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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入宫 ...

  •   10.入宫

      贞观五年,大唐天子李世民登上皇位五年,天下太平。
      五年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是足以抹煞很多东西,血肉,厮杀,与爱恨。
      很多年以后,当年纪老迈的唐太宗颤巍巍地在空无一人的承德殿里徘徊时,他的手指轻轻拭去了椅上的灰尘,椅背明亮,清清楚楚地印出了一张脸,眉目清朗的男人,虽然老迈,但是眉间气度无人能及。那是他的脸,当年的秦王李世民,今日的千古一帝。一晃眼,那张脸渐渐明媚,明亮如镜的椅背上,莲花盛开,妖蕊怒放,男人的嘴角边浮出了一朵微笑:“世民,你最后还是得不到她,最终。”大哥建成,胸口上的利箭穿透了临风玉树,树上一点点繁花盛开,点滴在心头。这么多年了,当初的杀兄弑弟,玄武门口的满地血花早就已经被内侍们擦得干干净净,以前看起来那么泛滥成灾的遍地殷红,原来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抹去了。他在建德九年的那一个夏天,漫天桂花香之中窒息难眠,他的发稍在清凉的竹枕上黏腻纠结,血的味道,建成与元吉的血,在淏热的午后倾入秦王的血脉,本来就是同样的血,进来一点也不难。可是他并没有像其他人想象的一样在漆黑梦中汗湿重衫,建成与元吉并没有入梦,他们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一缕孤魂敌不过门前威风凛凛的神明,秦叔宝与尉迟敬德,手中的剑戟相交,金铁的撞击声在沉静的宫房中一步一步,恍如鬼魅。他静静地起身,水般流淌的绸缎围绕在他的踵间,纠缠住他留恋的脚步。
      夜半无人宫中,刚刚登上皇位的李世民点亮了一只巨烛,他铺开了桌上的奏章,一叠叠得蔓延他的巨大乌木案,有精明的宫女走上来陪侍,小女子单薄的脸上有浓郁的笑容,她听说了,皇上近来从来就没有招人欢好,他的身边不是没有女子,年轻貌美的杨妃,当年隋炀帝宫中的娇纵小公主,扑蝶时绝艳的眼神。玄武门一役,元吉的猝死,给予杨妃的痛楚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她看见丈夫的头颅在玄武门上空怒发冲冠,空空的,怒发冲冠。杨妃只是看了一眼,袖上的彩蝶动欲静,静欲动,当日十余岁的韶年女子,与同样青涩的青葱少年,感情蒙昧,从来没有试过爱情,于是他们以为手指上的温暖碰触便是难分难解,杨妃爱这种游戏,手指在元吉粗糙的手掌上蜿蜒盘旋,变幻出种种暧昧的姿势,光润的椭圆指甲上有新染的蔻丹,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妩媚在元吉的眼睛里是新鲜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杨妃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二哥世民的时候,天上有胭脂色的残霞,鲜红的光芒照在世民哥的脸上,他的漂亮甚至是大哥建成无法比拟的,于是她笑了一下,看见二哥脸上与丈夫元吉不同的美好,如此地吸引她。齐王府在元吉叛变被杀后收入宫中,同时,收入宫中的还有齐王妃杨氏,没有人谈论过什么,李氏一族的血液中残留着突厥的腥臊,他们在绿色的原野之中追逐,嬉戏,欢好,青草的香味里处处弥漫着情欲的芬芳,衣衫半褪的男女,脚边有处于□□期羽色鲜亮的小禽,他们一起,幕天席地。所以,齐王妃的入宫并没有给攸攸众口带来任何谈资,他们看着齐王妃在宫中地位日尊,身边的孩子吴王恪,脸上的英气勃发像足当年的秦王,于是有一天,当唐王世民看着李恪脸上有一瞬间的凝眸,他的心中游移,那一日,在大兴城的莲房,情窦初开的秦王邂逅落魄公主,眼中的迟疑与此刻年幼的吴王如此的相似,世民笑了一下,粗大的手抚上了孩子细嫩的脸,他说:“恪儿,你长得真像父皇小时候。”李恪的脸上忽然绽放笑容,灿烂如朝霞,他的眼底有不属于年幼孩童的沉静。旁边有精明强干的臣子,脸上的肌肉不能察觉地抽搐,他们从皇上平淡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了潜在的信息,吴王恪,像皇上小的时候,也就是说,吴王的头顶蔓延龙气,未来的天子之尊。其中,长孙无忌的脸上有浓重的忧伤,他的妹妹是尊贵的长孙皇后,膝下有三子一女,最后,竟然会输给一个前朝罪女,长孙无忌的眼睛在杨妃艳丽的脸上留连,这个女子脸上没有任何快乐的迹象,甚至不及他的儿子雀跃,女子瞳孔里有惨淡的光,暗青的墨水池塘里养着两颗污浊的石子,她的手指上点染更为浓艳的蔻丹,但是无一例外的灰败。她想,这么多年,别人以为皇上对她万千宠爱在一身,事实上很多时候,皇上都留连在她的宫中,墨绿色的锦缎窗帘笼罩下,浓烈的龙涎香,别人以为情欲芬芳,可是在温暖的内室,依然英姿勃发的皇帝李世民与娇艳的杨妃对坐,中间隔着一壶玉颜旎,中年男人的眼睛里有一点迷离,他的嘴唇湿润,他看着对面的杨妃,隋朝小公主,询问关于当年西苑之中,花摇影动的宫妃庆儿,点滴旧事。