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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景耀四年,八月二十八,宜嫁娶,出行;忌动土,修坟。姜维住的村落从昨夜起就淫雨霏霏,一直没有消停的迹象。可待他慢吞吞的自尘埃中收拾出那把破伞,出了门却发现用不上了。
      为防万一,姜维携了伞出门。蜀地到底和家乡不同,闷热,潮湿。若说凉爽的清风是年轻貌美的姬妾,那这儿的风约莫便是老去的夫人,颜色尽衰,惹人生恶,却又无从摆脱。就像他如梦靥一般的第二次轮回。
      他第二次溯流而上,到达的是他初遇丞相之时,和这漫长的时间相比,上一次的轮回短的似一篇骈赋文。可这次轮回于他,却是一句话言尽仍嫌多。
      魏降将姜维,师从于诸葛孔明也,建兴十二年,受困于斜谷,战死。
      如是而已。
      姜维深居简出多年,初时偶有返回故土的打算,却因受制于自己是已死之身,只得作罢。复又听闻诸葛丞相假借伯约入梦,四处打探已死之徒姜伯约的趣闻,就此断了念想。
      未几,蜀相诸葛孔明离世。此后偶尔丞相入梦,道曰自知当年是他诸葛孔明对不起他,每每蜀相言毕就只有长久的沉默。直到姜维问他:“您尚在人世的时候,会亲口承认这一点吗?”
      此后,丞相杳无音信二十年。
      昨夜丞相又入梦,羽扇皂巾,一如当年初见。当年孔夫子临江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约是不曾想过竟有人能溯流而上,只是纵使那人能溯江而上,逝者却变了一番模样,终是未能追回逝去之物。
      诸葛孔明当初不知后事如何,全凭一己之力六出祁山,耗尽心血。这厢虽有通晓后事的姜维力挽狂澜,到底还是因为国力衰微而六出祁山。只是在斜谷这间,因大局所需弃了姜维。不想那姜维意志坚韧,阖军覆没竟还能以一己之身返还。姜维于途中确有听闻军士议论丞相弃弟子于不顾,只权当充耳不闻。
      姜维向来机警,纵是丞相,也因曾经被后主所背而易起疑。只是因其是诸葛孔明,是当初向被遗弃的他伸出手的人,是对他说诸葛孔明自是有别于那厢弃你于不顾之子的人。姜维到底还是想亲耳听他的解释。
      虽然只是徒劳罢了。
      究竟是从前不曾有机会让他做一弃子,而或是那人一时魔障了,他早已不想追问,可那人一而再地问能否再见一面,他不语,也只能不语。
      那人遂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在其转身欲离去时最后姜维突然问道:“当年我离开您的时候,您尚且可说是硬朗,怎么会这么快就去了?”
      诸葛亮笑了,答曰:“伯约你既然会问我尚在人世之时会不会承认是我负你,必然知道我心中本有太多事放不下,业已不堪重负。有伯约在时,自是有伯约为我分忧。”
      “只是我没想到,我竟不是因没了分忧之人过劳而死,而是郁结于有负伯约而亡啊。
      大约如此,姜维终究还是启程去他坟前祭扫,聊表心意。不料天不遂人愿,还未等他走出村落,便碰上想打劫村落的残兵。原本按他的身手,打跑这几个小兵是不成问题的,可他没想到的是,在小兵叫骂着离开之后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形。
      “壮士请留步。”
      他回头,只见一人大袖翩翩,锋芒毕露。姜维瞧着对方左侧弯曲得更甚的栗发,那人思考时习惯性拨弄的动作仿佛还在眼前,他甚至觉得对方卷发的柔软触感还残留于指腹之上。
      士季啊……
      姜维想起他第一次轮回之后,初醒时身体里满是刀剑腐骨的寒气。第二次轮回后同是死在乱刀之下,初醒时却只觉浓重的血腥气弥留于鼻翼,姜维比谁都明白,那不是他的血,是死于他剑下的钟士季的血。
      这次轮回醒后,待他明了身处何时,就未曾动过还能与钟会再续前缘的念想,他甚至未曾想过还能见那个栗发的娃娃脸一面。而现在,想追回的人追不回,未曾想过能追回的人却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到底是人如棋子梦如真。
      那人虽未得他答复,礼数却没废,只是那人习惯性嘴角上翘,未让人觉着谦和反给人以傲慢轻浮之意,若是姜维真只是和他初相逢于此地,大约真会避之不及。
