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许甜酒

3、“一条裙子”

　　九十年代的鞍东半岛还没被开发成后来的旅游胜地，尘土飞扬的街道，瑟缩在一起的商铺，蝉鸣声震耳欲聋，偶尔有自行车铃声连成一串，晒得黢黑的人群里就会多几个穿着漂亮裙子的面孔白皙的年轻女郎。

　　蒋其恬偶尔也会穿成这样，继父经营按摩店，生意好的时候就喜欢给她买糖买洋娃娃买各种漂亮的小裙子。

　　刚开始她还有些战战兢兢，后来蒋夙丽说她上不了台面，暗暗骂了好几次，她就开始学着穿那些漂亮但其实并不怎么舒服的裙子，按摩店那个简陋的柜台也成了她最常写作业的地方。

　　炎热的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她常常会在客人们的打量中低着头无比渴望的想。

　　到了秋冬，她应该就可以不用再穿那些让她不愉快的衣服，不用再由着妈妈给她的皮肤涂涂抹抹，不用再顶着陌生人的打量，浑身不自在地誊写课本上的古诗词。

　　她其实是有些困惑的，为什么别人穿裙子都那么开心，而自己穿裙子，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同桌得知她的想法，挤眉弄眼地嘲笑她，“我爸那个穷鬼，连双像样的蕾丝袜都不肯给我买。你看你继父，他人多好啊！又和气又大方，我每回经过你们家店门口，他还会冲着我笑呢。”

　　蒋其恬满脸不解，“冲你笑，就是好人？”

　　同桌被顶得噎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了半天也怼了一句，“总比你成天哭丧着脸强！”

　　蒋其恬回家赶紧去照镜子。

　　蒋夙丽有一面印着喜鹊登枝的菱花镜，是姥姥给的陪嫁，蒋其恬从很小的时候就见惯了她坐在镜子面前涂脂抹粉，黛色的长眉，红艳艳的嘴唇，越涂越白的粉，最近几年女人又热衷于那种烫得笔直的厚刘海。

　　可是此时，镜子里并没有佯装娇嫩的中年妇女，蒋其恬看到有个白净的双马尾女孩正看着自己，唇不点而红，脸颊看上去就让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把，眼睛尤其明亮，她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也有些生硬地笑了起来。

　　她看到了，原来她平常真的不笑的啊？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怪不得母亲总是嫌弃抱怨，说她不够体贴懂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下去，赶在秋老虎来临之前，蒋其恬终于在蜗居的小阁楼里把微笑练得自然齐整。

　　早起，她看着洗脸盆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满分表情，心里想着，这下继父总该能消气了吧。

　　提起这事，蒋其恬稍微就有些发怵，前几天她做错了事。

　　那天是继父和母亲的结婚纪念日，正值暑假，蒋其恬和同桌逛街的随口提起，对方就说像这样的纪念日做晚辈的都得给父母准备礼物，更何况她是个拖油瓶，更得殷勤才能过得舒服。

　　蒋其恬深以为然，赶紧回家把自己的存钱罐给砸了，小跑到步行街附近的杂货店里，用所有存款买了一块洗脚用的药皂。

　　做儿女的亲手给父母洗一次脚，就是最大的孝道。老师上课都是这么教的。

　　晚上按摩店关张，楼下卧室里的灯终于亮了起来，蒋其恬立刻跑去厨房舀好了准备已久的热水，沉甸甸的木盆里装着热气腾腾的心意，她听到里面有低浅的说话声，用脚尖推开门进去，就看到眼前两个赤条条的人正扭打在墙壁上。

　　准备好的惊喜变成了对面满腔的惊吓，蒋其恬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的水雾更是熏得她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脚后跟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就连同怀里的水盆惨烈地栽倒在狭窄的楼梯口。

　　穿堂冷风钻进她的后领，直到耳畔传来女人鲜有的呵斥声，蒋其恬缓缓地转动眼珠子，才发现身上的白衬衫全都湿透了，水滴顺着布料往下，一直渗透进她的裙摆里。

　　“哎呦！”蒋夙丽扶起女儿，余光掠过她身后裙摆上的红色污渍惊呼出声，连忙询问有哪里不舒服，蒋其恬也缓过神来，下意识按了按肚子，抬头望向蒋夙丽说：“肚……肚子疼。”