每次他们的交谈话语中弥漫着醉人的香氛,酒醉的帝王,与清静的妃,他只有在最为沉醉的时刻才能毫无顾忌的谈论这个女子,第二天,面色如常,缄口无言。英伟的皇上在太平盛世,有两个割裂的影子,同时出现在夜里,乌木案上,奏章之底,点点滴滴都是梁上飘逸如仙的女子惨白的脸,他脚步踉跄地冲进太子府,看见飓风过后,梁上的女子忽的转过脸来,眼睛里精光崭然,她的脚底,有华美绸缎包裹的初生婴孩,白色的底子上一朵血梅花。当时,他记得自己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握惯了刀剑的手第一次执起兔毫,下笔千斤,但是笔下的女子逼真地令人失神,没有人相信,这幅形神兼备的佳作出自秦王之手,从没有做过画的秦王。在秦王府,他眼光迟疑,看向床上鲜血绽放的女子,脸上红粉霏霏,美艳不可方物。莲衣走过来,手中的女孩额上的红萼刺伤他的眼睛,这个聪明的女人,死去了,还留着一点骨血来磨折他。然而很奇怪,他是那么狂热地喜欢手中的小女婴,他的女儿。长孙氏把她带在自己的身边,视如亲生,与承乾,泰,治,一般。自登基之后,顺理成章,长孙皇后的娇女和浦公主成为帝国上空最华美的魏紫,她的光芒与她的骄横同样地让人觉得炫目。今年,她五岁,鹅黄纱衣上满缀着细碎的水晶,耀目生辉,脸上有淡淡的香,额上鲜艳的红萼。从小,她便常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标记,莫名其妙地标志着她的尊崇的标记,曾经想要试图狠狠抹去那朵漂亮的莲花,她从内心里拒绝它,也许是天生的吧,也许她知道,这从来就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可是后来,她渐渐喜欢这样东西,父皇爱她,但是不常常来看她,常常来的只是各种各样的名贵首饰与美味佳肴,偶尔来的时候,父皇的眼睛总是紧紧地盯着自己头上的莲萼,眼中的神采飞扬,那种神采是她五岁的年纪不可浸淫的,但是很清楚,父皇喜欢她,非常喜欢,甚至超过了对于她所有的哥哥与最宠爱的杨妃,于是,她也顺理成章地喜欢她的莲萼,只为了父皇,对她的宠爱。从小,她都是这样一个实际的女孩,直至后来,后来的后来,长安城春日里细雨之下,马上疯跑的女子最后终于那么痛恨这本来就不属于她的东西。而现在,她正沉浸在父皇的宠溺之中,于是觉得很应该,应该让自己过得最合心意的生活。
      绛萼宫,深宫的最深处,人迹罕绝,但这里有的时候是最热闹的,比如,皇上派人来赏赐,比如,皇后派人来探视掌上明珠,比如,在很多个不合公主心意的卑微宫女被赶出宫中之后,清静宫殿中照样莺莺燕燕,眉目和顺,其中也有很精明的,偷眼看着金红生绡细裹的小小人儿,心中盘算,如何得到这个娇贵人儿的嘉许,成为这个女孩的宠婢,前途并不比皇上身边的侍书太监差。和浦看着面前的一排女人,一个个都还是五岁到十岁的女孩,所以脸上无可避免地有怯懦的羞涩,她们都穿着白地碎花的长衣,腰上是鹅黄的粗绦,编成最绚烂的蝴蝶结,因为卑微,所以在最琐碎的地方有更浓重的心意。和浦看着那些蝴蝶结,她的眼睛里有很迅速的怒火燃烧,从前,在皇家花园深处,她看见年轻美貌的杨妃脸色淡漠地看着手里的一只翩翩蝴蝶翅折翼断,杨妃顺手将破碎的蝴蝶放在了地上,缓缓离去,不着痕迹,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年幼的和浦看着杨妃手指上的闪闪磷粉,背转身,一地狼藉。和浦看着眼前整整齐齐排开的女孩,旁边有谄笑着的总管:“小公主,这些孩子都是这次从扬州选来的顶顶尖的,一个个长得干净不说,手脚也是很伶俐的,保管会照顾得小公主舒舒服服。”和浦看着大总管胖乎乎的脸上笑容如油腻的五花肉,心中腻烦,一甩手,大总管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红印,狼狈不堪。殿里整齐排开鸦雀无声的女孩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惊呆,只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坚决果敢,并不亚于任何一个老成的宫人,而娇纵泼辣,也不亚于宫中任何一个成年公主,唐公主们的娇纵是世所皆知的,但是,这么多人却敌不过这样一个娇俏的五岁女孩,于是,这些女孩子们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绛萼宫中的宫女更换率是最频繁的,有些人开始害怕,纤细的手指抵住了额角,瑟瑟寒秋。和浦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女孩子们脸上惊吓的红晕,眼睛里有很狡黠的光,每次来了新宫女,她都会做这场戏,然后选定人群中最胆小的女孩为贴身侍婢,寂寞的宫中有这样的玩物是很好玩的,对于和浦来说,更是如此。她在女孩之中走来走去,眼睛紧紧盯着她们的脸,寻找最好的猎物。