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末茶遗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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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汐没有言语，只是转身跟上他的脚步。
大殿的结构很利于回声，朝堂之上一旦没人说话，就一片肃静，落针可闻。林汐站在人头之中，肚子叫嚣不停，惹得周围的人个个侧眼瞥他。
林汐只顾着肚子饿，从头到尾议了什么事他也全不知晓，一散朝就直奔西廊而去。林子谦老远瞅见儿子的身影，自身后一把拽住他的衣领道：“跑什么，饿死鬼投胎啊，我还有事跟你说。”
林汐脱开，装作丞相的样子答道：“整日这么多事，还让不让人用朝食哩。”
林子谦看儿子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敲他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形，都让江家老二带坏了。你说，昨日退衙为什么故意不回家，让人家媒婆白等了你好几个时辰，是不是又不想成亲。”
“怎么是我故意了，昨儿忙得一夜没合眼。”
林子谦哼了一声道：“你那个苦口司有什么可忙的，别找由头了，总之这次太子少师家的小姐你是非娶不可。”
“是是是，没事我用朝食去了。”林汐揉揉肚子，晃荡着走了。
林汐坐在廊下一边吸溜着碗里的白粥一边思索，先是礼部郎中家的小姐，后是太子少师家的小姐，莫不是林家当真要站在太子一党了。
虽然太子的人品和才学他是有几分欣赏的，但与皇子来往过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他还是个日日晃在御前的人，更得处处避嫌。想起今早程璟那意味不明的笑容，林汐拿着碗的手一颤，粥险些洒了出来。兹事体大，得空回家倒真要和父亲好好详谈一番。
用完朝食，时间尚早，林汐揣摩着此时回苦口司只怕那些懒人还没到，不如到太医院走一趟，一来再找张棣取些桑白皮，二来提醒他冰瓷茶瓯之事。
张棣一听他说制出了新茶，笑得合不拢嘴，直许诺明日便将冰瓷茶瓯偷来给林汐，又自药柜里拿出许多桑白皮打包好，塞给林汐，一口一个好兄弟。
林汐见他欢跃，自己也有些许得意，皇帝待他不薄，能饮茶治病自然是好，且又帮了好友一把，得了心心念念的冰瓷茶瓯，一举三得。
“末茶口味独特，陛下是否喜欢还不一定，你先别庆祝得太早。”林汐笑着锤他一拳。
“你这舌头可是千金不换，不信你我还信谁啊。”
“油嘴滑舌。”林汐四下看了看渐渐忙起来的太医院，道：“我回去了，省得给你们添乱。”
张棣送了几步道：“祁恒兄慢走。”
当日晌午，林汐不召自来，让皇帝着实吃了一惊。
林汐带了两个苦口司的杂役，端了齐齐的二十四茶具进殿，在茶案上一排摆开，让这方酸梨木小茶案显得有些拥挤。
面对这许久未见的二十四茶具，皇帝心头一热，愣了片刻才问：“你要煮末茶？”
林汐恭恭敬敬地应答：“陛下慧眼，微臣近日一直在研究末茶烹煮古法，略有所得，特来请陛下品尝，求一二指点。”
“煮吧。”皇帝搁下手中朱笔，眉峰微聚。
相较于叶茶，古末茶更为讲究。不止讲究时境、选料、工序，还讲究茶者本人自内而外的清静。为此，林汐特意换了一身素白茶服。这白落在皇帝眼中，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浓重。
林汐一如往常在茶案后落座，茶夹取出掺了桑白皮的小茶饼，煎热培干后，放入茶磨碾碎。
古书记载末茶颜色尚白，茶叶要反复研磨，磨出茶汁成白色才好。而这个步骤，林汐并不打算依循古法。
尚是碧色，林汐就将茶末过了罗筛，准备用茶匙舀入茶瓯中。皇帝以为林汐偷懒，略有不悦地询问：“为何不磨成白末？”
林汐洒着香料粉末解释道：“古人尚白末，可微臣以为绿末茶味更为香浓。”初见此记载时林汐颇感疑惑，依循古法磨了一次白末，发觉茶味浅淡，倒不如绿末口味浓重。
皇帝以为能喝到往日在那人府中他煮的白末，却没想到终有不同，悻悻然点头道：“罢，且尝尝这绿末吧。”
林汐灌入少许沸水，与茶末用力搅成膏状，霎时殿内茶香四溢。那香味不只是单纯的茶香，还有一些甘甜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十分复杂，却又有令人难以言说之妙，直勾勾地引着皇帝的鼻子。皇帝本心下失望，闻见茶香鼻尖微动，猛然坐起身来。
林汐专注调茶，并未察觉到皇帝的异状，他一手执茶筅，一手高引沸水而下，边注水边击拂搅动，汤花迅速涌起，碧色深深，如江上浮萍一般。
皇帝接过宫女递上的青釉茶瓯，连茶带末缓缓喝下，喝罢良久没有说话。
这茶是按照皇帝口味调的，林汐对自己有信心，故而面对皇帝的沉默，林汐仍旧云淡风清，心中坦坦然。
“林汐。”皇帝突然唤道。
