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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七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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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桁之前得宗正授意,到过庄中禀事。信王贵人事多,人与名未对上。
五日后,赵桁到他面前,信王抬眼一瞧,确实见过,确实好本事!悄无声息弄大他院内灶婢的肚子,赵士㒟给这赵桁派的差事倒真契合!
信王凉凉俯视,凭赵桁跪在自己座下,久不叫起。
赵榛不发话,赵桁便一直跪着。他默默掏出赵士㒟的亲笔书信,双手托呈信王眼前。
赵榛令他举了两刻,方才三指捻起,那页黄纸在他手中轻巧展开。
宗正托事二则:一来赵桁在严州时露了相貌,原先的差遣自然做不了,烦请信王为他谋个位置;二来当初收留赵桁始末,必向信王交待清楚,宗正为他开口求了亲。
说起来,赵士㒟当年亦在南迁的半道儿偶然捡到赵桁。当时的他,瘦骨嶙峋,极小一只,没有如今这名字。
沿途撤离,与家人离散失去亲旧的难儿实在太多了,他们不辨情势,四处流浪,饿了,伤了,病了,倒在路旁,不计其数。赵士㒟若皆动恻隐之心,只怕不得罢休。
幼时的赵桁十分怯懦,却又尤其知礼。不多的糙食抛向人堆,众人哄抢,唯有赵桁呆立不动;他实在太弱了,赵士㒟怕他争不赢旁人,好心独予他一份,不想他接过后俯首称谢,在他一身肮脏的衣上挑了块略微显洁的,擦了擦手;他并不狼吞虎咽,吃得很是斯文。
赵士㒟当时想,这是个极难易志的小儿。遂收留了他。可一留几年,一直怯懦不改,赵士㒟觉其难成大器,便仅予温饱再未多加关注。
直到赵宗正与信王商议,欲往各府院安插些人手,想起这些年收留的男儿。几场比试,赵桁武艺智谋颇佳,赵士㒟这才重新留意当年这个小流民,数年后,刮目相看。
身世、故乡、姓名,赵桁早无记忆,赵士㒟为他赐了名,收编赵府暗卫,从此一番际遇。
赵榛阅完,随意抖了抖薄脆的纸张,淡淡说,“你与巩曼之事我已知晓,待静儿痊愈,为你们操办。”
赵桁有丝意外,未料到信王如此通情达理,他连忙伏身称谢。
信王任他拜完,令道,“抬头。”
赵桁不敢犹豫。他依命刚一抬头,只见信王无波无澜的双眼笔直朝他望来。赵桁自问识人不少,却从信王这双眼中,读不出点滴情绪。
耳听信王字字清楚对他说,“赵桁,你要记得,巩静虽无恙,你欠她的仍是一条命。”
赵桁听罢,也不仓促,他郑重应道,“请王放心,您与巩娘子大恩赵桁铭记于心,来日赴汤蹈火,必将报答。”
信王仿佛满了意,轻飘飘一挥手令他,“退下。”
信王既允了,赵桁留待庄中。这可喜坏了巩曼。
孩子爹来了,要嫁人了,巩静的伤也快好了。几重喜事滋养得她人又圆了几圈。
巩静惜她身怀六甲太过辛苦,便替了她的活儿,进屋侍候赵榛膳食。
头一日送进房中,信王只当她弥补先前差池,在他跟前讨巧认错。她进门的时候,何彦酬正诊着病,赵榛不欲多言,随她去了。
可一连三日皆是如此,赵榛不由顾虑她背后伤口。何彦酬一走,赵榛眼见她一丝不苟在他身旁的案上布食,紧声开口,“巩曼呢?”
巩静手中不停,嘴里头回道,“她身子重,还是我替郎君张罗。”
赵榛脸色当场难看起来,“你倒心疼她。在我这庄子里生产的妇人她不是头一个,没有一个怀着孩儿偷懒误事。”
巩静察觉赵榛不快,凝身一臾,抬眼问,“是我哪里做的不好,郎君不喜欢?”
赵榛心想,借口找得真快。他一股气眼看又要上来,赶紧转开,待平复下情绪又偏头问她,“你伤好了?”
“没那么娇气,已经无碍了。”
“这事我习惯了巩曼,明日开始仍由她来。”
巩静听了未反驳,依然将那食案布置得分毫不紊,末了,叹了口气,低声说,“好,我听郎君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属今日少有的乖巧,赵榛仔细观她神色,确不复回庄时那一脸骇人的苍白。赵榛放下心来。
他一向食间少语,一举一动,仪正姿美。巩静一旁候着,瞧得亦多愉悦。
赵榛用完后,在她端上的盆中浸了浸手。吩咐她,“不忙收拾。”一指边凳,“坐。”
巩静依言坐下。
多年惯例,不用赵榛开口,巩静自然而然向他禀道,“人是秦相出的,赵桁向您禀过了吗?”
信王点头,“我知道,严州的位置,先空出来。当我向那头示弱。”
“我回来的时候,官家令何彦酬随岳将军去鄂州,岳将军捎了我一路。”
“那头准的?”