不出她的预料,这些女孩子的脸上有与以前的那些同样的惊慌,和浦很满意,她选定了一个圆脸大眼的女孩,女孩子的手指抖得厉害,她伸出手,刚想指定她的新玩具,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双冷冷的眼睛在看着她,猛一回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与她差不多岁数的小女孩,脸色白皙,容貌秀美,前发齐眉,与其他的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只一双眼睛,精光闪闪,让人觉得高高在上,不敢仰视。和浦微微一惊,她是整个帝国最尊贵的女孩,可是在这样一个卑微的宫女面前,却让她感到从所未有的压迫感。和浦感到新鲜,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她,她走了过去,看着那个女孩子说道:“大总管刚刚对本公主无礼,你去帮我教训他。”大总管和其他的女孩子都是大吃一惊,一起抬起头看着这个女孩如何行事。众目睽睽之下,白衣女孩只是向和浦微微一躬,缓缓走向了大总管。大总管平时在宫中耀武扬威,今天被和浦在众人面前打了一巴掌,脸上已经不好看了,但和浦毕竟是公主之尊,他心里再怎么别扭,也不敢表现出来,如今,这个未入流的小小宫女居然也敢来动他,心中火起,伸出肥肥白白的手指指着越来越近的女孩,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殿中恍如鬼魅:“你,你这个贱女人,你要是敢对本公公无礼,看咱家怎么收拾你。”女孩子低低地垂着头,仿佛没有听见大总管的话,还是慢慢走过来。大总管看着,心里渐渐觉得很恐惧,他自己都不明白,对方只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但是她眼睛里的神采却让他恐惧,他慢慢倒退,脚下一滑,坐倒在地,衣衫狼狈。和浦一见,哈哈大笑,拍手顿脚,娇嫩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更见荒芜。
      最后,和浦留下了这个女孩子,十里春风扬州城,五岁的女孩桃夭。多年以后,和浦公主在繁花似锦的绛萼宫前,看着身边颜若春花的宫婢桃夭,浅笑着问道:“桃夭,桃夭,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我怎么都没有办法把你的名字改掉,我真的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字能够配得上你。”白色宫装的婢女脸上风平浪静:“公主见笑了,奴婢天生命贱,乡野人家女孩的名字本来就没什么意思,让公主见笑了。”和浦显然已经习惯了桃夭的淡漠,微微一笑以后,便自顾自地向花丛深处走去。而美丽的宫婢桃夭在浩荡的春风之中,眼睛粘在遥遥落下的绿叶上,遥想十年前,扬州城,水边悠闲戏水的小女孩儿,以及远处,青衫飘摇的中年男子骨架嶙峋。
      贞观始,唐太宗李世民立嫡子李承乾为太子,承乾,太宗长子也,生于承乾殿,因以名焉。武德三年,封恆山王。七年,徙封中山。太宗即位,为皇太子。时年八岁,性聪敏,太宗甚爱之。
      贞观八年,太子东宫,一身黑衣的太子承乾瘫倒在地,他的左腿弯曲成可笑的形状,从小他就患有腿疾,但是没有人跟他说过,他是太子,就算有任何缺陷,也不是普通的臣下所能评价的,忠心耿耿的臣属所能做的只是尽力劝谏他们的主人该做什么。承乾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白发苍苍,脸上忧伤弥漫,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孔颖达,今朝的两位良相,父皇指定的两位良师益友,同时也是两枚暧昧的钉子,深深地扎在疲软的黑衣男子七寸。承乾拿起一杯酒,转动着墨黑如铁的杯子,饶如兴趣地看着面前两个老人家脚步踉跄。他们是父皇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钉子,但是,他们又何尝不是自己安插在父皇身边的钉子。他了解这些所谓的文臣,温文尔雅,但是同时,内心之中又有阴暗的欲望,他们所有的劝诫到最后都是为了将太子稳稳当当地扶上皇位,然后,一世功名。所以,有如预料,他们看着太子的荒淫,却不敢公之于众,而是尽力地遮掩,在目光锐利的皇上面前与他同时演出一场好戏。他们三个人真的是最好的伙伴,那么默契,于是,众人眼中的太子承乾端庄温文,每次上朝问事,必然先称忠孝二字,明察秋毫的太子在承乾殿,他出生的地方,侃侃而谈,目中的光辉不仅照亮了龙椅之上的皇帝,同样的,还有座下的或蒙昧,或清晰,但却表现出惊人相似的模糊的臣子们。太子的睿智像足了当年的皇上,他们纷纷在私底下议论着。于是,他们就忘记了在多年以前,唐宫的明媚花园之中,皇帝慈祥地抚摸着吴王恪的额头,说道:恪儿,你真像父皇小的时候。吴王恪的手掌在承乾殿的光芒中渐渐冰凉,他细长如美好女子的手指在风中微微颤抖,儿时的所有辉煌梦想在这一刻统统化为泡影。他的眼睛茫茫四顾,在殿角的每一个地方盘旋,他看见幼小的晋王治,眼睛在殿间游离,痴痴呆呆,好像从来就没有睡醒过,左庶子于志宁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他心血凝结的那本《谏苑》,黄脆的纸被老人青筋暴突的手指握出道道淤痕,与眼睛里盘旋的鲜红血丝一样得昏昧,而在最昏黑的殿角,魏王泰嘴角边荡漾出道道冷笑,波光粼粼,泛滥于室内。吴王恪心里有一点惊讶,魏王泰,平日里最为温文尔雅的书生,在这荡漾着王气的承乾殿竟然也会流露出如此世俗的微笑,与他一般无二。两人的眼睛在虚空中对上,隔着朝堂上熙熙攘攘,相视微笑,了然于心,他们如此相似,毕竟是兄弟。
