龙回过神来，伸手搂住他，勉强笑道：“无妨。我们继续吧。”运了运内息，却觉心中浮躁，气血凝阻，不禁一凛，知是伤势又将发作了。
　　如今他的伤势两次发作之间，间隔已越来越短，只怕不是甚么好兆头。
　　姜离见他脸色瞬间惨白，不禁吓了一跳，忙道：“不，不。龙叔叔，你快休息一下。”手上运足功力，欲扶雷龙躺下。
　　那知雷龙忽然身躯微震，张嘴吐出大口鲜血。接着身子一侧，软倒在姜离怀中。姜离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不由心中惊慌，双手也忍不住跟着发抖，抱着他颤声叫道：“叔叔！叔叔！”一面大声呼唤候在外间的婢仆：“人来！速速去请公子昊！”。
　　雷龙身边的侍从闻声赶至，自门外望见姜离月白色的丝绸常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均大惊失色，匆忙奔出，往寻姬昊去了。
　　姬昊来得甚快，一进门便抢至榻前，小心地将雷龙自姜离手中接过，搂在怀内，同时伸手抵在他丹田之上，将自己深厚的内力源源不断输了过去。
　　姜离见到救星，心中大喜。他怕打扰二人运功疗伤，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榻边，一瞬不眨地望着他们。
　　雷龙得到姬昊相助，不一刻便醒转过来。姜离见他面上渐渐有了血色，不由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姬昊亦松了口气，慢慢放开按在雷龙小腹上的手掌，捏个法诀。只见白芒轻闪，一只盛了七分满黑色药汁，尚在徐徐冒着热气的陶碗，便凭空出现在他掌中。
　　姬昊将碗沿凑到雷龙唇边，轻声道：“来，把药喝了罢。”
　　雷龙已不知是第多少次自鬼门关前，再被姬昊硬生生拖了回来，心中却已一如死灰。他叹了口气，微微偏开头去，颓然道：“你我皆是心知肚明，我这伤……只怕是好不了啦。你又何必，白白浪费这些珍贵药材。”
　　姬昊闻言心中一痛，持碗的手忍不住发抖，几乎将药汁洒了出来。他怒道：“胡说甚么！”然而他嘴上虽不愿承认，心中却也明白雷龙所言不虚，忍不住眼圈一红。他停了半晌，才控制住自己情绪，柔声道：“今次我又换了另一种配方，这药定会有效。你快趁热将它喝了。”
　　姜离见到姬昊端着药的手在微微发抖，于是踢履登榻，跪坐在雷龙身边，自姬昊手中将那碗接了过来，道：“龙叔叔，我喂你！”用小匙舀了药汁，凑过去轻轻吹了吹，送到雷龙唇边。
　　雷龙却是心灰意冷，更不愿再连累姬昊等众人百忙之中，仍要为他费心冒险，四处搜寻药材药方。故而原已决意拒不服药。
　　然而却不知为何，姬昊劝他时，他尚可闭口不从，但姜离当热切的目光，有若实质似地落在他脸上，亲手将药匙送到他唇边时，他却忍不住心中一软，不由自主便张口吞下。
　　姬昊看着他一匙一匙，将碗中药汁服尽，虽心中酸楚，却也暂时松了口气。伸手去摸姜离头顶。
　　姜离回过头来看他，柔软的黑发擦得姬昊手心微微发痒，忍不住微微一笑，柔声道：“小离，你出去吩咐我的侍从，将我卧房之中东面书架上，上数第三行，左手第二格中那只锦盒拿来，好么？”
　　姜离点头答应，跳下榻去，飞快地奔到门外吩咐去了。
　　雷龙轻轻长叹一声，姬昊低头看他，取出手巾为他轻轻擦拭唇边药渍，一面柔声宽慰道：“龙哥，你放心……”
　　然而话未说完，雷龙忽然面色再变，一口鲜血，尽吐在姬昊袖中。
　　姬昊见此，心中狠狠一沉，扶着他颤声道：“龙哥！”伸掌便欲再将内力输给他。雷龙却勉力推开他手，低声道：“你支开小离，是要跟我说甚么话么？”
