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11、离·伤

　　他一身孝服站在门口，身形枯槁，双目涣散。我大惊，不过几日未见，他竟如此憔悴不堪，叫人心中绞痛万千。
　　“陪我走走可好？”
　　二人行走在平日里常跑去玩的花园，坐在假山下。他将脸埋在双手之中，似是低低哭泣。
　　我心中更为哀痛，宁愿此刻伤心悲痛的是自己，此刻哭泣的是自己，也不愿意是他。手臂环过他肩膀，试图用将自己身上的力量传递给他，叫他不要这样地痛苦与脆弱。
　　“长孙殿下，”我低声安慰“太子殿下一生宽厚仁和，定是老天叫他前去承福祉，佑长孙殿下永世安宁。”
　　我感受到他在颤抖，劝慰道“太子殿下定会如同天上明星一般，只要我们仰起脸，他就能够看到，就能够庇佑。就像永远在我们身边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抬头。
　　东方启明星煞是明亮，就像上元节那晚他的眼睛。他看着天上星，喃喃道“他会一直看着我们吗？”
　　我点头，“会的。只要你抬头，他就能看见你，佑护你。”
　　他望着我，终是流露出万分不舍。
　　“府中如此变故，只怕我一时半会不能求皇祖父恩旨。但你莫要担忧，待过了这段日子，我定娶你进门。”他握住我的手，二人皆是冰冷异常。
　　他把我的手放在手心，用嘴哈着气，试图给我温暖。
　　知他如今打击不小，担子亦沉重，我不想给他任何压力，佯装出轻松道“没关系，我自小在徐府长大，如今回去，还有你和郡主撑腰，不会有事的。”
　　说罢，我轻声补充一句，“我等你。”
　　回到房间，我直接换好衣裳，打算趁早离开。郡主好似半宿没睡，早早过来敲门。在太子逝世的噩耗下，我的离开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人注意的事情，来送我的人并不多。
　　令她惊讶的是，四哥竟然等候在太子府门口，一瞧见我便点头道“此番归来吊唁太子殿下，燕王爷记得你回府的日子，教我来接你。”
　　我心中说不出滋味，心道只怕燕王爷叫你来接我是其次，主要是怕我闹情绪不肯回去吧！站在马车边，我远远地看着门口，他没有来。
　　我心中多少有些落寞，知他不来，定是被事务缠身。郡主上前抱我，就像曾经那样，在我耳边顺势道“你且先回去，哥哥说稍后会去看你。”
　　我心中一阵温暖，只有他，才会安排得如此妥当周全。
　　坐在马车里，一路无言。四哥坐在我对面，突然重重叹气。
　　“妹妹，我要问你一件事情。”他终是忍不住开口了。
　　“哥哥从上车，就有话想要说。”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神似乎透露着什么，问道“妹妹和长孙殿下是不是……是不是……？”
　　他好似无法问出口，忽地对上我的眼睛，怒目而视。
　　“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和长孙殿下怎样？”我心中有些好笑，便反问他一句。早在那日他瞧见我同皇长孙相处时，就知此事必是瞒不过他。
　　“妹妹，你趁早打消这年头！”四哥压低声音道“他是皇长孙，莫说身份地位不相配，就是……”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看着我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慌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哥哥是什么意思，我心里知道的。”我笑道“哥哥自小最疼爱我，我的事情都瞒不过哥哥。”
　　他听罢，叹气道“这么说，你同皇长孙的事情是真的。”
　　我沉默。
　　“妙锦，听哥哥的话，打消这个念头吧！”四哥看着我，神情似有些不忍，“你年纪还小，尚不能看清事实。命运并非情爱所能抉择，也不会任你们挑选。他是皇长孙，他的婚事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
　　我不语，望向窗外。哥哥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如果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一点希望呢？更何况，决定了的事情怎么能够随意更改呢？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想到了皇长孙，他此刻，只怕也和自己一样，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吧？
　　想到这里，我心头涌上暖意，嘴角微微上扬。从小到大，我的命运从来都是由别人做主，只这一次，我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哪怕将来真的会输掉，我也是愿意的。