      八月中秋,月桂飘香,刚从朝堂上下来的君臣文武毕竟也免不了俗,龙池边设二十席,前十席是宫中嫔妃与皇子公主,纷纷扬扬的红男绿女,在杯觥交筹中泛出余香袅袅。正中坐着的是帝国尊严威武的皇上李世民,身边妃嫔如云,长孙皇后,杨妃,阴妃,各样艳丽女子珠围翠绕。李世民转头看着他身边的女子们,一个个都是花样年华,闭月羞花,世人都说享齐人之福乃是是难得一见的幸运,齐人之福,不过两美,怎比得上他一国君王,世间所有女子都归他所有,只要他想要,而眼前的,就是众中之众,花国魁首。然而,李世民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欢喜,他身边的女子不是他想要的,再多又有什么用。玄衣君王的手指静静地抚过通透的玉杯,杯壁上倒映出他的脸,他还不老,未过四十,眉宇间的英气无人能及,只是脸上毫无血色,苍白瘦削,经久未受阳光一般,但是唇上却是鲜艳的红,他,越来越像大哥建成了,不知不觉之中,他忘记了曾经的红衣少年秦王李世民,身体里盘旋的都是那个莲形唇瓣,细长凤目的白衣男子建成,他阴柔的手指在体内盘旋,夜深人静,一把抓住他的五脏六腑,轻轻揉捏,仿佛是在撩拨绿绮琴弦,他腹中渐渐弥漫隐忍的痛楚,厚锦床褥上覆盖唐皇坚如磐石的身体,他的手指紧紧抓住了五彩缂丝的被面,昏昧中听见建成柔糜的嗓音:“世民,你永远都得不到她,永远。”世民,世民,声音线线入耳,缭绕他的心神荡漾无边。是啊,他最终都得不到她,白莲,白莲,心中的最后一滴胭脂记,最后的一面,在太子府雕刻着洛神赋故事的高梁之上相对无言。
      李世民的眼睛缓缓转动,拂过周围的莺莺燕燕,长孙皇后的容颜十年未变,清冷的眼,单薄的唇,母仪天下的女子从来都不会在白天流露她夜晚的灼热欲望,那燃烧尽皇后绰约宫殿的熊熊烈火,却始终也点不亮身边男人的冰冷眼睛。杨妃呢,那样美丽活泼的隋朝小公主,在齐王府的骤变中丝毫未损,天真双眼在满身血腥的秦王身上滴溜溜转过,那混合了她年轻丈夫的血腥味中人欲呕。可是,王妃神色丝毫不变,一双玉手紧紧地抓住了马上男人的衣袖:“世民哥哥,你带我走吧。”世民哥哥,从前最亲昵的称呼,到了此时此刻,竟然在李世民的心中荡漾道道涟漪,杨妃,隋朝宫中的小公主,也许可以显示出他不计前嫌的大度,而且,他的确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在寂寞宫中,一壶暖酒,前朝往事,阴戾的炀帝广。然而他自己也没有想过,后来,暖酒氤氲的香气中,他的口中点点滴滴,杨广湮灭无踪,漫溢的是大庆六年翠光湖中飘摇如仙的宫妃庆儿,莲房中艳绝大兴城的红莲姑娘,秦王府中养在深闺宠集一身的莲夫人。杨妃看见唐皇李世民的脸,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脸,仿佛痴迷。杨妃笑了一下,其他人眼中,她是宫中三千佳丽的翘楚,宠冠一身,看,此时此刻,中秋团圆,皇上身边珠围翠绕,可是皇上的眼底只有她一人,多么荣宠,蒹鲽情深,但是只有杨妃心里明白,此刻李世民心里想的并不是她杨妃,而是另一个女子,隋宫之中湮灭无痕,却盛开在煌煌唐室心中。杨妃抬头看李世民的眼睛,双目相向,可是却无聚焦,各自的神思缥缈,相隔经年。
      唐宫中的中秋佳节,自然是个样俱全,百戏,乐舞,清乐,灿烂夺目的烟花盛开在长安城的巍峨上空,照耀花园里人中龙凤,绝世豪强。和浦转动着手里的白玉小杯,上面雕刻着漂亮的花鸟虫鱼,精致如尘,这个杯子是皇后长孙氏特地留给和浦公主的,小女孩儿,在这种家宴中也是皇家规则,一定是坐不住的,一个漂亮的小杯子也许是可以安抚小孩子的烦躁,母后的宠爱溢于言表。和浦并不懂得母后的心意,内侍们拿过来这个小杯子时,周围的兄弟姐妹们都以一种嫉羡交加的眼神看着她,这个美丽绝伦的女孩子在唐宫中的地位无人能及,谁都宠爱她,皇上,皇后,以及太子。和浦感觉得到周围的目光,但是她并不在意,从小她就已经习惯这样了,她的美貌,她的地位,让她觉得这些都是她应得的,毫无疑义。
