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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缘起 ...

  •   11.缘起
      大唐年间,西域兵祸连绵。
      贞观十四年,夏四月,阿史那社尔犯御营伏诛。六月,立右武候大将军、化州都督、怀化郡王李思摩为突厥可汗,率所部建牙于河北。十月,高丽、新罗、西突厥、吐火罗、康国、安国、波斯、疏勒、于阗、焉耆、高昌、林邑、昆明及荒服蛮酋,相次遣使朝贡。
      贞观十五年,继弘化公主归于土谷浑后,吐蕃可汗遣禄东赞向唐朝皇室求婚。
      正月里的皇城与民间一样,到处弥漫着寒冷的尘,可是这里又与民间不同,寒冷的尘可以由纷繁复杂的各色纸扎花鸟掩饰。通往御花园的路上,年已不惑的唐皇李世民,脸上有志满意得的笑容,他那双锐利不减当年的鹰眼在身边的禄东赞身上一掠而过,却让禄东赞的身上漾起颤栗。禄东赞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身穿酱色毛氅,领口袖口上缀着玄色貂毛,簇拥出一张坚毅强干的脸。这次他的任务异常艰巨,要为他的可汗娶回一个美丽的大唐公主。自大唐的弘化公主归于土谷浑后,土谷浑的臣民们都在处处称颂着弘化公主的绝世美貌与无双的智慧,以至于吐蕃可汗在绝顶高原上也听闻了这个传奇般的帝国公主的名字。听着听着,这个粗豪的俊杰在燥热的火炉旁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他那颗在高原厉风中渐渐粗粝的心忽然百花盛开,唐朝的公主,绝世的美好必然灿烂如同雪山上最华美的雪莲,也许,多年的鳏夫生活就要随着一个鲜活的异域生命的到来宣告结束。
      远离了高原的风尘,禄东赞看着与他所熟悉的帐篷粗布远远不同的华丽宫殿,心里充满了好奇,这个地方的华美是他在遥远的异域所无法想象的。他的眼睛里到处都是光怪陆离的绢制花鸟虫鱼,这里奇特的东西太多,他有点应接不暇。李世民看着身边的禄东赞一副呆呆的样子,心里大乐,这大唐皇朝的美妙哪里是他这种粗人能够体会得的。他展开手中的纸扇,潇洒地向前走去,只留下身边的禄东赞还在痴痴地看着四处的美景,却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莲步飘香,缓缓而来。
      和浦手中拿了一枝刚刚折下来的红梅,俯脸在上面细细闻着幽香片片,她的脸上荡漾着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皇家少女所应该有的闲适与天真。她的身后,紧裹着白色狐裘的宫婢桃夭离她不远不近,亦步亦趋。十年过去了,大唐皇朝国运蒸蒸日上,而这两个如花年华的少女同样也越来越显现着她们的美好。宫中女眷众多,美丽的也不在少数,可是任她们有多美好,都比不上绛萼宫的主仆二人。和浦的长相在那些老宫人们眼中越来越像从前秦王府美艳不可方物的红莲夫人,但是她们并不敢多说什么,因为每当她们在宽敞的皇后寝宫中看见长孙氏看着美丽的和浦公主时脸色阴沉,心中漾起针刺般的痛楚,便如同多年前的某一天,秦王妃长孙氏目光炯炯紧盯着面前的每一个人,她说:“你们听着,从今天开始,红莲夫人的小姐就是我的亲生孩子,否则,你们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们看着和浦一天天长大,心中的恐惧与日俱增,她们怕和浦美丽的脸上盛开的红萼。而和浦身边的那个女子,宫婢桃夭,一样的如花美眷,在有些人看来,她的美貌甚至盖过了她的主子,和浦美是美,但是这种美是要有良好的风韵做底子的,和浦没有这种风韵,然而很奇怪,桃夭身上却漫溢着成□□人所有的风韵,一点点珠圆玉润起来,仿佛是最繁华的牡丹花。很多人都在暗地里私语,桃夭长得与和浦真的很像,她们的眉眼是相同的跳挞清秀,洋溢着作为唐朝少女的娇艳与灿烂,而眼角的一片春风化雨让人觉得舒适,如果桃夭的额上有与公主同样的记号,那么她们简直可以说是两姐妹。
      在宫人们的窃窃私语之外,只有吴王李恪垂着雪白的袖角迎风朗立,他的眉目在十年的宫廷磨砺之中变得清静而沉默。皇室子弟们虽说并非个个绝世,然而他们身上的气质足以让人心惊。于是在初春的淡淡春雨中,那些情窦初开的美貌宫女们在绣金的帘幕后面,偷偷窥探长身玉立的皇子们,她们的眼睛在皇子们的脸上逡巡,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看,那是魏王泰,他是来向皇上进献《括地志》的,听说他的府中有很多文人雅士,而泰皇子自己也是一位学富五车的才子呢。”魏王泰的脸在青色帘幕前面影影绰绰,眉目清朗,身材壮硕,而他常常一身儒士打扮,头扎儒巾,青色儒士袍,更显风姿,他在皇上的面前侃侃而谈,那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令人倾倒。可是旁边有人不服了,撇了撇嘴说道:“魏王算什么啊,又不是太子之尊,再文采风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话的人一双眼睛直直地灼上了帘幕外的玄衣男子,玄衣男子在众皇子之中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他直直地坐在椅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淡然地看着前方,却没有什么落入他的眼底,然而没有人发现他的手掌里紧紧握着一只断裂的玉梳,上面残留着几茎断发,刺痛人眼。旁边又有人不满意了,冷冷地一笑说道:“哼,太子,太子算得了什么,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自从十年前称心的事出来后,太子就在皇上皇后心中算不了什么了。