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57、才·貌

　　宋征面色有些尴尬，并没多说，只安慰道：“徐大人此番受到惊吓，明日便不必来处理公事。待锦衣狱问清藏匿疏奏之处，本官必定还徐大人个公道。”
　　刘喜文护送我回女官公舍，恰好沈玉珍换值回来，见我好似大病一场的样子，连忙过来问发生了些什么。刘喜文将事情从头到尾说给她听，她颇有些愤愤道：“皇上最忌讳这些外戚，如此，这马闻声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我不置可否，在房中歇息两日。再回通政司，发现众人又纷纷盯着我来看，心道难道又发生了什么？宋征将我叫道面前，指着原先马闻声的案几道：“马闻声在锦衣狱已招供，锦衣卫已找到他所藏匿的疏奏。昨日圣上来过，因此事连及皇后娘娘，又问询事态始末。马闻声已被革职论处，徐大人今日起，便补左参议一缺吧！”
　　原来是皇上来过！
　　我朝他拱手道：“下官谢过大人。”
　　宋征连连摆手，道：“不必言谢，此番你受到委屈，也是本官平日疏忽大意。徐大人乃我朝首位入仕女官，理应多多照拂，日后若有何事，便直接同本官讲明，不必担忧。”
　　宋征此举应是安抚我。通政司左右参议虽职级平等，但左参议手中权限却要比右参议大，所以实质上来讲算是提升。
　　尽管是通过这样途径得来的擢拔，我也欣然接受。众人看我眼神，依旧是在看稀奇物件，我且不管他们看的是妖颜祸水还是什么，只知要想在朝中站稳脚跟，还要真正做些什么才好。
　　这样的想法刚刚萌生，便有来自燕京的“家书”。拆开姐姐亲笔书写的封皮，里面俨然是燕王爷刚劲字迹。他斥责我不该入仕，却又问及我饮食起居，朝中有无人欺我。我心头一暖，将马闻声之事草草说了遍，又告诉他此事已解决，我由右参议变为左参议。
　　回了书信，我又深深叹气
　　某日换值，我刚出通政司门口，便见一熟悉身影，定睛一瞧，竟是解小生！他长身玉立，远远望见我便浅笑，我犹如见了亲人般，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惊喜道：“你怎的来了？”
　　他提个食盒，道：“刚刚回京，给你带些吃食。听闻你前几日受了委屈，可有大碍？”
　　我便将事情草草说一遍，一面接过食盒来看，发现里面是各色点心，不由眉开眼笑。恰是下值时分，各官员鱼贯而出，见解小生便相互行礼。
　　有人见我二人在一起，便奇道：“原来解大人同徐大人是旧识！”
　　另一人附和道：“早听闻徐大人在入宫前曾同解大人有婚约……如今看来，二位大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众人听罢，纷纷恭维起我二人，直道般配。解小生同他们闲聊几句，岔开话题。待人各自散去，他冲我笑道：“走吧，徐大小姐，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二人聊及过往，自我饮食起居至每日与人交集，算是无话不谈。待行至女官公舍门口，他将食盒递与我，道：“既已选择入仕这条道路，皇上又一路应允照拂，说明他还没有完全放弃。朝中近日多变，你要保全自己，莫要再像从前那般冲动。”
　　我听得鼻子发酸，问道：“你还要公出？”
　　他摇头，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我在京中，便会时常来探望你。”他停顿下，想了想，又道：“我看那刘喜文还算是个老实的，你身边不能没个人，若是能行，便想办法留他在身边，日后做事也好有个人照应。”
　　我点头称是，目送他远去。
　　解小生现已官居翰林学士，先皇在世时便让他主制诰，令他知无不谏。这京中第一才子的名号绝不是虚得，如今看来，他更加沉稳有度，又是翩翩佳公子，只怕追随的女子不在少数吧！
　　我心中这样想着，又有些惆怅。想到远在燕京的燕王爷，我二人这样分离着，何时是个尽头呢？
　　日子从不甘于平淡，想来是我低估了这朝中第一女官得影响。自解小生来探望我后，我同他二人间的关系在朝中被传得沸沸扬扬。短短两日，我听到的版本不下三个——
　　我同解大人乃青梅竹马，早早便约定私定终身，结果遭到徐家夫人“棒打鸳鸯”，将我送入宫中……
　　我同解大人两厢情悦，但皇上为太孙时便看中我，我抵死未从，直到现在，皇上将我送入通政司，不欲那我入后宫，于是我同解大人旧情复燃……
　　我同解大人有婚约在先，因我企图妖颜祸水迷惑当时的皇太孙，遂不惜以死拒婚，直到皇太孙登基为帝，有了现在的皇后，我心如死灰，哀求皇上安排我入仕，又与解大人在一个情意绵绵的黄昏中偶遇……