巩静摇头,“没有。斥了何彦酬一顿,听他语气,虽是恼了,却并未怪罪于他。”巩静停了停,向信王补道,“我琢磨,对郎中还是防一防。”
信王却道,“他胞兄与赵宗正多年旧友,此事我再与宗正议,不过你且不要得罪了他,这你伤了我病了,都是有求于人的事。”
巩静心想,可不是。何郎中才诊几天,信王已比当初自己离庄时强了许多。她连称是,说,“我会谨慎。”
信王望着她,“你是当谨慎些,那头主事想和,岳将军却一心北进,如此力挽狂澜,实属不易,我们切莫多添麻烦。”
巩静应道,“是的。”
赵榛定眸瞧了瞧她一板一眼的模样。坐在自己面前,垂着脑袋,脸上半点颜色,看都不看他。
这个年岁的小娘,她其实算懂事了。信王想,每当他稍微恼一恼,她总能找着法子缓和,让大家都遂意。
赵榛不免想起前些日子,她跪在地上打定主意叫他屈服,倒了晕了也不开口讨饶。
这小静儿偶尔在自己跟前泼上一回,还挺新趣。信王这么想着,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
“静儿,其实那位置不坐比坐快活,你觉得呢?”
这种话拿来询她,已然逾矩。
可巩静没多顾虑,终于看向赵榛,问,“郎君想坐吗?”
“想又如何?”
“您想,静儿当竭力。”
赵榛无声一笑。他罕有的笑颜晃了巩静的眼。他是副严谨脾气,自律甚严,极少展露欢颜。今日一笑,巩静依稀看见信王眼角的细纹,忽然觉得他鲜活许多。
赵榛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头,只觉格外服贴,“傻小娘,你见过我这模样爬上尊位的?”说着,赵榛衣袖拂过自己双腿。
巩静皱眉,不愉道,“不坐就不坐呗,何必说这种话。”
信王屋子后头,有处隐卫的暗所,知道的人不多。里头一日四班,全天不会离人。
赵桁才来几日,竟已在其中排上班职,巩静暗笑。也不知该夸赵桁有本事,还是他们郎君好气量能容人。
这天,赵桁申时下职,他神出鬼没挑了条道儿,巩静看见他时,人已在自己与巩曼的屋子里。
他二人亲事议定,信王于中院另赐了两间房,赵桁正好先住进去,只等礼成,巩曼随后搬入。
巩静站在门前,听得巩曼连声叮嘱赵桁,连他衣裁几尺几寸,脚多大,钟意什么色儿,皆了如指掌。赵桁挂着温柔的笑,立在巩曼身旁,他听得认真,眸色动人。
他二人显然有旧。
不然只是站在一处,徐徐轻语,何以显出浑然一体、亲昵无隔的场面,默契自不待言。
巩静忽觉此刻自己之多余,刚打算抬脚安静走开,耳听巩曼唤她,“静儿,赵郎立了个文定聘礼的单子,我也不懂,你看可够了?”
巩静走近几步,接过巩曼手中礼单,挺长一串,足见赵桁用了心。
自来婚姻六礼贯之,指望一切从礼尊仪,多乃富贵之家。世道不平,人心浮显。心诚最可贵。再多礼仪,比不得两情相悦。
赵桁眼见巩静回屋,知趣地往外走,向她二人说道,“我先回去,若差了什么只管提,我必尽力去寻。”
巩静听了,目光落在巩曼唇边甜蜜的笑颜。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这朵幸福的花,一直开在她的脸庞。
这天晚上,她们都睡得挺早。巩静躺在床上假寐。戌时半,巩曼熟睡的呼吸声尤其分明。巩静隔着棂窗朝外望了一眼。天已黑,她放轻手脚起身,未料惊扰到以为深眠的巩曼。她的声音迷迷糊糊,问,“这么晚了,你干嘛去?”
巩静说,“我瞧瞧郎君去,你继续睡。”
巩曼口中含混哼唧几声,翻身再次睡去。
巩静行得迅速轻巧,犹如每一次灵敏的逃脱。
她来到一扇门前,试图推动未果,这才轻轻叩敲两声。
赵桁异常惊讶。他来不及张嘴,巩静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噤声,然后,她竟然从他身侧溜进他的房中,还转身挥手令他关门。
赵桁,“……”
他没有太多想法,好奇地照做了。
接着,巩静摸出一瓶酒,瓷瓶上描色有蓝有黑,花纹有繁有简。他知道这种描摹通常有其寓意,可惜他不懂。
“赵桁,来喝酒。”巩静对他说。
赵桁迟疑上前。这若换作其他女人,他不得不警惕多想。可她是巩静,行容坦荡荡,不久前才不管不顾把命丢给他一家人。
赵桁落坐巩静对面。他屋中桌案有些小,一瓶两盏,位置占据大半。
赵桁也不问她为何喝酒,为何这么晚,形单影只,寻他对饮。
眼见巩静冲他一举杯,整杯干掉,赵桁端起自己那杯,陪了她一杯;巩静笑了笑,开始第二杯,又倒杯喝光,赵桁又随她一杯;第三杯也是她添满的,添完几乎一瞬,第三杯见底,赵桁只得再跟她一杯。
这酒不純,容易喝醉。这是赵桁喝下整整三盏后的感受。
虽然易醉,对他来说却不是问题。但巩静又添,显然还欲再饮,这他就需问问了,“今日为何寻我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