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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五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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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月,巩曼的肚子尚无明显变化,孕相还看不太出。可她孩儿的爹一直没有露面,巩静扫她的眼神已然开始挑剔,仿佛无声告诫于她,这般境况刻不容缓。
又十几日,眼看平坦的腹部将有隆起趋势,巩曼自己也开始着急起来。
可那浑贼久不露面,她又有什么法子?
本以为巩静逮住机会便要盘问自己,没想她提也不提,倒是有关那日在岳府郎君们跟前失态,巩静没有放过她。
“你识得岳家大郎?”巩静瞅住她问。
巩曼摇头,“没见过。”
“没见过你盯着他不眨眼?”
巩曼顽皮,有意叫她心焦一焦,半真半假来了句,“就算……似曾相识吧。”
一听之下,巩静笑了。
她不追问,端着一脸不在意的模样,“不说也行,你尽管瞒着,桩桩件件都瞒着,可定要撑得久些。”
这话有些赌气的意味。
原本,巩曼只想逗个小趣。她这孩儿的爹迟迟不现,她早想将事情原原本本与巩静交待清楚,两人一同商量个应对。
巩静一贯主意正,郎君跟前又有脸面。
可她方一开口,关心的不是自己这事,倒把她那青梅竹马的情郎儿问得仔细。
巩曼颇有些不是滋味,于是,当真赌气,一桩也不向她坦明。
她猛地一翻身,背对巩静独自睡去。一连几天,低头垂眼,冲她没个好脸。
也不怕动了胎气。巩静心想。
捅出个天大的篓子尚待自己替她修补呢,不痛定思痛低调反省,脾气耍得嚣张。
巩静懒得惯她,索性任由她去。
赵榛不情愿巩静出府。关于这点,巩静心知肚明。
她无意违背,月余,过得尤其清闲。
赵榛人从金人手里头逃脱,勉强捡回一条命,病根却彻底落下了。
当初还被金兵押着北上时,辱骂拳脚只若家常便饭。赵榛的腿被囚他父亲——如今远在北地的太上皇的马车撞过,看押的彪形鲁汉不是没见他在车前,却不变辙,丝毫没有闪避的念头。撞过之后,仰天长笑,无一句原由解释,罔论探一探他的伤。
赵榛当时只觉双腿疼痛难忍,知觉逐渐麻木,几乎不晓得伤在了腿上哪一处。时间长了,顾不上细究,随之渐渐愈合,勉强行得路。
那时,赵榛业已明了:他这双腿想要恢复如前,只怕不可能了。
他拖着伤腿,瘸瘸拐拐,一路逃躲直至遇上马扩,从没有得到适当医治,再后来,想治,也已经晚了。
现今一到季节更替,寒深露重,便疼得辗转反侧,夜里无法安眠。
赵榛是副能忍的性子,不然活不至如今。
腿不能行,人活动便少;行动一少,四体不通,疾痛更爱沾身。
赵榛从不开口。
仅有几次,巩静将何彦猷的胞弟从行在请了来,也是她心细看出他难以抵抗。他未主动求过医。
这一回,又被她瞧出来了。
人一闲,心思遂多。巩曼那儿与她还不对付,巩静全副心思都用到他身上来。
再说,赵五去了一月,人没回来。
“还是我去吧。”巩静说。
赵榛沉思良久,坐在椅上回身看她,“事非寻常,马总管人在荆南,你先去与之会和。”
巩静理所当然笑着回答,“让我至荆湖南路,岂非南辕北辙?我为殿下请位郎中,犯得着吗?”
她的意思,是想独行。
赵榛不允,“静儿,不要大意。赵五随我的日子不短,如今下落不明。此番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正因毫不简单,我才要一人独去。”巩静说,“您久不能愈,我往那头求个高明的法子,总说得过去。现下形势,咱们换条明路试试吧。”
她所言在理。
赵榛虽然明白,却仍不放心,“我先去封奏请,你稍后上路,一路按时回报。”
巩静点头,“那是自然,得了便就回。”
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作派。见状,赵榛厉言,“你若这般,我另遣旁人走这一遭!”
