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双世书》玖琉

1、序章

　　风疾雨骤。

　　羊肠山道上一片泥泞，一列来不及躲雨的商队被困在了路上，为首的车夫死命拽着手中的缰绳，试图将一蹄陷入泥浆里的马匹拉出来。
　　来不及擦拭一把被雨水润湿的脸，他狠啐了一口，吐掉嘴里的唾沫便骂骂咧咧起来。

　　“王八羔子的让老子赶上这鬼天气！”

　　这是一支从洛县赶往外地的商队，紧赶慢赶了半月路，眼瞅着就要出州界了，却在翻越这座青城山的时候遭遇了暴雨。
　　雨，对于这群常年生活在洛河边上的人来说并不稀奇。江河边上多雨水，但是一来现在已经过了雨季，二来无论是昨夜观星还是今早勘天的结果都显示是个大晴天，偏偏这场山雨来的又急又猛，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夫君，夫君你慢些。”
　　商队最末尾的位置，一辆骡车之上，一个年轻妇人探出头颤巍巍地叫道，她的声音细弱，但还是不偏不倚地传进了车旁拉着骡子的男人耳中。
　　面容憨厚的男人回头扫了一眼，看见自家娘子正扒拉着薄薄的车厢木板，狂风掀飞了门帘，毫不费力地裹挟着豆大的雨珠砸进车里，年轻妇人一手努力抓着厢门，一手却紧紧按着小腹，男人注意到她整个纤弱的身子都随着风势在颤抖。
　　“你出来干什么！还不再躲进去些！”
　　男人一看就忍不住急道，若不是他双手都抓着缰绳无法放松，看样子是马上就要冲回车上塞对方进去。
　　“躲？可这么大雨……”年轻妇人为难地说道，“商队的人不要紧吧？”

　　“镖师们都去拉马了，可货物太重一时半会儿也动弹不得。现在倒是没事，我就担心我们再不上高地，待会儿山崩了可就麻烦了！”男人说着懊恼地喘了口气，“要是我们早跟商队分开就好了。”

　　这对夫妇都是洛县人氏，婚后多年没有生育，前段时间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青城山上有座老君庙，对看病送子格外灵验，因此当时也千里迢迢赶来祭拜，结果这前脚刚许愿回去，后脚就有了动静，直喜得两人不知如何是好，这才刚出了三月危险期就急匆匆来还愿。
　　也是这对夫妇年岁尚小沉不住气，家里又没有老人叮嘱，不然好歹也等出了月子再来还愿不迟。

　　第一次来时他们是双脚上山的，这一次因为妻子有孕，便搭了商队的车，本来说好到青城山脚下分手，结果男人舍不得商队出借便宜骡车的好处，硬是多等了一天才跟着队伍一同上山，结果这阴差阳错之间，正巧赶上了这场意外的暴雨。

　　“动了动了！”发现车队开始缓慢地移动，男人喜出望外。他高喊一声让妻子抓紧，紧接着卯足了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拽缰绳——偏偏是这用尽全力的一拽出了事，骡子吃痛地嘶鸣一声迈开了脚步，随着它的动作整个车身都剧烈抖动了起来，不知是因为摇晃太过激烈还是别的什么，原本连接着牲畜与车身的绳索突然松了开来，一小股山洪见缝插针地汹涌而来，没了拉力的车身被这么一绊，才后退了几步便一个倒栽葱从山道边缘栽了下去——风雨声中夹杂着无数男人女人的尖叫呐喊，或痛恨或凄厉或恐惧，但随即便被滚滚山洪所淹没，消散于自然发出的声响之中。

　　年轻妇人醒来的时候风雨已经停了。

　　她安然端坐在狭小的车厢里，周围缠绕着莹莹的绿光，触目所及是残旧的木板，上面遍布焦黑与污渍。她依稀记得自己连车带人从山崖上翻滚下来，可现在无论是车还是人，看上去都安然无恙。
　　突然小腹处传来了一股热流，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捂住。
　　那股热流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轻妇人茫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她没有放开捂着肚子的手，只是从不知何时重又出现的挡风帘内探出了身子。
　　不看不知道，只这一看，年轻妇人就再收不回她的视线了。

　　一把巨大的青伞遮掩着她的头顶，那伞面不知用何种材料制成，上面密密麻麻浮现着无数玄奥的花纹，自顾自地不断交叉变动游走着，明明没有光源，却有温和灿烂的青色光华从那些花纹中泄露出来，那些纹路呈太极趋势盘旋一周之后，又沿着朴实无华的伞柄往下行走，最终汇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之中，顺着那只手掌看过去，她看见一个修士打扮的青年正背对着她坐在车把手上，听到动静后便回过了头来，冲她微微一笑。
　　“你醒了。”

