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长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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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嗓音偏淡，说话时的语速也不紧不慢。蒋其恬僵在原地，满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可看到对面正朝她暗暗使眼色的母亲，又清楚知晓，痴心妄想的只是自己。
蒋其恬寄希望于蒋夙丽，可对方除了刚刚那点微弱的警示，似乎也没有任何异议。此刻，女人也只是埋头抓起落在地上脏床单，路过自己快步钻进了洗衣房。
洗衣房里很久都没有水流声传出来，蒋其恬感觉自己孤零零站了好久，无边无际的茫然里，她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转过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为自己争取几句，却发现席友康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柜台。
高高的柜台立在那里，中空的下方放着空荡荡的板凳，蒋其恬背靠在硬邦邦的柜台蹲下去，手指扣着面前按摩床粗糙的棱角，她突然很想很想，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哭闹一场。
可她再怎么酝酿，眼眶都像是干涸已久的荒原，一滴雨也落不下来。
她还想进洗衣房找蒋夙丽求情，可一想到她在席友康面前那副从来低眉顺眼的模样，就不得不承认母亲不过也是个看人脸色生活的可怜女人，她两只脚被灌了铅，再也挪不动丝毫。
回到狭窄的斜三角阁楼，蒋其恬佝偻着身板趴到自己的小床上，装着荞皮的枕头沉甸甸又凉嗖嗖，她下巴摩挲在上头，不知道在黑暗里重整旗鼓了多久，终于积攒出些许罕见的冲劲。
她不敢去抗争继父，也无法再依靠母亲，想上学就得赚钱，她只能靠自己。
上次弄脏后洗干净的裙子还放在枕边，蒋其恬的目光落在被埋在下面的几包未开封的卫生巾上，心里突然有了主意，学校里总有些灰色产业链，比如半夜在女寝里兜售零散卫生巾，在男寝里卖烟酒骰子，比如批发作业本赚差价，比如代考作弊卖答案。
暑假即将结束，有的是人做不完作业，这就是她的机会，可光是这些还远远不够。
蒋其恬记得有次跟着同学去废弃烟厂玩大冒险，曾经遇到过街道里的小混混在那边的垃圾处理站蹲点，那里经常会有烟厂里的人过来倒腾废材，他们专门偷那些东西做廉价烟卷，去骗那些除了躲在厕所抽烟什么都不懂的穷学生。
想清楚赚钱的门路，蒋其恬就开始注意混迹街道的学校里出了名的那种小混混。她认得其中几个的家长，席友康平时很会做人，街坊邻居都处的不错，见人三分情，连带着她也会给些好脸色。
因此，在蒋其恬跟着他们像个小尾巴似的在垃圾场上下乱窜的时候，有几个脾气不好的虽然骂骂咧咧显烦却也并没有赶她走，偶尔还会打趣她几句，时间一久，她就知道自己拿到了这个圈子的“入场券”。
但入场券只是允许她在边角捡捡破烂，再往前一步他们就警惕得如同动物园里的狮子老虎，要把她撕烂踢出他们的世界。
蒋其恬蹲在脏兮兮的垃圾堆里，手里握着一根食指长短锈迹斑斑的钢筋，她使劲扒拉着眼前的泥土，把从里面翻出来的塑料瓶，硬纸壳丢在一边，专门去找细钢丝，废脚踏，螺丝钉这种东西，相比较而言它们更值钱。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抓紧时间誊代做的作业，出门只穿同一套又脏又臭的衣服，晚上就蹲在洗衣房里不停地搓脏床单，就这么麻木又忙碌地又过了一个星期，她拿起笔想记录些什么，突然就发现自己好像有些不会写字了。
这个可怕的变化让她陷入恐慌，蒋其恬抱着膝盖蹲在废旧烟厂的走廊下面，忍不住就鼻头发酸，豆大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布满尘土的水泥地上砸。
“喂！”
很好听的男孩子的嗓音，蒋其恬用袖子挡住下半张脸，努力睁开眼睛朝他看去。
说话的人不知道在对面的水泥墙上躺了多久，一条腿半支着，一条腿垂在半空摇啊摇的，此时他侧过身，竖着眉头很不耐烦说，“哭什么哭，上坟去乱葬岗，别吵老子。”
蒋其恬在这一带游荡有些日子了，从来都没见过他这么好看的混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忘了哭，却记得擦干净鼻涕眼泪，然后拉着自己的垃圾袋走到高墙面前，仰起头，用带着鼻音的嗓音叫他：“……哥哥，你和大成他们是一起的吗？”
少年耐心彻底告罄，“什么大城小城，滚一边儿去！”他瞥了眼蒋其恬的脸，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别随便乱叫，谁是你哥哥。”
三两句话过来，蒋其恬心里笃定对方对自己没有真正的恶意，她真心诚意地为对方担心起来，“大成是这一片的小霸王，没有他的允许，你这么乱闯进来会挨打的。”也正因如此，她最开始才会跟在他们后面做跟屁虫，不然肯定捞不着好处。
“哦。”少年却极其敷衍，态度甚至还有些恶劣说，“那你去告状咯！被人打死好过被小废物烦死。”