到如今虽然还留着他太子的名号,只不过是皇上丢不起废太子的脸罢了。再说了,你们看看他,一副痨病鬼的样子,哪一点比得上吴王?”说话的人虽然大胆地令人乍舌,但是她的话倒是句句在理,其他的人听了,立刻附和了起来:“是啊,吴王果然是英俊不凡,你看他的样子,听宫里的老嬷嬷们说,他的样子和当年的皇上长得一模一样呢。再说了,你们都知道恪皇子的母妃杨娘娘,可是皇上身边的宠妃,又是前朝公主,身份尊贵,恪皇子是很有机会当上皇太子的。再说,再说。。。。。。”说话的人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一点点的新鲜,旁边的人略略不耐,催着她说:“还有什么事,你说啊,快说。”那人才有点神秘地贴近了别人的耳朵:“你们知道吗,恪皇子还和合浦公主关系不凡呢?你们都知道,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人。”说完了,她还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看见周围众人同样露出暧昧而了然的神色。是啊,吴王李恪,在众多皇子之中流露出独一无二的超然出群。
      李恪知道旁边有很多人在看他,娇羞作态的女子在花花草草的掩映之下,若隐若现。宫中的风尚一向是这样的开化,少女怀春,吉士诱之,你情我愿,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李恪回头看着那些女子,她们的脸上有那么明显的欲望,所以他不会爱上她们,年逾弱冠的男子在浩荡春风之中袍袖生香,他的眼睛里有浅浅的迷雾,和浦公主身边那样一个虚浮的影子,在此时此刻清晰地有点不真实。他向远处看去,父皇与禄东赞在枯枝落叶之间缓缓行来,而另一边,和浦却懵懂不知,一路行来,催开百花繁盛。李恪笑了一下,他看着两处远远行来的人,他们脸上的笑容在远处的烟雾里突兀于虚空之中。李恪想,看来好戏就要开场了,父皇,合浦,禄东赞,也许还有自己与桃夭,大家在同样的一个舞台上演出自己的戏码,何乐而不为?
      大唐皇家御花园的美丽景象让乡野之地来的禄东赞心底有一丝谦卑,他抬头看着那些精细的绢花纸草,心想,原来除了在旷野上驰骋,马头上挂满了敌人的头颅,皮囊里浓烈的酒,这些之外,还有更为美好的能够让他觉得心情舒畅。他的眼睛在清晨的薄雾之中光芒四溢,啧啧赞叹于万物的美妙。李世民看着身边的这个粗野男子目光贪婪,在心中淡淡一笑。他转回头,看见远处自己的女儿蹦蹦跳跳地走过来,手里的一支绛色腊梅与她的脸交相辉映,更添丽色。李世民看着女儿的脸越来越近,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惴惴不安,只感到气滞。猛地一回头,李世民看见身边的禄东赞脸上流露出痴痴呆呆的神色,那张深褐色的脸上莫名其妙地浮上了一片红晕,一双眼睛里漫溢着光辉。李世民看着禄东赞的眼睛,充满了更深的贪婪,他终于明白了刚才心中的惴惴不安来自于何处,禄东赞要他的女儿,要他最后的幻想。
      和浦手中的梅花在一瞬间变得毫无颜色,她一双明媚的眼睛看着面前脸色阴郁的父皇与一个令她觉得难受的陌生男子,那个异域男子的脸上有她熟悉的粗野,但是却粗野地让她害怕。她的手指在粗糙的梅枝上慢慢摩挲,回头看向桃夭的脸,那张脸上有让她安心的宁静,她对着那张脸笑了一下,回头对着父皇甜美地一笑,她是这个帝国的公主,没有什么可以害怕。
      宁谧的气氛终于被禄东赞打破了,他一双流露着强烈热望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了皇帝的脸:“皇上,请问这位贵人是何人?”李世民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使臣,她是朕的女儿合浦。”禄东赞心中一定,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位像天上仙女一般的女子是一位公主,而这位公主一定会成为他们大汗的女人。禄东赞转身向和浦深施一礼,低头时看见女子深红的锦缎裙摆上镶着细碎的流苏,洋洋地晃人眼,他的心中一动,天朝的女子果然不同,与自己见惯了的那些粗壮的吐蕃女人真是有天渊之别。如果,如果自己也有像大汗一样的福气就好了。他想着,脸上现出一个圆圆的红晕,粗壮男子的羞涩让人觉得莫名的可笑。和浦眼睛一转,扇子半掩着嘴笑起来,牡丹团扇上蝴蝶翩飞在和浦的嘴角,她的美好连这死物也知道。
      直到和浦走远,禄东赞才回过神来,他下死眼盯了一下远处飘逸的神仙姿态,回身跪倒在李世民的脚下,他说:“伟大的天可汗,请您将您的公主赐给您卑微的臣子,吐蕃可汗松赞干布。”李世民没有低头看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使臣,无需行此大礼,此事待朕与众臣下商议后再答复使臣,可好?”他的声音在清晨的风中回荡,在禄东赞耳中,却有几分刺耳。他抬头看了一眼李世民,天可汗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却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拒绝的神色。皇上不愿意和浦公主远嫁,他不愿意。禄东赞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他忽然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李世民的眼睛说道:“天可汗,微臣愿以十万铁甲迎娶您的公主。”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李世民脸上肌肉抽动,这个威武的男人在大军压境的时候,也有这样的表情,不知道当日,玄武门前,面对手足相残,李世民是否也会有这样的痛楚?