      酒过三巡,李世民站起身来,手中杯子高举过顶,坐下群臣一见,立刻知道皇上将要祭天盟誓,纷纷整冠拂衣,恭敬立起。李世民先将手中杯子倒转,撒酒于地,群臣见状,也立刻倒转手中酒杯,祭酒于地。八月中秋,月圆如镜,白光如洗,唐皇李世民在明月下庄严跪倒,口中喃喃说道:“苍天在上,我李世民维此月明之夜,敬告苍天。自臣登基以来,诚以父皇为表率,殚精竭虑,未敢有忘。至此,国中上下一心,君民同事,有赖苍天庇佑,举国上下合同相乐,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圣贤旧事,然亦可谓安居乐业,臣心诚安。只愿从今往后,再赖苍天,佑我国民,臣愿减寿十年。”说完之后,再拜于地,神色俨然。群臣眼见这等情景,心中都油然而生敬意,这样一个皇上愿意为了自己的臣民减寿十年,这是何等的心胸。大家都由衷赞叹,纷纷投以仰慕的眼光,就在这时候,身着金色礼服的太子李承乾站起身来,一揖到地:“父皇为大唐江山殚精竭虑,愿意减寿十年换取江山太平,儿臣心中倾慕非常。儿臣蒙父皇荣宠,立为太子,自当以父皇为榜样,以佑苍天佑我国民。儿臣愿意立刻回宫吃斋诵经,以证儿臣心意可达苍天,愿父皇恩准。”李世民拈着颔下三绺长髯,微笑着看自己的孩子,果然忠孝仁义。群臣看着太子如此爱民,心中也是敬佩,太子虽然是一患有腿疾之人,但是如今看来,竟然巍然如嵯峨高山。
      看着太子的身影在暮色中越行越远,李世民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久违的笑容,他轻轻地伸出手抓住了身边长孙皇后的手,这个中年女子的手掌温暖柔软,饱含着人母的辽远宽厚。长孙氏回首看自己的丈夫,汉白玉般的脸上流淌温暖的笑意,自己虽然得不到丈夫真心的爱,但是还有儿子,承乾的忠孝仁义让人感动,德沛天地,将来足以成为一代明君,而自己,皇太后之尊,宫中巍巍高楼最上层的那颗星,危楼高百尺,可是心凉如水。和浦看着哥哥承乾广袖飘飘而去,心中不由得羡慕,她的手指在漂亮的白玉杯子上慢慢敲打,丁丁当当的响声有如珠玉。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按在了和浦曼妙摆动的手掌上,温暖的少年男子的气息在和浦的身边荡漾,和浦抬头看,恪哥哥的脸在她的面前就好像是水中的倒影,飘飘遥遥,看不清楚男子脸上的表情。
      十三岁的吴王恪看着妹妹的脸,小女孩的脸上有未知的懵懂,可是娇艳夺目,像她的母亲。宫中的人们大都不知道和浦公主的身世,可是杨妃知道,她第一眼看到襁褓中的女孩时,她便知道这个女孩子是红莲的孩子,她曾经在初入宫时向身边的侍婢询问过,可是侍婢们脸上的惊慌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宫中有很多东西都只能深埋在心中,而无法述诸口中。从此之后,杨妃看见端庄的长孙皇后怀中的小小女婴时,都会欢然上前,抚摸着女婴的幼嫩脸庞,迎上了长孙皇后的眼睛:皇后,您的小女儿真是可爱,像足了皇后你的花容月貌。长孙皇后的脸上笑容明朗,对着杨妃微微点了点头,她明白这个女子已经深深明了了宫中的潜在规则,以后,杨妃就会像宫中其他的眷属一样规规矩矩,再无后患,长孙皇后喜欢这结局。杨妃在回宫的路上撕裂了一只蝴蝶的翅膀,她深深地明白了从前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已经再也回不来了。李恪是在母亲一夜酒醉之后听说了宫中最大的秘密,和浦公主的母亲并不是尊贵的长孙皇后,而是从前秦王府中最受宠的莲夫人,当年大兴城中风月之地莲房的红莲姑娘,一个风尘女子。李恪笑笑,看着母亲酒杯底的酒液,里面荡漾着一个十岁小男孩的脸,虽然眉目稚嫩,但是其中的气势已经让人无法将他看作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李恪回手将酒杯扫倒在地,酒杯碎裂,碎裂的玉壁上倒映出和浦公主娇艳的脸,李恪轻蔑地笑笑,这个尊贵的女孩,平时眼高过顶,看着他这个旧朝公主的儿子时眼角飞扬,她看不起他,一个宫妃的儿子,就算是文武双全,也没有用,血液中的污点始终无法抹去。可是现在,一旦抛弃了她尊贵的外衣,血液中有浓重的污浊,她的亲生母亲,连宫妃都不如,呵呵,一个卑贱的风尘女子,死于非命。
      和浦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瞬间心中已经翻滚了前尘往事,她定定得看着李恪的脸,其实她一直都很喜欢恪哥哥,十三岁的男孩脸上有儒雅的香,眼睛里的温情脉脉,虽然泰哥哥同样也是书生打扮,可是看来浑浊不堪。和浦忽然想到了有一日雷电交加,顽皮的小公主与贴身宫婢在一座遥远的偏殿里看见了箱底的一幅画卷,泛黄的卷轴,可是画中白衣男子的脸却是栩栩如生,清秀的脸庞,飘逸的散发,手中描金折扇上牡丹盛开。和浦只看了一眼,便心旌动摇,画中男子眉目酷似父皇,可是无来由的,和浦迷恋上这个画中男子,她小小的手掌覆盖画像上男子的脸,目光在上面缭绕,以至于看不见卷轴底的斑斑墨迹模糊可见。此时看着恪哥哥的脸,和浦忽然想起了那个画中男人,他和恪哥哥之间有难以言说的相似,于是,以前所有对恪哥哥的不屑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她看着恪哥哥伸出来的手,柔暖美好,于是她也伸出手掌轻轻覆盖在恪哥哥的手上,甜美笑容绽放。