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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缘起何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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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云州
洛水汤汤,从雪山峰顶上发源,一路蜿蜒淌过大周山川无数,过麓岳,攀祁连,勾连大周五洲十八乡,最终汇入千浮海中。
大周建国一千三百五十六载,国土广袤无垠,北至冰原,南至塞外,东有莽山,西率千浮众岛,内有三江五河,其中又以洛河最为宽广,河道最多,流经区域最广,其中便有一条支脉离川经过云州,而在云州一隅,背靠云孤山,直面离川的这一小块三角地上,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县城,名唤洛县。
此处终年多雾多雨,借着水陆交通的便利,虽然名义上是个县城,但规模人口却已经赶得上内陆一座普通城市,因而即便位于云州的边陲也依然繁华热闹,终日萦绕着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响,也算得上终年人声鼎沸。
可此时此刻,热闹的洛县之内,城西一家小小的伞铺之中,却传来了男人的唉声叹气。
“唉……”
面容憨厚的男人望着供桌上摆着的一方长生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如果此时有人计数的话,会发现这是男人今天下午发出的第三十二声叹息。
“三十一,三十二……爹爹,我饿了。”
耳边忽然传来奶声奶气的叫唤,男人顺着声音方向回过头,看见自己六岁的女儿正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双手托腮眨巴着眼睛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那软绵绵的声音和天真的模样让男人一下子想起了亡故的妻子,又是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距离那场意外的坠崖事故已经过去了六年。
六年前,他带着幸免于难的妻子上青城庙里还愿之后便赶回了家乡。临行前青城山上那位据说有大神通的道馆馆主还特地给他妻子诊了脉,虽然面色凝重,但还是断语母子平安,不仅腹中的胎儿无恙,就连母体也格外地健壮。他心知妻子胎内带了不足,往年一贯体弱,没成想这一场灾祸下来,不仅人没事,反而连原本的病状都痊愈了,大喜过望之下,特特在青城庙里多点了几盏长明灯。
回乡之后,原本便温柔可亲的妻子变得更加体贴,只是话语明显较往日少了很多,他只当是那场惊吓的后遗症,也并没有多问什么,偶尔看见妻子独自眺望西山,沉默的侧脸如同泥塑般沉静,每每这个时候,她手中总是会把玩一块伞形的青玉,问她,也只说是给闺女准备的挂饰。
——这孩子还没出生呢,你倒知道是个女孩儿了。
结果不知是命该如此,还是当年那场山难耗尽了妇人全部的运气。在生下孩子没几天,普普通通的某个午后,哼着歌儿摇着摇篮的妇人忽然就失去了力气,眼睛一闭再也没睁开过。她去的时候神色沉静,面容如同熟睡般安然自在,不像是突然猝死的,反倒像是早就知晓了自己命运而自己闭上了眼睛那般。
男人想到这里,感觉鼻子一酸,赶紧低声闷咳了一声掩饰了过去,脚步倒终于是从供桌前转开了。
他心情沉重地走向女儿,边走边盘算着往后的日子。
他原本是洛县郊外的人,来县里做工的时候跟伞铺家女儿一见钟情,入赘进来做了个上门女婿。二老去的早就不提了,现下妻子也不在了,他一人经营着这间铺子,靠做师父教授的祖传手艺还够糊口——六年前,那场山难过后,他家娘子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种奇怪的染料,初看平凡无奇,但用它绘制在伞面上的图案,就算在夜晚都能隐隐发光,白天日头下一照更是光华灿烂,这让他们家的伞在洛县一片也算远近闻名,如今更是发展到伞外的各种扇子坠子,手绢挂画,令铺子在这几年雨水稀少的反常天气中反而愈做愈大。
但铺子做大了就得有人手照应,如今看着女儿一天大过一天,家里也没有个女眷照顾,又怕他一时看顾不上给街上那群混小子给带坏了路。因此心里想着过了秋收,就把女儿送去先生那里开蒙,因为想着这一层的缘故,至今连大名都没给好好取过。
大周的风俗是无论男女,都是七岁启蒙。有些大户人家会先请好先生在家里,或是在启蒙前就将娃娃的大名起好,不跟乡下人那些鸡鸭猫狗的诨名混淆一起。但是像他们这种小户人家,没有请先生的财力,就只能将子女送去县郊的书馆,统一请先生教导。如今这女孩儿的年纪才六岁,男人心中虽打定了主意,但一想到要跟唯一的至亲骨肉分开一段时间,仍是有些舍不得。
他就这么满腔愁结地走到女儿面前,弯腰摸了摸对方的小脑门儿。
“饿了?爹今天给你买百花楼好吃的去。丫头你乖乖坐在这等爹爹,别乱跑,等明儿我们上山拜过山神老爷,爹爹送你去读书好不好?”
