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2) ...


  •   这一天,岳云干完了何郎中家里所有能干的活。
      虽不情愿,郎中仍配全十几剂药,粗布方巾对角系了二捆,交于他二人。
      岳云拱手深揖,又是一番谢意。他与郎中约好问诊之期,二人便踏上回程的路。

      巩静仍然走在前头。
      她侧身朝岳云伸手,道,“我提一捆。”
      岳云摇了摇头,“我行的。”
      巩静也不勉强,又问他,“明日还来给何郎中干活?”
      “恩,答应的事自当做到。”
      巩静便不多话,迈着轻盈的脚步,踏于方野之上。走没太久,岳云被落下远远一截。

      小郎年纪本也不大,两手缚了重,急赶在她身后,久了,颇有些吃力。他并不张口唤停,暗自一咬牙,加快步幅。目光不由自主,再次落在她一双纤足之上。

      “为何还穿草鞋?”好不容易并了肩,岳云开口问道。
      “方便,成日跑来跑去,布鞋容易脏,洗得辛苦呢。”
      “不冷吗?”岳云又问。
      巩静放缓脚步,抬眼瞅他,“哪里会冷,我一贯怕热,你又不是不知?”
      岳云听后,眸光凝在她面上,而后仓促一点头,“恩,大娘娘急着用药,咱们快些回去吧。”
      语毕,只见他大步朝前,片刻便甩开巩静一小段距离。

      巩静被他这副忙慌模样,惹得暗笑出声。她双瞳忽闪忽闪,酿起精光。小跑几步赶上岳云,仿佛不经意撞了一下他的臂膀,语气飘忽道,“怎么?忘——了?”
      “什么?”
      “畏冷呀。哪年冬天,你不比我多穿两件?”

      巩静与岳云,原原本本算来,少有三年情谊。所谓青梅竹马,莫不是他们这样一种开始。自小养出的熟稔,从来骗不了人。
      正因如此,旁人眼中再是微妙的转变不足道,巩静却也暗自留了心。他的举止日渐安宁,常常都神色无波,教人越来越难琢磨。

      巩静觉着,如今的岳云似一汪表面平静的暗泉,他极力掩藏着深处的涌动,不愿为人所察觉。

      两人沉默行了一段。直到巩静停步,冲岳云嚷道,“岳小郎,别走这么快,累啊!”
      岳云回头。但见她双颊之上已染了淡淡粉色,耳畔听着她细细的急喘,竟有种不属于这个孤冷季节的生气。
      立了一臾,再抬脚,岳云依言放慢脚速。

      巩静兀自捣嘴,大步与他并行,赞道,“啧,岳小郎如今可真沉稳。”
      “你我都大了,家中诸事需要照料,自该沉稳。”
      “你这性子变得也忒快了些,还记得自己从前的模样吗?”
      岳云轻微挑眉,似饶有兴趣问她,“从前怎样?”
      “从前……唯唯诺诺,一见我就躲呗!”
      岳云听了,泛起些许笑意,“从前不懂事,与你玩笑罢了,再说,你很可怕吗,有什么可躲的?”

      “是吗,那头回被我弄伤的地方可好了?”
      岳云又埋头赶路,“恩。”
      巩静跟紧他,“让我瞧瞧呗。”
      岳云皱眉,“什么?”
      “瞧瞧啊,不行么?”
      “巩静,男女有别,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巩静不依,“看看又不妨事,咱们自小滚作一团,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
      “那是从前。”
      “现今不能瞧了?”
      岳云坚决摇头,“不能。”

      “岳云,”一把止住他又要迈出的脚步,面对岳云一脸的无动于衷,巩静索性直言,“不瞧也罢,但你答我一件事。”
      “何事?”
      “去年你被王家二郎诓进河对岸的林子里,岳官人拂晓才将你寻回,那一夜你在哪里过的?”
      “呵,”闻言,岳云短促一笑,冷下了声音,“你都说了,自然是在林子里。”
      “林中?为何不早些回来?可知大家一通好找?”
      “为何?为何你去问王二郎!”

      岳小郎一贯的平稳终于被她打破,巩静不错眼地盯在岳云面上,只见他眸中凉意层层铺开。
      巩静何尝不想找那始作俑者王二郎,可王二郎也只是个欺软怕硬地顽皮小儿,又能找他问些什么?

