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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八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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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李娃夫人可把巩静瞧清楚了,纤纤巧巧一个人,样貌俏得很。尤其这小娘人巧心也巧,几日下来,把大郎照料仔细着呢。夫人每回从岳云门前过,总听到里间轻言缓语。他二人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这桩姻缘,夫人觉着错不了。
军中治此类常见伤的法子许多,岳云对症的药膏用着,有巩小娘在,补养得宜,他很快就起身活动,虽不能坐,缓走几步房门总迈得出去。
这日午后,巩静伴岳云在他院里的回廊下站了一刻。岳云住的院子不大,老树却很有几棵。他俩面前的这株,据岳云说已近百年树龄。老树苍老崎岖的枝干异常粗壮,即使寒秋也保持着一树葱郁,暑往冬来,从来用其沉默遒劲的身姿给人以安稳的力道。
这一年已至丙辰。
岳云与巩静谁也没开口,两人并肩立于廊下。忽然,一个厮童闯入打破了此刻安宁。
这小童上前行礼,垂头对巩静道,“巩娘子,将军回府了,唤您去前头说话。”
巩静微微诧异,临去前侧头看了岳云一眼,见他对自己露出稳妥的笑,巩静心下略安,便随那小童去了。
岳将军那日出门,两三日才又回来,换了身寻常衣裳。将军是副宽大的骨架子,无论何时都是一副魁伟英武的模样。
这点岳云与他不同。岳云身量修长俊挺,褪下军服,就若一位谦谦公子不显锋芒。
倒是赵桁,随岳将军一个十足,一般的高大体态,威武雄壮。
可论到长相,赵桁、岳云二人,却又谁也不与岳将军太像的。
巩静这般想着,独自一人站到岳将军面前。将军还是很严肃,站在桌案后睨视她,开门见山问,“巩静,听大郎说,我儿是你寻到的?”
巩静低眉回,“并未刻意去寻,遇上了总有儿时旧影,从前我用锄刀伤过他,那道疤还很明显。”
她说的这些,将军已听岳云禀过,他问,“人怎会到了信王处?”
巩静如实道,“赵桁之前跟随行在的赵士㒟赵宗正多年,此前在京里任过狱卒,现在他未过门的娘子在我们郎君庄子里,他来娶亲,乘便换处差使,也好夫妻团圆。”
“赵桁。”
知道这是大儿如今的名字,更了名换了姓,岳五郎将这名字口中反复叨念几遍。
然后问,“他那未过门的娘子是你巩家人?”
巩静点头,“是我族姐。”
“已有孩儿了?”
“恩,”巩静抬眼看向岳将军,向他陈道,“肚子很大了,年前只怕得生。”
提起他那未出世的孙儿,岳将军眼中泛出柔软笑意,这一笑融化他一整脸威严,巩静看在眼中,心下松了不止一点点。而后她听到岳将军说,
“此事不必担忧,我岳家长孙,绝不让他受了委屈。信王那里我自会与他交涉。”
巩静默然半晌,她深深一躬,沉声道,“代巩曼谢过将军。”
“倒是你,巩静,你与云儿之事,若你还在信王跟前,此事便大为不妥。”
巩静有些讶异,不料将军随后论及此事,她不慌不忙抬头看着岳将军,缓缓道,“将军深谋远虑,小静远远不及,我本也想不到那般长远,只愿岳云顺顺当当承您膝下,那么,无论小静身在何处,总会为诸将军祈福的。”
岳五郎看着眼前单薄的女娃娃,一对纯净的眸子虔诚地望着自己,不卑不亢,不闪躲,不刻意。
不愧是我岳家男儿看上的小娘。将军不表露心中满意,换了副神色,叙旧说,“你娘……”
只见巩静摇头。她垂眸道,“从前在乡里,早有头晕目眩之症,何郎中曾经瞧过,有好些,可后来一路也顾不上。”
巩静说,“娘亲大概累了,有一日睡下就再不想起。幸好……她去的时候很安稳,岳将军,”巩静重又望回五郎,“我娘只是太累了,也好,那些年,她太辛苦。”
巩静的声音并不悲伤,她目中流露的追忆思念却让人动容。
岳五郎不好安慰,只是对她说,“静儿,你受苦了,云儿言短闷了些,日后还托你多照顾。”
巩静笑应,说,“岳将军,我只有一个要求,今后不能亏待我巩家曼儿……”
巩静的话还未说完,又听一道敲门声,轻轻地有节奏,颇有规矩。敲了两遍无人应答,门口便传来小厮禀报,“将军,信王府来人,欲寻巩娘子。”
岳五郎隔门问他,“几人前来?”