小名叫二丫的女孩儿闻言点了点头,她跟没听懂“读书”是什么意思一样天真地仰着脸,推着男人的胳膊把他推出门去。
“爹爹,饿。”
原本还闷闷不乐的男人见状展颜一笑,再揉了一次二丫柔软的头毛之后,便出了门,急匆匆往百花楼方向赶去了。
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从视线内消失之后,二丫才扁扁嘴,拍拍屁股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她看也没看房间内的台桌一眼,起身就往后院走去。
她灵活地绕过院落内铺满的新伞,在未干的油墨气息中手脚并用爬上靠墙的水缸,踩着上头几块闲置的砖板,这才正正好从墙上冒出个头来。
墙根下坐着个小叫花,脏手脏脚,身子东歪西倒地倚着砖墙,手边还放着个磕破了口的陶碗。
二丫从墙头上随手捏起块石头,冲着小叫花的脑袋就丢了下去。
“哎呦喂哪个扫帚星敢丢本大爷!”
恶狠狠的咒骂声下一秒响了起来,小叫花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带的怒意在抬眼看清墙头来人的模样的时候就彻底消融成了无可奈何。
“叫谁扫帚星呢!”二丫拍着手笑道,“大哥哥,大哥哥。”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轻点!”小叫花压低了嗓音叫道,“要叫你爹听见了,非打我几棍子不可!”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左右环顾了几圈,见没人注意这边,这才挤出一张谄媚的笑脸,贱兮兮地冲二丫问道,“嘿嘿,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了?”
“我爹爹出门去了,现在没吃的。”二丫回道。
小叫花顿时跟泄了气的球儿似的瘪了下去。“嗨,没吃的你跟我说什么呀。”
“现在是没吃的,可待会儿有吃的呀。”二丫气定神闲地托着腮,“你先告诉我我的事情,等爹爹从百花楼回来,我就送你桂花糖吃。”
一听见桂花糖,那小叫花东歪西倒的身子都瞬间坐直了,方才睡觉时候就没兜住的涎水又流了出来,把他那张花猫样的脏脸弄得更加滑稽。“桂花糖好,桂花糖好啊。”他抓耳挠腮地翻找着记忆,“你上次说、说的什么事情来着……好像是让我找、找个人?”
“青色袍子的那个!”二丫插话。
“啊对对对,青色袍子的那个,”小叫花子头如捣蒜,“青色袍子,青色袍子……唉,不瞒你说,青色衣服的人满大街都是,可哪儿都没见着你说的那个,那个浑身发光的人啊——这世上哪有什么会发光的人啊,就算是戏班里那变戏法的,好歹也得先喷点火呀。再说了,你说的那个衣服,不像普通人打扮,倒像是道馆里道士穿的。”
他看见二丫瞬间垂头丧气的失望表情,心里念着他的桂花糖,赶忙补充,“别急,你听我说完呀,最近县外的山上新建了座山神庙,听说庙成那天来了好多道士,没准你要找的那个青袍的人就在里面也不一定呢……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们就再找找呗,我今天还准备了许多故事,牛大婶家井水一夜之间全干了,王大叔家狗被兔子咬死了……诶,诶,你先别走啊,先把我的桂花糖放下呀……”
二丫却是不再听他的,任凭声音阻隔在墙的那边,自顾自地抄着手从半人高的水缸上翻了下来。
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