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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六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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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静脑子里有短暂的断片儿。
她凝神分辨了一下何郎中看她的眼神,欣喜有之,怜悯有之,幸灾乐祸一并有之。
“小娘啊,老夫上回为你治伤,可是好几年前的事儿啰。”
巩静整个人是趴在床上的。初醒的恍惚劲儿一过,背上疼痛难捱。
她咬牙,吸气缓解。纵使这般,发出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难为您……记挂,您就……没盼我些好的?”
何郎中高垂着双目眼缝里往下瞅她,“赵桁可说了,你这一箭为他受的——”
原来,那“面善”名唤赵桁。
巩静心中留了意,口中辩称,“谁说的,我不过推他一把,自己却忘躲了。”
何郎中岂会信她此言,“这话说与旁人,勉强肴混得过去。你自小情切,尤其偏喜这些个清隽小郎……”
何郎中说得兴起,突然露了副恍然的模样。他盯着巩静越发精神,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赵桁与那岳小郎……真有几分相像。”
巩静不反驳,埋着头闷着声儿,“你也看出来了。”
“哈!你对这类样貌还挺死心塌地。 ”何郎中不由慨了句。
闻言,巩静忍不得皱眉,诘他道,“郎中促狭的性子何时能改改?”
巩静说完,只觉背上更如火烧般又烫又麻,偏偏动又动不得,这教她如何是好。
她偏头道,“痛是痛得很。我伤得重吗?多久能下地?”
何郎中回,“少说一月。”
巩静愕然。江州那头哪里等得?
她说,“不行,唤赵桁来见我,我得尽早赶回江州。”
何郎中终于有些发急,说,“养好了再回去!信王若见你这般模样,不止老夫,连宗正都难以交待。”
巩静不置可否。
她伸舌舔了舔发干的上唇,埋怨何郎中心粗,“我这刚醒,嗓子还哑着,您不给我端药,至少递杯水喝。”
何郎中听了,即刻依言去得案前,为她倒了一盏子温水,端近嘱咐,“慢些。”
巩静尚只略略抬头,牵动身后伤口,五脏六腑的痛苦一齐发酵出来,顺着四肢蔓延。
她勉强咽下清水,何郎中听她倒回床上问,“我怎么回来的?”
遂答,“赵五就在那处折的。再遣赵桁,岂能没有准备。山谷下头早埋好了落脚之处,赵桁扔下去的,乃你二人的随身行头。不过惑敌而已。”
巩静了然。
即便如此,自那山谷跃下,依然极为凶险。夜中四方难辨,何况赵桁还拖着当时中箭几近昏迷的她?
“暗语未破,暗桩被除了。”
何郎中沉默以对。他二人心中都明白,事到如今,暗语没被得了去,且算勉强守住。暗桩被拔,总比自己人里头出了叛子强。
巩静说,“到底要把人弄到郎君跟前。”
何郎中反问她,“禁中呢,信王送了人进去否?”
巩静守口如瓶。心想:别说我不晓得。即便晓得,我也不能说。
绍兴六年秋天,岳家军由鄂州进兵襄阳府,分别以左军统制牛皋一支,突击颍昌府和蔡州;另一支王贵、董先歼袭虢州、商州,这一次北伐夺取了伊洛地区,俘获了上万头战马,是宋廷南迁后首次取得反攻胜利。
宋金之间绵延的战火燃得太久了。被夺、收复,再失,复夺……似乎望不见平宁的希望。
连年战乱,净至萧索。别说长驱各路的军卒们,便是侥幸留待家乡的当地百姓,也没有足粮填饱肚皮。
战线长,军粮匮乏,即使收复了失地,岳家军只能留派少量部伍驻守,入朝禀了战果后,大军还得归返鄂州。
又一场兢兢业业,轰轰烈烈。气势前所未有,战果寄望不凡。
以致于岳将军面圣时,再一次激昂地道出北进谏言。
“光复故土,迎还二圣。”
闻得好一番慷慨,官家这回却连眉梢儿也不纵一纵。皇帝看似仁蔼地笑了笑,圣唇紧闭,不吐一语。
原本君臣相见,端的是一团和气。十分难得。
官家这一笑过后,随岳将军入殿的张宪、王贵、岳云等人,皆感受到随之而来的突兀转变。
众人悚然而立。庄严的大殿忽而丧失其豪言壮语,宽厚圣言更不得闻。
就在圣前几现窘状之时,今日领命前来与陛下独论机要的秦相公,他虽到得早了些,却恰好缓和了当下气氛。
他朝官家见过礼,道,“吾闻岳将军经战辛劳,眼疾发作得厉害。不知现下如何了?可有缓和?”