“一人,报说赵桁。”
五郎立即提声命道,“领人过来见我。”
信王竟派了赵桁前来,巩静揣摩不出信王用意。又思及之前庄中那一番龃龉,巩静心下不痛快,抿了抿唇等候赵桁前来。
“岳将军,吾奉命来接巩小娘回庄。”赵桁进了门,拱手一拜,直接道。
岳将军亦不叫起,仍然站在桌后,目光深沉地望了赵桁一阵。
“听闻你将娶亲。”话是问向赵桁,却是肯定的语气。
赵桁稍诧,口中如常回得干脆,“是。”
“父母——可替你操办?”提及双亲话题,岳将军有一瞬明显的停顿。
赵桁大方直接道,“自幼离散,庄中一直是巩小娘忙前忙后。”
这么说着,赵桁朝斜后方回头,望了巩静一眼。
巩静双眸眨了眨,片刻犹疑后回望赵桁,她又向上首的岳将军看去。方打算张口,却听到岳将军比赵桁更加直接,他说,“桁儿,我是你父亲。”
赵桁遽然抬眸,眼中震惊万分。他僵直起身子,笔直看向岳将军镇定平常的脸色,不敢置信。
几刻之内,屋中针落可闻,没有人开口,赵桁渐渐明了,在场二人皆在探他的反应。
赵桁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迅速转头望向巩静的方向。
见他如此,巩静上前,对他肯定道,“你是岳将军长子,幼时我们且玩在一处。”
赵桁瞪大了眼睛看她,眸中神色转换,几番过后,见她与岳将军一样,一身一脸地笃定,赵桁眸中惊色便渐渐沉寂下去,提起的心在慌乱后重新落下来。
三人继续沉默。很久,赵桁抬眼再次看向岳将军,对他说,“我想与巩小娘单独聊几句。”
岳将军对他点头,对巩静说,“你带他去婚房,就在云儿对面的院子。”
巩静给岳将军一个明了的表情,随后领赵桁往外行。
为赵桁准备的房中已有喜庆颜色。巩静摸着床柱与斗柜上的新漆,转身向随她入屋的赵桁说,“岳府如此用心,无论如何,我总是为曼儿高兴的。”
赵桁离巩静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近,仅仅几步之隔。他皱着眉,问得有些急,“究竟怎样一回事?”
巩静笑了笑,原来他并不如方才在岳将军跟前那片刻心乱过后的迅速镇定。
“五岁时你与王家二郎玩耍,被他骗到河对岸的林子里,很晚没有归家。大伙找了你一夜,从那以后,我就不曾再见你,我至今也不知发生何事。”
这是赵桁第一次,听人对他道明他儿时身世。他满面迷茫,心中一片空白。可他毕竟多年训练有素,赵桁勉强分析道,“这么说,我最后见的人是王二郎,这王二现在何处?”
巩静摇头,“金人荡了村子,早就四处逃散了。”
直到现在,赵桁忽然吐出一口气。关于父母,关于身世,他曾经很想追寻。过得久了,他命中有了其他,他便逐渐弃了心思,觉得也没有必要。
方才岳将军那样明明白白的姿态,他听过后犹如心中被人点了一把火,瞬间烧了起来。可现在详细问一问巩小娘,又如同被人淋了水在心头。
赵桁朝后看了看,这间为他提前准备的婚房已经配好了桌椅,满目红艳冲击着他的双眼。
赵桁感受复杂。
他退了两步,顺势坐在椅上,肘部撑着膝,坐定后抬头又问巩静,“那现在的岳家大郎是?”
巩静眼睁睁看赵桁皱眉,眉峰拧得死紧。在这般迷乱中,他仍然切中要害,问起岳云。
巩静看着他,双唇抿起。赵桁不知留意与否,她的上齿悄悄咬紧了下唇。
巩静不说话,赵桁便有些明白。
他重新问了一个,“我从前叫什么?”
巩小娘依然不语,这个问题甚至牵起她些许恼意,因为赵桁辨出她眼中不悦,她的两道眉很细,此时如他般纠在一起。
如此,赵桁就更加明白了。
“赵桁,这些事,信王并不晓得。”
赵桁望着她。
“岳将军欲操办你与曼儿的婚事,信王不允,我这才跑来想法子。”
赵桁问她,“什么法子?”
巩静说,“岳将军自会为你做主,赵桁你随我在这府中候着可好?”
巩静问得很小心,她给了赵桁一段时间,未听见他的回答,巩静索性问出口,“你怨他们吗?”
怨?他们?赵桁寡然一笑。
他垂首半刻,很快抬眼看她,“这个乱世惨剧太多了,我没了爹娘,他们没了亲儿,谁也不比谁好过。我不会怨。”
巩静安静地看着他,与他对视良久。
而后她率先挪开视线,她走到赵桁跟前,向他道,“曼儿嫁了你,我很放心。只有一条,赵桁,你做什么先弄大她的肚子?”
赵桁太意外,以至于答不上来。
赵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