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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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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五郎遣人传回消息,相州已失,其所辖部伍驻屯宜兴,家眷皆可随军。信中嘱咐妻儿老小,形势急迫,尽快收拾妥当,不日将派人来迎。
“静儿,岳家欲接了咱娘俩同去,你去吗?”
收到五郎书信当日,姚婆婆亲自来了巩家。这些年,巩氏母女不嫌她妇孺累赘,诸事悉心照料从不曾轻怠。在婆婆心中,两家儿早成了一家。如今兵荒马乱,处处艰险,又怎凭她母女浮世飘零孤苦无依?
姚婆婆定邀巩静母女同赴宜兴。
巩大娘自然推辞。连静儿都晓得,岳五郎现在军中做了大官,她巩家不沾亲不带故,有何理由依附?婆婆却一力坚持,促着大娘收拾家当与她们同去。
巩大娘再三却诿。
见状,婆婆言辞间便漏了点日后结亲的打算。
姜还是老的辣。
闻婆婆此言,果然,巩大娘拒绝的话便吐得稍有迟疑。毕竟,事关女儿终生。女儿姻缘完满,过得安顺,比什么都重要。
察觉巩大娘态度有所回转,姚婆婆不再多言,约好同赴宜兴的日子,告辞归家去了。
坐在灶间矮凳上,巩大娘咽了口咸菜,寻思问上她家小娘一问。
巩静听罢,看向母亲,“娘去吗?”
大娘摇头,“你跟着去,那你与岳大郎的事算定下了,娘去成了什么,别让乡里乡亲笑话咱们趋炎附势。”
“那娘有什么打算?”
“娘有亲人,过去虽生龃龉,乱世当前,也算不得什么了,娘想着,有生之年,还要回去寻她们一寻。”
“娘的亲人难道不是我的亲人?”巩静问。
“自然是,现今却不知她们可还在原地,即便寻到了,往后寄人篱下,哎……娘怕你受苦。”
“既然如此,娘,咱们更不能分开。娘舍得抛下静儿,自己独去?”
“娘怎会舍得?岳家虽是好意,到底没三媒六聘,娘也不愿的,只是娘一妇道人家,真怕护不住你,我家妮子生得这般俊俏,哎……逢了这世道,也不知是福是祸……”
“娘,”巩静握紧巩大娘双手,正是这双粗糙的妇人手,抚养她至今,“娘,你信我,静儿可以护住你的,咱们不分开。”
“唉!”巩大娘听了连连点头,她胡乱抹去涌出的泪水,信誓旦旦应允她的孩儿,“咱们娘俩不分开。”
这娘俩皆不是拖沓性子,事情商定下来,午食过后便着手清理家当。既不与岳家同路,那就赶早上路吧。
巩静坐在床前,听着灶间母亲拾掇锅碗瓢盆发出砰砰咚咚的碰击声。她明白,今后很长一段时日,连这种单调的声音也将成为一种久违的节奏。
庖厨大件,她们母女是断无可能打包上路的。
她转头看向铺不到半床的四季衣衫,算上她与母亲今日上身两袭,这就是她们全部身家了。接下来一路,就这不多几身也无力全负在肩上。巩静挑出看来还新的几套,折一折蜷进包裹里。
她手脚极快,片刻已收拾妥当。将最后一件久未上身的裌衫拣进包中时,一只浅浅发簪不听话地从衣缝中窜了出来。
它粉粉白白的颜色,就这么明晃晃呈至巩静眼前,巩静良久没有动作,并未伸手拾起它。
这枚发簪,从未上过头。
不是不喜爱,只是它太净太雅。点缀在她这一团灰衣之中,瞧来如此突兀,巩静遍寻不出一件与之相称的打扮。
于她而言,终究只是锦上添花,不是必需。
巩静静静捻起发簪,将它轻轻端在指尖。手腕翻转,巩静垂首,绕着它乖巧的模样打量了一个周圈。末了,重又握入掌心。
她的唇间散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叹息,发簪被原样卷进衫中。
整出两件不太重的行裹,巩静起身,打算去灶间给母亲帮一帮忙。刚出房门,抬眼就见刘娘子俏生生立在她家院前,不时踮脚冲里张望。
刘娘子今日的装束有些反常。
巩静眸光在刘氏身上巡了一轮,哦,过于素淡了,然后,巩静留意到刘娘子肩上的包裹。岳家并非今日出门,那刘娘子这般……为何?