      深夜的大殿里,李世民孤独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他的龙椅下面,涌动着一张张焦急的面孔。吐蕃使臣要求和浦公主和亲,惊天动地的消息在大殿上空回响,这个无理的要求让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臣子们气愤难当,他们高贵的公主怎么能够屈尊嫁给吐蕃的胡鲁男子,公主要嫁,也是应该嫁给大唐文采风流的文人才子,像他们一样。可是旁边的那些老臣子们没有年轻人的冲动,他们眼里看见的是吐蕃的十万铁甲,那些勇猛善战的吐蕃人,身上浓烈的野兽的气味,想当年,得到了弘化公主的土谷浑大汗威武难挡,可是不也是照样被吐蕃的铁甲荡平,他们的武力甚至可以和勇猛的突厥人媲美。他们浑浊的老眼里还能够看见当年突厥人的凶残,如今,突厥人与吐蕃人重重包围着这偌大的帝国,让人心惊。和亲,不过是一个名词罢了,他们只不过是喜欢上一个大唐的女孩,而巧的是,那个女孩竟然是大唐的公主,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可汗与公主,也许是一对良配。
      群臣意见不一,李世民呆呆地坐在上面,他听不见臣子们在说什么,他的眼睛里只有宫殿上方的诡秘花纹,杂乱的藤蔓在他的眼睛里更加纠结。禄东赞这个吐蕃人,竟然想要他的合浦。李世民的手指抵住了额角,他的耳朵里满溢着大哥建成的声音:“世民,你永远都得不到她,永远。”为什么,到了现在,他不但得不到白莲,竟然连白莲的影子和浦都保不住,大哥,大哥,死在玄武门外的大哥建成到了现在,还不能放过他。他其实知道吐蕃的铁甲,他甚至亲眼见识过土谷浑的灭亡,所以,他明白,如果这次他不把和浦嫁给禄东赞,他的帝国将要面临一场怎样的浩劫。但是,他又怎么能够亲手毁灭自己的梦想,他拥有了数十年的梦想。
      大殿里到处弥漫着窃窃私语声,人们的脸上表情不一,他们都有自己的私心。吴王李恪站在众人之外,他的白衣飘摇如仙,一尘不染,他看着龙椅之上的父皇,壮年的男子,脸上却有柔弱的疲惫。这样一个平凡的男人,在切肤之痛面前,也是如此疼痛。也许,他应该为自己的父亲做点什么。
      大殿的喧哗最终变得寂静无声,如此难办的事在吴王李恪挥手间就解决了。李恪神采飞扬,他的眼睛里洋溢着光彩:“父皇,禄东赞为吐蕃大汗求娶合浦,只不过是为和浦的美貌所摄,这就是说禄东赞贪图我大唐女子的美貌,只要父皇也许配给他一位皇室女子,那么,吐蕃大汗之配亦可以一位皇室女子代替合浦,儿臣相信到时候,禄东赞也不会有什么可说得了。”李世民静静地看着他的儿子,举手投足间,有他的影子,可是更多的,他看见了大哥建成的影子,恪儿很像大哥,他的白袍,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在明亮的宫灯照耀下,越来越像建成。他刹那间有点害怕,他怕自己喜欢的恪儿变得像他的敌人。群臣看着吴王的脸在宫灯的照耀下神采奕奕,心里都有莫名的崇敬,他们看见吴王的俊美容光,竟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太子,玄衣蔽体的太子,在皇上面前犹如冰雕般冷清。自从太子与乐人的私隐被揭穿后,他在皇上皇后那里已经得不到任何宠爱了,废太子,只是迟早的事。而皇上的膝下,李恪,李泰,李治,三个皇子都是出类拔萃,让人无从选择。
      最后,事情被圆满地解决了。皇上赐婚吐蕃使臣禄东赞琅玡长公主的外孙女,而吐蕃可汗,他的妻室便是江夏王的女儿,皇上册封的文成公主。帝国上下一片欢腾,老百姓们欢呼雀跃,他们觉得只有欢愉的喜事才能带给他们宁静,办喜事了,那就不用打仗了,真好。皇室的喜悦到了民间,也是一般无二。
