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10、沐·逝

　　此时，郡主摆出个“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道“妙锦就算不给我侍读了，也是有品级的女官，回了徐家也没人敢欺负她！再说，”她大眼睛转了转，坏笑地看着我，笑嘻嘻道“哥哥一直喜爱妙锦，你若是嫁给哥哥，不就能留在这里了？我哥哥是皇长孙，他去朝皇祖父要人，皇祖父怎能不赏赐呢？”
　　又说这个！我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这段日子，皇长孙对我一如往常关怀备至，并无半点不妥之处。此刻他虽没应答，有些不置可否的意味。
　　我抬头看四哥，他眉间神色凝重，又一闪而逝。
　　燕王爷并没差人来叫我，倒是皇长孙，傍晚时分来到郡主屋里，说是要找我出去说话。我大概明白他要说什么，也似乎早就想好了要怎样回答。
　　无数次，我在脑海里描绘同他再谈此事的情形。在知道郡主中意耿璿时，她就时常对我说“此生不计后果追寻一次，即便失败，即便不幸福，也认了。”
　　我也存了这样的想法。
　　这些日子，若说不在乎是假的，若说不喜欢也是假的，他眼里有我，我眼中亦有他，只是一直矛盾着，如今这矛盾就要有个结果了。
　　其实我也想和郡主一样，不计后果。
　　两人在花园里慢慢走着，谁也不说话。待月色渐浓，他终是说道“我不知你究竟作何打算，亦不知你心中还有何顾虑，但我心中意愿从未改变。”
　　我随他站定，双手交握身前，心中虽有答案，却仍不知如何启齿。
　　过了半晌，他似有些隐隐失望，“你若是不愿意，起码也要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是你心中有了别人，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此话一出，我心中焦急，忙道“我并非不愿。”
　　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尴尬回身背对他，双颊烧得通红。
　　他欣喜地跑到我面前，问道“你竟是愿意的？你竟是愿意的！”
　　我不敢抬头，急急转身想要躲避被他目光注视，他追随我转来转去，伸出双手来握住我肩膀，低声道“妙锦，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愿意的。我知你顾虑什么，我会先禀明父亲，再求皇祖父赏赐，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心头涌起甜意来。又庆幸这夜色朦胧，否则脸只怕像是被焖熟的大虾米，真是丢脸。听见他亲口承诺，我心中连日的隔阂、矛盾与忧虑，瞬间都化作了泡影。
　　一夜未眠，我心中所想，竟完完全全是他。闭上眼是他的样子，睁开眼是他的影子，耳边还回响他低声而肯定的承诺。也许这就是幸福，这就是满足。我想要呐喊，你们瞧见那个目如明星、姣姣俊逸的男子了吗，他将是我未来的夫君！
　　清晨起床，面对铜镜时我大吃一惊。自己面色红润、如沐春风，这样子和郡主面对耿璿的状态一模一样。
　　打开门，走出院子，我同往常一样和遇见的每个人打招呼，但不同的是我现在已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我的心中住进了一个神一样的男子，那个男子心中也住着我。
　　我心中想，若他不是皇长孙，自己必定也是愿意跟着他，那样也就不会矛盾这样久了。
　　“姑娘早。”我认出打招呼的人是朱标太子身边的小厮，很有礼貌地和他问好，小厮恭敬道“燕王爷一早来探望太子殿下，现正在书房等候姑娘前去。”
　　原来是燕王爷召见，我并不意外。
　　书房里，他背对着门负手站在书桌后，盯着墙上一纸书画。我进门，虽看不见他表情，心中却暗数着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与对话。想到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京师燕王府的书房里，心中不由一紧，暗道糟糕，他该不会是要找我上元节的后账吧？
　　他转身，我猝不及防，戒备与紧张深色被他尽收眼底。
　　“你好似长高了。”他看着我，面无表情道“你刚进燕王府的那一年，只有这么高。”他用手在自己腰间位置比划一下，我大松一口气，应道“婢多谢王爷费心栽培。”
　　二人无语，空气瞬间凝集，有些尴尬。我暗忖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半晌，我决定打破沉默，硬着头皮问道“王爷这次，要过多久才回封地？”
