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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1) ...

  •   摇晃在洛阳城内的街巷之上,春意尚弱的天气还带着残余的森森冷意。姜维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只想着赶紧回去府中歇息——因为此等天气,总是让他回忆起第三次溯流而上,清醒之时,那逼人的寒气。
      他醒来的时候是二十五岁那年的深秋,当时诸葛亮尚未北伐,他姜维还只是个魏国小吏。
      那一天他迷茫地站在城楼上向南眺望许久,算是与早就与他再无牵挂的蜀汉告别。
      然后他跑去找当时的顶头上司郭淮——那个人之前一直颇为赏识他——言说自己愿从武职。这一举动连当时的天水太守马遵都觉得吃惊,当初可是他自己说愿担任文职,于是当了好几年的天水食品部会计长,如今突然愿入武职,不知又是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没有人相信诸葛亮会突然伐魏,只有郭淮信了姜维的进言。埋伏在路上看着诸葛亮的前锋部队进入圈套的时候,姜维的心口发紧。他不是个甘于平凡之人,只是轮回之前的自己在这个年纪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路——那条路,是武侯和蜀汉给他的。而如今呢,他忽然迷茫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蜀汉,他还是那个好功名的年轻人,只是这次,立场已然天翻地覆。
      姜维的脚步停下了,对面应是太学的学堂正门,有学生鱼贯而出,从刚及弱冠者到须发斑白者皆有。他晃了晃神,脑子里无端出现的,居然是当初诸葛亮把夺时玉交给他的时候那句“请你选择别的路”。
      如今自己还能叫他一声丞相么?早就不行了。姜维看着手里的玉佩,苦笑起来。现在自己这样,算是遂了他的愿吧?可不知道那人有否想过,自己这不同的路,竟是预知了他全部的进兵路线,埋伏在天水附近大败蜀军。老将赵子龙,一生未有败绩,竟死于此次战乱。
      此后司马懿出兵与诸葛亮相拒于祁山,发现姜维此人才能出众,器宇不凡,颇为器重之。姜维知道司马家那档子事,便请命驻留天水,有意低调行事——但终究是少年锋芒难当,尽管他心已沧桑。
      因为姜维的计画,诸葛亮于第四次出兵北伐之时,被困于褒斜谷,兵败而死于乱军之中。姜维听闻此消息后愕然良久——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可以如此狠下心来。然而当初自己为蜀臣之时,难道不也是对故国毫无旧情?
      或许自己当真是个薄凉之人。姜维回头看了看西北边陲之城池,便头也不回地随曹真班师回京,再不想这片伤心之地。
      直到几年以后随着司马懿出兵平定公孙渊之乱的时候,他才真的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休息之时有人闲谈中相问,姜将军,你如此才俊,可想过将来的前途?
      前途,前途。姜维在嘴里念叨着这词,就像嚼着黄连一般苦涩。如今的他,还能想什么前途吗?
      从那一刻他就时常反复把玩夺时玉,开始疑惑,为何自己不在临死前,将其抛弃。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真的有必要么?丞相说的“走一条别的路”,多半是自己现在的情形吧,然而物是人非,带着那些厚重的记忆,自己还能走多远,还有什么方向可言。
      现在他就站在太学正殿之前,仰望着那些意气风发之人。尽管已经加官进爵,又手握兵权,然而那种虚空之感,却不是这些东西可以填补的。经历了这么多,还有什么可以渴求的吗?
