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孤独》林小宸

3、第二章

　　姬昊救了姜离回来后，不意外地遭遇仇妬的激烈反弹。姬昊心怜仇妬境遇凄惨，不愿与她多做争辩，只是告诫她勿要将上一代的恩怨强加到无辜的孩子身上。
　　相较于仇妬的偏激，身负重伤的雷龙则理智得多，甚至还因姜离的可爱，而对他心生好感。
　　次日一大早，雷龙便从浅眠中醒来。睁开双目，眼前却仍是一片黑暗。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撑起身，背靠冰冷的山壁，坐在青石床板上。
　　他重伤之后体力不足，虽有姬昊时常为他带内丹回来续命，但那“斩龙刀”实在太过霸道，以致他的身体恢复速度一直十分缓慢。不过，好在此刻已可以自己坐起身来。
　　他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忽有所觉，偏了偏头，露出倾听的神情。片刻之后，开口道：“是……小离么？”
　　姜离在他门外已站了有一段时间了，这时听他说话，立刻“嗯”了一声，跑到他床前，踢掉鞋履，爬上去。
　　雷龙脸上露出笑容，摸索着拉住他，轻声道：“方才怎么不进来？”
　　姜离小声说：“我见你正想事情呢，怕打扰你。”一面伸出双手，覆盖在雷龙脸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雷龙只觉一道清爽温和的灵力，在自己刀伤处来回流淌，知道姜离是在尝试为自己治伤，不由心中感动，伸手握住姜离手腕，笑叹道：“没有用的。多谢你啦！”
　　姜离怔怔看着那道伤口，在他曾经屡试不爽的疗伤术治疗下，仍然保持着裂开的可怕的样子。
　　雷龙怕他难过，忙安慰道：“这是‘斩龙刀’所伤，永远无法愈合的，即便是昊……即便你姬叔叔，对它也束手无策。”
　　姜离年纪尚幼，未曾听过“斩龙刀”的名字，不知道这把刀在龙族之中，威名之盛，直能止小儿夜啼。
　　寻常龙族，即便仅仅被它划破一道细小的伤口，亦会感到生不如死的剧痛，还会因伤口一直无法愈合，而流血至死。
　　雷龙被它伤成这样，竟然能够留得一命，实在已是奇迹了。
　　姜离想了想，颇有豪气地道：“是谁伤的你？等我长大了，练好法术，定替你将他杀了！”
　　雷龙原是上古五大神龙之一，法力强悍，当世少有敌手。若非当日敌人先施诡计，后又仗了“斩龙刀”之势，绝无可能伤他至此。
　　然而姜离见他外形文秀，于是跟他说话，便自然而然地，全用了保护者的语气。他自己自然不觉有甚么不妥，雷龙心中却要忍不住泛起古怪感觉。
　　雷龙怔了怔，微笑着将他拉到自己怀中，说道：“好孩子，谢谢你！但却不必了，那人已被你姬叔叔杀了。”
　　姜离“哦”了一声，趴在他胸前，想了想道：“若是我爹爹在就好了。他一定能治好你。”说了这话，立刻又想起家人，忍不住扁了扁嘴，长长的睫毛瞬间雾水重重。
　　雷龙有所感应，暗中为他难过，伸袖替他将泪水擦去了，柔声宽慰道：“我便是一直这样，那也不碍事。”顿了顿，转移话题道：“小离，你姬叔叔呢？”
　　姜离抽了抽鼻子，闷闷地道：“早上的时候，和姚叔叔一起出去了。”抬起头，拉着雷龙的衣袖道，“他说，我可以来看看你！龙叔叔，你让我看么？”
　　雷龙失笑。姬昊口中的“看”，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但雷龙听姜离语气天真，不由跟着童心大起，双手摊开，摆出任君观赏的姿势，道：“你看吧。”
　　姜离犹豫一下，道：“不是这样。我以前只曾远远地看过天龙的真身……”他跪坐起来，搂着雷龙的脖子，有些紧张，又有些神秘兮兮地贴在他耳边道，“叔叔，你给我看看！”
　　雷龙被他细碎的吐息，弄得浑身发痒，忍不住笑道：“现在可不行。这里地方太小，我若现出真身，只怕要将这山洞都撑破了。”
　　姜离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即羡慕道：“那么大！”
　　雷龙虽拒绝了他，却生怕他会哭闹不依，便如一般贵族子弟那样，霸道地非要别人顺着他意。因此心中本已在暗暗烦恼，不知届时该如何哄他才是。
　　哪知姜离非但丝毫也不任性撒娇，反倒表现得相当懂事乖巧，当真大出他意料之外。心中对他的好感，不由立时多加一层。