      这次不会再错过了吧,姜维这么想着,任其询问名姓,籍贯何处,家住何方。但因其隐姓埋名多年,不便给予真名,只说姓羊讳淮,世代居住此地。是以愈发愧疚,对那人更是和颜悦色。
      那人步伐稍顿,微微显出讶异的神色。姜维是明白他的,这人在勾搭不成常被甩的道路上走的深远,无人能及。怕是碰到个陌生人,勾搭成功了,也得惊讶好一会儿的。
      未想一时晃神,那人便趁虚而入,问及老庄玄学,时事兵法。后者暂且不提,只说前者,姜维年轻时曾一度醉心于郑氏,后因庸碌于世事而暂时放下,哪知世事难料,斜谷遭弃一事实在是他人生中莫大的变数,隐居山野后姜维再次修习郑玄学说,倒是复有所得。
      钟会眼中的惊艳之色藏也藏不住,何况他还没想着要藏,抓住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也是,当初这人说出入同乘就出入同乘,说结拜就结拜。当初姜维为此腹诽不止,结拜?结拜也挡不住你那森森的基佬光芒啊!莫道别人,老夫自己都被闪瞎了!
      “先生可有话说?”钟会歪着头,一副颇为纯良的样子,哪有当初造伪书捉邓艾,微进言死嵇康之样。只是当初钟会是那样一个模样姜维都甚少拿他有办法,现下钟会的血液还残留在他指缝之间,又怎会还有别的办法?于是不自觉的显出一副木讷的模样。
      见状,钟会只是笑道:“是了,先生乃蜀人,自是不愿意言及如何灭蜀之事,在下逾越了。”
      未等姜维接话,那人又道:“在下素来敬佩蜀相,总揣测着若蜀相稍晚离世,现下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姜维摇头:“丞相非孙文台小霸王,天命如此,谁能奈何。”
      钟会闻言,死死的盯着他看,不想姜维给他一句话说得心绪烦乱,竟没有注意。钟士季微微仰起头,拖着调子道:“先生说的是,可若说天命,让在下想起一人,此人随蜀相北伐,最后却身死斜谷,若此人仍在人世,不知此时蜀国又是何种光景。”
      钟会虽没明说,姜维却很轻易能猜到是谁。那厢钟会开了话闸,对姜维此人用兵如神的敬佩潮水般滚来。姜维此刻半点没有往身份被发现那方面想——况且被发现了钟会又能将他怎样——倒是迫切的想打断娃娃脸,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诸葛亮不是这样的,姜维也不是这样的。可究竟是怎样的呢?姜维费力的去想,却总也想不起来了。他觉得不管是和钟会的,还是和诸葛亮相处的记忆,都是些尖锐的石块。扔到江中就很难再找着了。当然若卯足了劲儿去捞,总还能捞着些,不过那些石块儿都没了尖锐可憎的模样,而变得圆润可爱了。
      好比他现在看着钟会,总能轻易的想起这人临了他的字迹,誊写了那些他自己都记得不甚清楚,古早以前他写的《蒲元别传》,来向他邀功的样子。还有那人和想象中相差甚远,疼也死不吭声,意外固执的样子。可他怎么死得狼狈,或是听闻司马昭陈兵长安,大惊失色的模样,却像是隔了块饰有柿蒂纹装饰的铜镜,看得不甚清晰了。
      姜维忽然觉得,也许他在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原谅了诸葛亮,所以才答应了对方在他祭日之时前去祭扫。虽然这个原谅对生者已无意义,更枉论死者。
      只是半途竟出意外,不知是不是天意。
      姜维听着钟会说着姜维此人如何的精明强干,帮衬着诸葛亮。那些遥远事儿,有些他在江里淘淘,还能找到圆的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石块,有的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直到钟会说到蜀相最后几年若有姜伯约,必定不至如此迅速地过劳而死。
      姜维闻言一怔。
      我竟不是因没了分忧之人过劳而死,而是郁结于有负伯约而亡啊。
      丞相言犹在耳,那瞬间他最后一夜追去寻求答案的画面也明晰起来。那时火光昏暗,丞相还在处理事务,和之前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好像姜维此人的死不过尔尔。姜维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心情的,他手刃钟会后就已将所有悲伤用尽,等真正听闻后主背叛,直至而后的的重生时,他都处于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