蒋其恬瞬间脸颊发烫，想怼几句，又觉得占不了上风，她捏了捏手里的蛇皮袋子，上下把气喘匀，好汉不吃眼前亏地把袋子口拧了拧，用胳膊挎起来气呼呼地走了。
开学倒计时五天。
蒋其恬除了在家干活，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塞进了垃圾场，帮人做作业效益太差了，小孩子能有多少钱，她写了快一百多本也才到手几十块，还不如多捡几个螺丝钉，运气好找到大件一次就能赚够学费。
她灰头土脸像老鼠，一旁盯着她看的少年就是那只精神抖擞的猫，已经好几天了，这人总是神出鬼没地跟着自己，蒋其恬捂了捂自己袋子里的战利品，再也忍不住地威胁道：“你不要打我的主意。”
看到蒋其恬那副战战兢兢的小气模样，少年咬着一片洋槐树的叶子，有些好笑地故意刺她，“想得倒挺美。”他停顿一下，突然坐直了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诱导似的朝她递了递，“喂，要不要赚大钱？”
蒋其恬有些心动，但是又顾虑他来历不明。
少年嗤笑一声重新躺回去，他仰躺着嗑着瓜子，金色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洋槐树漏在他的耳畔，蒋其恬看到他下颌线随着咀嚼的力度上下起伏，明灭的光线里，他五官笔挺硬朗，睫毛覆盖出厚厚的阴影，好看到颠覆她所有关于男性的认知。
“胆小鬼，你这样的。”他语气里夹杂着鄙夷，又好像在同情她，“早晚都是个月牙儿。”
蒋其恬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她抬眼看天空，太阳正盛，月亮根本还没露脸。
她听不懂，却隐隐知晓这不是好话。于是，她这回一兑了钱就钻进了学校附近的那家新华书店，月上柳梢头，她看完了老舍先生的那本《月牙儿》。
夜里，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
惊醒之后，蒋其恬隐约明白过来，原来白日里的少年是在嘲笑她早晚都只能靠出卖自己为生，也反应过来，以前继父让她穿裙子在前台站着的用意。
她有些想吐，可肚子里却空空荡荡的。
好在，这段时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她已经攒到了一百多块钱，再努力一点点学费就没问题了，到时候谁也没办法阻止她去学校，甚至离开这里，去更远更远的地方。
可惜，事情还是朝着她的期望背道而驰。
那是开学的前一天，蒋其恬破罐子破摔地拦住一个剪发郎，她想要用自己身上唯一有价值的长头发来换最后的学费缺口，没想到刚下了几剪刀，就被蒋夙丽揪着耳朵连拖带拽回了家。
蒋其恬进小阁楼的时候还披头散发的，一眼就看到席友康正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手里正捏着自己的粉色塑料小猪存钱罐，因为中间裂缝太大，所以蒋其恬用塑料胶带紧紧缠过两圈。
此时，罐子被继父随手捏开，里面厚厚一沓几块几毛的纸币舒展开，看上去至少也有二百块。
“告诉爸爸，这都怎么来的？”
蒋其恬本能有些胆怯，她不擅长撒谎，又因为被蒋夙丽当场逮到剪头发卖钱有些心虚，缩了缩脚，才声如蚊讷道：“攒的零花钱。”
席友康没有出声，他环顾四周，直接弯下腰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蛇皮袋子。
蒋其恬看清他的动作的那一刻，脸色就唰一下白了，等到袋子里里一百多作业本全都被倒在地板上，她再也掩饰不住地靠着墙角，瑟缩起了肩膀。
“我们恬恬，这么能干呢。”席友康的语气太温和，蒋其恬甚至起了他是不是心软的念头，下意识降低了防范。
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俯身而来的空隙，她甚至还有时间思考，这些东西她不是都藏在洗衣房里的衣柜里，房门钥匙只有自己有，继父是怎么知道找到的？
庞大的阴影覆盖过来，蒋其恬感觉心脏都停了一瞬，她轻而易举就被男人拎到半空，浑身僵硬地睁着眼，席友康出奇平静地盯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蒋其恬隐约听到门口似乎有人，就在她分神的瞬间，席友康突然伸手摸向她的头发，原本齐腰的长发散乱在肩头，右侧已经短了一截，席友康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指腹略过齐刷刷的发岔，蒋其恬没来由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想逃，后颈男人的手掌突然使力，扑面而来的呛水窒息让蒋其恬忘记了胆怯，她奋力打翻装满水的洗脸盆，抬起头失措地望向席友康。
“谁让你动头发的？谁允许你动头发的？”
蒋其恬满脸都是湿发，脸颊被席友康死死箍在掌心。
他的手又短又厚，但是力气却大的惊人，不知道从哪抽出来的剪刀晃过眼前，蒋其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就感觉后脑勺被人扯了一下，她的头发被人粗鲁拽起，冰冷的铁贴着她脆弱的后颈。
咔嚓一声。
她听到，什么断了。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