      转眼间,文成公主与吐蕃大汗松赞干布的大婚就要进行了,宫里宫外,自然是一片欢腾。和浦看着宫中门窗上贴着的红喜字,心中也有欢愉,她自然不知道,这场婚宴的主角差一点点就是她。她只是一如既往,过着她的美好生活,她有疼爱她的父皇母后,也有伴她日夜的桃夭,还有恪哥哥,他的温和儒雅让她觉得这宫中的生活也不是那么枯燥。在御花园之中,和浦回头看向自己的贴身宫女桃夭,女子脸上有醉人的红晕,美貌得如同石壁上的飞天。和浦手中拿着一支新摘的梅花,她一片片地摘下花瓣,无聊地扔在风中,然后看着这些花瓣的颜色慢慢褪去,花的美好在这个时候已经比不上桃夭与她的美丽,她们正值少艾,青春美貌,在宫中过着欢愉的生活,现在,她们也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心态看着旁人的婚姻,同时,在渐渐萌动的心中暗暗地想象自己的未来。
      风吹云动,御花园中处处弥漫着幽香,和浦伸手拨开一片梅花枝,忽然激动地叫道:“桃夭,桃夭,你看那是谁?我们在宫中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桃夭顺着和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缓缓地走过来一个宫装女子,她穿着皇室女子专用的礼服,红色的礼服上绣着金线织成的花纹,显得花团锦簇,脚下的宫鞋上也绣着金色的花朵,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神仙妃子,雍容华贵。桃夭往她脸上看去,这也是一个美貌的女子,眉目间有华美的气质,额上的金箔贴花更加增添了几分华贵,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个女子的脸上有莫名的忧伤,像一层淡淡的烟幕笼罩其间,整个人显得飘逸如仙。桃夭凝神想了一下,记忆中宫廷里并没有这个皇室贵女,猛然间,她想起来了,前几天皇上刚刚将江夏王的女儿册封为文成公主,赐婚吐蕃可汗松赞干布。在大婚之前,皇上特别开恩,令文成公主住于皇后宫中待嫁,眼前这个美丽而略带哀愁的女子想必就是文成公主了。
      “文成,她就是文成?”和浦回头看着桃夭的眼睛惊讶地问道:“她明天就要随吐蕃使臣去吐蕃与大汗完婚了,怎么现在她的样子并不高兴呢?”桃夭看着这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女孩子,心中有莫名的嫉妒,她与和浦同年,却要承担重任。然而,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公主,她很高兴,只是不敢露出来而已,她毕竟已经是一个公主了,不能够像以前那样喜怒形于外了。”和浦抬起头盯着桃夭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不,她是真的不高兴,我知道的。”桃夭没有说话,回过头去看有点阴沉的天空,原来和浦并不是像她想的那样傻。
      文成公主猛地停下脚步,惊讶得看着眼前容光辉煌的女子,女子的美丽与娇蛮让她立刻知道了她的身份,和浦公主,后宫中最有权利的女孩,她,替代的嫁娘。和浦好奇地看着面前恭恭敬敬的女子,问道:“你就是文成姐姐,明天父皇就要亲自送你出宫于归,这可是宫中从来就没有过的殊荣,可是你看起来为什么不快乐?”文成公主低垂的头更加低了,她低声回答道:“公主,我很快乐。”和浦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明了的笑容:“不,你不快乐。”文成公主的眼睛里慢慢涌满了泪水,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沉默了很久,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合浦,她的眼睛由于泪水的洗濯,像水晶一般明亮。她抬起头,镇定地说:“公主,你说得没错,我不快乐。”和浦听了展颜一笑,但是身后的桃夭眼里闪现光芒,她抬起头看着这个悲哀的皇室女子,她想,这个女子也是个有心计的,她知道面前的和浦就是她要代嫁的人,她在临走时还是要将作为皇室女子的痛苦告诉合浦,她的最后就是让和浦早早地告别纯真欢愉的童真心情。而她的罪恶最终不会得到惩罚,因为过了今天,她就是吐蕃可汗的女人,为了大唐,为了百姓嫁入番邦的英雄,还有谁敢责备她?