      姜维想他大约有点儿明白当初丞相是以什么心情给他夺时玉的了。
      他说:“丞相。”
      蜀相写字的手一顿,表情却因烛光昏暗看不清晰,良久,才问得其幽幽一叹:“是伯约吗。”
      姜维不知应说些什么,唯有颔首答道:“是。”
      “你,可是要回来?”蜀相问他。
      姜维是聪明人,诸葛亮更是聪明人。且不说姜维可能猜到些什么,或是听到些什么。光是姜维费尽心思地来见他,而无人陪同,也无其生还的消息,足以让诸葛亮明白很多。
      所以姜维笑了。
      “不。”他肯定的说。
      诸葛亮沉默的一会儿,似在斟酌怎样说服他,而后道曰:“伯约精通兵法,且识大体,勿因一时糊涂,而误了自己。”
      姜维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着说:“我想起那年我驻守天水,马遵大人无故将我拒之门外,不得已我只能投奔丞相,那时丞相说,吾人自是和魏人不同,不会视伯约如弃子。可转眼不过六七载,丞相真真好生健忘。”
      丞相向来节俭,油灯尚能照明即可。可今天那火光盛得厉害,烧得姜维有点儿想落泪。但火光那边的丞相的脸还是模糊不清,姜维觉得他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到底还是断了这年头。
      姜维说,此后我自当回归田园,您就当姜维此人确是身死斜谷。
      末了他还想说莫要寻我,可想想丞相既然可以弃他,又怎会再寻他。
      倒是丞相他愿不愿意放他归去是个问题。
      蜀相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处理事务,直至油尽灯枯也不曾换个姿势。待到他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动身去添了灯油以后,空荡荡的大帐好似一直只有他一人。
      “先生,先生?”
      姜维听见有人在唤他,一转头发现是钟会。那人似是今天心情甚好,他当着他的面走神,竟也不恼,姜维觉着以前是恋人的时候也没这待遇啊,难道真的是由来只有新人笑,哪里闻得旧人哭嘤嘤嘤。
      “先生怕是倦了罢。”钟会还是笑眯眯地,颇为体贴地问着纠结的姜维,“今日是在下叨扰了。”
      说着起身一拜。
      姜维看看外面天色还早,随口问了句:“先生可是还有去处。”
      钟会点头:“是也,在下记起今日乃蜀相之祭日,便想去聊表心意。倒是先生,早时欲去何方?”

      景耀四年,十月十六,宜掘井,开市;忌会友,造船。
      此时距离姜维向钟会告白,两个人搅在一起,已经近一个月了。
      姜维的身价,随着和钟会的相处愈发水涨船高,钟会对他的各种暗示也是愈发露骨。姜维曾不大理解,作何钟会要这么矫情,非要姜维先开口告白。后来想想这人崎岖无比的勾搭道路,便释然了。
      而此次没有很早告白,大约是蜀汉自带苦逼属性发作,纠结着这么早告白是不是太不自重啦云云。不想天天盯着钟会那张皱得愈发像包子的娃娃脸,盯着盯着居然有一天就想通了:好像上次他们搅在一起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
      姜维进了钟会的房,那个栗发的娃娃脸穿着身单薄的中衣到处乱跑。姜维习惯性找了披风给他披上,对方撇了撇嘴,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却到底没有拒绝,乖顺地让他披上。
      姜维收手的时候微微有点儿恍惚,前两次的轮回他也有为钟会披衣的习惯,那人也和现在一样,一脸不满,却还是乖顺地接受。但那习惯却不是为钟会养成的,而是为了诸葛亮。现在诸葛亮变成了什么模样,他不知道。他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他也不知道。他觉得不管怎么轮回,似乎只有钟会是不变的,还是求贤若渴,还是出兵蜀汉,还是再一次看上他姜维。
      丞相说:“如果有可能的话,请你选择别的路。”
      后主说:“伯约,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你自由,而我也不必再背负那么多?”