　　肚子？蒋夙丽再次确认眼前的人没有受伤，慢慢也反应过来，这丫头也到年纪了，难道是来月经了？

　　身后的塑料门帘“哗啦”一声，蒋其恬越过母亲俯身下来的肩膀，看到继父席友康身上只套了一条短裤走出来，他满脸的不耐烦，在注意到蒋夙丽使的眼色后，眼底显而易见的恼火里突然迸发出些许意外，嘴角微微牵起，蒋其恬看到他也在打量自己。

　　想到刚刚撞破的一幕，她心里突然有点害怕。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蒋其恬有种无法形容的不安，她本能地想做点什么。于是，明明是有些冷的天气了，可她还是有些讨好地重新穿起席友康买给自己的裙子，然后打起十二分的笑容走向了按摩店的柜台。

　　“恬恬今年有十四了吧？”

　　柜台前面，席友康低着头拨打算盘，似乎完全忘了那晚的尴尬。

　　正值晌午，店里没什么客人，蒋夙丽正在扒拉按摩床上的床单毯子，听到丈夫这句话，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蒋其恬的侧影，她手里活没停，脑子转的飞快，赶着说了句，“虚岁也才十三。她腊八生日，等过了年才算数。”

　　算盘声停了一瞬，过了会，席友康继续拨弄算珠，劈啪作响中，他像是才想到回蒋其恬最开始的请求，“你妈说的对，你年纪还小，整天待在前台也不像话。再说，店里有的是技师和小时工，用不着你顶着。”

　　蒋夙丽听到丈夫没有为难女儿，暗暗松了一口气，反而是蒋其恬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冷淡和不悦，主动揽活说，“我可以帮忙浆洗。”

　　按摩店每天都有大量的客人，按摩床上的床单套子还有毛毯方巾都得天天清洗，她不止一次听到席友康因为清洁工工资的事情和蒋夙丽吵架，清洁工是按小时结算，要是换她来做，可以给家里节省不少钱。

　　况且，上次的事情蒋其恬反思了好几天，确实是她过于冒失。母亲在这个家里已经很不容易，自己偶尔犯错连累到她不说，往后绝不能再拖后她的后腿。

　　于是，蒋其恬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然后艰涩地开口，“爸爸，我能做好的。”

　　席友康被这声“爸爸”略微惊讶到，蒋其恬跟着过来这么多年，可从来都没改过口。他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盯着眼前这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

　　蒋其恬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起常常趴在她蚊帐上的苍蝇。

　　她下意识朝着蒋夙丽看了一眼，可女人始终都拽着那张床单闷头折叠，她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柜台后面的男人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恬恬的手是用来握笔的，拿来浆洗多可惜。”

　　蒋夙丽几乎是瞪直了眼定在原地，漂得过白的厚毛毯滑落在脚边，她紧紧盯着丈夫那只还在摩挲的手，嘴唇颤了颤，却猛地别过头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蹦出一句：“嗨，自家闺女，总该出点力的。”

　　蒋其恬起先也被席友康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可继父……好像就只是拉着她而已，妈妈也经常这么握着她的手，见母亲也没有吭声，心里那点不舒服又悄悄散去，她刻意忽略被对方捏住的手，也跟着打包票说：“放学后，我的时间都可以用来干活。店里护肤品和洗发水的调配……我也晓得的。”

　　席师按摩店除了主业，还兼做洗头和美容护理，席友康为了增加营收，从来都不买正经的名牌产品，顶多找几个包装瓶，在里面灌点自制的东西，这些产品一般都是蒋夙丽先试用，没问题再给客人使，蒋其恬见多了也知道一些步骤。

　　她自以为说的诚恳，可席友康的脸色却突然有些阴晴不定，像是很不高兴她的固执已见，就在蒋其恬有些惴惴不安时，席友康突然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恬恬这么有孝心，那店里洗扫的活就全靠你了。”

　　听到继父终于松口，蒋其恬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拨了一半有些乱七八糟的算盘被席友康重新摇匀，她的头顶再次落下算珠滑动的冰冷撞击声。

　　蒋其恬小心翼翼地看向闷着头的母亲，她正打算过去帮忙干活，转身的一瞬间，忽然听到身后的继父轻飘飘地决定道：“既然这样，书也别去念了。”

　　他说：“最近生意不好，白白糟蹋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