　　姬昊三指按在他腕间。雷龙近年来伤势沉重，脉搏早便弱无可弱。此时虽吐了这口血，脉象却无多少变化。姬昊探知他一时之间不会有大碍，总算放下些心事。叹了口气，亦放低声音道：“是。”耳听到姜离说话之声自屋外隐隐传来，姬昊快速道：“却也不是甚么新鲜事，仍是有关你的伤势……情况……并不甚好。龙哥，你实不宜再如此劳累了！来日方长，你便听我一劝，教导小离法术之事，便暂时停一停罢，待痊愈之后继续不迟！”
　　雷龙微微摇头，苦笑道：“来日方长么？”他长叹一声，握住姬昊手，“昊，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我的伤自己知道，已是好不了了。自古以来，我师门每一代仅有一名传人。我往日里又闲散惯了，亦是从未动过收徒之念。而今我命不久矣，却蒙上天垂怜，得遇小离这样一个千年难遇的奇质美材，使我师门绝学不至由我而终，而他日九泉之下，我亦不至愧对先师，此实天大之幸。无论发生何事，除非我已伤重到人事不省，否则即便弥留之际，亦决不会停！”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足见心意已决，不可动摇。
　　姬昊听得心头剧痛，紧紧搂了搂他，接着放开手臂，长身而起，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发誓一般道：“不，说甚么弥留！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定不会任你死去！”
　　这时姜离打发完下人去取姬昊所需之锦盒，返身入房，却正听到最后半句。他怔了怔，忽然想到雷龙方才口吐鲜血，登时心中害怕，疾步奔到榻边，扑到雷龙怀中，担心地一迭声唤道：“龙叔叔，龙叔叔！你别死！”
　　雷龙摸索着轻抚他顺滑的长发，微笑柔声道：“不会的，小离勿要担心。”
　　姬昊勉自控制住动荡的情绪，轻拍姜离肩头道：“我刻下要出界，为你龙叔叔寻找合适的内丹疗伤。你代我照顾他一会儿，好么？”
　　姜离自然大点其头。姬昊又道：“待会儿下人送来那锦盒之中，有一枚丹丸。若你龙叔叔身子又感不适，你便喂他服下。”
　　姜离又点头道：“嗯！”
　　姬昊摸摸他头，犹豫片刻，道：“若他……若他再吐血……你便命人去请姚上将军来看他，记住了么？”姜离与雷龙一向亲厚，此时自是决计不肯寸步离开。而姬昊这些年来，一直尽量避免他与仇妬碰面，是以此时雷龙伤势加重，姬昊却未遣人通知仇妬。只是嘱咐姜离，万一雷龙情况恶化，再去向对他无甚好恶的姚风求助。姬昊顾虑到姚风与仇妬素来交好，若此刻便召他过来，多半仇妬立刻便会知道。她性子急躁，法力亦不如姚风，即便一直伴在雷龙身旁，也未必能有甚么助益。不若完全不令她知情。
　　姜离答应道：“好。”姬昊交待完毕，伸手在雷龙臂上轻轻一握，随即捏个法诀，瞬移而去。
　　姜离看着他离开，然后回过头来，对雷龙道：“龙叔叔，你要躺下休息么？我扶你！”
　　雷龙摇头，微笑地叹道：“不了，我想坐一会儿。”
　　姜离“哦”了一声，爬上榻去，扯来薄被，仔细地披在雷龙身上。这时下人送了那锦盒来，姜离接了，挥手令他退下。
　　他打开盒盖，只见一颗黑褐色，拇指大小的丹丸，安静地躺在柔软的黄绸垫上。盒盖甫一开启，立时满室皆香。可见是极为珍贵的药材。
　　姜离想起姬昊临行前的交代，抬头问雷龙道：“龙叔叔，你身上难受么？”雷龙知道自己此时只要微露一点难受的意思，姜离立刻便会将药丸喂他服下。然而他心中，对服药其实已极为排斥，于是便微笑着摇了摇头。