　　其实，因着姜离父亲的缘故，雷龙原先虽不至于与仇妬一般迁怒于他，但肯对他和颜悦色，却绝大部分只是由于可怜他幼失估恃，境遇悲惨。
　　但此时却已不仅仅是这样。雷龙伸出手，温柔地摸着姜离头顶，微笑道：“待日后我们能出去了，我再给显你看，好不好？”
　　姜离欢呼一声，抱着雷龙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一亲，笑道：“你真好！”
　　雷龙怔了一怔，失笑摇头。伸手揉揉他顺滑的长发，又捏了捏他稚嫩的双角。
　　姜离微微挣了挣，便不动了，趴在雷龙怀里任他摸。过了一会儿，他仰起头道：“我也想摸摸你的角，行不行？”
　　雷龙笑道：“这倒可以。”说着凝神，将收在体内的龙角现了出来。
　　他真身上的角自然十分巨大。但此时化作人形，龙角便跟普通魔族成年男子额上的角，大小区别也不差多少。
　　姜离第一次这样近地观察一对龙角，心中兴奋自不必说。伸手在上面又捏又摸，突然凑嘴过去，咬了一口。
　　龙角坚硬无比，直可摧金断玉，被他这样不痛不痒地咬，自然丝毫伤害也不会有。雷龙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正在做甚么，心中好笑，伸手抱住他。
　　姬昊回来的时候，两人正玩得开心。姜离一眼见到他进来，叫了他一声。
　　姬昊见他二人相处融洽，心怀大慰。走到雷龙床前，在他腕间脉上探了探，笑道：“这孩子不曾累到你罢！”
　　雷龙微笑道：“怎会呢。小离十分乖巧可爱。”顿了顿，问道：“今日你与风出去，可是去探大峡谷？”
　　姬昊取出一只内丹喂他服下。一面运功助他收化，一面笑道：“自然瞒不了你。”然后扶着他躺好，柔声道：“先歇着罢！你可要早些好起来，日后咱们复仇复国，可少不了你这首席军师！”
　　姜离把落在一旁的被子扯过来，踮起脚，盖雷龙在身上，然后趴在他耳边问：“我以后天天来找你玩，行不行？”
　　雷龙握着他手，微笑道：“随时欢迎。”
　　姬昊再跟雷龙说了两句话，便领着姜离告辞出去。没走几步，迎面遇上匆匆赶至的姚风。
　　姬昊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沉，问道：“何事惊慌？”
　　姚风走到他身前，低声道：“方才得到斥候回报，十里之外，发现敌方的追兵！这次人数众多，若真动起手来，我方恐怕不敌！”
　　姬昊吃了一惊，道：“这么快！”
　　姚风神色凝重，点头道：“我也未曾想到！按理说此处已然十分隐蔽，我又落了重重隐匿壁界，他们不应该这样轻易便寻到才是。”仔细想了想，迟疑道，“不过，由对方行进路线来看，似乎并不是直直冲着我们这里来的。或许他们未必当真发现我方形迹，只是无意间来到左近而已。”
　　姬昊皱眉道：“无论如何，此地毕竟不宜久留。小风你即刻去准备法阵，我去通知大家收拾行装。既已决定迁往大峡谷后面的异界，不若我们立刻便动身罢！”
　　姚风一震，脸上露出意外神色。他虽早知迟早全族要迁往异界，但却未曾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但他却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答应，随即转身离开，去准备瞬移法阵。
　　姬昊举步欲走，想起需先妥善姜离，低头便去看他。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姜离已先说道：“叔叔，有坏人来么？”漂亮的明眸之中，竟然闪过凌厉的杀气。姬昊看得一呆，几乎以为自己眼花时，姜离已握拳道：“是否是那些害死我爹娘哥哥的人？叔叔，你带我出去，我要将他们杀了！”
　　姬昊见到他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仇恨，忍不住心中一痛。报仇雪恨，他又何尝不想！但作为一个领袖，目下最重要的乃是顾全大局，尽量保存族人性命，而非意气用事，贸然大开杀戒。否则一旦形迹暴露，当更多追兵赶至时，只怕想走也不可得了。
　　姬昊叹了口气，摸摸姜离头顶道：“来人众多，我到时需全神应付，只怕无暇顾及其他。你雷龙叔叔身负重伤，无力自保，若是竟因此陷在敌人手中，那可就糟糕透了。小离，你可愿意帮我保护他？”