      其实说到底还是他的问题,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追求一成不变的事物,可世上哪有这么多一成不变的东西?
      姜维自是庆幸尚能得到钟会,而后这个一成不变怎么折腾,暂且不表。且说钟会此人,颇为自负,姜维曾旁敲侧击地提醒他要注意邓艾,开始时其若有所思,末了就不甚在意。姜维也曾提醒他要注意司马昭,这个钟会似是听进去了,可姜维提第二次的时候,钟会看他的眼神,似是警告,似是不解。姜维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司马家于钟会,和诸葛亮于他,也许没有什么不同。就算是钟会真反了司马家的那些年岁,他也不曾恨过司马昭。
      也没理由恨。
      钟会对他的时时发愣,似乎也稍稍习惯了。只有床第之间,钟会被压倒或是疼到极致只是会怒骂,你怎么不选这时候发愣,然后一口咬在他肩上,似是想将自己的极致痛苦传达给对方。姜维这时候才会对钟会的尖牙利齿深有体会,虽然完全不是本来那个味儿。
      钟会言笑晏晏,轻轻抓住姜维的手。姜维挺不解为什么钟会这么喜欢抓他的手,就像他挺不解连他都选择了另一条路,这人却还是喜欢他。
      “先生。”那人忽然道,“先生来我帐下,可好?”
      “什么?”
      “我想请先生入幕,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那人笑着换了种说法重复了一遍。
      姜维摇头。
      “可是有难处?”钟会的声音愈发温和,好像真是体贴地在询问他。但姜维终究不是单纯的人,当初费文伟的死就和他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自然不会真的觉得钟会如表面那般体贴。
      姜维道:“我乃蜀人。”
      “我自是知道的。”钟会拍着他的手说,“可先生业已不再为蜀国效力,必然是蜀国有负于先生的。士为知己者死,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姜维被钟会抓住的手一颤,脸色有点儿发白。他对钟会自是少有保留,顶多其问及如何攻破成都,不会告诉他你可以走剑阁,当然钟会也没去捅这层纱窗纸。可姜维曾效力军中,或曾有一官半职,倒是能揣测出来的。
      姜维听着对方说着必然是蜀国有负于先生,自知对方顶多只想说他不受重用,抑或根本只是一句客套。可这太容易让他想起些什么了,不管是蜀相还是后主,显然那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他抽回手,道:“你不要逼我。”
      本来只是看着空着的手的钟会闻言抬头,怒道:“我逼你?你扪心自问,你对我有多少句真话?你的心思,又有几分能露给我明白?”
      “难道也是我逼你与我共赴云雨?”
      姜维看着钟会怒发冲冠的样子,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上一次那个事情败露的夜晚。“如观武库,但睹矛戟”。只是这次利剑尚未出鞘,唯有森然之剑气。
      “怎么,还没除掉司马昭,就急着除掉我了?”
      “这么说,是我逼迫你与我为敌的了?”
      最后他说:“要骗就骗我到最后吧。”
      姜维一直很想告诉钟会,不论如何,姜伯约的感情不是假的。你说他天性薄凉,对士季的感情前面挡了蜀汉丞相后主,可那感情确是真的。
      只是那人没有机会听了。
      本是怒视姜维的钟会突然愣住,动了动嘴唇不知说什么好,这人连司马昭的嘴上便宜都讨过,也敢讨,真真难得看见他说不出话地模样。
      “先生莫哭,会一时羞恼,说了重话,会在此给你赔不是。”
      姜维伸手擦了眼泪,对面钟会有些模糊的脸终于清晰了。姜维总说自己对钟会的任性妄为一意孤行没办法,但那人到死还是对他的感情深深的不安,最后的话语不是我恨你,竟是想追究这份感情是不是开始就是假的。
      看钟会的表情,约莫是想将此事就此掀过了。姜维伸手去拉他,顿时那人一愣,有些错愕地回头,姜维未几也反应过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拉钟会的手。
      姜维说:“我有话要告诉你。”
      那人问:“什么?”