巩静这才正色诺道,“郎君,您息怒,静儿一定小心。”
暮春时节,万物滋长,天儿和暖起来。
江州这地方,群山拢聚,一早一晚,山间偶有寒凉。夜里骤冷的时候,赵榛还是不得好睡,两腿一阵阵酸痛;又思及近日诸事颇为烦扰,难忍之际稍一起身,人染了寒气,越发难受起来。
巩静人在侧厢,都能听见赵榛彻夜难眠弄出的响动。
临行前,总归还不放心。
听到赵榛又在那头闷哼了几声,巩静终没忍住,起身穿好外衫,轻轻去正屋前敲了敲门。
赵榛从没让人值夜的习惯。
她静静等了很有一会儿,赵榛才来启门,见她也不意外,声音尽量稳着,问,“这么晚不睡,跑来做什么?”
巩静跨入、关门,一气呵成。转身边去推他,边笃定道,“您也别瞒着,腿又疼了?”
说着,也不待他回答,自去桌前掌了灯,转回来跪坐在赵榛椅旁,也不敢用全力。她记着何郎中教过的手法,粗浅地上手为赵榛推拿。
这件事巩静并不常做。
信王倔强起来,她也是劝不动的。
随着她的动作,赵榛忍下的痛意有所缓和。就着她点燃的烛火,晕黄的光亮中,赵榛低头看着她少有的乖巧模样,这是赵榛第一次见识到巩静不经意流露的温柔。
他心中很难没有触动。说起话来便有些逾越。
“亏了后头人稀话少,不然你三更半夜往我屋里来,外头还不传你投怀送抱?”
巩静头也不抬,似没听到赵榛的话。
她手上加了点儿劲,立刻听到赵榛压下的吸气声,很快便又松了力气。
手下按着的双腿,已经十分单薄。透过孱弱的血肉,巩静轻易摸到变形的骨头。
她的动作更加轻柔。
巩静这才仰首去看他,“郎君,这种症得养,您耐心些,总好过现在这样。”她说,“您别灰心,也别逞强。”
赵榛同样不接她的话茬儿,而是说,“白日同意你去,我倒有些悔了,还是险。”
巩静说,“有多险?比当初随你到江州还凶险?”
赵榛摇头,“说不好,我的感觉十分不好。”赵榛注视着她,“不去了吧,我遣旁人。”
“郎君,这趟,我顺道儿接了何郎中来。”
寂静的夜里,赵榛沉默良久。巩静也不再说话,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却听不出一点儿声响。
黑夜默契地配合着这一刻的安宁,仿佛纷乱前难得的平静。
赵榛不再一味反对,只是说,“你记着,任何时候,你人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巩静点下了头。
不等巩曼将与她斗的气自行解了,巩静已然出发。她们之间何时同外头许多小娘般,为了男人互相白眼几天?
那岳府郎君不过与她这孩儿的爹有几分相像,她不过多辨几眼罢了。巩曼想:这也值得她招呼不打,与自己不告而别?
得知巩静这趟出了远门,巩曼不由暗暗担心。她一向少往远处去,一旦去了,便不安稳。
在这庄中待久了,巩曼多少明白些事。
江州往临安,近千里路,沿途能依仗据点不多。 由饶州排查过去,头几个无碍,直到巩静翻了山渡了湖,到达严州。
严州的暗哨设在离官驿不远的一处小邸。远远望去,一切无恙。
巩静与前几处无二,若无其事入了旅邸,如常叫来茶水。
她端起小盏,就着饮茶姿势不着痕迹打量周遭,突然,一张脸孔闯入眼眶之中。
当下撞见这张脸,巩静极自然想起巩曼之前对岳云那一番打量,她多少能体谅巩曼那时的心境了。
看着数桌之外这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忽然之间豁然明朗,一切似乎都有了注解。
巩静不由暗暗感慨:人生荒唐,岁月如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