      文成公主低垂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痛苦的表情,她的嘴角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但是就在她抬头对上和浦好奇的脸时,那丝微笑又消失了,眼睛里还是充满了痛苦,她慢慢地说道:“公主,你从小生活在美丽的宫中,有皇上与皇后的宠爱,他们能够给你无上的权力,包括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可是我不同,我虽然在别人的眼睛里也是一个皇族的女子,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未来是掌握在皇上的手里。我的父母根本就没有办法决定我的婚姻,别说我自己了。我自从一出生,就是为了皇室而活。如果有一天,有外族来向尊贵的大唐公主求婚,那么我的命运就是佩戴上公主的荣光,代替像你一般的公主出嫁。这就是我的命运,与生俱来,无法改变。”
      女子涩涩的嗓音在和浦的耳朵里仿佛是裂天的惊雷,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文成的脸,回想起前几天在御花园中见到的那个吐蕃使臣,那个粗野的男人在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强盗般神情,但是她少女的心中居然也有一丝骄傲,她从那个男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美丽,这个粗鲁如野兽的人也为她倾倒。然而喜悦的心情在她回到绛萼宫的时候烟消云散,她的心中有莫名的恐惧,她知道使臣到来是为了向父皇求娶一位公主的,宫中适婚的女子并不多,这次会不会轮到她呢?在绛萼宫的漆黑深夜里,和浦第一次感到害怕,她仰头看着头顶的雕花房梁,上面隐藏着鬼魅。和浦和其他成年的少女一样,在春风桃花中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婿,可是在她的幻想中,她的夫婿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漆黑的发束在青色头巾中,眼睛仿佛是黑夜中最华美灿烂的星辰,而他一笑,再阴霾的天空里都会敞亮如晴空。她的夫婿,就像恪哥哥那样,就象柜底那张古画上的男子一样,而不可能是一个粗野的外族男子,就算他有崇高如大汗的身份。和浦在贞观十五年的春天,心中第一次有了忧郁。
      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吐蕃使臣求娶的女子是新封的文成公主,江夏王的女儿。和浦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奔出宫中,漫天的花雨下,她临风狂舞,矫如游龙,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这支舞蹈名叫兰陵王,当年高长恭的绝唱,宫中已经无人识得,而兰陵王的最后出现是在十五年前,大兴城的漫天烟花之下。有一个老年宫女在看见和浦公主在花间狂舞后莫名其妙地死去,在那晚,宫婢桃夭隐身于漆黑夜幕之中,她在雷电交加的废殿里看见那个老宫女的嘴角流淌出淡淡的血沫。她走进去时,那个老宫女并没有死,她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抓住桃夭的脚踝,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她费力地抬起头,闪电雪亮燃烧夜空的刹那,她看见桃夭的脸。桃夭看见老宫女皱纹满布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她的手指像铁抓一样扣住了桃夭的脚踝,凄厉的尖叫声转眼间被窗外裂帛般的雷声淹没。桃夭一双清亮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老宫女的尸体,嘴唇上的紫色显示这个女人死于毒药,桃夭冷冷一笑,蹲下身费力地扒开老宫女的手指,她专注地看这具尸体,在这样宽广的大殿里恍如无物,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只不过老眼昏花,认错了人罢了。她的面前站着的是和浦公主,而不是莲夫人。
      和浦漫溢着讶异表情的脸在春水荡漾间碎裂,桃夭侧脸看着文成公主的时候,心里想起的是那个老宫女,她们两个人犯的其实是同样一个错误,为什么她们都这么热衷于在故事没有收稍时揭开最后那一页呢?和浦的结局应该由她自己阅读,她在皇城中是个公主,但是在她的头顶高悬着更加至高无上的命运。
      文成公主看见和浦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她低垂下头,无声地笑了,在最后一刻,她用自己一生的幸福赌了这一局。也许她自己没有机会看这一局到底谁输谁赢,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一早就知道这结局,她们同是,皇室女子。
      贞观十五年春正月丁卯,吐蕃遣其国相禄东赞来迎女。丁丑,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送文成公主归吐蕃。