　　姜离道：“哦。”将那锦盒复又合上，随手放在雷龙枕边。偶一抬眼，见到雷龙唇边仍有一丝细小的血渍，便拿自己衣袖为他擦拭，一面问道：“龙叔叔，你要喝茶么？”雷龙笑着摇头，摸索着握住他双手，合在自己掌心，慢慢摩挲。姜离尚未成年，而日常一切粗细杂务，又均无需他亲自动手，故而他修长的手指之上，皮肤细滑如脂。掌中仅只平素惯常握剑的部位，有着一层薄薄的细茧。
　　雷龙则因练的乃是铁掌功夫，外表虽看不出来，实则十指坚硬如铁。事实上，即便从未经过修炼，哪怕随便一名寻常龙族的龙爪，亦可轻易摧金断玉。何况是身为上古魔龙的雷龙呢。
　　二人四手相握，极大的差异立现。姜离被他掌中硬茧磨得微微发痒，忍不住“嘻”地一笑，将双手轻轻抽了出来，然后隔着被子抱住雷龙，拿脸颊在他胸口乱蹭，一面笑着唤道：“龙叔叔，龙叔叔！”雷龙打自开始教姜离法术，便对他日渐严厉。姜离最近一次如此自在地跟他撒娇，已在许久之前。如今忽然重温旧事，两人心中均升起熟悉亲切之感。
　　雷龙自知来日无多，能与这孩子共度的快乐时光很快便要结束，忍不住心中微酸。他不由自主地舒臂搂住姜离，强抑悲痛，低声唤道：“小离，小离。”雷龙一世英雄，气度非凡，早已不畏生死。然而此时心中却惟独放不下姜离。只觉仍有许多话，来不及跟姜离逐一叙说；尚有许多事，来不及与他一同去做；更有许多精深法术，来不及尽数传他。
　　可恨伤势逼人，生命苦短，他已无缘看着这孩子慢慢长大，练成绝世法术；也已无缘看着他带领族人收复故土，中兴魔族，然后娶妻生子……
　　重伤的双目，已流不出眼泪。雷龙心如刀割，却惟有将姜离越抱越紧。
　　姜离感到他双臂微微发抖，只道他伤势复又发作，心中害怕，伸手便将那锦盒抓了过来，取出药丸，送到雷龙唇边道：“龙叔叔，吃药！”
　　雷龙心情起伏，便觉气血翻腾，头脑阵阵发昏。姜离将药丸送到他唇边，他心中一片迷茫，下意识地张口吞下。那药丸果然灵验，雷龙服用之后，灵台很快回复清明。但他心中却知，这只是暂时的。
　　姜离仍不放心，问道：“龙叔叔，要遣人去请姚上将军么？”
　　雷龙立即摇头，低声道：“不必，我已好多了。我只想小离一人陪我。”
　　姜离闻言十分高兴，倾身在雷龙面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笑道：“我也是！”
　　雷龙微微一笑，顺势抱住他。姜离靠在他胸口，垂下长长的睫毛，专注地听着他缓慢的心跳。
　　雷龙搂着他怔怔地回想往事，从他还是一条幼龙开始，一直想到练成法术之后，遇见姬昊兄妹，参卢、姜尤两兄弟，以及那个道貌岸然，后来却悍然撕下伪善的外衣，翻天覆地的人。
　　然后是那场残酷的战争。魔族伤亡十之八九，而他也得到了这道永不痊愈的伤口。
　　接下来的记忆，便全是一片黑暗。
　　一夕之间沦为废人，完全看不到复原的希望。
　　这样的绝望，甚至连好友们的宽慰和陪伴也无法击碎。
　　姜离的出现，便如在绝望的无边黑暗中，亮起一点微光。
　　初见时的可爱，良好的教养；日常相处中的乖顺，体贴；学艺时令他为之惊艳的绝世天资和聪颖；以及偶尔的顽皮胡闹……想当年他居然偷溜出界，害得姬昊惊吓不小，雷龙事后得知之后，亦是十分后怕。
　　想到此处，雷龙忽然记起一事，对姜离道：“那年你离开魔界，究竟是得了谁人之助？”姜离怔了怔，只听雷龙续道：“此人竟如此轻易便将你置于险地，足见居心叵测。事后你为此受罚，他也不敢站出来承担责任，若非别有目的，便是个不讲义气的懦夫。你若当真不愿意指他出来，那便算了。但你自己心中却须明白，此人绝不可信！日后千万小心。”
　　姜离撇了撇嘴，道：“龙叔叔，你别听姬叔叔乱猜。我有‘乾坤珠’，出入魔界何须他人相助。”
　　雷龙一怔。经姜离这一提醒，他也立刻记起，参卢当年的确有过这件宝物。
　　参卢疼爱小儿子，便是一早将“乾坤珠”送给姜离，那也并不出奇。