　　各种版本听得我冷汗直流，想不到这朝中文武大臣背后传闲话的本事还真不小，原以为这都是女人才做的事情，没想到这些读圣贤书的人也要来搬弄一下！
　　我有些愤愤，刘喜文倒是一副“情理之中”的表情，十分认真地对我道：“大人是朝中唯一入仕女官，一言一行自然是众所瞩目。有些传言不足为怪，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我暗惊，心道这哪里是个内监的话，好有深度！不对，应该是好生淡定！
　　我索性将所闻传言一并忽略，回到女官公舍还给沈玉珍学了几句，她听罢也是“哈哈”大笑，又和我讲了御前侍奉的几人私下里传的版本。说到这里，我便有些凝重。此事已传到御前，只怕难免要传到皇上耳中。
　　没过几天，我正分拣疏奏，刘喜文神色匆匆进屋，俯在我耳边低声道：“徐大人，解大人出事了！”
　　我听罢大惊，忙起身道门外，叫他给我细细讲述。
　　原来，今日早朝结束后，右副都御使袁泰至奉先殿告发解缙早年隐瞒母丧之事，又举出他未葬证据，皇上已听信此人，偏巧解缙又是个不会服软的性子，拒不认错，便被皇上贬为河州卫吏！
　　我听吧，奇道：“不可能，解大人母亲已过世多年，就算未葬，袁泰又是从何得知？”
　　刘喜文看着我，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道：“大人，此事已成定论，皇上圣旨已下，解大人只怕不日即要赴河州就任，大人可要……”
　　不等他说完，我拔腿便往奉先殿跑。
　　我要去找皇上问个明白！
　　我一个五品官员，区区通政司右参议，脱离了以往御前女官得身份，不可能说见皇上便见到。我一面跑一面琢磨该怎么办，奉先殿前守卫和常进都认得我，应该会给几分面子……
　　这样想着，我远远便看见带头守卫奉先殿人十分熟悉，竟是当日救我出别院的单永！
　　其他两名守卫伸出手来拦我，我停在单永面前，他看清是我，便朝我行大礼，黝黑面上虽无表情，却透着一丝兴奋，道：“徐大人，别来无恙！”
　　我一手扶着肋条喘粗气，一手指着里面，断断续续道：“单将军……是你啊……真是太好了，快，我有急事……我要进去见皇上！”
　　他略一迟疑，道：“徐大人晓得御前规矩，下官委实不敢放行。这样吧，下官去请常公公传个话，看皇上是否召见……徐大人先在此处休息一下可好？”
　　我连连点头，叫他赶快去问。
　　不多时，只见常进自奉先殿偏门出来，目光寻到我身影，便一路小跑下石阶，对我一拱手，客气道：“皇上宣徐大人进殿。”
　　我朝他拜谢，顾不上多说，也是一路小跑。
　　殿内只有皇上自己，我进门时，刚好他抬头望向这边。
　　我朝他行礼，他淡淡挥手，问我何事。
　　我也不含糊，直接问道：“皇上可是听信了袁大人禀报，将解大人贬官？”
　　“解缙当初隐匿母丧未报，又将其母一题化骨扬灰未下葬，此事已然属实。朕念先皇对他垂爱有加，没有将他罢官，已是恩赐。”皇上淡淡说完，问道：“你自去了通政司，连朕的面都未见过。这样气急败坏跑来，就是为了解缙？”
　　我被他一问，有些愣住，马上又反应过来，继续道：“皇上没有问过解大人缘故？身为人子，定不会随意将母亲化骨扬灰，没准另有隐情也说不定！先皇在世，极其信任解大人，如今任翰林学士主制诰，此人虽有时迂腐，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断然不是奸佞，皇上留他在身边，需要人时时进……”
　　“朕在问你话！”他一拍桌子，随即起身走到我面前，有些凶地说道：“朕在问你话！你离开这么久，从未来找过朕，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解缙？就是因为他？！”
　　我顿时明白了解小生被贬官的缘故！
　　并非他母丧未报，也并非他未将母亲遗体下葬！而是因为朝中有我二人交好传言，令他心中不快，却又找不出解小生其他毛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同他对视，发觉他目光中多了一丝我不曾熟识的狠戾。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常，勉强缓和面色，我才道：“皇上要贬解大人的官，只怕另有隐情。此事若是同臣有关，臣亦无话可说。只有一句：臣同解大人并非朝中传言那样，也并非皇上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