　　姜离怔了怔道：“我倒险些忘了！”伸手去推姬昊，“叔叔，你快去杀坏人吧！我一定会好好保护龙叔叔！”语毕，也不待姬昊答话，转身跑回雷龙房中。
　　姬昊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对他的乖巧懂事十分欣慰。刻下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多想，姬昊深吸了口气，自去吩咐撤退事宜。
　　姜离回到雷龙房中，雷龙早已听到动静，摸索着坐起身来。听到姜离脚步声近，抬头问道：“是来了追兵么？”
　　姜离点点头，忽然想起雷龙目不视物，忙开口补上：“对！”爬到雷龙床上，坐在他身边，伸手抱着他道：“但是叔叔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雷龙忍不住微笑。他心思剔透，立时便想到，这必定又是姬昊，为哄姜离乖乖呆在后方安全之处，而想出来的借口。于是他顺着话头哄道：“不错。小离，接下去你可千万不要离开我身侧半步，否则若给敌人攻进来，我只怕抵敌不住。”他双目虽盲，伤势又重，但若仅是区区三五十个寻常追兵，他却仍不会放在心上。姜离跟在他身边，自是再安全不过。
　　姜离年纪幼小，当然猜不透雷、姬二人心思，但见到雷龙用这样的表情，跟他说了这样的话，却令他感到自己被信任和依赖着，心中立时升起强烈的保护欲。于是拍拍小胸脯道：“放心，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雷龙一笑，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且说姬昊出来洞外探查敌情，正施法调整原先布在山下的陷阱时，仇妬也瞬移来到他身边。姬昊顾着手中法术，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地低声问道：“风的瞬移法阵，是否已准备好了？”
　　仇妬“嗯”了声道：“好了。他教我来问你，是否已可以启程。”走到姬昊身后，陪他一道望向那些正逐渐接近的追兵，不耐道：“你在等甚么？为何还不动手，将那些渣滓杀了？”
　　姬昊仍是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道：“你难道不曾见，对方仅有不到一半人，进入防御法阵攻击范围内么？”
　　仇妬撇嘴道：“杀一个是一个，还管他那么多做甚！”
　　姬昊叹了口气，回头直视她道：“小妬，我记得你似乎并非如此蠢笨之人。你好好想想，此时便急着发动攻击，非但无法全歼来敌，还会暴露我方藏身之处，若给他们传了消息回去，对方大举来攻，我们人手本便不足，到时该将如何抵御？！”
　　仇妬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仍不肯服软道：“那又如何，打得过就打，即使打不过，总不致于连脱身也不能够！”
　　姬昊皱眉道：“我们几个，自然可以随时瞬移脱身！但那些不会武功，法力低微的族人怎办！还有那些奴隶仆妇，难道丢下他们不管！”
　　仇妬踢着足边小石，撇嘴道：“风不是已在准备法阵了么！”
　　姬昊开始有些不耐烦，道：“你当风是大魔神么？他的法阵并不十分成熟，每次只可运载两百人。在全体族人均转移到安全处前，我们必须小心行事，尽力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仇妬听他语气已有些严厉，不敢再说，只是偏过头，望着逐渐接近的追兵，转移话题道：“风正急着寻你呢，你还不快去？”
　　姬昊暂时压下心中不快，回头向山下看了一眼，见对方已尽数进入防御法阵攻击有效范围，心中略为一宽，直起身子道：“你来替我暂时守在这处，我去去就来。”
　　仇妬眸中精光一闪，走过去，站在姬昊让出来的方位。
　　姬昊看着她，继续交代道：“若对方仅只路过，便不要出手，任他们离去，免得……”
　　话未说完，仇妬忽然动手，全面催动法阵。姬昊倒抽一口冷气。
　　轰隆巨响。大地为之动摇。
　　烟尘散去，山下的荒原之上一片死寂。
　　姬昊拍拍手，转头对瞪着她的姬昊嫣然一笑：“哥哥偏是妇人之仁，还说甚么‘任他们离去’。像这样一了百了，多么干脆！”
　　姬昊大怒。也不知左近是否仍有其他敌人。如此巨大的响动，无异主动高声告诉敌人：此处不妥，快来查看！
