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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温香软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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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汐刚放开手,林子谦就从后间踱步出来,让他不自觉地和江晚青拉开一步距离,暗暗叫险。
林子谦明显心情不错,不像往日严肃的神色,见着林汐,道:“回来啦。”
“爹。”林汐拱手行礼。
“来,跟你说个喜事,今日爹已经与太子少师秦大人定好了,昏事宜早不宜迟,下月十五日成亲。”林子谦扶起林汐的手,满眼期待地盯着他。
林汐正在咬牙,忽听见身后一声轻笑,“呦,祁恒终于要成亲了,恭喜,恭喜,只是不知要愁煞多少闺中少女。”
林汐听见这声恭喜,心头一沉。
林子谦素来知道这江家老二的放浪性子,也不在意,对江晚青客套道:“江公子,在寒舍用了晚膳再走吧。”
林汐转头朝他暗送眼神,江晚青也不客气,一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与林汐的处处讲究不同,林子谦是个勤俭的人,在吃穿用度上皆不奢华精细。就算来了客人,晚膳排场也不大,只几菜一汤,家常便饭。
三人分主次落座,林子谦道:“没什么好菜,江公子不要介意。”
“林大人勤俭清廉,让后辈敬服。”江晚青这话并不全是客套,虽然他一向看不上循规蹈矩的朝官,但是林子谦的品节确着实让他不得不另眼相看。
林子谦一边自谦一边眉开眼笑,唤人温了一壶酒与两个后辈同乐。
林汐咬着竹箸头问道:“爹,近日工部没有活儿吧?”
“你小子问我们工部的事儿做什么?”
“怕晚青太过劳累。”
“我不累!有没有都江堰的活儿,昭化也行!”江晚青惨叫一声,“哎呀,祁恒你踩我做什么!”
林汐朝他一个劲儿使眼色,“我几时踩你了?”
林子谦看着两人笑了笑,林汐的母亲去世后林家很少有过这样的热闹。
三人用罢晚膳,林子谦回书房处理公务,放两人回东屋自己去谈书论事。
一关门,江晚青借着酒劲一把抱住林汐啃咬起来。江晚青常常出入风月之地,种种迎合挠得林汐恨不得与他融在一起,分别之苦全转作浓浓情意。
林汐只锁着眉头不言语,任由他深深浅浅地吻着。
江晚青埋进他的颈窝,陷入一片茶香之中,口中揶揄道:“难得见你这么主动,看来你爹的酒真是好酒。”
两人温存缠绵之后,江晚青累得不轻,半裹衣物阖眼躺在床榻上假寐。林汐歇够了,手肘一立,侧过身来仔细打量身旁的人。
江晚青脸部的棱角不算挺括,鼻尖有些翘,眉眼淡淡。这眉眼他熟悉得蒙眼都能画出来,可其中的情绪,却又渐渐不熟悉。
这种感觉令林汐焦躁难安,他伸手为江晚青又裹了裹衣物,偶然瞅见他腰封上系的玉佩很是眼生,拿起一看,那飘花玉牌系着精致的豆绿宫绦和冰蚕流苏,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凑近一闻,还有股香粉气息,是现下金陵女子流行用的暖梨香。
看来他一回到金陵,是先去了秦淮河。
当年学堂中盛行偷读闺情话本,他和江晚青看书中男男女女都要换信物定情,于是也起了玩心,从街市上买了两块一模一样的便宜玉牌,让识月编成玉佩,也当作信物。林汐戴到现在,而江晚青则觉得年少时的荒唐事实在丢脸,用来压箱底了。
林汐叹息一声,没有问他玉佩的事,附身凑到他耳边柔声道:“我要成亲了。”
江晚青隐隐知晓他话中的意思,嘴上却明知故问,“嗯,然后呢?”