与此同时,和浦身后静静站立的贴身侍婢桃夭的眼睛紧紧盯着吴王的脸,那张脸在年月荏苒之间浸淫,越发像那夜在偏殿中柜底男子若隐若现的面庞,那一夜,和浦看着画像上男子的脸如痴如醉,而她,却一双明净眼睛只灼上画卷底的字迹:建成自写小照。桃夭的眼睛在偏殿昏黄的烛光中清冷如秋水,建成,前太子建成,她对这个名字已经很熟悉,自她懂事起,义父坚硬的背胛之后,一摞摞的木简帛书淹没了桃夭青葱童年,她知道建成元吉,长孙无忌,以及玄武门之变。义父言说建成时眼角的光芒剧盛,他的青衫在风中飘摇,看得出来,义父很欣赏这个前太子,他的文雅,他的阴戾,他的飘逸如仙,一点点从义父的口中溢出,满胀在年幼的桃夭心中。今时今日,桃夭看着眼前的吴王恪,画卷上的男子仿佛跃然而出,就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桃夭忽然抬头看向吴王恪,看着他的脸上仿佛有明亮的光芒跃跃欲试。吴王恪手中握着和浦的手掌,细细软软的手掌,是女子的味道,一瞬间,他忘记了面前的女孩子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并未成人。蓦然,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回头看去,对上绯衣侍婢精光莹然的眼睛,与和浦同年的女孩,却有着与自己相似的心计与坚韧,吴王恪怦然心惊,此后,宫中的生活不会再如一场死水了。
      远离了宫苑中的人群纷扰,和浦与桃夭在吴王恪的带领下,偷偷地绕过了宫眷们纷繁的衣褶,溜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和浦的手掌在李恪的掌中微微发热,薄薄的秋衫上渐渐印出了汗渍,跑过了一片幽深的小树林,和浦喘息着停住了脚步:“恪哥哥,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啊?”李恪看着和浦晶亮的眼睛,嘴角微微牵扯:“合浦,恪哥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一定很好玩的,恪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啊?”和浦的脸上笑容灿烂,握紧了李恪的手。而旁边的桃夭看着这兄妹两人,心中疑惑重重,吴王恪,他到底想怎么样?
      他们三人穿过了偏僻的殿角,越行越南,渐渐眼前出现了一座宏伟瑰丽的宫殿,殿前宫灯闪亮,熠熠生辉,照得殿前的广场上恍如白昼,隐隐约约得听见殿内传来粗犷的音乐声,好像是草原上的嘹亮号角。桃夭看着面前这座熟悉的宫殿,太子宫,每天都要走上很多遍,但是此时看来,影影绰绰的,内里仿佛都是危险,桃夭的手指在稀薄的绢帕上纠缠,这吴王恪,他终于要动手了。她脸上的光芒在黑夜里隐忍,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怎么看都应该像眼前的和浦一般娇憨,但是她不同,自从她两岁时起,义父就将她的一切时间占为己有,每日里,读书习字就是她唯一要做的事。深夜,满天星光下,义父仰头看着天上的星宿,滔滔不绝地向她诉述她那身份显贵的母亲,和同样万人之上的父亲,他教她的不是普通小女孩应该知道的妇德分寸,而是心计百变,阴谋诡计,重重的心思堆积在一个幼弱的小女孩身上,无法承受之重。她并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义父的身边,可是每次她有这种想法,义父铁灰色的眼睛里都会有明了的光,他看着女孩消瘦的脸,心里不是不痛的,但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忘记梁上飘摇如仙的女子陈纤儿,一想到纤儿的惨死,他所有的沉着冷静统统烟消云散,他不想管通天文书,不想管天定的命运,他只要李世民亲自品尝他的罪孽,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李世民最宠爱的孩子和浦公主一生痛苦,完成这一任务最好的人选便是纤儿的血脉,义女桃夭。桃夭记得,自从自己进宫以来,常年练就的机警让她学会怎样观察旁人,当日和浦选定她为贴身侍女别人看来是偶然,但是只有她心中明白,她是故意的。和浦的心性她早就已经从其他宫女姐姐口中套了出来,这个娇惯的女孩,喜欢的并不是旁人口中的暴虐,而只是因为她的无聊,千篇一律的柔弱宫女,早就提不起和浦的兴致,她需要的是另一个新鲜人,不会顺着她的意思的玩伴,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最佳人选。在和浦身边的日子,她的淡漠独立在唯唯诺诺的宫女群中鹤立鸡群,有的时候和浦真的想过将她贬退,但是事到临头,又舍不得,尊贵公主的心性,不会认输。所以到了现在,她还留在娇蛮的公主身边,以待时机,完成义父的心愿,是的,义父的心愿,从来就不是她的。