　　魔族残部藏身之处，乃是在一座石山腹内。这整座山怪石嶙峋，寸草不生，一眼望去，绝不似可供人居住之样，任谁也无法轻易猜到，如此不起眼的石山腹中，竟是别有洞天。是以之前那些追兵，看来也仅是凑巧来此，只在山下漫无目的地乱走而已。姬昊观察了半日，眼见他们很快便要远去。若能就此无惊无险地两相避开，自然最好不过，己方也有充裕时间安排转移。
　　但此时却情态大变。己方已相当于完全暴露在敌人眼皮之下，时间顿时紧迫起来。
　　仇妬自遭逢剧变，心爱的丈夫被仇人残忍地分尸处死之后，精神状态已多少有些不正常。她潜意识里，其实是有意想引来仇人，痛痛快快地决一死战，然后与敌携亡。她自幼任性惯了，如何能够想得到，对于其他族人来说，能够生存下去，是比报仇更重要的事。
　　姬昊对她这种心态，多少也有些明白，满腔怒火也不便发作出来，惟有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立即瞬移往寻姚风。
　　姬昊回到洞内，正见到姚风神情严肃，在以石块搭成的简易法阵之中盘坐主持。法阵外，雷龙携了姜离的手，面有忧色地扶墙而立。
　　山洞内空间甚大，尽管此时全族的幸存者尽数聚集在一处，却也并不显得十分拥挤。
　　魔族因受先天体质限制，原本便不若人族那般易于繁衍，即便在百年前民族大融合，百姓安居乐业，两族均极度繁荣的黄金时代，人口也不过五、六千之数。至于近年来乱臣篡位，战祸纷起，兼之新帝有意执行以灭族为目的冷血屠杀，更使魔族人口锐减。如今幸存下来，随姬昊等逃亡至此的已不满千人。
　　洞内一片寂静，众人心情沉重，谁也没有说话兴趣，气氛紧绷如利箭在铉。
　　姬昊与仇妬瞬移近来时，虽然丝毫声音也未发出，但他二人乍然现身，仍惹得众人齐齐一惊，纷纷伸手去按兵器。直到看清他们身形，这才知是虚惊一场，尽皆松了口气。
　　姚风见到姬昊，紧绷的神经稍稍缓和数分，开口道：“法阵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开始。”
　　姬昊立即点头道：“事不宜迟，即刻撤退！”转而面向族人，朗声道，“诸位请两百人一组，速速站到阵中去！暂未轮到的各位也无须惊惶，洞外的追兵已被尽数歼灭，此地仍十分安全。本人保证时间依然充沛，各位均可安然撤离。”众人得悉法阵载人之数有限，本在心中慌恐，纷纷交头接耳。至此时听到姬昊安抚言语，才重新安静下来。
　　姬昊又挥手招来一人，下令道，“姒出，便由你来负责点算入阵人数！”那姒出乃是姬昊直隶部从，跟随他南北征战，出生入死多年，一向忠心不二。当下抱拳道：“遵命！”大步跨前，立在法阵入口处，一面喝令众人加快动作，一面在心中默记点算。
　　其实，姬昊虽修的是魔道，说起来也可算是魔族一员，但他身上流淌着的毕竟以人族姬家的血液为多。那害得众人家破人亡，不得不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罪魁祸首，与姬昊甚至份属至亲。但他在魔族之中的威望，却丝毫不曾因此毁损半分。
　　一来因他本身魔功深厚，昔年曾与好友姜尤、雷龙一道，被公认为百年之内，最有可能修成魔神的三位。如今姜尤战败，惨被分尸横死，而雷龙又身负重伤，几乎性命不保，硕果仅存的姬昊便成了天性尚武，崇敬强者的魔族的唯一希望。
　　二来，姬昊与先帝参卢，以及曾经的诸侯王姜尤之间的深厚交情尽人皆知，他更在风云惨变之际，毅然与自己血缘亲族决裂，带领群龙无首的魔族冷静地与敌周旋，力挽狂澜于危难之中，使族人性命得以最大限度地保存。
　　故而姬昊虽不曾自立，众人却早已将他视为新一任族长，对他号令无不凛遵，对他所言亦无不深信。
　　因而此时姬昊“撤离绝对无碍”的话甫一说出，又有姒出相助维持秩序，方才稍有些混乱的场面立时恢复如常。
　　姬昊见状放下心事，转身对仇妬道：“小妬，你与这第一批族人同行。到了那处，需负起保护之责，顺便接应后来之人。”
　　仇妬撇嘴道：“大峡谷又非敌人势力范围，谅不致有甚么危险，何必多此一举，烦我跟去保护？”口中虽如是说，但见到姬昊倒竖的眉头，终究不敢执拗，心不甘情不愿地蹭到阵中。
　　她自己虽会瞬移，但因从未去过大峡谷，且不知消除瞬移痕迹之法，故而仍需姚风送她一程。