林汐被堵得接不上话,双手箍住江晚青的身体,下巴埋入他的颈窝,恋恋不舍地蹭了几下,道:“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他知道江晚青家教甚严,若是归家晚了免不了一顿羞辱打骂。
江晚青被他的胡茬蹭得痒痒,翻过身笑道:“我爹随我娘省亲去了,不在家中。”
林汐一听他家中无人管束也不再劝他走,只觉得怀中人温温热热,抱了一会儿倦意袭来,慢慢睡沉了。
若是能如此刻般日日厮守,该有多好。
昨日一夜没歇息,林汐睡得昏昏沉沉,一大早被叩门声惊醒,门外之人边叩边道:“少爷,该起身上朝了。”
林汐的头像灌了铅,哼唧几声翻身起床,摸黑穿戴好朝服,回头给江晚青掖了几下被角。
感觉到细微的动静,江晚青睁开一双眼睛看向林汐。
“你醒了。”指腹摸了摸他墨绸般的头发,林汐的声音落在他耳畔,“再睡一会儿吧。我给你制了些黄茶调理脾胃,放在书案上了,走的时候记得拿。”
黄茶制法考究,产量少,不易得。这些年江晚青喝的黄茶都是出自林汐之手。
“走吧。”江晚青拉过林汐的手,吻了吻他的手指。
江晚青午时要去工部述职,须得回家换下便服,再取些文案资料。一进家门就迎头撞上了母亲,江晚青随口问安道:“娘。”
江母脸色阴沉,猛敲几下手杖厉声问:“你还知道回来啊,昨晚是不是又风流去了?”
江晚青表情怪异不说话,惹得江母更为生气。她刚要用手杖去抽江晚青,身旁的姑姑低声提醒道:“少爷一会儿还要去述职呢,打坏了不好。”
江母的手瞬间停住了动作,盯着他眼睛直喷火。
“走了。”江晚青满不在乎地扬头,施施然越过母亲走向自己的偏屋,眉峰轻轻一聚后又恢复原本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脚步轻快,身姿翩翩,和在风月场中别无二致。
江母望着儿子的背影,拉过姑姑的手呢喃:“这不成器的孩子,任我怎么说就是不走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姑姑劝慰道:“随他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江母叹息,压下一肚子火出门上香去了。
林汐糊糊涂涂地走进苦口司,被扑上身的人吓得回过神来,低头一看,一张圆圆肉肉的脸,是张棣。林汐想,他还没得空找这无赖讨茶瓯,他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得好好教训一顿。
张棣一看林汐坏笑着要动手,一把掏出包着草纸的茶瓯,连连赔礼道:“好哥哥,你别恼,我这不送来了么。”
“这才像话。”林汐嘿嘿一笑,小心翼翼接过茶瓯,只看见草纸下露出的一角,眼睛就离不开了,也不管张棣,大步流星地向茶寮而去。
张棣快步跟上,刚要迈进茶寮,却听林汐吼道:“净衣!”
上下拍了几下身上的风尘,张棣脱履进屋,坐在林汐对面。林汐痴痴地捧着洁白油光的冰瓷茶瓯,左看看,右看看,不舍得撒手。
“今晚珍味楼,定了一桌豆腐宴,怎么样?”
林汐未抬眼,张口答道:“晚青刚回来,请他一起吧。”
“行行行,我退衙时来接你,等我啊。”
忙罢一天的事务,退衙时,张棣果真一路小跑来接林汐,背手立在一旁,待他收拾茶寮中满案的茶具和植株花卉,好奇问道:“这是研制什么新茶呢?看着怪有趣的。”
“香寒泪,雨打荷,金露华,梅上雪。合叫四时茶。”
张棣听这名字奇特,脑袋一歪,“咦,和普通的茶有什么不同吗?”
提及茶艺林汐有的是耐心,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一年取四个时节当季特有的干花与茶叶搭配,用花上的水来沏,我研制了三年仍未有所得,今年又到了制香寒泪的时候。”
“这么用心,是皇上要喝的么?”
说着张棣伸手想拿起案上的梅花,林汐一拍他手背,玩笑道:“难道愚兄在你眼里就是个只会以茶事君之人?”
“不。”张棣眼睛一瞪,表情乖张,“是茶圣!当世陆鸿渐!”
