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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1) ...
公元一一二六年,金国发兵十万自西京、南京双路分进,企图合围汴京一举灭宋。
宋割让河北三镇、支付大笔赔款,意图向金乞和。不料,翌年八月,金撕毁和约,携三十万大军卷土重来,出西京、保州,一路攻陷北方重镇,闰十一月,终于攻破了宋都汴京,宋钦宗投降。
来年春天,金军押解徽钦二帝、皇亲国戚、宗室大臣、后妃家眷及无数能工巧匠、金银珠宝经滑州、郑州北上。
这就是史上众所周知的“靖康之变”。
滑州距汤阴不过百来里地,金兵取道滑州,几乎擦汤阴而过,永和乡一时风声鹤唳,乡亲们人人自危。金人的野蛮行径,谁不知晓?其所过之地,堪称生灵涂炭。所有府库将被洗劫一空,庄稼被摧、房屋被毁,男子遭虏,女子受凌。
甭管金军来不来,乡中不少人已收拾囊裹,拖家带口逃难去了。
卫河对岸的密林,仿佛就是那残阳的尽处。每当晖光皆暗,最后一缕霞影,总映照在岳家左厢的窗牖上。
除去赁于巩家那间单房,岳家尚有一间堂屋、两厢侧房,这在乡中已算阔余。
此际,姚婆婆、巩大娘正端坐正堂之上,二人商量的正是举家南迁一事。
“康王即了位,年号也改了,新皇帝只怕有御敌的新策,依老身看,咱们先不慌逃,金人退不至一年半载,想来不会回转。”
虽足不出户,姚婆婆对眼前局势自有一番了然,她泰然开口,对巩大娘如是说。
巩大娘听了连忙点头应,“不怕婆婆笑话,原本我打算携了静儿随大伙儿逃的,只出门前,心里头老不安稳。要说,这沿途也没个太平地儿,如若碰上贼盗,还算不得什么,怕只怕撞见金兵,那可真是……”
巩大娘捂住胸口,皱起眉头,后头那些叫人提心吊胆的话没入她的唇齿之间。
她巩家孤母幼女,又能逃到哪里?如何皆逃不开一个“难”字。
正屋外头,岳云与巩静肩碰着肩,并坐于堂前的石阶上。经年的石阶表面,布了坑坑洼洼的凹洞。每逢雨天,雨滴自屋檐坠落,总爱凿向几处固定位置。日积月累,怎不水滴石穿?
听闻巩家原有离乡打算,岳云不禁偏头朝巩静望去一眼。不待他开口,又听得姚婆婆继续,
“可不是!咱们老弱妇孺,真不宜轻举妄动。现下乡里头还算安宁,不如再等等,指不定过些日子,五郎就回了。”
“就盼着如此啊,这一去又两个年头吧?前头还听吴大郎家舅氏说,他家张用与岳五郎一个部伍,说五郎一去,就在咱们相州抓了贼首,后来跟着刘都统在京都的河里头,还打退过金人呢!这要回来,可是咱们护国的大英雄!”巩大娘连连夸赞。
婆婆听了,只简简单单沉声道,“国难当头,他自当尽心就是了。”
岳巩两家当家的女人很快得出一致结论:她们要留在乡中,等待岳五郎回归。
不用背井离乡,两小只自然乐意,他二人屋门外相视一笑,心中一时踏实下来。
岳家右厢挨着土墙边儿,也种了一棵枣树,比巩家那棵大,旁边栽了株垂柳。
枣树枝繁叶茂,叶间已绽青黄小花;垂柳经过初春,一树碧翠却被浓郁掩盖,衬得枣花儿越发鲜嫩可人。
刘娘子的倩影,就在这芊条娇花中,冒了出来。
她人站在厢房窗边,隔着窗棂冲巩静招手,“小静儿,来,来。”
巩静起身,挪步前瞟了岳云一眼,遂行至窗前,道,“刘娘子,何事?”
“好久没见你呢,最近怎不来玩?”
“在家跟我娘学绣活,我手笨,学得慢。”巩静说。
“巧了,我这儿才绣好一副帕子,我呀,别的不行,就这绣工还瞧得过眼,要不你拿去瞅瞅?”
巩静把刘娘子手中娟帕接来一看,是一副并蒂连枝图,用的虽不是顶好丝绢,却于凡布之上呈现雅致蜜趣。刘娘子这绣工,委实不俗。
“那我不客气了,谢谢娘子。”巩静收下了。
刘娘子赶紧摆手,一丝羞意愣凭巩静看了个正着。
巩静定了定眸,站在一院繁花之下,沉默地瞧了刘娘子半刻。不由暗叹一句,人比花娇。
生在这么个破陋的小乡村,自来过的都是清贫日子,却仍养出了刘娘子这一类精致的美娇娘。也不知该赞岁月有幸,亦或憾之生不逢时。
“谢什么,”刘娘子笑道,“对了,小静,你娘究竟作何打算,你们要往南跑吗?”