　　马车停在了徐府门口，与上元节时回来不同，这次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四哥神色有些尴尬，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当初拒绝了舅母想要把姝锦带进太子府的要求，她此刻只怕是恨得要命吧！
　　四哥愤愤地叫小厮来帮我把东西抬进去，动静大了些惊动了舅母。舅母远远看见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动也没动。
　　尽管不情愿，我还是上前同她行礼。
　　“不必了，”舅母阴阳怪气道“郡主身边的红人给老身行礼，老身怎么承受得起！”见我神色如常，又道“只是不知你如此得宠，竟怎的也没能在太子殿下府中留下，还要回到我们府上？咱们府可不养闲人啊！”
　　四哥听出话中意味，不满道“母亲大人何出此言，郡主如今不需进学，妙锦自然是要回家的。”
　　舅母听罢，似乎更加乐了，道“瞧她高高在上的样子，哪里还能认这个家呢？人家是什么人？可是郡主身边的红人！就算忘恩负义，也是有本钱的！”
　　我心中窜起火苗，却仍不愿多事，于是行礼道“舅母若无要事情，妙锦先行告退。”说罢，不等她答应，我转身就走。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她在身后骂道“看见了吗？忘恩负义，不知礼数，瞧她那一身行头，看那副做派，将来必是个狐媚子！”
　　我的东西被放在了原先那个小屋子里，屋子里面稍微有些乱，依稀还能看见桌子上没来得及擦干的水迹，还有床上凌乱散落的被褥。
　　一阵难言的反感令她反胃，我似乎看到哪个丫鬟和小厮曾在这张床上做出什么为人所不齿的事情。
　　快步上前，我将床上被褥单罩悉数扯下来，仍在地上。然后从地上散落的行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贴身用品，铺好床铺。就在我拿起抹布想要擦桌子的时候，四哥气哼哼地走了进来，见我正在干活，立即面色铁青。
　　“你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你心中还没有数吗？府上那么多下人，哪样活轮到你来做？”他吼完，看看屋中、门口、院里一个人都没有，方觉失言。
　　我淡笑着望他，道“又不是什么难事，打扫房间而已。”
　　他听罢，上前抢过我手中抹布朝地上一丢，站在门口喊道“还有没有个人了？这府里的奴才都死了吗？”
　　一名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瞧他面生得很，年龄又小，应该是刚入府不久，许是被吓坏了，我便安慰道“没有你的事，先下去吧。”
　　小厮看样子没有站起来的胆量，四哥板着脸道“你下去，吩咐人过来给三小姐整理房间。”
　　我叹口气，坐在椅子上。四哥看起来气不太顺，想是因为舅母的话说得太过难听，实在过不去面子。
　　不大会儿，门口响起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却见是王婶和巧慧。王婶含着泪走进来，道“三小姐回来了！”
　　“怎的只有你二人？”四哥依旧板着脸，巧慧道“夫人说佛堂要打扫，把人都派去了那里。而且……”
　　她欲言又止，四哥眉毛一竖，喝道“说！”
　　她吓得发抖，我瞪了四哥一眼，道“哥哥莫要这么大声，吓着慧慧了。”
　　巧慧跪在地上，哭道“大家一听说伺候三小姐，都没人敢过来。”
　　我心中苦笑，原来在太子府上呆了三年，竟没能叫自己的地位有一点点提高，反而还不如从前了。
　　四哥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走了出去。见他出了院子，我赶紧叫王婶和巧慧起来，三个人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随意说话。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每日清晨给舅母问安，除了会挨几句讽刺和几个白眼之外，倒也相安无事。我的这个女官身份，没有人来要我伺候，平常若无人传唤或要事均不得出门，四哥又忙得要命，很少有时间同我说话，一时间竟有些空虚无聊的意味。
　　就在回来的第七天清晨，我照例给舅母问安。她正在厅里吃茶，见是我进来，本是笑盈盈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她对着身边伺候的大丫头，道“把账册拿过来。”
　　我尴尬地站着，这是每天早上最难熬的时刻了。
　　舅母草草翻阅账册，对身边的丫头道“这府里下人的开销怎么这样大？后花园更夫为何要有四名？不是说三个就够了？咱们徐府可不养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