　　姬昊深深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再看一眼，终于无法放心，向身后一人招手道：“姒屾，你也跟着去。”放低声音，交待道，“妬后若有疏漏，你便及时从旁补救。”姒屾乃是姒出胞弟，也是跟随姬昊多年征战，忠心耿耿的良将。闻言抱拳行礼，匆匆去了。
　　雷龙倚在一旁山壁之前，默默听着姬昊发号施令。若在以往，似这般要紧之事，怎可能少了他一份。然而如今他却只能如同废物一般，呆立墙角“看”着别人忙碌，半点力也使不上。这令他心中极为不舒服。
　　当年他魔功盖世，甚至连强如姬昊，在少年之时，也曾得他指点过法术。
　　如今却因一时不慎，误中奸人诡计，几乎饮恨“斩龙刀”下。虽幸不曾致命，却落得成了一个废人。
　　愤恨与悲苦的思绪在他心中纷杂纠缠，牵着姜离手的掌心渐渐变冷。
　　正惆怅间，忽觉手上紧了一紧。雷龙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他俯下身去，柔声问道：“小离要甚么？”
　　姜离踮起脚尖，一手仍与他紧紧相握，另一手尽力搂住他，说：“你冷么，手上这样冰。我来帮你取暖吧！”说话间已默念法诀，将一道温暖的灵力注入雷龙体内。
　　雷龙胸中登时五味陈杂。姜离将他当弱者来照顾虽已非头一回，但雷龙即便伤势再重，却又如何肯让年仅五岁的姜离为他耗费法力。当下温和地阻住他，轻声道：“不必。”
　　只是他重伤之□□力不继，此时虽想强撑，却终于不支，慢慢坐倒。姜离一惊，忙施法将他托住，轻轻送在一旁大石之上坐下。
　　姜离见他脸色苍白，心中忍不住害怕。但他自前次欲为雷龙治疗而不果之后，便已知这难得一见的神龙所负伤势极为棘手，于是此时也不敢贸然为他疗伤，只是担心地问道：“龙叔叔，你身上很难过么？别怕，我现在就去找姬叔叔来看你！”说着转身欲奔。
　　雷龙心知此时正值紧要时刻，族人急于撤退，他帮不上忙便罢了，怎能反而令姬昊为他忧心，甚至平白耽误正事。连忙将姜离拉住，轻声道：“不，不必……我只是方才站得久了，有些脱力。唔……小离身上真暖和……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姜离信以为真，释然道：“原来如此。”当下尽力贴住雷龙，同时施法给自己加热。雷龙目不能视，感觉却分外细微。只觉怀中这孩子的体温陡然攀升，直至令人最感舒适，却又不致造成伤害的温度，方始保持恒定。他忍不住为姜离出人意料的体贴而惊讶。由胸腹心口而起的暖意，很快传遍他全身。
　　他渐渐有些淡忘了先前的失落悲苦。
　　洞穴另一边，柔和的碧芒时起时落，一批又一批族人，顺次在姚风的法阵中消失。
　　随着时间推移，姚风的脸越来越苍白，豆大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从他饱满的额头滑落。
　　这样的瞬移法术，哪怕仅施一次，便已极耗灵力，何况他是在一直不断地施为呢。
　　姬昊见到他身子似乎已摇摇欲坠，不由十分忧心，快步上前将他扶住，低声问道：“还撑得住么？”一面伸掌抵在他后心，送入自身灵力。
　　姚风虽已精疲力竭，此时却挣扎起来，道：“不！你是我们中唯一可与“那个人”一战之人，如今大敌当前，怎可将功力白白浪费在我身上！”
　　姬昊闻言，虎躯一颤，但却并未停手。
　　姚风因长时间施法运人而过度耗损灵力，若不及时施救，轻则数年之内法力全失，重则只怕这辈子也不用再想恢复了。事到如今，姬昊虽不得不承认姚风所言有理，但却绝不可能放任这多年的亲密战友灵力衰竭，而袖手不管。
　　姚风全身无力，挣脱不得，喘了口气，继续劝道：“我确实不碍事，只需自行调息片刻便可。只盼追兵来得不要太快就好。”他的声音低下去，便是在这空旷的洞穴之中，也几不可闻，“好在已将七成族人安全转移……剩下的若实在来不及……”他顿了顿，咬牙道，“放弃便是。”
　　姬昊宅心仁厚，虽心中知道此时还剩下的这些族人，只怕十有八九要在劫难逃，但亲耳听姚风说了出来，仍忍不住心头一颤，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姚风得姬昊相助，此时稍稍缓了过来，伸手将他推开道：“可以了，咱们继续罢。只是我恐怕也撑不了多少次。”他转头看了看远远坐在洞穴一隅，静静抱着姜离的雷龙，轻声问道，“仍不教雷大哥过来么？”