      姜维说:“我其实不叫羊淮,叫姜维。”
      那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姜维奇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人歪着头,带着几分天真意味地问道:“我有什么想问的?我能问什么?问了你会答吗?”
      姜维给他逗乐了:“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会说呢?”
      那人严肃道:“那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第一次的时候就显得那么熟练呢?”
      姜维没有回答他。
      姜维笑得断气了。
      钟会到最后也什么都没问,由姜维娓娓道来。姜维第一次觉察到钟会一直是懂他的,所以他什么都不问。
      不问他为什么当初诸葛亮愿意放他走,不问他现在对蜀国是怎么样的感觉。除了他不再提入幕之事,好像姜维还是那个姜少了一半,维换了个左手的羊淮。
      也许除了一件事。
      那天姜维和钟会云雨一番后,钟会窝在姜维怀里。姜维揉着他的栗发,那人咕哝着往姜维怀里缩,姜维不依不饶的追上去继续揉。那人撇了撇嘴就不理他了。
      “要小心邓艾。”姜维突然说。
      钟会怪道:“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提防邓艾。”
      姜维本想说他剑阁入蜀功高盖主,主是晋王的那个主,话到嘴边想起这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还没等他想出怎么解释,那厢钟会便笑道:“我自是信你的。”
      姜维生命中,有钟会的日子总是相当短暂。但没有钟会的日子却如白驹过隙,还没等他描绘清楚钟会的模样就已经走到尽头。姜维描绘的钟会,总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东西装饰上去,可钟会还是有一样缺点的,而且明显的让姜维无论如何粉饰都遮掩不住那瑕疵,他实在太信任姜维了,第一次未明说他有异心,第二次为防备他下杀招,这一次仍是无条件相信他的预言。
      只因其乃姜维。
      “这是羊淮说的还是姜维说的?”钟会而后打趣道。
      “姜维说的。”
      姜维说完就觉得自己无聊,干嘛和钟会计较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不想那人来了句:
      “那姜维能不能回答在下,阁下第一次的时候怎么这么熟练?”
      姜维没有回答他。
      钟会哼哼了几声混蛋,大约是觉得大问题都解决了,没必要拘泥这种问题了,在姜维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睡去了。
      只有姜维睡不着。
      其实告诉钟会他有一个叫夺时玉的东西,且三世轮回都和钟会此人纠缠不清并不是不可以的。
      只是姜维不想告诉活着的钟会,是我杀死你的,你死前问我感情有没有在骗你,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所以那个问题,大约钟会不管怎么轮回,都不会听到答案了。

      景耀四年,腊月初一,诸事不宜。
      姜伯约从断壁残垣,死尸废肢里面寻出钟士季时,那人似乎已经不大好了。他满脸血污,栗发黏在脸上。身上的伤口因天色昏暗而瞧不清晰。
      他和钟会对上眼时,对方没有任何的疑惑。大约是他借着月光找寻他时,这人就已经发现他了,甚至可能他找了这般许久,那人就看了这般许久。思及此,姜维心中不禁酸楚。
      蜀国虽有天府之国之称,可到底禁不起后主挥霍。彼时姜维常年征战,确是穷兵黩武。但曹魏为防范姜维这个让人头痛的家伙,也不得不常年大军戍边。此时没了姜维,曹魏那厢少去不少消耗,又自觉蜀汉无人,竟比之前早了两年伐蜀。姜维遇上钟会之时,曹魏已逼近成都城下。蜀灭后,邓艾放言独揽灭蜀之功,钟会忌之,加之其内有异志,竟领兵与邓艾混战于成都。
      姜维俯下身,想将钟会拉起来,不想那人猛的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让人心惊。姜维觉得若是对方放手,必定能在他的手上看见五个清晰的爪印。
      那人似是已不能言语,约莫伤着了肺,姜维不大确定。他背起钟会,准备离开这个混乱的死亡之地。
      钟会伏在他背上,沉默而乖顺,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其尚未死亡。姜维听着耳边的声响,自觉自己就是依赖着这声音走下去的,而且也许并不只是走眼前的路,还有接下来的道路。
      可那声音还是渐渐弱下去了。
      姜维急道:“士季只是失了成都,尚有精兵屯于城外,若大将死,群龙无首,纵身死亦憾恨异常也!”