林汐虽深知自己离茶圣差之甚远,但听见他这么说,也难免笑逐颜开。
两人一路谈笑走出洪武门,张棣听着身边林汐的话语声,心中酸酸涩涩,五味杂陈。
珍味楼是金陵几大名酒楼之一,林汐却很少来,相比起来他更喜欢城西的鹤归楼。今晚是张棣做东,他也不好拂他的意,便勉强跟着来了,想着只喝些酒也就罢了。其实只要能见江晚青,在哪儿都是好的。
两人在二楼雅间落座,闲谈了一会儿扔不见江晚青的人影。林汐觉得失望,猜测良宵苦短,秦淮河笙歌娓娓,温香软玉在怀,他多半是不来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阵江晚青的随身小厮来报信,说江晚青有事耽搁,让二人吃好喝好。
林汐装作不在意,大灌了一口花雕,喉头生生的辣,赶紧又吃了几口菜压压。林汐对吃食是十分挑剔的,这菜一入口就显露了本性。
只见他缓缓放下竹箸道:“大煮干丝的开洋用的是金钩,配上他家大锅出的鸡汤就偏咸了,鸽子脚应该更好。平桥豆腐的小磨麻油加多了,过犹不及,少两滴才更鲜。这道砂锅豆腐用了心,黄萝卜用作料腌过,比传统的多了些滋味,可是如此一来就使锅中萝卜发乌,色泽不足。还有这道清蒸淮白鱼,太腥了。”说到此处,林汐抓起水杯,啜一口白水冲了嘴里的腥味。
等他说够了,张棣已经头昏脑涨,不知东南西北。他执起竹箸夹过一块淮白鱼,鲜香醇美,什么怪味都没吃到。
隔壁雅间的锦衣男子听见林汐的高谈阔论,笑了几声站起身来,抱胸靠在那两人的门前,一脸玩味的神情看着林汐。
看清来人的面貌,林汐怔了一怔,轻哼一声,继续埋头摇晃酒杯。水光粼粼映在下颚,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张棣脊背一僵,眸光锃亮地朝那人送了个眼神,口中期期艾艾地叫到:“七……七爷……”
那人斜倚门柱的身子又转了个角度,看起来更为慵懒,一张阴谲的脸上看不清情绪。他只这么审视林汐,仿佛猫儿看着即将被自己擒获在手的老鼠,既像食物又像玩物。
而在林汐看来,反倒是自己此时正被泥沟中的草蛇盯着,盯得身上都脏了,腻腻歪歪浑身不自在。
林汐心生挖苦之意,转念一想,对方就算是条草蛇,也好歹是龙生的,也会咬人,咬不死还得疼一阵。况且自己也不愿与他口舌争执,便抿抿嘴没有说话。
两人各自摆出姿态,尴尬得张棣无所适从,坐立不安。就在他正要开口暖场时,那门边的人突然冷冷道:“林大人舌头厉害,嘴巴挑剔,有什么不满心里想想就罢了,可千万小心别让此处的厨子跑堂听了去,给你在菜汤里加几滴抹布水,徒生恶心。”说罢他招呼小二会账,无声无息地走了。
张棣扁扁嘴,心道这两位的嘴皮子都不是好惹的,还是不要多言的好。
林汐把那人的话翻来覆去地回味了几次,越想越不是滋味,竹箸把碗中的豆腐杵得稀烂。早知他要耍嘴刀,自己就应该先发制人。
林汐被这看不上眼的人挖苦一番,自尊心砸了个大坑,又想起江晚青此刻在秦淮河玩风弄月,一口气憋得难受,脸色直发青。
张棣见状不对,递给他一杯清火凉茶说:“祁恒兄慢喝,小弟腹中不适先走了。”
待他会账出门,林汐扫视一周,酒劲上来,陡升孤独悲凉之意,抄起手边的茶一饮而尽,顿时又尽数喷出来,骂道:“什么破茶!”
坊中街巷喧闹,华灯初上。张棣从珍味楼的高阁中一路小跑出来,在人群中左右看了看,寻见方才那人的背影,穿过川流的人潮,疾步跟了上去。
“七爷,林汐那人就那样,被您噎了一句正窝火呢,脸都青了。”张棣搓手赔笑。
背影停下脚步,寻声微微回头,灯光在他幽邃的五官上打出一圈刺眼的光晕,让张棣不禁噤声一凛。满街的鼓板铜琴仿佛陡然喑哑,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潮也似乎停滞了下来。
春寒料峭,冻煞人也。
“下月十五之前。”
张棣吸气欠身,“您放心。”
林汐和这七爷儿时有过节,那时同在国子监读书的张棣是知道的。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多年前的一桩小事居然能引出他如此心机筹谋。
思及此处,张棣更为坚信,自己若有一步差错,就会万劫不复。
望着那离去的背影,张棣望天苦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谁让他的心里,住了条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