      长安城的春天其实来得很快,在送走了吐蕃使臣后,浩荡春风便催开千树桃花,灿烂得让人眼眩。在初初解冻的龙池边,桃夭铺开一张雪白贡纸,狼毫在一汪乌金墨中濡染,她抬头看了看龙池,水面上跃起一尾小鱼,美丽女子的嘴角难得地露出一朵笑。手中狼毫狂摆,腕底生香,那金银丝缠绕数周的跳脱在风中款摆,煞是窈窕。半晌,桃夭掷笔,面前贡纸上立时繁花盛开,花枝倒垂入水中,葳蕤间款款游出一尾红鲤。旁边一直屏气凝神的和浦看见桃夭搁笔,立刻一跃而起,碎步跑到画前,拍手笑道:“桃夭,你在哪儿学的画啊,真漂亮。我那时候跟恪哥哥他们一起跟大学士学画的时候,你不是没来吗?”桃夭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看着自己笔下千树繁花,很忽然地想起了扬州城莲水村那一片野桃花。每到春天,那片桃花便开得灿烂,义父总是很高兴地在桃花间挥毫,笔下花丛掩映绝色女子,眉目依稀,但是桃夭知道那是两个人,两个不同的人。义父在她懂得握笔时就教她画,她学得很快,笔下的桃花灼灼燃烧,像义父醉酒时脸上的霓虹。
      桃夭的脸在贞观十五年桃花盛开的龙池边温暖如春,她看着龙池水波无纹,心里怀念在扬州的那两个男人,义父,与宸垣。宸垣哥哥是当年她与义父来到莲水村后收养的孤儿,父母在一场瘟疫后双双死去,只剩得一个双眼漆黑深邃的瘦小男孩。寒冷冰雪天,一袭破旧白衣昏倒在她家门口,义父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有一些讶异,修长的手指在男孩的脸上掠过,拂去污浊的白雪后,男孩子的脸漂亮得让她吃惊:十五岁的男孩子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黑发覆肩。后来,宸垣成为了他们家的一分子,可是单独有一间木屋,粗圆的松木横在头顶,半空里的压抑。桃夭与宸垣相处只得一年,可是感情深厚地让义父有点担心,渐渐地,宸垣的小木屋被移到了河对岸,水流湍湍却敌不过一个小女孩柔嫩双足。每当夜半无人,义父在桃花林中玉山倾颓,桃夭就越过小河,推门进去,在宸垣的背后睡下,一夜清明。义父将她送入宫中的那一天是个雨天,江南的细雨霏霏在桃夭的脸上划出道道泪痕。义父没有通知宸垣来送她,她遥望河对岸那座小木屋的时候,义父脸上的神情苍白。然而,当桃夭转过身来的时候,义父的眼睛陡的睁大了,他看见面前这个五岁的小女孩脸上笑容明媚,没有丝毫忧虑。萧楝的手指在青衫内瑟瑟发抖,穿过蒙蒙烟雨,三世三生,他看见那一天,莲房之中,红莲向他问计弑帝,他错愕的眼睛里映出艳丽女子明媚笑颜。桃夭看得见义父的错愕,她在暗处甜美地一笑,谁也想不到,她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离别的当口欢笑如常,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手指上有一抹鲜艳的朱红,遇水不褪。
      有淡淡的风吹过来,吹皱一池春水,水纹荡漾中,桃夭恍如隔世。她看见池水中倒映宸垣的脸,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黑发覆肩。她心中大荡,手指紧紧抓住织锦裙摆,鹅黄的厚锦在她的手中皱成一团。忽然听见旁边和浦的声音:“恪哥哥,你怎么来了?看,桃夭的画儿好看吗?”桃夭闻声才回过神来,她碎步向前,半跪施礼:“见过吴王殿下。”低垂的眼扫过两双厚底黑色朝靴,还有一个人呢,吴王带来的人。
      和浦兴高采烈地拿着画向李恪献宝,一张小脸兴奋得绯红。李恪拿过画来,看着画中枝叶葳蕤,游鱼栩栩如生,不由得啧啧赞叹,回身向旁边那人说道:“遗直,你看,这画不错吧。”这时候,和浦才发现恪哥哥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男子,她自幼生长在一个礼教开化的宫廷之中,并不囿于礼教大防,当下毫不避讳地走过去,问道:“恪哥哥,他是谁呀?”一边问,一双明媚大眼已经看向了半垂着头的白衣男子。
      在那厢,李恪盯着手中的那张画啧啧赞叹,一边看着一边就将眼光溜到了身边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桃夭身上。他看着桃夭粉脸上明媚的眼睛里光芒收敛,嘴唇上毫无血色,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李恪脸上浮现出一点调侃的笑容,走到了桃夭的面前,伸手将她拉了起来。桃夭抬起头对上李恪的脸,那双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戏谑地看着她脸上的惊讶表情。桃夭连忙抽出自己的手,低下头不敢看李恪的眼睛,她的心怦怦直跳,好像要蹦出来一样。李恪看见桃夭那副羞涩的表情,哈哈大笑,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合浦和白衣男子房遗直。
      和浦听李恪介绍说方遗直是当朝元老房玄龄的长子,她对于什么当朝元老可不感兴趣,不耐烦地听完李恪的介绍,就转身站在白衣男子身边,好奇地看着他低头拱手而立。合浦忽然呵呵一笑,在房遗直身边转了个圈,凑到他的脸旁边问道:“喂,你怎么啦,怎么看见本公主也不抬头啊?是不是本公主长得不漂亮,你不愿意看见我啊?”房遗直与吴王李恪自幼交好,早就从他的口中听说了这个刁蛮任性的公主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听到和浦这样说,连忙拱手说道:“下臣不敢,公主天姿国色,世人皆知,我怎么敢对公主的花容月貌有不敬之意呢?”和浦见房遗直脸上涌动红潮,觉得十分好笑,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厉声说道:“那你还不抬头?”房遗直缓缓得抬起头来,对上和浦的脸,看见了和浦脸上流露出惊异的神色,随即,和浦低下头去,伸手抓住了桃夭的袖子,脸上红霞满布。
      桃夭刚刚被李恪的戏弄弄得手足无措,心中六神无主,哪里管得上和浦和房遗直之间有什么暗流涌动,只是低着头用手帕掩着自己羞得通红的脸颊。直到和浦走过来牵住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却惊讶得看见平时大大咧咧的和浦公主脸上涌动着与自己一样的红潮。她有一点奇怪地看着和浦的眼睛里满是幸福的光彩,就好像是遇到了什么让她不胜之喜的事,于是就抬起头来,带点怀疑地看向了合浦。和浦不好意思地看着桃夭怀疑的眼神,低声说道:“桃夭,我想我是喜欢上这个人了。”桃夭闻言大吃一惊,虽然说平时和浦的大胆是出了名的,但是这种事情却是让桃夭始料未及。她看着和浦的脸,对房遗直好奇了起来。她抬头向房遗直看过去,看见李恪白衣飘飘,身边的男子卓然而立。