      钟会闻言,似乎动了动脑袋。姜维见有效果,接着道:
      “若士季过了此劫,姜伯约必入帐下,尽心辅佐。”
      那人哼了一声,好像是笑了,姜维知道钟会想起了当时他姜维怎样推脱入帐之事,也不多言,未几,姜维犹豫了一下,说道:
      “若士季欲自立为王,姜伯约愿为再世张良。”
      那人没有说话。
      姜维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太阳升起来了,照清了道路,前方一片光明。
      好像能通向仁之世一样。
      姜维喜道:“士季,看,是朝阳。”
      有了朝阳,方便赶路,定能救回士季。
      姜维这么想着。
      “士季?”
      姜维又呼唤了一声。
      “……”
      “……”
      那人仍旧没有回答。
      姜维哽咽了。
      “……我早就知道的,会是这样的结局……”
      姜维停下脚步,将背上的钟会抱入怀中,那人脸上沾了些灰,看不出死后青灰难看的脸色,姜维权当其仍旧颜色不改,以脸触颊,然后默默地看着朝阳升起。
      却再也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景耀四年,魏将钟会起兵乱于成都,卒,邓士载镇其暴乱后,于五年班师回朝。
      姜维从成都回来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了。方士曰其游走于战死冤魂尸旁,怕是染了晦气,活不长久了,但姜维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不时能听见蜀地百姓为灭国之事喜形于色,深为无战事而喜,无论为何人所统治。若是以前还效力军中的姜维,必怒起拔剑砍石,现在姜维除了感到深深地被背叛,什么也做不了。
      邓艾回师的那天姜维正好在街上,看着那个磕巴的放牛娃意气风发,风光无限。他正在努力学着不要看见任何东西都想起他的士季,可旁边偏有人议论:
      “真不知那钟士季做何要造反,要说,这灭蜀大军乃他挂帅,班师回朝,头功自然是他的。他和那邓士载虽不是情好甚密,可也说不上有多大仇恨,做何偏走这反路?”
      一句话将混混僵僵的姜维震得猛地一晃,险些摔倒。
      姜维常年不混迹政坛军中,亦甚少打探这些琐事。初时他发现邓艾钟会两路大军颇为接近,并且是同时进入成都,只当是历史的细微改变,未想其中奥妙诸多。那邓士载,前世因常年拒姜维于边境,不得不苦心钻研地形地貌,故其能在伐蜀之时出奇兵直压成都。可这一世,没有姜伯约九度伐魏,那人自是不必花费心力苦心钻研,故未能自剑阁入蜀,此则其一。蜀汉未有姜伯约讨魏,自然没有邓士载拒姜伯约之功绩,由是钟士季虽看不起此人出身,倒也不至于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此则其二。
      “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提防邓艾。”
      “我自是信你的。”
      所以说到底,你怎样都还是因我而死的吗?
      姜维觉得虽是冬日,阳光却是这样刺眼,引得他的眼泪总想汹涌而出。
      景耀五年,姜伯约病重,复一年,卒。
      他站在舟上,看着江边的景色在不断变换。然后他看见钟会,站在前面那个岔口。
      他想告诉他,如果这次还能遇到你,这次一定不要你为我而死。
      但最后,隐隐地却有点不想再见到那人了。
      而江边那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那里看着他微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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