      二人一阵僵持,颇有些无言以对。
      末了,还是巩静先缓下语气,柔声又问,“岳云,那个时候,你害怕吗?”
      “怕有用?”
      巩静想了想,点头附和,“也是,可……”
      岳云没有再理睬她,不待巩静再问,岳云提前动了步子。

      二人闷头行至离家不远的地方,终于才又停下。岳云回头,深深望进巩静双瞳之中,“巩静,你还有要问的吗?”
      他此时的情绪已然平复。
      巩静迟疑地望向他,动了动唇,终没吭声。
      于是岳云又道,“若没有,从今往后,希望你再不要提起。”
      巩静不语。
      岳云几乎用了恳切的腔调,“就算不顾念我,顾念一下母亲和娘娘,行吗?”
      巩静,“……”
      她能说不行吗?

      这一晚,各自归家。巩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将岳云白日里的言辞作态重又想了一通,巩静幡然恍悟:人家不过三言两语,却实实在在堵了她的口舌。
      当时岳云那么问,她一想到还病在床上的姚婆婆和刘娘子,几乎立即答应他,“知道了。”
      一听就不情愿,可岳云才不管她,要到她的承诺,岳云暗松一口气。

      接连又为何郎中干了两天活。
      郎中还算守诺之人,第三日疏朗午后,如约踏进门,来给岳家女人们瞧病来了。
      先诊了姚婆婆。而后,隔着一道布帷,三指并起搭在刘娘子脉上,另一只手,拢住唇边缕髯,神思不明。

      “郎中,如何?”他收手以后,岳云忙问。
      “药方需稍作调整,小郎去取了笔墨来。”
      岳巩两家何时有那等雅物?岳云与巩静分立郎中两旁,他二人眸光一触,全又神色古怪地瞅回郎中脸上。

      何郎中这才恍然,他皱起眉,不耐地摆手起身,“罢了,罢了,巩家小娘随我回去抓药。”
      “她力气小,先生换我去吧。”赶在巩静动步子前,岳云荐道。
      何郎中眼珠一瞪,独断说,“哼!偏让小娘子去!你这小郎留在家中尽孝!”

      郎中如此坚决,岳云没有再反对。巩静擒笑端立一旁,并不吭声。见何郎中拂袖出门,便随着一道去了。
      她这才留意,今日郎中行路一瘸一拐,十分吃力。忙问,“这是怎么啦?”
      何郎中指着腿上伤处,佯怨道,“前日被你这小娘所伤!”
      “郎中您可别讹我,对您使了几分力,巩静还是有数的。”
      何郎中见骗不到她,不痛快地扁了扁嘴,如实对她说,“晨间采药被一青蛇咬伤。”
      “那,可要紧?”巩静低头,却也见不到伤处。
      耳听何郎中一语拂过,“无毒,不碍事的。”

      话虽如此,何郎中行走之间伤腿几乎不能承力,巩静料其伤势必定不轻,只怕当下难受得很。可何郎中仍然穿行了几乎整条村子,践约前来诊病。

      “我搀您走吧,”巩静上前,扶住郎中一侧手臂,替他分担少许。
      “先生,姚婆婆与刘娘子的病究竟如何?”
      “岳母身子亏空得厉害,需细细调养,急不得的。”何郎中道。
      巩静点头,“那刘娘子呢?”
      “那妇人无碍,底子好着呢,依老夫所断,她这就是心病!”

      这番诊断倒教巩静意外。回想近些日子,刘娘子缠绵床榻,两家人日夜照料,连姚婆婆都劳出了宿疾。
      想到这里,她不由苦笑,嘴上却说,“她家五郎离家多时,现下也不知转战去了何地,家中只余老小,她心思重也自然。”
      “这村里就他一家儿郎从军吗?你家巩大娘怎不那般?”
      “我娘向来坚忍,怎可相提并论?再说,我们无依无靠的,她又能指望哪个?”
      她如是说,换得何郎中听后一声短叹,“是啊小娘,故以,何必自欺欺人呢?”