　　一念及此，雷龙立刻便想起当日魔族自人间撤往大峡谷时，姜离也曾试图令众人相信他有能力代替姚风传送族人。只恨自己与姬昊一开始便想岔了，见到姜离法力不高，便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只是小孩子胡闹，不相信他便算了，居然连一个让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也吝于给。
　　想到当时那些被迫留在后面的族人，其实完全可以不必牺牲，雷龙纵然为人甚是沉稳，却也忍不住脸色一变。
　　他默然半晌，方才长叹一口气，问道：“那日你姬叔叔罚你在宗祠中思过，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他，却要在那里白白忍了一日夜的饥寒？”
　　姜离“哼”了一声道：“我早说过无人助我，他偏不相信，我才懒得解释。”
　　雷龙不禁愕然。心中忍不住感叹，宁可自己遭罪也不愿低头，如此倔强硬挺的性格，倒真有几分，似足了当年的参卢。
　　雷龙一笑摇头，轻拍姜离后背，正欲教他为人处事且让三分的道理时，心中却猛地狂跳起来。他陡然想到一个计划。原便晦暗的脸色，更是“刷”地惨白下来，身子禁不住摇摇欲坠。
　　这计划……这计划……
　　姜离感觉到雷龙突然全身发抖，只道他是伤势恶化，不由惊呼一声，忙从雷龙身上爬起，便欲穿鞋下榻，一面道：“我这便去请姚上将军！”
　　雷龙猛地将他一把抓住，紧紧抱在怀中。力气之大，竟毫不似平日重伤之下的柔弱。
　　姜离怕伤到他，不敢强行运功挣脱，唯有反手抱着他，忧心道：“叔叔，你怎样了？”
　　……横竖我已命不久矣……若能因此而成就小离，那……那自也值得……
　　雷龙深吸一口气。他方才在心中激烈地天人交战，而此刻既已做了决定，心中便一片平静，慢慢不再不住颤抖。
　　整个脸都埋入雷龙胸口的姜离，听着他胸膛内急剧的心跳渐渐平复，虽是大惑不解，但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心中强烈地思念姬昊，期盼他能快些回来。
　　但据以往经验，姬昊每回出界，最快也需耽搁一日方能返回。若雷龙当真竟于此期间出了甚么事，他也无法及时得知。
　　姜离正暗自焦急，呼听雷龙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他一声。
　　姜离下意识地应声，抬起乌黑晶亮的双眸，询问地看着雷龙。
　　雷龙在他头顶温柔地摩挲，柔声唤道：“小离。”他又停住了，微仰着脸，靠在床头，似在微微发怔。姜离等了良久不见下文，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
　　雷龙似是回过神，转头面对着姜离方向。他此时神情已完全恢复平静，微微一笑道：“小离，你可否为我做一件事。”
　　姜离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当然。龙叔叔要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
　　雷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神色，又迅速恢复如常。他点了点头，缓缓道：“妬后那处，有一支九天千叶莲。你可否代我走一趟，问她借来一用。”
　　姜离迟疑一下，问道：“是给你治伤用的么？要我亲自去么？”他倒并非因自己与仇妬有隙，不愿与她碰面。只是见雷龙身子虚弱，不放心离开他。