“这不正和婆婆商量吗。”巩静说。
“我听着呢,方才还说五郎打了胜仗,那他快回了?如今人在哪儿呀,还在相州,还是已去了汴京?”
“娘子,我娘也听乡亲们三言两语传的话。行军打仗的消息,她哪晓得。”
“也是,哎……”刘娘子叹了叹,细眉揪起,容色忧愁,真个我见犹怜,“静儿,我这也是没主意了,除了你也没个人说说。”
转瞬她又抿唇笑起来,佯装埋怨,“还不是你,小小人儿活成个精儿似的,唬得人尽把你当知音……”
巩静也笑,“娘子别愁啦,方才我娘她们商量好了,咱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等,你家五郎说不定就回了。”
闻言,刘娘子两腮梨涡隐现,甜甜美美道,“这般遂意便好了。”
日子于翘首中,又往前挪了挪。
不久,近传统的乞巧节,古来自有穿针乞巧一说。
借着这个由头,巩大娘将巩静拘在家中,时时念叨,“旧兴九孔针穿五色线,静儿啊,娘不求你那般能耐,可一副规规整整的帕子,你总绣得出吧?”
巩静摸着指头上的针眼,欲哭无泪,“娘,我做不了这个……”
“女儿家拿不起针线,日后可怎么办?不成!得练!”
巩静简直快被这点儿针尖上的细活磨疯了。就在这当口,刘娘子绕过两家的土墙,娉娉婷婷又来寻她,倒真把她作了知己。
“小静,走,带你看样东西!”
此时来人,只要不是巩大娘,巩静皆欢欢喜喜随了去。
刘娘子端着个灰瓷碗,碗壁少见一圈儿黄釉卷纹。两个纤纤背影,一前一后往河边而去。
到了地方,巩静往刘娘子手中仔细一瞧,才发现碗中泡了一把小豆,豆儿发着寸点的小芽,颗颗冒头,入眼格外讨喜。
刘娘子把带来的红绳围着几株小芽轻巧一捆,然后将它们极宝贝地捧在手心,多看了几眼,又才依依不舍地抛入卫河之中。
这叫“泡巧”,也叫“种生”,是南地时兴的节俗。小芽没了,余下的这只碗就称作“生花盆”。寓意巩静清楚,无非求福赐子一说。
巩静望向刘娘子,她就着抛苗儿的姿势蹲在河边,静静望着脉脉流水,似一副凝住的画卷。
巩静不知她此时作何念想,她却很想问上一问,刘娘子,求子,为何求子?那岳云又算什么?
却终究不得语,在河边陪了她半日。
乞巧节尚未真正来到,乡亲们口中那个“挥舞双锏、直贯敌阵”的岳五郎,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一人独归。
那日,岳五郎座下一匹栗红马,马态轻矫,一骑当先,身后跟了两个魁伟兵士,三人雄姿飒飒,好不威武。
马上各驮着大小行裹,蹄声铎铎,自田间小路绝尘而至,一路掀起不小动静。
甫一踏进家门,人还没见着,岳五郎先屈双膝跪于院中,凄凄沉沉口唤,“娘!不孝儿回来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姚婆婆再是声明大义,也抵不住这唯一一个儿子,在她膝下殷殷拳拳。
婆婆热泪凝眶,双唇止不住颤抖,口中反复同样一句,“回来好,我儿,回来就好。”
岳云连忙上前,招待两个同来的兵士。这二位皆为五郎军中部属,一名张宪,另一名唤作王贵。
岳五郎这一去,先在刘浩帐下,尝在李固渡败敌,又在滑南击退金兵,后隶属东京留守宗泽。
其间,五郎善用兵法,智勇过人,每每出战一击制胜,宗泽十分看重他。
迁了官领了饷,岳五郎报国之志更甚。上书一封直达圣听,千字洋洋洒洒,谏陛下亲率六军,一鼓作气收复中原。
不想,却以越职罪被夺了官,责归故里。
岳五郎壮志不酬,反被罚了个当头,只得揣着饷钱,依令还乡。
返乡前,他亲自去集里够置布帛,采买羊肉果品,又给岳家添了耧犁,想得挺周到,倒也一应俱全。
大包小裹的,五郎不忘与岳云一道儿往巩家送。巩大娘几番推脱,实在拗不过,遂将东西收了,口中不断称谢。
岳五郎归家后,只若一道虹霓炫于当空。岳家老弱妇孺重又有了主心骨,就连方圆几里的乡亲们,俱都沾了光。
刘娘子不久便诊出又怀身孕,巩静想,她那个求子的法子可真灵。
岳五郎在县中寻了处散馆,岳云被送至一位王姓塾师门下,自此开始读史习经。旬假归乡,他爹爹还亲授他刀枪骑射,不允一朝荒废。
日子如白马过驹,一晃又是两年。
注释:
1,辽西京,现山西大同;辽南京,现北京。
2,汴京,现河南开封,北宋都城。
3,岳五郎第二子当是早年刘娘子随军,生于军中,行文略作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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