“微臣在。”林汐放下手中的茶具，微微躬身。
“这茶煮的不错，和朕年少时喝过的很像。”
林汐抬眼，才发觉皇帝双目微微泛红，尽显老态。正要答话，又听皇帝道：“不过，你还欠一些功夫。”
林汐手指搅得一紧，颔首道：“是否是微臣煮茶的流程有何不妥？”
“你的功夫不差在手上，在心上。”
此话一出，林汐不禁皱眉沉思。自小父亲便常告诫他，用心，用心，林汐以为心无旁骛就是用心，可是近年总有人诟病他的茶没有灵性，纵然他自信天赋不凡，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心，到底是什么。
皇帝见林汐低头沉思，温和地笑了笑道：“你还年轻，过几年就懂了。”
林汐也附和着微笑了一下，心中还在思索刚才皇帝的话，对于茶，林汐历来希望能做到极致。
“这茶喝完人觉得清醒，以后日日就喝它吧，你回去多备些茶团。”
“微臣领命。”
林汐端详着御赐的黄花梨镇纸，带着苦口司的两个杂役迈步出殿，行至承天门角门，转身入了小路。远处的两道人影瞥见他，先后转过身来。
“殿下，看样子是办成了。”
说话人一身太医朝服，唯唯诺诺，正是张棣。
程璟依旧一脸浅浅的笑意，盯着林汐远去的背影，眉角微扬，“不愧是林汐。”
张棣应和道：“是，是。”
“遗稿之事你做的很好，这东西毕竟不能明着给他。”程璟侧眼看向张棣，“剩下的事就看你的本事了。”
林汐回到苦口司，让杂役将茶具安放进茶寮，本想安排压制茶团之事，日上三竿了四下却不见几个人，心中便有些不快。
坐在堂中等了半个时辰，司中众人终于渐渐到齐，一看林汐沉着张脸，纷纷垂首站在一旁，也无人说话。
林汐少年成名，一身傲气，待人接物多了些刻薄，少了些温厚。且他对茶的要求甚高，平日里对苦口司的上下要求都颇为严格，也难怪这一个个的都怕他。
林汐本想发火，一出口却没了脾气，倦然对众人规劝了几句老生常谈的话，就开始吩咐压制茶团的事由，谁来杀青，谁来揉茶，谁来制饼，谁来压花，谁来包纸，分配得极为细致。
龙凤茶团工艺繁复，马虎不得。历来知晓手下这些人的散漫性子，末了林汐反复提醒道：“此事极为重要，不许有一人偷懒耍滑，违者罚俸。”
众人三两散去，互相私下骂着林汐。
“啊呦，这小炮子，整日瘴乌，折腾死个人喽！”
“罢啦罢啦，算活拉倒。”
日跌之时，林汐忙完一天的活儿，守着茶炉打起盹来。手下人看见了，就任他这么睡着，也未上前叫醒。
府中小厮来接，一推门但见林汐裹着单衣坐在炉边，脑袋打架，茶炉还生着火，似是烧干了，呼呼冒着烟，屋中满是焦味。
“少爷快醒醒喽！”小厮一看再烧下去是要熏死人了，忙将火扑灭，摇醒林汐。
“嗯……小茗，上朝了？”林汐摇摇头，惺忪的双眼开了条缝。小厮刚松了口气，又见林汐鼻尖动了动，登时窜了起来，“我的茶！我的茶！”说着也不顾脖子僵硬酸痛，直围着烧干的茶炉打转。
小茗一脸无奈，拦住他道：“老爷叫您回去呢，别让他等急了。”
“呜，等我收拾妥当。”林汐绕过小茗的小身板，哭丧着脸，抱着茶炉擦拭起来。
小茗无奈，挽起袖子帮林汐擦炉子。
两人将茶寮收拾干净，前后出门，林汐把玩着手中的干茶香袋道：“回家路上先去品墨堂买块墨条。”
“无非多走两步路，听少爷的。”小茗脚一抬，踢走一块石子。
品墨堂的老板娘是个颇有风韵的寡妇，一见林家的小轿停在店门口便知金主来了，连忙理了理头上的堕马髻，悠悠站起身，对迈步进门的林汐招呼道：“今儿刮的什么风啊，把林大人刮来了。”
这品墨堂是东街著名的黑店，笔墨价格不菲，一日到头不见一两个主顾，也只有林汐这种对笔墨十分挑剔的世家子弟才会上门。品墨堂的女当家路子很广，不止售买笔墨，还做古董生意，林汐进屋扫了眼台上的古书问道：“前几日从你这儿买的遗稿不错，可还有余稿么？”
老板娘腹诽，这遗稿还是别人给她的，她哪里去找余稿，嗫嗫答道：“没有了，这稿也是偶得的，前朝的东西大多都毁完了。”
林汐有些失望，道：“那给我拿块墨条吧。”
老板娘回身翻出一块林汐平日最爱用的松烟墨条，细细包好，收好林汐的一贯铜钱，调笑道：“林大人下次不用给钱，帮忙讨一幅江才子的字便好了。”
“你可真会算计。”这江才子的字千金难求，连林汐也只有两幅，如何舍得转送他人。
一路上东逛西逛，林汐回到家时已近傍晚，绕过院子的影壁和假山，远远望见正屋中站着一人，身形颀长，一袭绣银鹤烟青长衫，墨发松松束起，发尾垂在腰间，谪仙似得戳在那儿。纵然背对着林汐，他也一眼就认出那人。
不是那金陵大街小巷都在念叨的江才子，还能是谁。
“晚青！”林汐满面春风地奔向主屋大堂，看左右无人，一把揽住江晚青的腰，在他耳垂啄了一口，笑道：“你怎么舍得回来了？”
“我娘生辰，还能不回来？”江晚青骂了声泼皮，掰开林汐的手低声说：“你爹在后面呢，快放开。”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末茶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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