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芥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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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稳行驶的公交车的玻璃窗上，倒映出短发女人年轻的面孔，她出神地望着沿途的风景，挺直的后背几乎一动不动，公文包里不时传出手机笃笃笃的动静，震动声清晰地回荡在整个车厢。
这一班公车的售票员从车尾挤向车头，热得满头大汗，手里的绿色专线车票也逐渐由厚变薄，轮到女乘客的时候习惯性地问了句，“到哪站？”
“鞍东养老院。”说话间，女乘客终于按停来电，可是电话那头却犯倔似的又拨了过来，这一回她直接关机。
售票员扫过车内褪色的公交路线示意图，忍不住多看了女乘客一眼，“养老院这站早就没了，城线重新规划之后，终点站往前挪了两公里多，你要是想过去打车更方便。”
女乘客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温和地表示：“谢谢提醒。那我就到最终点站，走路过去也行。”
见她坚持，女售票员不再多话，继续按照路程收了钱，但心里却略微有些好奇。
鞍东养老院原本是这趟车的终点站，主要收容一些无亲无故的孤寡老人，提供基础的生活支持，前几年城市道路规划，这块交通安全隐患问题严重，就取消了站点。
而且养老院隶属老城区，硬件设施没有市中心的私人疗养院好，服务人员的素质也良莠不齐，鲜有人家把老人安置在那边，因此哪怕站点突然取消，也很少有乘客问起。
售票员扫了眼年轻女乘客的侧脸，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经过拥挤的人群，背靠门口的栏杆站好，目光没忍住又投了过去。
座位上的年轻女人穿着很简单，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但是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丝合缝，浑身上下不见任何首饰，完全看不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与活力，她孑然坐着，像是与周遭的世界断然隔绝，静得让人心惊。
售票员不知不觉看了一站，直到下轮乘客蜂拥而上，她才回过神继续工作，途中经过女乘客，她又打量了几眼，对方似乎是靠着座椅睡着了，公文包平躺在膝盖上，手肘撑着实木的伞柄，是个随时都在防备的姿势。
“有事？”蒋其恬突然扭头，上扬的目光锐利又从容。
售票员心头一震，随即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她快速挪开视线，用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敷衍过去，然后又快步转回到车头的扶手处。
在抵达下一站的换班点前，她始终都背对着车厢站着，除了有些频繁地抬头看车前的钟表，再也没有过任何动作。
公交车到站，早晚班售票员开始工作交接，女售票员脱下袖套，连闲话都顾不上说两句，就逃也似的跳下了车。
随着驾驶室里的鸣笛声响起，车门关闭，公车缓缓驶离站台，女售票员双手握紧手提袋，终于在喧闹街道的槐树荫底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真是活见鬼。
她心里这么想着，正准备赶紧回家准备下午饭，一转身就看到近在咫尺的蒋其恬。
“这么着急下班啊？”蒋其恬笑容正好，语气熟稔得好像她这近十年从来离开这座岛，离开席家那栋二层小楼，甚至离开儿时曾亲密无间的伙伴。
女售票员脸色发白，有些局促地低着头径直往反方向走，“你认错人了。”
“冯小萤。”
被叫出名字的瞬间，女售票员后背都僵了一刹。
她强忍着心里的狐疑和不安，反复揉捏着手里已经有些掉皮的手包，街道上的摩托车一辆又一辆得呼啸而过，残风落叶里，她不得不慢慢地转身。
蒋其恬一直都在观察冯小萤，她和小时候长得很像，同样亚麻色自然卷，白皮肤，鼻梁上散落着小雀斑，嘴唇右下角有一颗小小的痣，不管在班级里还是街道上，都是很容易辨认的长相。
“我不认识你。”冯小萤主动开口，却矢口否认自己和蒋其恬曾经是同桌的事实，“你找我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两个人的头顶突然亮起一道闪电。
小岛上空的云骤然压落下来，冯小萤后背紧绷得像随时都要离弓的弦，她不敢抬头，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蒋其恬常握在手里的那把伞上。
深色实木的长柄看上去就很坚固，被白皙纤细的手指握着，有种强烈的反差感，就像她对蒋其恬的认知，脆弱又尖锐，柔软又心狠。
她清楚地记得，这把伞从很多年前就一直依偎在眼前女人的身边。
冯小萤看着看着，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就好像其实不是蒋其恬总带着这把伞，而是这伞总是跟着她，像拐杖，更像武器。
“那你认识蒋夙丽的女儿吧？”蒋其恬将伞柄撑在手肘下方，她没有揭穿冯小萤的谎言，反而有些配合似的介绍说，“我是保险公司的。因为工作需要，所以想背调下他们家的情况。”
保险公司的人怎么会认识蒋其恬的邻居？又怎么会晓得自己的名姓！冯小萤心里明白，这不过都是眼前人连圆都懒得再圆的谎话，也知道自己既然被她拦下，肯定是再难脱身。
想了想，冯小萤顺水推舟地敷衍：“席家的事儿附近街坊都晓得，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行。我……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蒋其恬若有所思。
观望着冯小萤的神态，她不动声色便抛出一个重磅炸弹，“那我怎么听说，她离家那天晚上，是你站出来指证她纵火行凶。前几天，你还因此和街道里的阿婆争执起来。”
冯小萤闻言浑身一震，有些惊恐地看向蒋其恬。