　　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头顶那光华溢彩的花纹忽的一滞，伞盖便跟夜眠的花朵般迅速向着中间收拢，最后在青年的掌中化作了一个小小的玉佩。
　　失去了青伞的屏蔽后，漫天星光毫无遮挡地倾斜了下来。年轻妇人这才看清了，他们此时此刻正悬浮在半空之中，头顶是雨后清澈的星空，璀璨的银河匹练般缠绕在他们四周，如同缓缓流淌的天河之水，直奔流到天穹的尽头。夜晚的罡风习习吹拂，她听见底下无数草木被吹动发出的浪涛声响，波浪在群山之间连绵起伏，让她不禁产生了此刻并非身处山林，而是正飞驰过海面的错觉。
　　但妇人清楚地知道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海洋。

　　“我这是……在哪儿？”无论是现下出现的哪一种景象，放在平时都会令她尖叫不止。但现在毫无依靠地置身于万丈高空之上，妇人却跟如履平地一般地自在，她捂着腹部的手感应到肚内胎儿的动静，那些微的温度让她感觉到了奇异的安心。“你又是谁？”

　　“在下顾云开。”
　　用温和声音说着话的青年转过身来，妇人看见他手中提着一盏油灯，上面一点火星子摇曳，那看上去不像是被外力改变的动作，更像是火焰自发在跳跃，盯着看久了之后，甚至觉得那是颗正在跳动的活人的心脏。

　　顾云开注意到她的视线。“这是引魂灯。”

　　“引魂。”妇人喃喃念叨着，神色有些恍惚，“我果然是死了么……那、那我的孩子它……！”她突然惶恐起来，第一次拔高了声线冲着顾云开叫道，双手紧紧攥住了腹部的衣料揉捏，那里隐隐传来了胎动，“不会的，不会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有动静啊！”

　　她茫然四顾着，眼神触到顾云开的时候如同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一下子从茫然空洞里迸射出无穷的热切。

　　“恩人，不，大仙！大仙你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求你了，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她说着倒头就要拜倒，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她，令这个响头硬是没能磕下去。

　　“放心吧，令千金没事。”

　　妇人瞬间如同卸掉心中大石一般长出了口气，她没有注意到顾云开并没谈及她自身的生死，只是将全副注意力放到了对方的掌中，那柄青伞所化的玉佩此时还在不断散发出稀薄的光点，那些光点缠绵着，星星点点融入引魂灯中去。正在这时，她腹中的胎儿重重地动了一下，那冲击传到她心中，让她油然生出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既像是对面前的顾云开，也像是对那块光华流转的玉佩。

　　“你想要这把伞么？”

　　顾云开的眼神明明凝视着妇人，可神态语气又像是越过了妇人在询问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对象，在那专注目光的注视下，妇人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也好，山雨欲来风满楼，是该拿把伞去遮蔽一二。”

　　他说着摊开手心，那柄伞状的玉佩摇摇晃晃地绕着他掌心转了两圈，忽然化为一团青色的光点飞进了妇人的手中。
　　那块玉佩看着轻盈无物，入手的瞬间却沉重地差点拿不稳，年轻妇人的眼神几番变幻，最终还是陷入了一片空洞茫然之中。

　　她呆滞地看着顾云开挥舞了下袍袖，他整个人就那么凭空悬浮着离开了车把手，没有任何支撑物地站立在星河之中，而一股旋风从他的袖间凭空卷出，将失去了浮力的轮车整个倒了个个儿，老旧的木板们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在引力的牵扯下迅速往下坠落，几番天地倒悬之后，车底的轮子才挂上了某根藤条，在不断加强的冲力之下一路溜下了山坡，最终卡进了山涧中老树虬曲盘结的树根之中——直到车轮被彻底卡住的那一瞬间，年轻的妇人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了惊慌恐惧的尖叫声来。

　　“声音！是她的声音，我听到她的声音了！来人啊！快来人啊、我听到我娘子的声音了！那边，快、快！”

　　顺应着年轻妇人的尖叫声，深夜的山谷中响起了许多杂乱的声响，倦鸟们拍打着翅膀纷纷赶在脚步声传来前逃离巢穴，火把的光芒连成了一条长长的火龙，在最前头男人的呐喊声中飞速扑向了遇难地点。

　　为首的男人不管不顾地抱住安然无恙的妻子，他身后赶来帮忙搜索的人群无不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响来庆祝这场不可思议的奇迹——妇人的骡车从百米高的半山腰上被山洪冲下，如今却连车带人安然无恙地坐落在山涧之中，不要说人，便连脆弱的木板也没刮伤一根。他们中甚至有些抓着护身符便碎碎念叨起来，无一例外叫着各路神灵的诨号，感谢他们的及时显灵。

　　在这样喧闹混乱的环境中，没有一个人发现，扑进丈夫怀抱放声哭泣的年轻妇人至今为止仍然没有放开她捂住小腹的双手，而在她交叠的手掌之中，一块伞状的玉佩正不断闪烁着青色的光芒，那光芒随着妇人腹内胎儿的动静越来越弱，最终停止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