　　雷龙点了点头，道：“是。我这伤势……此刻有些受不住。方才听你提及‘乾坤珠’，我想你若能凭它前去，自然比遣那些法力低微，尚不会瞬移的下人去快。”停了停，恍然大悟道，“啊，对不住！我竟险些忘记了，你与妬后……那可否请你去外间随便寻个下人，让他替我传话呢？”
　　姜离秀眉微蹙，一跃而起道：“不必。我这便亲自去！” 一面探手入怀，握住“乾坤珠”。
　　雷龙伸手扯住他衣袖道：“且慢。”慢慢将他拉到自己怀中，紧紧抱了抱，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这才低声道：“那九天千叶莲乃是有灵性的宝物，一向供奉在密室之内，惟有妬后本人方可取用。你传了话之后，可否立即回来，让她随后自行去取宝莲？我……实在不愿你离开太久。”
　　雷龙方才言语之中，暗示姜离乃是因与仇妬有隙之故，这才不愿替他传话。姜离平白被人误会，虽立时答应替雷龙走这一遭，心中却忍不住有些不快。然而雷龙此时说话、行为，却又对他表现得亲密无比。姜离本是不记仇的小孩心性，当下立刻高兴起来，在雷龙脸上用力回亲了亲，笑着保证道：“我十息之内必回。”将灵力注入“乾坤珠”，只见白芒一闪，身形便已消失不见。
　　雷龙只觉怀中一空，不由自主生起失落之感。第一步已然走出……绝不能半途而废。他长长出了口气，慢慢向后靠上床头。
　　且说姜离瞬移至仇妬房中之时，她正在伏案看书。白芒突然闪过，仇妬吃了一惊，当即跃起，伸手便去摸摆在一旁的长剑。
　　待见到来者竟是姜离，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嫌恶之色，问道：“我哥哥呢？”她闺房之外布了足有三道防护壁界，放眼整个魔界之中，除了姬昊、姚风，只怕再无第三人能轻易进入她房中。仇妬以为定是姬昊带他同来，不禁皱眉。心道哥哥明知我讨厌这小孩儿，却还偏要带他来见我，不知有何目的。然而她左右顾盼，却始终不见姬昊出现。这一来不禁疑窦丛生，厉声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仇妬心中憎恶姜离，姜离对她自也没甚么好气。当下他翻了个白眼道：“雷龙叔叔要九天千叶莲，你快取了送来！”完全一副命令口吻。语毕，也不待仇妬答话，手中“乾坤珠”轻轻一挥，便即瞬移而去。
　　仇妬出身既十分显贵，模样长得又美，自小便给人捧在手心里宠惯了，何尝试过有人对她如此不敬？当下心中大怒，一掌拍在书桌之上，将个檀木制成的上好桌案击个粉碎，一面对着姜离身形消失之处，恶狠狠地骂道：“小畜生！”
　　屋外下人听到动静，吓得忙在窗外提声问道：“娘娘，发生何事？”
　　仇妬正怒不可遏，尖声叫道：“滚！”挥手又将一旁花架拍碎。
　　诸人均战栗不敢再说。
　　仇妬怒气冲冲地重重坐到绣榻之上，心中翻来覆去，尽想着这些年来，哥哥但凡对她疾言厉色，每次均是为了姜离。纵容得这臭小子恃宠而骄，如今居然欺到她头上来了！
　　仇妬继而又很快联想到，众人尚在年幼之时，她若与参卢争闹，哥哥也没有一次，是偏向她这个亲妹妹！一念及此，仇妬大为气苦，心中对这对父子不由更恨了几分，暗自盘算如何方能在姜离身上出了这口恶气。
　　但哥哥对这臭小子护得很紧，她虽早有此心，却恨苦无良机。何况这小子为人虽然可恶，修魔的天分听说却十分好，连在这方面一向挑剔的雷龙大哥，对他竟也赞不绝口，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若再拖上几年，待他练成法术，只怕下手将更为不易。