蒋其恬眼睛里冷冰冰的，如同正在酝酿着暴风雪的深渊，她下意识哆嗦了一下，脑海里立刻浮现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多管闲事去找蒋其恬问话，却无意中在窗户外面偷看到她打火的情景。
后背的寒意滚滚而来，冯小萤咬紧牙关没有松口，“我随口胡说的！”她抬头看向蒋其恬，语气里突然多了几分自恃，“反正我说再多，再怎么解释，也没人信，不是吗？”
蒋其恬平静地聆听着，对面冯小萤毫无缘由的满腔的怒火像是要将自己吞没，慢慢地，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往前一步，鼻尖几乎要紧挨着冯小萤，真诚地发问，“我是有哪里对不起你？”
凭空出现的压迫感让冯小萤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从认出蒋其恬开始就从心底涌现的不解，怨愤，不甘心全数爆发，终于红着眼眶，盯着她痛斥道：“老天爷是长眼的，做了亏心事早晚都会遭报应。”
蒋其恬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态度，笑容像面具一样，似乎从来都长在那张脸上，她耐心地应和冯小萤的说法，深以为然道，“我也觉得，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不知道，你说的亏心事到底是哪件？”
冯小萤嘴唇颤抖，对面的人明明温柔和气得过头，可她却由衷地觉得，蒋其恬的字字句句都像刀刃一样，划破她的心脏。
她肯定是故意的，就像小时候，这人也总是不经意间就刻薄无比地击得自己溃不成军，哑然无语。
冯小萤压抑住即将破胸而出的愤怒，她侧过身，忍不住想要再次离开站台，可脚跟刚刚抬起，手腕就被身后的人牢固有力地捉住。
“方便的话，我们谈谈。”
蒋其恬语气客套，但是姿态却不容有拒。
冯小萤单手捏着包，几乎想像个泼妇一样朝着她那张毫无破绽的笑脸砸过去。
“我想，你对我有些误解。”
误解？冯小萤下意识嗤笑出声，可看到蒋其恬到现在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沉着模样，想起她们为时不短的少时情谊，她心里也开始有些动摇。
难道自己当年真的看错了？蒋其恬并不是造成那场火灾的罪魁祸首？那场大火真的是警方口中所说的因为煤气泄露造成的意外？
可如果不是蒋其恬蓄意报复，如果真的只是意外，她当年为什么要逃跑？而且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哪怕亲人离世也不敢回家！
冯小萤越想心里越乱，余光掠过自己被蒋其恬攥得生疼的手腕，再次迎上对面暗含鼓励的目光，她语气莫名松软了些，“我现在只想平静生活，你大可宽心，关于你……她的事，我不会再提了。”
蒋其恬眼底泛起一丝不耐，冯小萤从来都是个有话就说的直肠子，经年未见，她突然对自己这么抵触，又屡次跟人提及当年火灾，一定是当时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的眼底浮现些许期许，握着冯小萤的手指都下意识用了力，平稳又笃定地质问道，“当年火灾，你就在现场，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冯小萤见蒋其恬不再掩饰身份，也不在顾虑自己的行止，她狠命甩开对方的手，捅破那层窗户纸直白吼道：“你到底要干嘛！我都说了不知道！你的事，那个人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再往外说。”
“再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有谁会在意真相。”
冯小萤紧盯着蒋其恬，咬牙切齿道，“蒋其恬，我真后悔当初帮过你，那场大火连累了那么多人，你和那个姓席的都该去死。”
蒋其恬心头一震，某个念头一闪而过。
她有些克制地握了握拳头，屏住呼吸，脑海中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而后近乎冷淡地望向冯小萤，“你以为当年的火是我放的？”
在前往养老院之前，她就曾多方打听过席家这些年的情况，其中也包括当年火灾的缘由和后续。
因此在冯小萤责备出口的瞬间，她就知道对方所指的是当年火灾引发人祸，导致参与救火的街坊被二次化妆品造成的爆炸重伤的事情。
蒋其恬清晰地记得，其中受伤最重就是冯小萤的父亲，他是街道上的老邮差，却因为伤了腿失去了工作，再也不能正常行动。
“不然呢？”冯小萤被蒋其恬的语气一凶，气势略微有些弱。
她趁蒋其恬不注意，握着手腕，快速退后好几步，“当年你一声不吭地离开，正好家里就起了火，钱丢了，店也烧了，席叔因此大病一场。家破人亡，报应不爽，这不就是你一直想看到的吗？”
蒋其恬知道冯小萤有这么说的理由，毕竟她们曾是最亲密的挚友，更共用过一个日记本，她确实一笔一划地写过“席友康去死”之类的话。
双方僵持着，轰隆隆的雷声呼啸而来，疾风大力摇摆着槐树枝头，砖块铺平的地上隐约渗进去几滴雨。
话说到这种地步，冯小萤彻底放弃了退缩。她背靠在陈旧的公交站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奔跑着避雨的行人。
她不清楚蒋其恬回来的目的，但既然对方敢回来，自己当年指证的事就不可能不被记仇。毕竟蒋其恬对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父母，都能做到那么冷血无情。
这么想着，冯小萤反倒轻松起来。她仰头看天空密布的乌云，看落在脚边淅淅沥沥的雨点子，慢慢地，自暴自弃似的跌坐在了湿冷的站台座椅上。
蒋其恬就是在这时突然靠近的。
冯小萤本能地抬起手肘，胳膊撞疼的瞬间，她清醒地看到蒋其恬停在自己面前，利索地拉起了自己的裤腿和袖子。
年轻的躯干上遍布丑陋的烫伤，冯小萤惊愕地抬起头，就看到她那双冰棱棱的眼，仿佛要直直地坠入自己心底。
“火，不是我放的。”
蒋其恬简短有力地澄清，而后又平静地勾了下唇角，毫不掩饰地叙述道，“如果是我，他们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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