秦相姓秦名桧,字会之。早年随二帝被虏金营,曾坚决拥立赵氏。后自称杀了监兵,乘船逃回故土。甫一回朝,面见皇帝首先呈了道“南自南,北自北”——宋金分而治之的议和策子。
正中官家下怀。翌年拜相,任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
秦相身居高位,少不得与一众当朝要员争权,斗败了不少,自己也一度失手被罢免相位,朝廷甚至张了榜,称不再复用之。
绍兴六年,秦相公却又知绍兴府,兼行宫留守,主管机要文书;还参着尚书省、枢密院的事。
皇帝一听秦相所言,心道,果然深知朕心哪。见机掀过上一茬儿,忙关怀岳将军道,“朕亦挂念,这就命何彦酬往卿之别院诊着,不治好了,令他随卿军一同回鄂州。”
岳将军未来得及张口陈一陈病情,只能领敕谢了恩。
别府之中,将军眼疾确实复发,病症加重许多。
他白日里难以面光,夜晚视物开始模糊。随住的将领们个个心急如焚。皇帝既开了金口,何彦酬急忽忽赶至将军府中。
拨开岳将军上下眼睑看了看,何郎中问候在一旁的岳云,“之前可有诊过?”
岳云答:“在江州服过两程药,以为好转,”
何郎中又以指压迫岳将军耳后,说,“需行针灸。”
他看了岳云一眼,“今日来得急,并未携针。我先开两副方子,一味煎服,一味煮沸,睡前以滤汁熏洗双眼。”
岳云应下,收好药方,亲自送何郎中出门。
与巩静重逢以后,岳云已不似从前那般屡屡温习永和乡的那段过往岁月。
陡然见到何郎中,不免重又勾起回忆,想当年,自己还没长高,就帮眼前这位郎中提过水干过活。
现今岳云虽正值才俊风华,却已然历经过多生死,他于动荡与浩劫中成长,重遇故人,自然别有滋味涌上心头。
故乡,多年未得亲近。
岳云声音低沉,致了句迟来的问候,“郎中,别来无恙。”
何郎中疏朗一笑无声。
又听岳家大郎问他,“我爹可无大碍?”
何郎中答,“岳将军眼窍血气不足,濡养不够。内服的方子驱湿散毒,再以温热达病灶,佐以针灸循复清淤,会痊愈的。”
岳云听后放下心来。
何彦酬何郎中自来就有几分过人医术。当初大娘娘病着,几剂药便效果显著。
何氏一门自上一代起次第相传,何府几位郎君个个通晓医法,这一辈以何彦酬为最。
金军南下,何氏随官家南渡,此前几年何彦酬就已离家四处行医问药。论起来,他当年待在永和乡的时间不长。新朝廷立,何氏子弟俱归新都。
岳云诚诚恳恳伴到门前,何彦酬一条腿将跨出岳府,他突然回身挂着两分隐笑,“岳大郎可见过巩家女娃娃了?”
岳云抬眼,唇角不自觉轻抬,“江州时已见过。”
“哦?”何郎中显然不满意岳云这眼笑眉飞的神态,“赢官人可知巩小娘正重伤在我何府?”
霎见岳云变了脸色,眸中焦灼不思隐藏,他凝重地问,“她现下如何?”
何郎中通体舒畅,也不继续为难岳云了,他说,“不若随老夫回府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