      只不过是微风吹落桃花数瓣的时间,桃夭已是觉得恍如隔世。当她抬头看向房遗直的那一瞬间,她穿越万水千山前尘往事,眼睛里看见的是那时十里春风扬州城,莲水村,松木小屋里宸垣哥哥回眸灿烂笑容。她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了房遗直,全然没有注意到面前李恪怀疑的脸色。房遗直感觉到面前有两道灼热入骨的目光将他的身体整个剖开,一件件地检看他的五脏六腑。他缓缓得抬起头来,向那两道目光的来源看过去,在艳丽如朝阳的和浦公主身边楚楚站立一个鹅黄宫装的女子,她一张白皙柔美的脸乍看起来与和浦公主仿佛是姐妹一般,但是当房遗直看向女子的一双眼睛的时候,他竟然同时感到寒冷与灼热。房遗直白衣覆盖下的身躯竟然有微微的战栗,他的手指在宽大衣袖的掩盖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入肉,他看着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深深依恋和莫名的决绝,忽然感到心中深深震动。在这样一个春风化雨的时刻,在这样美好如仙境的御花园中,这个儒雅男子被面前的美丽女子吸引了。他转头看向李恪手里拿着的那张画,那栩栩如生的画面与面前女子美丽的面庞一样让他倾心。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骚动,他们在这样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春日午后,忽然之间明白了他们自己的心事。
      李恪在远处看着桃夭秀丽的侧脸,乌黑的发丝低垂在她的额前,掩盖住她那道刻骨的印记。李恪在她第一次进宫时就在远处见过她,碎花小袄底下掩盖娇小的身躯,偶尔一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人身上打了个转,清清洌洌的,像水缸子里养着两枚小黑石子。李恪当时还是十来岁的孩子,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女孩儿在娇蛮的妹妹和浦面前,还是那样的高傲,好像对面站着的是并不是大唐高贵的公主,而只是和她同龄的一个普通小女孩儿。李恪在远处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走了,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在将来会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离不开她的。后来,在太子寝宫,他的手掌在桃夭干燥的衣襟上渐渐濡染上她的温度与香味,他们在称心与承乾欲望燃烧的瞬间看见了自己心中隐隐燃烧的火焰,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这样荒淫的太子宫里忽然之间明白了未知的隐秘。以后的十数年间,他们在宫中相见的机会很多,每一次的见面都是惊喜与惶惑交织,他们的年轻时光在这样冷清的深宫之中没有任何其他的消遣,只有彼此的情爱纠缠。李恪在成年之后像其他的皇子一样有了自己的妻妾侍女,她们美丽而妖娆,但是她们从来没有给过李恪异样的感觉,她们柔软的□□在水般流动的丝绸被褥间潮湿而芳香,但是李恪在刹那间忽然觉得这些女人让他觉得疲惫不堪,他的手指渴望的是那样如阳光下干草般的燥热,就好像十年前太子寝宫窗户下女子的衣襟。他不是不想将这个女子收入府中的,但是他明白这样一来,所有的美好幻想都只是过眼云烟,两个人面对面相向的晚上枯燥无味。然而,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他不禁希望马上将这个女子执入手中,永永远远,因为他在从来都对绚烂女色毫不关注的房遗直眼中看见了让他害怕的留连。
      房遗直,朝中重臣房玄龄长子,玉树临风,文采风流,当年他作为伴读与他们这些皇子同在御书房中学习。不论气度,文采,他都不输于任何一个皇子。李恪与他从小交好,情同兄弟,无话不谈。自然,当他们成年之后,无可避免地谈及女子。两个风度翩翩的贵胄公子在宫中自然是能够得到美貌宫娥的青睐的,但是他们两个人对这些庸脂俗粉不屑一顾。她们不是看上他们两个人显赫的家世就是为他们美好的皮相所倾倒,根本就谈不上什么互相了解,她们的美色在这两个高贵男子的眼中一钱不值。曾经有月明星稀的夜晚,两个人临风对饮,醉眼迷离时,李恪向房遗直吐露心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吴王府中静静回响,鼓荡着房遗直的耳膜。他从这个看似潇洒的吴王口中得知了他的无数梦想,那些梦想大胆而荒诞,只可供像他们这样的知己良朋在酒醉之后呢喃,登不上台面。房遗直在吴王口中常常听见和浦公主的名字,他在迷离的夜空中幻想吴王口中人比花娇的公主,她热烈的美貌与爆烈的性子让他心中充盈着渴望,他像其他情窦初开的男子一样崇拜着大唐美丽而高贵的公主合浦。可是,就在他如愿以偿地看见那个传说中美丽的女孩子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没有想象中的光彩。当然,公主很美丽,甚至超过了吴王的描述,但是她的美貌背后没有任何让他心动的东西,她与那些宫娥根本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言之无物。他垂下头躲避公主灼人的目光,眼角垂落,却感受到另外一种灼烧他身体的火焰,那火焰中还隐隐藏着寒冷的冰霜,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纠缠在一起,无比得妖艳,让他心旌动摇。