　　姬昊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声音道：“到最后时刻再唤他与你我二人一道走罢。若教他与寻常族人先行撤退，以他要强的性子，口中虽不见得会说些甚么，心中却必十分难过。”
　　姚风点了点头，不再说甚么。姬昊待他重新准备妥当，便转身向姒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放族人进阵。
　　方才姚风脸色惨白，无力继续主持法阵，而姬昊赶上前去伸掌抵在他身后之事，早落在其余族人眼中。众人均看出姚风将要支持不住，若敌人此时袭到，他们这些来不及转移之人难保不会被就此舍弃。一时间人人自危，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骚乱起来，直至此刻法阵恢复运作，这才渐复平息。
　　雷龙目不视物，姜离被他抱在怀中，却看得心头雪亮。他年纪虽尚幼，毕竟出身名门，自小耳濡目染，修为虽不深厚，见识却已非常人能及。他一见姚风灵力已将竭尽却仍强自硬撑，当即便知大大不妥。
　　姜离虽与姚风并不如何熟识，但却知他是姬昊的朋友。姬昊是他父亲好友，非但救过他性命，更在他举目无亲之际对他极为爱惜照顾。姜离心中感激，早将他视为家人之外生平最亲近之人，自然也不愿袖手看着姬昊的朋友修为大损。
　　于是姜离想了想，对雷龙说：“叔叔，我要下去一会儿。”
　　雷龙只道他年幼好动，陪自己坐了这么半日，终于耐不住。他心中虽有些舍不得姜离身上的温暖，但却也不愿勉强他，于是微笑着松开双臂道：“去罢。”
　　姜离在他脸上“啾”地一亲，跃下他膝头，往姚风奔去。
　　姜离越过排着长队次第进阵的族人，直接奔入阵心。姒出虽看在眼中，但他知道姜离身份，不便阻拦，见状只是一呆。
　　姬昊也大为意外，犹疑之下，姜离已奔至姚风身前，抬头看着他道：“你休息罢，让我来。”姚风愕然，转头去看姬昊。
　　这却也不能怪他心存怀疑。姜离年纪实在太过幼小，体内法力也不十分浑厚，若是不知就里，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竟然会使空间法术，更不用说操控如此宏大的法阵了。
　　姬昊虽见过他杀人时的精妙法术，但那与瞬移术乃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此时自然也是不信的，心道不知他捣甚么鬼。叹了口气，走过去拉着姜离的小手道：“小离乖，到这边来。你姚叔叔正忙，勿要打扰他。”
　　姜离却用力挣脱他，皱眉道：“我有……”话未说完，忽听阵外有人粗鲁地打断道：“小孩子一边玩去！追兵都到家门口了，还耽误大家时间！”原来魔族总体来说固然民风彪悍，但贪生畏死之人却也不是没有。须知性命交关之际最考较人心，此时事态紧急，当即便有人按捺不住，口不择言。
　　姜离身份尊贵无比，即便之前落在叛军手中，狱卒也因慑于废帝积威，而不敢对他家人有丝毫轻慢。此时这人虽未污言秽语，但说话间语气已十分不敬。姜离何尝受过这种待遇，当即话音一顿，凛然回头，双目迸出寒芒，准确地锁定方才说话之人。
　　那人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与他目光相触，竟忍不住呼吸一滞，忙低下头，打个寒噤。
　　其实姜离此时年纪尚幼，即便有些王者之风，那也有限得紧，原不足以达到仅凭一个眼神，便令人心生惧意的程度。
　　但那大汉既会由于怕死而口不择言，胆子自然是特别小一些的。
　　姬昊也是勃然大怒。他自己心中虽也不信姜离之言，但却万万不能容忍旁人对姜离稍有冒犯，当即心中杀机大炽，轩眉倒竖，喝道：“放肆！竟敢对帝子无礼！人来，给我……”
　　突然“轰隆”巨响连声，将姬昊话尾盖过。同时山体剧烈摇动，众人登时慌乱不已。
　　姬昊、姚风等亦是一惊。
　　姬昊原在山洞之外设了防护壁界，等闲外力绝无法进入。然而此刻却连带内部的山体也被震得摇摇欲坠，自是敌人最终发现此处，以强大法力发动硬攻了。
　　与姚风互望一眼，姬昊立时疾跃至雷龙身边，按着他肩，带着他掠回阵中，轻轻放在姜离身边。
　　阵外立时队形大乱，族人争相往阵中挤去。姚风先前已损耗了太多法力，此时心中焦急，施法的动作却再也无法更快一些。
　　姬昊咬了咬牙，转身便欲出阵。雷龙正靠在他身边，立有感应，仅凭感觉一把扯住他，问道：“你做甚么？”