      殿里豪迈的音乐声一点点地牵引着和浦好奇的心,她乌黑的大眼盯着黑漆漆的殿内,试探着往里走去。李恪看着和浦的脸,心里欣喜,他的计划就要成功了。眼角起处,瞥见了旁边的小宫女,女孩子脸上的淡漠与眼中稍纵即逝的精明让他的心突地一下,不知道这个宫女会不会看穿自己的心思。可是很奇怪,他从小宫女的眼睛里看见了了然,但是却没有一点要揭露他的用意的企图,那双晶亮的眸子在吴王恪的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忽的光芒泯灭,秀丽的脸上溢满了娇憨的神情,这种神情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有的,吴王恪疑惑地看着她,电光火石间,竟然发现这个卑微的宫女竟然与和浦有着惊人的相似,五官轮廓,均是神清骨秀。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和浦暖呼呼的小手拽着他往太子宫冲去。
      太子宫的正殿里阴暗如常,太子回宫本意是为了跪拜神灵,正殿本来就是不应该有明亮的灯光来影响神灵的庇佑。和浦三人转过了正殿,悄悄得避过了在殿边守候的侍卫太监们,溜进了偏在太子宫一角的佛寮。三个小孩子紧紧地靠在一起,缩在了佛寮窗后的一片阴森森的树林里,李恪站起身,戳破了佛寮上的窗纸,六只乌黑的眼睛各怀心事地向里看去。只见本来应该是庄严肃穆的佛寮之内,缭绕着热闹杂乱的气氛,正中间的供台上庄严的释迦牟尼坦着宽广如辽远大地的身躯,慈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醉生梦死的人们,他们穿着胡人的衣服,散发齐肩,有些人已经将头顶上的头发剃去,只余下头侧的两束,束以金环,平添彪悍之气。身上衣服同样是标准的胡式,时唐人崇尚胡妆,宫中仕女们也以胡妆为美,但是都多多少少地融入了一些汉地风化,但是和浦三人在佛寮中看见的这些人却都是纯粹的胡人装束,头上虚顶尖帽,窄袖小衫,腰中宝带,足下软靴,脸上的神情却是极为疲软,肤色白腻,面上无须,忽然有一人出声说话,声音尖锐,和浦三人对看一眼,心中忍俊不禁,原来是宫中的太监们假扮的。在人群中混杂着的,赫然是尊贵的太子李承乾,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胡装,清秀的脸庞上沾满了牛羊肉的油腻,看上去非常的滑稽。他的身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摆着金笸箩,玻璃瓶中是西域进攻的葡萄美酒,四溢飘香,几上到处都摆着大块大块的牛羊肉,腥臊的气味让躲在窗外的三个吃惯了精细食物的小人儿耐受不住,但是看太子承乾的脸上却是笑容灿烂,大块大块地吞咽着粗粝的食物,甘之若饴。他兴致高涨,顺手给身旁坐着的一个太监倒了一杯酒,那太监饮干杯中酒,甫抬头,才看见手执酒杯的是笑容可掬的太子,那个太监手指抖动,杯子摔在了地上,粉身碎骨。他刚想下跪谢罪,太子承乾连忙止住了他,哈哈笑道:“你真是糊涂,在这佛寮中,众生平等,你又何必如此呢?”他抬起头,醉眼迷离地看着头顶的庄严佛祖,佛祖的嘴角有若有所思的笑容,洞察世间万事的双眼慈悲地看着座下的这个男人,龙眉凤目的英俊少年,眼神中没有太子应该有的庄严威荣,他端着手中的酒杯,醉眼迷离,他说:为什么不让我成为草原上的君王?是的,他喜欢草原上的生活,那里风吹草低现牛羊,那里万里冰霜,千山暮雪,那里才是他,一个血液里有着明澈的胡虏味道的少年应在的地方,而不是这里,这里花团锦簇,柳如烟,北方的粗壮在草原人的眼里只是如同江南,一如他们眼中的太子承乾,清秀如姣好女子,柔弱的身躯也许都无法在马上颠簸。承乾手里的杯子在冰凉的地上粉碎,哼,他不要做这里的常驻,即使是太子之尊,他宁愿在广阔的草原上驰骋,做一个平常人。如果他要做一个平常人,在草原上沐浴风沙,可是他一定要带走一个人,他要带他一起走,称心。
      窗外的三个人在比他们还高大的灌木丛中蔽身良久,中秋时节,天气微凉,可是他们都通过窗纸上的一个小洞,心情愉悦地看着里面的奇妙场景,热闹丰富的聚众宴饮,君臣同一,不避大小,这是他们在礼仪繁琐的宫中从来就没有看见过的,于是,他们身上的寒冷在奇妙的好奇心之下一下子烟消云散,六只机灵的眼睛里闪烁着他们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幼稚与聪明。
      佛寮中狂欢的一众人等并没有注意到窗外的三个不速之客,他们酒足饭饱,蹒跚着脚步在略显狭小的佛寮中跌跌撞撞,不时地就会撞到其他人。太子承乾看着人们互相冲撞,那笨拙的模样惹得他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大家就在他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偏殿,同样的席地而坐,宫女们鱼贯而入,送上了各色细茶精点。李恪看见他们转移阵地,对着身后的两个小女孩勾了勾手,猫着腰踱到偏殿殿角的帘幕后面,继续他们的冒险之旅。偏殿中的一群人在偏殿四处散乱如星子,而中间的太子承乾便如同灿烂夺目的朝阳,脸上的光华就像他的父皇李世民年幼之时,校场上挥手出剑时的美好。正在他们醉生梦死之时,从白绸的帘幕后面缓缓走过来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他甫一出场,就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太常乐人称心,年方十五,肌肤如雪,不输于宫中任何一个花容月貌的宫女妃嫔,太子心坎上最重要的人,一刻也不得放松。