　　“不急。”只应了两个字，我觉得有些尴尬，又觉得燕王爷似心不在此处，忽有些埋怨他叫我过来却又不管我。也许我神情怪异引起他的注意，他突然问道“郡主很快就不需进学，你自己有何打算？”
　　我心中暗道糟糕，昨夜答应皇长孙的事情，只怕他还没来得及同太子殿下讲明。如今燕王爷问起打算，总不能让我大大咧咧说要嫁给皇长孙吧？
　　我小心翼翼打了个太极，道“王爷心中可有安排？”
　　他似笑非笑，将目光从别处移至她身上，将这太极又打了回来，“我是问你自己有何打算？”
　　我心中有些愤愤，面上却恭敬“婢想要留在太子殿下府里，多伴随郡主一段时日。”
　　他神情高深莫测，“既停了进学，你就是朝中钦定女官。虽有恩旨不必进宫，但仍留在太子府上，你自己认为这样合适吗？”
　　我心中焦急，暗道怎么也得找个法子，先糊弄过去，一切都要等回头和皇长孙商量了再说，于是问道“婢可否随王爷回王府？”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并不作答。
　　我手心出汗，生怕他问自己为什么不愿回徐府。
　　“眼下你无婚配，按照常理，是要回徐府的。”
　　听到“徐府”二字，我只感觉头皮发麻，却仍不愿放弃最后稻草，想要为自己再争取一下。“婢跟随王爷王妃到了燕王府，从出来那一刻，就没想过要回去。”尽管努力克制语气中的不恭与不满，但此话一出，书房温度瞬时降了下来。
　　半晌，他低沉着声音不满道“你这是在同本王讲条件？谁给你的胆子？！”
　　我虽心中不想回徐家，但要是和燕王爷发怒比起来，觉得还是后者更加可怕些。
　　我只好跪下“婢知罪，求王爷责罚。”
　　没有回音，燕王爷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他有些冰冷地说道“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竟然如此顽固不化！”
　　我心中落寞又委屈，有种被抛弃被放弃的感觉，尊严或者骄傲，什么都消失贻尽。原来自己终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当初燕王爷和王妃好言好语将我带离徐府，不过就是为了送到太子府里，叫太子承他个人情罢了。如今这人情承完了，我没有了利用价值，照旧还是要被人像丢破布一样丢回徐府！
　　双眼通红走出书房，一路小厮丫鬟遇见我无不俯身做礼，我强颜笑着应对，待回到自己房里，泪水方夺眶而出。
　　傍晚时分，有人敲门。
　　打开门，却见是神色略显疲惫的皇长孙。
　　“皇叔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声音平和而安静，我心中委屈再一次蒸腾，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落。他伸手为我抹去脸庞泪水，安慰道“不怕，不哭。父亲近日病情加重，待稍有缓解，我定马上同他禀明，尽早求皇祖父赐婚，叫你嫁入府里。”
　　我一面抽噎，一面重重点头，心中不断念叨着“早一点儿，再早一点儿！”
　　然而朱标太子的病情却没有同所有人意料的那样慢慢好转，而是由风寒演变成为了肺痨，病情恶化如洪水乍泄般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四月底撒手人寰。
　　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整个太子府上下都措手不及。惊闻太子死讯的皇上连夜从皇宫赶来，却只见到他冰冷的尸体，整夜哀嚎悲恸，叫人不忍多闻多看。
　　我随郡主跪在太子床前，听着皇上悲伤欲绝的哭泣，看着他放下太子殿下僵硬冰冷的双手，然后回身紧紧抱住皇长孙，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朱标太子一事叫整个太子府的人都沉浸在悲痛中，就连素来大咧咧的郡主也每日以泪洗面。我终日陪伴她，心情犹为沉重，不禁感叹世事无常，生死不过一瞬而已。想来太子得了皇上最多宠爱与维护，平日里又是个宽厚的性子，应是积了不少阴德，没想到还是英年早逝，叫人心中遗憾。
　　过了太子的头七，郡主进学生涯也就结束了。
　　我知道自己该走了。
　　从太子过世的那天开始，我几乎再也没有见到过皇长孙。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和机会去问问，我要怎么办，就这么回徐府了吗？
　　临行前一天，郡主陪我收拾好东西，紧紧拉着我哭道“父亲不在了，你也要离开，我们日后相见日子再不会这样多，姐姐你要保重啊！”
　　多日压抑的泪水，终是汹涌。
　　快入夜时，有人敲门。
　　仿佛知道有人要来，我一直未更衣就寝。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