　　姬昊沉声道：“我出去阻他们一阻！”
　　雷龙皱眉道：“听方才那声势，只怕‘那个人’亲自来了。你身为一族统帅，怎可犯此大忌，亲身犯险！”
　　原守着法阵入口的姒出，此时已不再阻挡涌入阵中的人流，带着不少手握兵刃的族人，向姬昊遥遥抱拳道：“公子快走！属下出去应敌！”语毕大步流星，转身向外走去。
　　姬昊喊道：“我与你同去！”迈步便行。雷龙紧紧握着他手，急道：“若连你也出事，魔族真的完了！”
　　姬昊脸上神色数变，苦笑道：“若要我舍弃族人，顾自逃生……我今后还有何面目自立于世！”
　　使个手法，自雷龙掌中脱出，转身便走。
　　雷龙阻拦不住，心中大急。正不知所措间，他身边的姜离忽然唤了一声：“姬叔叔！”
　　姬昊脚步一顿。他想到今日此去，不知是否有命回来。与这孩子相聚时日虽短，心中却已着实放他不下。忍不住转过头来，想多看他一眼。
　　姜离探手入自己衣襟，叫道：“你别出去了，我能把大家都送走。”但一时之间，却怎么也解不开紧系的衣带，急得他额头见汗。
　　姬昊叹了口气，走回来，伸手摸摸姜离脑袋，道：“小离，你先走，叔叔很快……”
　　话说一半，雷龙突然出手，点了他胸前三道大穴。
　　雷龙重伤之下，手上劲力原本并不足，幸好姬昊对他全无防备，这才轻易得手。姬昊惊愕地软倒下去，雷龙伸手相扶，然而他方才强运真气，此时胸口烦闷欲呕，根本扶他不住，眼看便要与他同时跌倒。好在此时，离得最近的数位族人已赶至近前，及时将他二人架住。
　　此时洞外动静越来越大，防护壁界碎裂之声亦已清晰可闻。姚风总算完成最后一道程序，碧芒再次撑开，笼罩住阵心包括姬昊、雷龙、姜离在内的二百余人。
　　姬昊只觉整个身子被一股大力撕扯着拽往虚空，眼睁睁看着姒出等人的背影迅速模糊，却连一根小指也动不了，最后只能高喝道：“姒将军！不求伤敌，保命为上！”
　　姒出脚步顿了一顿，接着头也不回地，领先走出洞去。
　　随即，姬昊的视线便被完全遮挡在一片柔和的碧芒之后。
　　接着，几乎是立即地，他眼前忽然又是一亮。目的地——大峡谷，终于到了。
　　不待碧色散尽，四周便轰然响起一片响亮的欢呼。原来方才姚风力尽，暂时无法继续主持瞬移法阵，理应早便到达的最后两批族人，迟迟不来与先到者会合。大峡谷中众人苦候良久，直等得心底凉透，纷纷猜测洞穴之中，是否已生了意外。他们这些人中，多有亲族仍未脱险的，关心之下难免悲愤伤痛，群情激动。全靠先前被姬昊遣来襄助仇妬的姒屾勉励维持，这才不曾引起严重骚乱。
　　偏偏仇妬也不是个令人省心的主，竟耐不住等待，起身便捏了法决，欲独自返回洞穴察探。
　　姒屾虽然也在担心自家兄长安危，但他牢牢记得姬昊叮嘱，心知不会消除瞬移形迹的仇妬这一回去，若正与敌人撞在一处，只怕连带大峡谷中的这些族人也要给对方顺藤摸瓜，连窝端了。想到此处，急忙上前阻拦。
　　仇妬自恃甚高，平素即便在父母兄长面前，也一径任性妄为，此时又如何能听得进一个官阶低微的小将劝告。
　　情急中，姒屾一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伸手拉住仇妬衣袖道：“万万不可！”
　　仇妬不想他竟如此胆大，意外之下勃然大怒道：“放肆！还不松手！若公子昊有甚么意外，你担待得起么！”
　　姒屾单膝跪下，手中仍紧握仇妬衣袖不放，断然道：“公子昊法力高强，即便是那反贼本人亲至，料想脱身也不困难。妬后若贸然回师，只怕救人不成，反拖累了他。”
　　仇妬恼羞成怒道：“你是在讽刺本宫法力低微么！”
　　姒屾忙拜道：“末将不敢。妬后法力自也是极高的，但却只怕仍稍逊那那反贼少许。何况您不若姚风上将军般熟识消形除迹之法，若与敌相遇，极易给其看破形藏。若对方按迹寻来，则此处族人亦危殆矣！公子昊曾托付末将，定要保全我族尽存的这点血脉，因此末将哪怕异日因开罪妬后，获罪赴死也好，今日却无论如何不能让陛下离开！”
　　他这话固然有理，但仇妬却是越听越怒，“唰”地抽出长剑，喝道：“再不松手，本宫一剑杀了你！”
　　其余族人见到二人争执，亦纷纷注目。一时峡谷之中，气氛更加紧张。正不可开交间，熟悉的碧芒终于再度闪过。
　　众族人心中一宽，立即欢呼雀跃，睁大了眼在新到者中找寻自家亲人。
　　姒屾一眼便在人群中见到姬昊，登时松了一口气，慢慢放开双手，跪伏在仇妬足边道：“得罪之处，请妬后将罪。”