　　究竟要怎么做，方能得偿所愿？仇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倚在帐柱之上苦苦思索。
　　突然之间，她脑中灵光一闪，不由自主轻呼一声：“乾坤珠！”随即霍地站起，浑身不住颤抖，也不知是为兴奋，抑或生气。
　　姜离方才以“乾坤珠”作法离去，她虽看在眼中，但当时正在气头上，一时不及细想。此时冷静下来，立刻便想到“乾坤珠”的功用。她立时便想到当日在山洞之中，他们完全可以用这法宝脱险，则姚风不必耗尽法力，导致事后修为大损；而那些被留在后面的族人也用不着白白牺牲了。但这小子却不知出于甚么居心，竟不将宝物拿出使用！
　　仇妬当时并不在洞内，不知姜离的确曾想出手相助，只是却因众人的不信任而未曾成功罢了。不过，即使她知道此事，这会儿多半亦会选择无视。
　　仇妬握住秀拳，唇边忍不住冷笑。此事哥哥定也并不知情，否则怎能轻饶这自私无情之人！嗯，我这便去告诉他，让他自己看看，这被他宠在掌心中的小畜牲的真面目！
　　当下不再耽搁，捏个法诀，瞬移往姬昊的书房中去了。
　　至于姜离所言，雷龙需要九天千叶莲之事，早被她忘到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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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姜离回到雷龙房中，雷龙正倚着床头发怔。姜离直唤了他好几声，他才浑身一震，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姜离拉入怀中。
　　姜离贴在他胸前道：“我已跟那个女人说了。龙叔叔，你为甚么发抖？你冷么？”随即施法升高自己身体温度，紧紧地抱住雷龙。
　　雷龙摇头道：“不，我不冷。”慢慢控制住发抖的身体，道，“小离，我这屋中东墙正之上，挂着幅画，你可见着么？”
　　姜离这些年来日日与雷龙相伴，对他房内布置早已烂熟在心。闻言随口答道：“嗯，寒鸭戏水么。”转头往那幅画上看了一眼。
　　雷龙点了点头，道：“你将那画儿移开，便可见着后面墙上的暗格。那暗格中有只蓝缎包袱。你替我将它取来。”
　　姜离不想那幅看惯了的画后面，竟然大有玄机，不禁很感有趣。抬眼仔细看了雷龙一会儿，见他面上果然并无畏寒之色，便放心收了法术，跑到东墙之前，掀开装裱着那幅图的桃木画框。
　　墙上果然露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浅洞，内中躺着一只小小的蓝缎包袱，上面落了浅浅一层灰，可见已有多年未曾有人动过了。
　　姜离将那包袱取出来，拍拍上面浮灰，递给雷龙道：“给。”
　　雷龙接在手中，摸到包袱结，慢慢解开它。姜离很是好奇，心道龙叔叔一代英豪，向来眼高于顶。能被他看上眼，并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的东西，定然绝非凡品。忍不住探头去看。
　　雷龙将其中东西取了出来，却只是一块巴掌大的淡金色的绸布。看着虽然挺漂亮，但魔界之中上好的绸缎多得是，它也不见得如何出奇。但姜离心知雷龙对它如此看重，必有个中理由。于是非但并不失望，反而更添几分得到了解新事物机会的兴奋。
　　雷龙将它放在掌心里摩挲，脸上露出缅怀神色，良久方才开口道：“这件如意软甲，乃是金蚕蛊母所吐之丝织成，是我家传之物。虽看起来单薄，却是不畏水火，百兵不侵。它跟了我也有数百年了，曾数次救过我性命。”
　　姜离“咦”了一声，奇道：“这么小的软甲？龙叔叔，是你小时候穿的么？”
