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思巨姳

36、第十章（4）

　　一连五天，无论李若虚与王贵怎么劝，岳将军坚决不愿重新出山。

　　时任参议官的李若虚也是急了，恩威理义一股脑全摆出来，他道：“将军当初乃相州一农夫，得圣上重用方握天下兵马，将军即便不念圣恩，如今数道诏令不从，莫不是还想与圣上相抗吗？再者，我与王宣抚领命前来，若劝不得将军回营，必受圣上责罚，将军又怎忍牵连我二人无辜受罪？”

　　李若虚瞧一眼岳将军神色，似有动容，继而又道，“将军明知金人虎视眈眈，时刻伺机而下，现今敌人未至，我军先失了主心骨，自乱阵脚。岳将军，何以至此啊？”

　　数年收复失地的宏愿，岳将军想起他与岳云闲游在这庐山时许下的誓言，一个都未实现。
　　终于还是听了劝。
　　岳五郎上了道请罪的扎子，皇帝那头批复得挺快，面上宽宏大量，辞官之事告一段落。

　　这一回，岳将军却是真正叫行在的皇帝见识了武官的厉害，由此防备之心更甚。

　　岳云即随父亲返回鄂州，临行前自坊中牵马，一问，巩静那头未留任何口信，料想她这些日子未来镇上，岳云便将巩曼托付之事嘱了一遍，告知她鄂州大军或不日出征，若担忧巩曼生产，需与府中联络。

　　岳云留在坊中的信，直到两旬过后，巩静方才获知。
　　那日与岳云相别，巩静打马疾驰，匆匆回庄。顾不得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呢，忙将茶坊传回的密信呈到信王跟前。

　　信王接了，看了眼密信封口处完好的蜜蜡，又一瞧巩静风风火火的模样。她一贯稳当，这样急匆匆，少有。

　　这些信走的都是极隐秘渠道，沿途递信皆为可靠之人。以往不是最紧急最机要的消息，糊了几层，用蜡的少。最近，巩静经手的信，封蜡多起来。她不知是情势紧迫了，亦或信王开始防她。

　　信王拆了信，览了一遍，随手折起压在身旁的茶盏下头。
　　脸上挂着淡淡表情，对巩静说，“岳相公擅自辞官，人已回了这东林寺。”

　　信王人在屋中，方位感极强，他边说边微微撇头，朝的正是东林寺方向。
　　巩静虽从岳云口中知晓个大概，却想不到岳将军是抗了皇帝的诏令回的江州。
　　当下吃惊道，“岳将军一向忠心，这又为何？”

　　“我朝自来重文轻武，我那九哥嘛，坐到那位置前，还算有些胆魄，如今——”信王轻扯嘴角，露了个不似笑的笑容，“人嘛，得了不该得的，不就患得患失罗？九五之尊又有何异？”

　　巩静将信王的话思索了一番，猜测鄂州那方是与皇帝起了龃龉，她看向信王，问，“郎君有何示下吗？”

　　信王抬眸看过来，“岳家手头的兵在精不在多，我那哥哥推远了岳家，我若动心，正是此消彼长的好时机。而拉拢岳家，静儿，于你我来说，是难事吗？”

　　信王疑问的语气，问的是她。
　　巩静斟酌着，不敢轻易回答。若说难，长了岳氏那头的威风，信王必定不喜；若说不难，好似她与鄂州多有情分，大言不惭。

　　她唯唯诺诺的样子令得信王不愉。
　　他端起茶盏，抽出下头那张密信，随后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砰！清脆的瓷撞向贵重的木，听得巩静一惊，抬起头来。

　　信王沉沉道，“点了烛来！”
　　巩静连忙燃来一盏。
　　信王就着烛火，将那封信烧成灰烬。巩静从头至尾不多看一眼。

　　而岳家父子二人回到鄂州，果然如岳将军所料，张浚派到淮西的王德、吕祉、杨沂中等人，于治军一无所通，以朝廷文臣自居，兵士们面前飞扬跋扈，得罪了部将，试图狂妄压制。
　　淮西一个叫郦琼的将士杀了吕祉，率领几万兵马向敌人投了降。

　　行在得知前线兵变，惊慌失措。郦琼与五郎同乡，皇帝又几封急诏传至鄂州，令岳五郎写信劝淮西叛兵归宋。
　　岳将军乘势请求出兵平叛，并再一次奏禀皇帝，求和绝非长策，力求北伐。