　　仇妬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便往姬昊奔去。
　　姒屾无暇顾及她的怒意，站起身来，目光急切地在来人处一遍一遍地搜索，心里却一点点冷下去。与他相依为命的兄长姒出，并不在其中。
　　然而，姬昊、姚风、雷龙等首领既均已到达，按理来说，这应该便是最后一批了。
　　此时亦陆续有人发现不见了自家亲族，失声恸哭起来。
　　各人眼见姬昊、姚风二人虽看不见外伤，但均脸色苍白，需要靠侍卫扶持方能勉强站立，知道他们确然已经尽力，而洞中必然发生极大变故，否则姬昊决不可能抛下族人顾自逃生。
　　然而姚风固然的确是灵力将竭，四肢脱力；而姬昊需要靠人扶持，却是因穴道被制之故。
　　雷龙重伤无力，手劲极轻；而姬昊魔功卓绝，到仇妬纵身扑到他怀中时，被制的穴道便已自行解开。但他比仇妬识大体得多，既自知绝无姚风的本事，便不再妄起回师救人之心，免得暴露大峡谷方位。事已至此，他也唯有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姒出等人命运。
　　大峡谷中遍布嶙峋怪石。此时夕阳正红，映得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染了不祥的鲜血。
　　姬昊想到若非仇妬任性妄为，追兵说不定不会这样快便寻获己方藏身之处。若是时间充足，说不定姒出与被留在山洞中的那百余族人，便无须白白牺牲了。一念及此，姬昊心中便对仇妬怒气陡生，板着脸道：“方才你与姒屾在做甚么？是否你又任性不肯听劝，冒冒失失地想回山洞去？”
　　仇妬如受惊的小鹿般在他怀中颤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委屈地看着他道：“我，我是担心你……哥哥，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丢下我！”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哭腔。
　　姬昊心中一软，知道这个倔强的妹妹今次当真吓得狠了，一时便不忍继续责骂下去。他叹了口气，拍拍她后背道：“好了，我没事。”轻轻推开她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作法，打开异界之门。”转头看着呆立在不远处，面上一片茫然的姒屾，歉疚羞愧之意大起。想到自己身为主帅，却要属下以性命换他安全脱身，实在是没用极了。
　　姬昊走过去，伸手按在姒屾肩上，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
　　姒屾脑中只是一片空白。虽然他兄弟二人，平日里每当谈论起战死沙场，无不深感热血沸腾。他们心中也一致认为，能够自己留下断后，而让主帅得以安全脱身，是作为将士最大的荣耀。
　　如今大哥已可算是达成所愿，死得其所，足以含笑九泉。但为何自己心中仍是痛如刀割？
　　姬昊按在姒屾肩上的手，清晰地感觉到这坚强汉子的身躯，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感同身受，心中亦是悲愤异常，沉声道：“我姬昊在此立誓，总有一日，定要手刃罪魁祸首，为令兄以及其他为我族牺牲的英雄报仇雪恨！”
　　姒屾全身剧震，终于落下英雄泪。
　　经此一役，魔族几乎人人再次尝到恸失亲友的剜骨之痛。遏制不住的悲愤激荡起他们与生俱来的魔性，虽也泪流满面，却个个咬牙切齿，握拳高声应喝道：“报仇雪恨！报仇雪恨！”
　　这些哀兵因强敌数月以来，如附骨之蛆般的驱赶而几乎消磨殆尽的斗志，终于在此刻重新爆发出来。
　　姬昊施法打开异界之门，众人沉默着鱼贯进入。但随后，当那呈不规则形状的空间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之时，所有人均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门外那片明朗蔚蓝的天空。
　　一时间，人人心中均升起一个极为相似的誓言：终有一日，要堂堂正正地回来，用敌人的鲜血，洗刷今日被迫离乡背井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