　　雷龙微微一笑道：“不是。”将姜离拉到身边，伸手便去解他衣带，很快便将他脱到只剩一件贴身里衣。
　　姜离不明所以，但他对雷龙十分信任，便乖乖任他动手。
　　雷龙轻轻将那件软甲撑开，套在姜离身上。说也奇怪，那软甲放在掌中之时，看起十分短小，然而一贴上姜离的身子，便迅速长大。最后变得不长不短，好似量身为姜离定做而成一般。
　　姜离这才恍然，笑道：“真是件好宝贝。”低头摸了摸，只觉入手柔软轻薄，内中灵力流转不息，带着微微的暖意，穿在身上十分舒服受用。他心中全无贪念，此时既已试过，满足了好奇心，便欲将它脱下来，还给雷龙。
　　雷龙却按住他手，道：“你穿着罢。”
　　姜离一怔，道：“这是你家传之物，我不能要。”
　　雷龙叹了口气道：“我日后是用不到啦。叔叔除了这个之外，也没有甚么好东西能给你的。只盼你勿要嫌弃。若不喜欢，便不要穿着，仅只带在身边作个纪念也好。”
　　姜离愕然道：“这样好的宝贝，谁会嫌弃呢？”随即又惊又喜，抱着雷龙道，“谢谢龙叔叔！”一时竟没注意雷龙话中含义。
　　雷龙抱了他一会儿，在他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亲。想到与这孩子、与姬昊等生死之交分别在即，他心中便痛如刀割。但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小离，你会恨我么？”
　　姜离奇道：“我喜欢你得紧，你又送了我这件好宝贝，我怎会恨你？”心中隐隐感到不妥，忙问道，“龙叔叔，你怎么了？”
　　雷龙苦笑一声，叹了口气。片刻之后方道：“我曾答应过，要给你看我的真身，但直到现在仍不曾兑现诺言。”
　　姜离信以为真，释然笑道：“这又不算甚么。待你痊愈之后，我定要你一日便显十次八次的，到时你可不许不允！”
　　雷龙微笑摇头。过了一会儿道：“你若想看，我这便显给你看，如何？”
　　姜离大喜，在他脸上“啵”地一亲，却道：“不要了。变来变去甚耗真力，还是留待你身子愈可之后罢。”
　　雷龙摸了摸他头，叹息道：“我这身子，只怕再无痊愈之日。若不趁今日我精神尚好，赶紧显给你看，只怕便再无机会了。”
　　姜离一震，抱紧他道：“不会的！姬叔叔定能救你！若他不行，待我长大之后，练好法术，也定会想办法救你！”
　　雷龙叹了口气，道：“‘斩龙刀’之伤，于我龙族而言，却是无药可救。你姬叔叔等人虽不时以灵药与内丹为我续命，却也不过是令我多苟延残喘一段时日罢了。待我将自身修为消耗殆尽之日，即便是再好的灵药、内丹，也再救不了我啦。”姜离年纪尚幼，平日里众人均不曾对他谈及这些。故而他虽知雷龙伤势严重，却并不知道竟是严重到这般地步。此时他一听此言，便不由脸色大变，猛然抬头，凝视着雷龙残缺的面容，颤声问道：“是真的么？”他心中虽不愿相信，但却知雷龙从来不曾骗过他，更何况是这种事。故而虽然开口询问，心下却早已信了九分。
　　雷龙再叹一声，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姜离早已与雷龙培养出父子般深刻的感情，闻言难过至极，忍不住流下热泪，抱着他哽咽道：“龙叔叔，我不要你死！有甚么法子，是可以彻底治好你的么？无论甚么事，我都愿意替你去做！”
　　雷龙紧搂着他，默然良久，方才低声道：“当真无论甚么事，你都愿意去做？”
　　姜离听他话中，似乎大有转机，不由精神大振，喜道：“当然！你快告诉我，要怎么做！”一时之间，他竟忘了若雷龙当真有法可医，姬昊怎会拖到现在。
　　雷龙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