      站了一会,只觉得风愈发的冷,扭头想走,忽地在人群之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栗色的卷发,一袭青衫,发辫里面缠着青色的发带,绑的一丝不苟垂在肩上。那张脸此时此刻如此年轻,此时他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姜维在心里盘算着,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士季啊……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过去,并未稍作停留。那个在人群里显得过于年轻的人的身上有着难以掩盖的英气和傲气。姜维笑得很不自重,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为其他人围观的对象。
      他忽然不再迷茫了,这一次轮回的意义,大概只剩下这个人了吧。为了功名大业欠他太多,这次再没别的牵挂,便一并补偿回来。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钟会已经走远了。

      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闪过的总是钟会那张年轻乃至稚嫩的脸,不过这并不影响姜维的睡眠。他觉得那一晚自己睡的是最沉的。
      仿佛看到了一个目标,所谓前途,也有了意义。
      历经了一切浮华虚名,背叛和轮回以后,他依旧有着第一世那么执拗乃至癫狂的坚持之心。
      这一次的坚持,就是对那人的感情了吧。如果我每次都只能给他带来灾祸。他醒来,想着。那我愿意一直不与之相识,看着他,十年,二十年,一辈子这样也无所谓。
      爱而不得,于他从不是痛苦。
      朝阳升起来了,他想起上一次轮回,抱着死去的钟会看的朝阳。
      再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此后他就默默地打听着有关钟会的事情,似无意的,以武人特有的粗犷,居然也能掩埋他心里毫发毕现的细微之处。
      虽然姜维以军功名声大噪,却似乎从来和以才名满誉洛阳的钟会没有交集。其实姜维不是没想过转入文职,他本就对武功军权没了执念,然而为了避开钟会,他还是留在军中。
      不过军中长久无事——东吴对魏的动兵似乎少了很多,因为西蜀无人北伐配合。姜维琢磨着事情的动向,想着因为自己的改变,有多少东西再不会发生。比如,邓艾那地图控,就要一辈子管田管粮了吧。想到邓艾偷渡阴平那次,姜维觉得这样还挺解气的。
      被闲置了很久以后,不知道谁翻他的老账,发现他当过不少年天水郡会计师。于是刚刚继承了父亲爵位的曹爽决定拉拢看起来颇有前途的姜维,给了他一份会计的兼职。造化弄人,姜维捧着一大摞子账本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桌前的时候,心里开始盘算起曹家和司马家的倚重问题。
      没了多年北伐之功劳,司马懿的势力不及从前,因此魏臣当中摇摆不定者居多。然而谁都知道,墙头草是没有好下场的,于是一个个都颇为为难。原本一些投靠于司马氏的人,似乎此时都在靠向曹爽一边。
      看起来,曹爽也在逐步下手打压司马懿的势力,然而姜维长久以来游刃于多个势力之间的经验告诉他,司马懿并非等闲之辈。
      当初司马懿能够夺权,此时他依旧可以。
      可是当初钟会一出仕就理所当然地投向了司马家,这一次,也依旧可以么?
      姜维还是去参加了司马师的宴会,也在那里他见到了稚气未退的钟会——那人即将弱冠,脸上的锋芒也随同着他至死不消的轻狂疯长。
      死。他想到了前两次自己怀里的钟会的冰冷尸体,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时身边有人碰他,“伯约,看什么呢?”
      他才回过神,打着哈哈敬酒。自己当是看得入神了,如此失态,却未被那使他失态之人所留意。
      钟会依旧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他虽然未到出仕的年纪,却早才名远播,因而在其兄手下做事,后来据说又调到夏侯太初处去了。
      难道这一次,钟会居然勾搭上太初了?这样也好,那个人啊……若不是如此缺爱每次都被泼冷水,也许性格还不会那么坏。
      姜维苦笑了一下,就算他性格坏,自己也爱他,如此。
      想着想着他又瞟了那个方向一眼,却忽然笑不出了。
      也许除了他,再没人能从钟会言笑晏晏的脸上看出其内心的愁苦来了吧,姜维这次没那么不自重地一直盯着。只要扫一眼就知道了,那样的表情让姜维想起上一世自己刚刚说出身世之时,钟会对自己说“我有什么想问的?我能问什么?问了你会答吗?”的样子。他有点害怕那个表情。
      如果有可能,这一次他不想对他说一句谎话。
      如果他们还能相识。
      酒宴结束后,姜维被司马师留下说了几句话。就算未曾有什么明言,姜维也从中嗅到了燎原之火燃烧起来之前的烟火味。他神色凝重,话依旧说得滴水不漏。
      末了司马师叹了口气,姜维并不把这视为一种暗示。他能想到很多——比如最早的一世,和黄皓一起策划要用阎宇替换自己的诸葛瞻。若说司马懿和诸葛亮是天生的对手,那么他们的下一代……
      明明都过去了,也不是放不下。只是那时候欠的债,现在还起来,太过艰辛。
      如果不是为了等那个人的动向,又何必和这胸藏城府的司马师打太极。
      醉意并不深重,有点晚风,就能吹散了。
      他看到前面的青衫身影——这倒颇让他吃惊,钟会难道不应该坐车先回去了?怎么会在这里一个人转悠。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从街角跑出一人,拉着钟会的手和他说了什么。钟会看起来似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说了几句话,扭头就走。
      “钟贤弟就这么不顾念我们的交情么?”那人的声音大了点,姜维隐约听了清楚。
      钟会的回答声音颇小,不知道回答了什么。总之钟会说完,就这样快步地走了过来,在他旁边拐了个弯,走到另一条巷子里去了。
      姜维看了看那位吃了瘪的人,还傻愣在原地,看样子是要哭出来了一般。不过刚才钟会离开的时候,姜维瞥到了他的表情——气愤中竟似有几分得意。
      他不是没勾搭上过谁,而是勾搭上的,或是来勾搭他的,他都不知道珍惜。姜维这样想着,忽然怀疑起来——前几世他那么信任自己,是不是因为,还没到厌倦的时候。
      姜维并不想验证这个可怕的设想。当然,他不强求得到,也不强求拒绝。

      于是姜维现在看着面前哭泣的人,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有微雨,那人却不打伞,脸上的液体浑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可是看这幅表情,那当是泪水无疑。
      面前的钟会颇为尴尬,马上挺直了身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瞪着姜维。越是瞪越看得清,那双眼红红的。
      姜维把伞递了上去,“钟公子,如此大雨却不用伞,连脸上都全是雨水了。”
      钟会看了他一眼,抹了一把脸,借台阶就下:“出门的匆忙,忘记带了,多谢多谢。”说着他眉头一凛:“却说,先生怎知我是何人?”