　　皇帝看了岳将军这道折子，比淮西兵变更令他心慌。他即刻下诏调岳家军回江州布防，坚决阻断岳五郎出兵的心思。

　　因此，巩静照信王吩咐，从庄中打马往竹风茶坊去的一路，撞见数列骑兵在官道上行进，马匹于队伍中节奏齐整，训练有素。

　　巩静驾马让出主道，避开部伍，打算绕远路往茶坊而去。离去前，她朝前赶了一段，队伍前方领头处，旗帜飞扬，赫然一个威严的“岳”字。

　　巩静垂眸想了想，在马蹄掀起的尘土中急速向镇上奔去。

　　到得茶坊，按旧例，又到了两旬一轮，暗桩换人的时候。换回庄的人消息原本应当面禀信王，可她来坊中，是来瞧人的。

　　信王布出去的这条暗线，通到行在，途中布了好几处点，每处两人。这二人两旬一个交错，轮换的方向却正好相反。一个挪去，一个挪回，每个据点每一次交错暗语都不尽相同。

　　这样，同样的两个人，再一次轮值到同样一处据点的机会少之又少。对内对外，防地相当周全。

　　巩静记得，当初信王和马扩马统领关在房中几天，出来对她提了几点，其中一个就是这么个主意。她听后，觉得十分高明。

　　然而这个法子用了几年，容易被人觉察出规律，因此巩静时不时让出去的人带点新规矩，比如这旬出庄的吴八，他带去的消息是临时更换两处暗语，轮值暂定成三旬。

　　回到茶坊的暗卫是个新面孔。细算起来，他是赵宗正遣来顶替原本赵桁那个缺的。尚未掌握根底，不可能让他入庄摸到信王跟前。

　　巩静坐在茶坊二楼临窗的位置，一抬眼，湖景开阔，十分平宁的景致。镇子主道那头不少街铺，人声断续传来。巩静听在耳中，只觉与庄中不同，尤其生动。

　　暗卫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个雅间墙角的阴影处。旁人若从窗子看入房中，绝看不到暗卫的身影。

　　巩静将这些收入眼底。一边饮着茶一边看似随意地与他交谈，问了问他的出身与在宗正那处的经历。他回话的声音平平，语速不慢，偶尔些微提眉，话中条理不算太清晰。而这些，来日庄里收了宗正的信，都须一一对得上，包括他受过几次伤，身上该有哪些疤痕。

　　若有出入，他见不了赵榛。

　　最后巩静问他，“有新消息吗？”
　　暗卫简洁道，“淮西兵变投齐，岳家军出兵被阻，正屯军江州。”
　　巩静问，“何人主持淮西？”
　　暗卫道，“暂无，可待新消息。”

　　巩静点点头，“你去休息吧，坊主自会为你安排。”
　　那暗卫道一声“是”，无声无息退出门去。

　　巩静一杯茶饮完，起身与坊主打过招呼，牵起她的小矮脚马，往镇子中间走。
　　岳云牵马的那坊不算隐蔽，她从镇中的街道一拐，就到了。看过岳云留下的信，随手毁去，他信中提到巩曼。

　　去鄂州陪巩曼生娃娃？巩静驭马行得慢慢，无声对自己笑了一笑——妄想。
　　岳将军的夫人定然会照料好巩曼，她不太担心。巩静想一想，琢磨回庄禀了郎君，让她上一回东林寺。菩萨跟前为巩曼祈个福，也算全了她的心意。

　　可她在赵榛跟前一提，赵榛眸中带着了然的凉意，看了她许久。
　　她不才禀过了么，岳家军移屯回来了。这岳家父子方回江州，她就要上东林寺。赵榛记起，岳家那位国夫人的墓冢不就在东林寺山上吗。

　　赵榛说，“你不放心，我派人把巩曼接回庄生。”
　　巩静想过他不会应允自己，却不曾想他宁愿兴师动众挪动有孕的人，也不准她走这一遭。

　　巩静面色黯下来，低声道，“不用了，郎君，东林寺我不去了。”
　　说完，她垂首转身，回了自己房中。

　　可能巩曼的事妥了，巩静有些无欲无求。以往惹恼赵榛，都是她被赶出来。
　　她坐在房中自己那张榻沿，看着对面空空荡荡的另一张榻。巩曼嫁去鄂州后，房中的一切都没改动。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她却越过越了无兴味。
　　她也明明承诺回了庄子，安安心心守着信王。可他防备自己的模样，巩静回想赵榛刚才冷漠的眼神，一阵心寒。

　　巩曼离开竹庄后，院里没了灶婢，赵榛曾试着问过她，“学了做做？”
　　巩静当即推脱道，“郎君，我真的不行。”
　　赵榛不勉强，“那去前头挑一个来。”

　　后院的差使自然是香馍馍，想进的不少。
　　她熟知赵榛口味，认真看她们做了，尝过菜，问过话，好不容易挑了个话少做事干净的，结果赵郎君说不喜院里多出人来，只令这灶婢按时辰备食，到他屋中布菜的事还得巩静亲自侍候。

　　今日由着性子跑回房里，巩静探了探，过了午时院里没什么动静。
　　她有几分担心自己没在跟前，信王赌气歇了这一餐。可她只提去趟东林寺，信王那凶狠狠的样子，仿佛她犯下多大过错似的。

　　这般一想，她继续坐在榻上懒得动作。

　　午时过了，忽然有密集的敲门声。如春一边敲一边唤她，“静儿，开开门——”
　　巩静上前依言打开门。

　　如春神色惶惶，一副后怕的模样，“静儿，吓死我了……”
　　还不待巩静开口问，如春后头好一大通，“我见你一直没出来，送来的午食都快凉了，就想给郎君端进去，可刚一进去，不，不知怎的惹怒了郎君，我从没见郎君发怒过，他命我滚出去，我，我先一遍没听清，然后……郎君突然好大声，我刚把食盒放下，他大声叫我滚，我——我差点——”

　　“好，我知道了，”不等她讲完，巩静打断，起身道，“我去瞧瞧。”
　　如春拉着她的手臂，“静儿，郎君不会罚我吧，我不知道错在哪儿，我没——”
　　“不是你，放心吧，我先去瞧瞧。”巩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