他半侧着脸躲避这摄人的目光,与此同时,却有强烈的渴望探一探目光的来源。他终于抬起头来,目光与一个女子胶着,开始他以为他看见的仍然是那个异样娇羞的公主,同样的粉面朱唇,同样的发如垂丝,同样的弱柳扶风,但是,在定睛看时,女子的那双眼睛里有他想要找寻的东西,半边是火焰,半边是冰峰。女子也在看着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穿透他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向另外一个虚空中的人。房遗直的心在刹那间竟然有点嫉妒,他的手指紧紧握拳,在背后荡起凌厉的风暴。身边李恪拿着那个叫桃夭的女子画的画,枝叶葳蕤,锦鲤活泼,可是房遗直竟然一眼看中其中的苍凉寂寞,与他一般的苍凉寂寞。于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春日午后,房遗直那颗在严酷家教中变得渐渐冷静的心灵忽而躁动,他的眼睛越过礼教重重,径直探向对面僵立着的宫婢桃夭,无遮无掩。
      无人的绛萼宫深处,和浦在月光之下铺开她半湿的长发,她穿着黑色的大氅,乍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微风拂过,掀起大氅的一角,衣里子里绚烂夺目地纷纷缀着各色斑斓的羽毛,簇拥她柔嫩的颈子。空气里有百花濯发清露的芬芳,和浦在这样带点清冷的春日夜晚忽然感到浑身燥热。她的手指在无人窥见的衣底慢慢地抚弄着自己的肌肤,豆蔻年华的贵介女子,肤如凝脂,只是无边的寂寞。和浦抬头看着朦胧的夜色,天穹之中的闪亮星光点点焚烧她的眼睛,决绝痛楚之中她看见那个白衣男子的眼睛,深青色的瞳仁,转睫之间,温暖如朝阳。房遗直,她听见自己心里有百花盛开的声音,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她仰头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在脚踵间缠绕的潮湿,一丝丝如慵懒的黑蛇般滑腻而冷清。和浦公主的心在这一刻完完全全成为了她不需要的东西,她不需要了,她要把它完完全全地送给一个人,房遗直。她知道,他一定会要她的心,她热情而美丽,身为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一份礼物,大唐公主的心。
      幽深宽大的木桶之中水半温,香四溢。桃夭散发靠在木桶坚硬芳香的桶壁上,任由浴汤慢慢变得寒冷,渐渐灼伤她麻木的手脚。今天在御花园中,李恪的手在她的手心里缓缓滑过,激荡一道酥麻的战栗。她低头不敢看李恪的眼睛,她害怕在两人相对的那一瞬间,她会真正地明白自己的感情,十年前,那在太子宫无边欲望中焦灼的纯真。她从小便知道自己的身世,于是很清楚地知道李恪与她之间流着相似的血液,他们的执著逃不过颠倒的人伦。桃夭随手掬起胸前一捧艳红的桃花瓣,点点晶莹的水滴在上面点缀蓬勃的生气,就像她与和浦的年纪。在宫中已有十数年,她的每一步都是严格地按照义父的安排,在和浦身边成为她的心腹,以图大计。宫中的生活是漫长而无味的,她在这样繁华的宫廷之中感到冷清,于是格外地想念宸垣哥哥灿如晨星的眼睛,直到吴王李恪的到来,才慢慢地将宸垣的影子从她的脑海中越变越淡,直至淡而无味,好像在一张贡纸上的水印,也许,马上就会干了。她其实从来都不知道李恪与宸垣在她的心目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或许她只是一直朦朦胧胧地觉得他们两个人都与她血肉相连。不管她先遇到谁,不管在他们两个人的心中到底谁更喜爱她一点,她都不在乎,她都以为她不在乎。她的生命轨迹中,现在谁在她的身边,她的眼睛就会多停留在谁身上一点。桃夭想着,嘴角流露出无奈笑容,手指在水中缓缓荡漾,沿着身体的窈窕曲线蜿蜒而下。
      在今天以前,她其实一直都不明白自己的心。龙池欢愉的春风在他们四人之间勾连成线,交错地谁也分不清,可是他们还是在执著地丝丝缕缕析分,妄图分清楚在这个时刻,他们究竟在想着谁?桃夭在看见房遗直的那一刹那,终于明白自己看见的龙池水底的倒影原来并不是自己的想象,那是房遗直的脸,一张与宸垣哥哥相似得可怕的脸,在龙池的深处孤独地宣泄他的爱恋。那一刻,桃夭看见自己的脸在龙池波光粼粼之中苍白无力,李恪的映像在这个时候完全成为了虚幻的镜里花,水中月。经历了十数年可耻的遗忘之后,桃夭终于看见了在自己修长的手指上刺目的朱砂红,十年了,还是那样清晰。原来,在她五岁那年,她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双臂环抱着的身躯原来在心里掩藏得那么深刻,以至于遗忘了十年,十年之中,李恪和她,只是深宫中彼此慰籍的代替。李恪,原来只是代替。
      窗外传来和浦发上的清香,点燃绛萼宫的冷清。共同生活了十数年,桃夭自然明白和浦的心事,和浦爱上了房遗直,爱上了,就一定要得到他。桃夭舀起一勺水从自己的头顶浇下,她的刘海纠结,覆盖不住满怀心事的额,她伸手抚上额头的黑印,在大水滂沱而下之时灿烂地笑了:义父,你的计划就要实现了。这一次,和浦会输得彻底,而李世民,也会输得彻底。
      月光如水银泄地,渐渐覆盖绛萼宫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在窗外窥探她们的脸,他们就会惊讶地发现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如此的相似,志在必得的笑容在刹那间焚烧整座宫殿,烈焰滚滚,摧毁困住她们十数年的牢笼。
      贞观十五年,静谧的唐宫之中静静地涌起一股暗流,风起云涌地制造着在以后的岁月中令皇室中人蒙羞的丑闻。多年以后,长安城西街的灰暗天空之下,血肉横飞,看不清楚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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