      巩静不再接腔。

      乱世当前,自顾不暇,多少骨肉亲情皆如浮萍离散。刘娘子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怜惜自己又有多少错?更何况,姚婆婆只是她的婆母,还有岳云。
      思及他,巩静摇了摇头。答应的事她不会反悔,哼! 总归另寻法子便是。
      巩静眯起一双弯月眸,贝齿啃在唇上留下浅浅印记。

      走了一程,远远望见村口。半空中有倦鸟归巢的唧唧声,与一大一小深浅不一的脚步为伴。
      何郎中没忍住,又兴起话头,问,“怎和那岳家订娃娃亲?刘氏作婆婆可不好相与。”
      巩静莫名其妙,“谁订娃娃亲?郎中切莫胡言乱语。”
      “不是娃娃亲为何顾着两家?头回为你母亲与老夫斗,如今岳家妇人呢,与你何干?”
      “嘿嘿,”巩静仰头一笑,赠了一句美言,“我同郎中一样,都是好人呢。”
      何郎中亦发笑,“你这妮子,今日嘴里头抹蜜了?”

      巩静肃了肃表情,诚心实意道,“之前是小静不懂事,郎中您大人大量不要怪我,知道您是好人,该多谢才是。”
      “行了,别用甜言蜜语哄骗老夫,”何郎中斜眼瞪她,面上却和蔼起来,“你这妮子聪明又狡猾,倒也是造化,不如拜了老夫为师,继承我何氏衣钵?”
      巩静眼睛一亮,忙问,“认先生做老师可有讲究?”
      “自当车前马后伺候为师,助我悬壶济世了。”
      巩静听后,眸中黯了黯,“要离开这里?”
      “你不想离开?”
      “我得同我娘一起。”
      她这么说,郎中也不介怀,“唔,孺慕之情情有可原,只当老夫与你没这师徒缘分吧。”
      巩静倒没从郎中口里听出多少惋惜,料他不过临时起意,随口问了自己一句。

      一路边走边聊,并不觉得远。不多时便到了。
      何郎中包好药材交于巩静,说,“那妇人的方子可吃可不吃,你转告岳小郎,不要枉费银两,他在我这里的债就免了。”
      巩静说,“他做不了主。”
      “啧,这可真是……”
      “先生,您也说了,各人有各人造化,您就别操心了,我可回了。”
      “去吧,有空来帮老夫干活。”
      “好咧。”

      巩静这才相信,人不管你认知深浅,单单走过的岁月就是一笔财富。
      乡人们虽然粗鄙,对何郎中由衷的尊敬却不无道理。如今,她反而更添两分。

      何郎中的药十分起效。没用几日,姚婆婆就能下床了。
      巩大娘松快一截,至少不用家中地里两头慌,只与巩静轮换照料岳五郎的娇妻。

      身为母亲,也许刘娘子对岳云期望极高。除了一日两趟煎药送服,其余时候,刘娘子不许岳云留在她一妇人房中,哪怕他应当侍疾。

      巩静不声不响还与从前一样,照顾完刘娘子便回家做朝食,再倒回床上眯一时半刻,然后把两家头日换下的衣衫全拎去河边。
      何郎中的话她并未转告任何人,岳家的事,还轮不到她挑拨置理。每个人活在世上,对错终有论断,业障因果一至,谁也是逃不掉的。

      这天,她抬了两桶衣衫照例来到河边。
      这条河名叫卫河,一年四季即使在冷飕飕的冬季,水也是温的。
      相传此河源自上申之山,与人存在的历史一般久远。卫河流经多处温汤,因而河水也惹了温热。

      洗好的几件被她堆至一旁,又把一件素白短衫丢进水中浸湿,拿起铺于石上,淋些带来的汤浆,捏紧木槌敲敲打打。不一会儿,后背附了一层薄汗。

      巩静左右看了看,刚想把外衫褪下,却被突然冒出的人声吓了一跳。
      “小静,回去用饭了。”
      巩静气恼地转头,“岳云,你就不能先出点声吗?衫子都被你吓掉了,正好,是你自己的外衫,你下河去捡!”