巩静心内生疑,仍然不动声色为她开启院门。
刘娘子冲闻声而出的巩大娘打了个招呼,转向巩静时,眸中意味浮显。她道,“静儿,咱们再去河边走走吧。”
巩静应下。
沿途无人开口,行至河边,刘娘子亦长久无言。
春夏之交,河水略微涨起,她站得近了些,裙裾湿了边缘,却仍然一无所觉。
仿佛过了许久,刘娘子才开口,出言便道,“小静,我要走了。”
巩静偏头,淡淡答她,“看得出来。”
刘娘子又笑,露了梨涡,“说你人精儿,还真不假,”
她只笑了一瞬,很快慢下神色,接着道,“我只想同你道别,这些年,亏你照顾我。”
“娘子别这么说。”婆婆、五郎,还有岳云,谁也不曾亏待过她。
刘娘子仿佛知她所想,说,“五郎很好,”她又说,“婆母亦无苛责,哪怕如今也没有为难我,放妻书我已拿了。”
事已至此,巩静更无太多讶异,只是安静地看向她,刘娘子却望向终年流淌的河水。
“小静,你知道吗,从前我有一个闺友,比我稍长两岁。那时我还没和五郎好上,她倒有一个相好,也是同乡。两人吵吵闹闹,都是厉害性子,她三两天便来我屋中哭诉一回,可没两日,便又和那男人好上了。我那时想,男女之间莫非偏要如此?颠颠倒倒,反复无常,倒跟疯魔一般?后来嫁于五郎,我才知晓,原来世间男女并不都是如此。”
讲到此处,刘娘子停了下来。美丽的桃花眼骤起波澜,定在河面的目光越发飘渺,仿佛要望穿河水,看到很远的地方。
“可她终没嫁给那人。她娘做主把她许给一个县中富户做续弦。那富户对她很好,体贴细致,再回来连性子都柔了不少。自嫁人以后,她只问过那男人一回,听说他离了乡,便再没下文。我同乡中人一般,只当她想通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可不久之后,那个男人回乡了,回来娶亲,就在他娶亲前一晚,我那闺友……投了河。”
巩静的心中终于泛起异样,她怔怔地望向卫河水,心想,我在这里……洗了好多年衣裳哇。
“小静,我那时便告诉自己,绝不会同她那般,为了任何一个男人,罔顾自己。我不愿为了男人而活。可嫁于五郎这些年,别说吵吵闹闹,就连相敬如宾的日子,都过得少。这些年,我没为自己活过。”
刘娘子语毕,巩静等了很有一刻,见她再无他话,遂开口问了一句,“娘子,你已想好了吗?”
刘娘子望回她眼中,坚定点头。
于是,巩静给了她最后的关心,她说,“娘子,一路珍重。”
刘氏没有错,做岳五郎的妻子很辛苦,长年无依,独守寂寞。岳五郎此生,注定给不了一个女人小情小爱。
可做岳五郎的女人,亦很幸运。只要用心体会,便能悟出他赋予彼此的这世间独有的大恩大义。
跟随这样的男人,住几间窄屋,眼中见到的必不止几亩方田;追随这样的男人,相距再遥远,心中感受的仍是他一身的义薄云天。
岳家的妇人务必坚贞。
你替岳五郎守住这唯一一个家,他却守住了全天下更多的家园。
难道,这不值得吗?
巩静独自在河边站了很久,直到天暗下来,她掬了一捧温热的卫河水,浇湿满脸。
她不知还用多久,才能重新回到这里,再感受这份温暖。
到家时,岳云已候多时。
“你怎么来了?”
岳云见她满脸湿润,心中一紧,“小静,你……哭过了?”
巩静好笑,解释道,“才从河边回来。”
岳云纵眉,“去河边做什么?”
“送送刘娘子。”
巩静只简单一句,岳云没有出声。
巩静反问他,“你也是来道别的?”
岳云紧走几步,来到她的面前。他两道英眉狠拧,“你与大娘不打算同去宜兴?”
“恩,不打算。”
“为何?”
巩静笑着说,“你们是随军家眷,我同我娘并不是。”
“巩静,你可以是!”
一直以来,岳云很少在巩静跟前如此直白。他们之间,也久未如此激烈。说完这句,岳云连脖颈都泛了红。
巩静瞪大眼睛瞅他,眨了眨,受惊般,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她这个样子,岳云只当她被自己吓到,忙补道,“我,我的意思是……我们两家自来一起,就同……同一家人那般,你与大娘当然可以随军。”
说完,岳云大喘一口气,继而又道,“且去了宜兴,爹爹让我入军中,到时大娘娘与岳雷,还要你和巩大娘多多照看。”
巩静被他话中转了心思,“岳小郎你也从军?”
“恩。”
巩静笑了。
“岳云,你很开怀吧?”
岳云道,“家国有难,男儿自当身负其责。”
“那,害怕吗?”
岳云看着她,说,“本是拣来的命,有何可惜,又有什么可怕?”
他这么说,巩静不喜,“岳云,别说这种话,五郎和婆婆从来都爱惜你。”
“我自然知道,我亦不会辜负他们。”
“恩,那岳小郎,日后多多保重了。”
岳云见她仍不打算同去,急道,“小静,你不与我同去,又要去哪里?”
巩静说,“我随娘一同寻亲,你别为我担心了,岳云,你自己珍重。”
岳云惯知她的脾性,倔强起来如何劝得动,只得寻他法,“爹爹驻军远近皆闻,你若有了定处,一定书信告知于我。”
“恩。”
见她答得快,岳云又改口,“不,即便无定处,也告诉我一声,小静,你不要哄我。”
巩静仍然应下,“恩。”
“巩静,只这一件事,你当真不能骗我,天下这么大,我又何处……”
我又何处去寻你?
最后一句,岳云没有说出口,仿佛不说出来,便永远不会发生。
“说起来,你我一般大。”岳云又道。
“什么?”
“其实也不大,不到说亲的年纪。”岳云暗自嘀咕,声音很小。
巩静又问,“岳云,你说什么?”
岳云摇头。
他只是觉得她真的还小。
岳家走的时候,永和乡所剩不多的乡亲们,皆有送行。
巩家早已离去,巩静因而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