      姜维笑了:“观你眼眸便知。”
      钟会愣了一下。
      “听闻故钟太傅幼子年少聪慧,蒋子通曾评道:观其眸子,知非常人也。今日得见,才知其言不虚。”
      钟会本就上扬的嘴角露出了真正的笑意:“过奖了。可否请教尊姓大名?”
      姜维自报家门的时候觉得有些恍惚,这才是两个人初见时候该有的样子么?不是战场上耀武扬威的对峙,不是关楼下勾心斗角的劝诱。而是在这斜雨微摇的洛阳城中,互通姓名,相视一笑。
      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姜维把钟会送回府上。期间两人闲聊了几句,钟会颇有兴致地说,自己过不了多久,就要行冠礼了。
      “冠礼以后,即可出仕,到时候,我们也同朝为臣了。”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仿佛前面的路途将会一路畅达。
      也确实如此,否则他也不会狂妄到意欲自立的程度。
      告别的时候钟会说了一句“改日必将登门拜谢。”姜维并未在意,只当是虚言客套。想不到时隔多日,钟会还真的去拜访了姜维——此时他刚刚行毕弱冠之礼,被朝廷任命为秘书郎——虽是世家子弟出身之官,但以钟会之能,估计晋升并不是件难事。自然,他也取了字。
      钟会的口中说出他自己的字的时候,姜维也轻轻地重复了一句,就绕在舌根下面,仿佛含了一块饴糖,忽地就化开了,满口满心的甜。
      士季。姜维在心里唤着,脸上的表情也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世从见到他起到现在,已经等了整整五年。
      时间居然可以这么快。姜维随口感慨道。钟会好奇地“哦”了一声。
      姜维摆摆手,“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当年与蜀军作战时候的事情,才想到,不知道多久没有带兵出征了。”
      说到这里,钟会的表情忽地肃然了:“说到这里我才想起,当年设计兵困诸葛孔明,令其全军覆没者,也是足下吧?”
      “旧功一件,不值一提。”姜维苦笑摆手。
      钟会的神色愈发敬仰起来,连连作揖:“在下真是有眼无珠,当初只听着足下的名字耳熟,却没想到就是那功震边陲之人。”
      “过奖了,过奖。”
      “这样说来,伯约也是熟知兵法的,可否赐教一二?”
      听着称呼都忽然变了,姜维不知作何表情。果然又会变成这样么?姜维当然不是真心相信是自己给钟会带来灾祸,可是当真进了一步,他又惶恐起来。
      “也谈不上熟知,也许那一次,只是侥幸罢了。”
      钟会凑上前来,他的嘴角微勾——嘲讽和笑容,都是类似的表情。
      “伯约又何必过谦呢?如此大功,在下实在敬佩之至。”
      接下来钟会就开始和姜维讨论起兵法来,接着便不知扯到哪里,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知不觉竟然聊到深夜。
      钟会再怎么精力旺盛能和人夜谈通宵达旦,怕也熬不过这位精力过剩的工作狂姜伯约,聊着聊着就哈欠连天,忙说着失礼,看起来却还是不想走的样子。
      “不如就睡在我这里,空房很多,任君自便。”
      不过钟会最后还是和他挤到了一张床上,仿佛天经地义的一样,一边还在聊着一些有的没的——就像,就像那个时候。
      你果然还是没有变啊。姜维看着他爬上床就睡了过去,小心地替他盖上被子。
      本就娃娃脸的人因为现在的年轻而显得更像一个孩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睡颜天真得让人想不到他将来都能干出些什么诡异的事儿。尽管他是个早熟之人,但从这样一张脸上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姜维莫名地觉得自己很幸运。他身边的钟会如此年轻,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时光可以共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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