      听她埋怨,岳云也不回嘴。抬眼瞅了瞅水中的白衫,冬季水浅,漂了还没两丈远。他挽起裤腿,下裳撩至腰间,踏进了还未没膝的河中。
      见他如此,巩静扔了手中棒槌,顺势蹲在河边。他的小半截裤管沾了水,湿哒哒的。岳云往前淌了两步,弯腰将白衫抓在手中,然后转身,朝岸边巩静的方向走回来。

      巩静目不转睛地盯在岳云面上,就在他低头将拾回衣物放进木桶中时,巩静幽幽地唤了他一声,“岳云?”
      岳云手下微顿,“恩?”
      不及他抬首,巩静如脱兔一般,朝他飞扑而去。
      岳云下意识伸手接人,却毫无防备,被她顷刻间扑进河里。二人一齐跌入温热的卫河之中。

      巩静落在他的右胸前,迅疾出手,右臂自他左肩一穿而下,双手合围,牢牢抱住他的右肩与脖颈,右膝顺势微弯,关节处顶住他的下腹,左腿支撑自己的身体,腰部拱起,然后脑袋压在他的肩上,不动了。

      岳云并不觉得她用了多大力气,可也清楚她故技重施,像对付何郎中那样,自己恐怕无力逃脱。
      他就不浪费力气挣扎了。

      岳云拧眉瞧向缚在身上的人,他们浸在河中浑身上下湿了个透,她贴得这样紧,潮湿的气息尽数喷在自己颈侧,吐气芬芬,伴有少女馨香,一阵阵若有似无。
      岳云与她接触的皮肤不可避免一阵异样,水中热度似侵入肌体,沿着血液四处奔走。

      “巩静,起来,你做什么?”
      “嘿嘿,答应你不提我就不提,这回用做的,总行了吧?”巩静困在他的脖子上咯咯直笑。
      “你疯了吗,湿气甚重,泡在水中是想得病吗?”
      巩静不以为然,满眼得色望着他,“所以,衣裳干了再回去啊。来,岳小郎,我帮你脱了上岸烤干。”
      “巩静!”岳云左躲右闪,水中尽力逃避她作乱的手爪,却知她绝对有本事教自己就范。

      扭动之间,岳云的上衫越敞越开,巩静抓住机会一把撩开对襟,聚眸往他右胸一瞧,果然!深浅不一数道伤痕,自己曾伤他的地方,却完好无损。
      即使早有推断,巩静却仍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口中喃喃念着,“不可能的,那一锄口那么深,不可能没留下疤痕。”
      乘她怔忡间失掉力气,岳云一把将她掀开,“很诧异?你不早就猜到了吗?”
      巩静跟着他站起身问,“你究竟是谁?”
      岳云转身上岸,并不理会她。

      “你虽与岳小郎七分相像,但刘娘子是他亲生母亲,怎会没有察觉?还有姚婆婆,你……”
      “你当刘氏为何排斥我?”
      “那真正的岳小郎呢?”
      岳云停下看着她,倏尔散出她从未见过的凌冽气息,
      “巩静,我说过了,有些事明明可以不提。乡中人与岳小郎不熟,只当他长大了些,但你以为巩大娘分辨不出?”
      “我娘……”
      “她能不问,你为何不行?正如那日,还有方才,你匪夷所思却又着实厉害的技法,我又何尝问过你半句?”
      巩静闻言,不吭声了。

      半饷无语。见她原本顽皮嚣张的气焰全都消失殆尽,岳云语气缓了缓,“走吧,大娘娘还等着我们回去用饭,不要让她等急了。”
      “可……”
      “就说你我下河捡衣裳,记得回去泡一泡热汤,不要真病了。”
      “岳云,我不是说这个。”
      “那还有什么?”岳云回身看着她。
      “那个,我,我会的那些,不要教我娘知道了。”
      “恩,然后呢?”
      “什么?”
      岳云无奈地提醒她,“巩静,你该投桃报李。”
      “好了,好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行了吧。”巩静撅着唇,一脸懊恼。
      岳云乘势又道,“以后再不可做出这样的事,早与你说过,男女……”
      “男女授受不亲。”巩静接口。

      岳云看着她轻轻地笑,接过她手中木桶,“走吧,回家。”
      “你原本叫什么呀?”
      “岳云。”
      “我是问你之前。”
      “小静,你记着,我就是岳云。”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