      称心的出现在那些司空见惯的内侍们眼中已是如此惊心动魄,更遑论窗外的这三个人。吴王恪的脸上浮现出了了然的神色,他早就已经听闻宫中的蜚短流长,虽然不能尽信,但是无风不起浪,他早就已经想来探个究竟,以观后效,这次正好遇上这个好机会,于是便带着和浦公主一起来瞧个新鲜。他的心中有好计较,如果这回什么都没有探出来,那么有和浦傍身,大不了就是一个调皮贪玩之罪,但是如果这回有所收获,那么他一定会让这件事由不经世事的和浦捅破,自己绝对不会沾上一分半毫。想到这里,吴王的脸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那副神情让身后的桃夭已是神为之夺,他的神情,竟然那么象画卷底的男子李建成,她血脉中汩汩涌动的是这个男子的血,无法泯灭。
      烂醉如泥的内侍们全然不知他们的姿态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殿角帘幕后的三个孩子看在了眼里,他们仍然在醇美的酒液中颠倒黑白,不分日夜。承乾在看见称心的第一眼就已经微微露出了迷恋的神情,他伸出手来,牵住了称心纯白的衣袖,长长的广袖,并不似殿中其他人那样紧袖精干,而是飘飘洒洒,恍如谪仙,有生命的丝绸穿在他的身上,就好像是贴身生长的,世上仿佛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种丝绸更适合称心的脸,那样的一张脸,完美无缺,眉目如画,神情娇羞,就好像是一个询询处子。他软软地走过来,弱柳扶风,荡起地上香尘,那些细细碎碎的晶莹尘粒飘摇在他的周身,在偏殿略显灰暗的烛火之间,朦胧不可尽见,而这个娇柔的男人在朦胧尘土间就好像不真实,一举手,就会消失在烟笼雾罩中。帘幕后的和浦看着称心娇美的脸,刚一开始,心中还是有一点欣羡,然而,渐渐的,看着这个幼弱的身体慢慢贴近承乾哥哥的身体,她就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让她恶心,明明是男子之身,偏偏要穿着女人常用的丝绢,可是那可耻的僭越,穿在他的身上却不得不让人承认,那是多么美好的搭配,即使自认为天下美貌集于一身的和浦心中也有几分心虚,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称心美丽的脸,恨恨地,为什么,她有时竟然觉得她比不上这个假女人。和浦的手在顺滑的丝绸上慢慢掠过,平时这丝绸就好像是她的第二层肌肤,那么的光滑,今天这是怎么了,她觉得这丝绸上有细细的芒刺,扎得她周身不舒服。和浦脸上的不耐早就被旁边的桃夭与吴王恪看在了眼里,李恪看着和浦的不奈,心中咯噔一下,真正的好戏还没有上演,旁观者就要先离开,这是多么让他沮丧的一件事,他在宫中明察暗访了那么久,才窥透了太子宫的隐秘,今天文臣武将聚集于御花园,多么好的一场戏,要是他们看不见这出戏的结局,该是多么大的一个遗憾。他不要他们有遗憾,更不想自己有遗憾。李恪的手指在已经汗湿的重重纱衣上划捏出道道褶皱,那汗湿的衣服已经不能承载他汗流成河,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将手指伸向旁边,那里的衣衫干燥芳香,正适合他的手指。桃夭看着她的衣衫在李恪的手掌间渐渐濡湿,心里浮现出异样的感觉,她从来都喜欢纯净的干燥,而这腻腻湿湿的触觉让她有种更为亲切的感觉。男孩子清新的气息在她的周身围绕,她从小生活在义父的身边,义父是一个中年男子,身上的辛辣气味在宽广的木屋里缭绕,她习惯如此。此时此刻,她偶然感受到的年轻男孩的芳香,让她幼小却圆滑的心中有一丝涟漪。她斜眼看向吴王恪,平时稳重的脸上如今也已经有了慌乱,他也怕了吗?桃夭笑了一下,她看着李恪的眼睛里有一点点调皮,眸光泛起,让李恪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个女孩的灵动,在宫中从未见过。李恪沿着她的脸部轮廓,往上看去,密密层层的漆黑流海,堪堪遮住了额上的黑印。
      在某一个瞬间,桃夭曾经愿意忘记自己的额上有一个灿烂的印记,清晨的宁静湖边,白色纱裙的小女孩捧起清澈的湖水,细细濯洗自己的脸,手指在细嫩的额头上拂过,那朵灿烂夺目的莲形标记在湖水的洗濯下愈加鲜艳,堪堪灼伤她的眼睛。从小时候起,义父就从来没有瞒过她的身世,她知道如果天地变化,她就不会在这里清静无忧,而是漫天红霞之中灼热燃烧,最辉煌的一朵,谁说她不可以,血统中天生的骄矜,让她有让人畏惧的高贵能力。在春风十里扬州城,桃夭过了抑郁而平静的五年,直到那一天,早晨蒙昧稀薄的晨曦之中,桃夭看见锈迹斑斑的铜镜里,流水落花,额上墨黑一团,前尘往事,滚滚红尘,在这里湮灭,湮灭于她无忧无惧的惨绿年华。她回头,惊恐的眼睛里相印了义父的脸,平静如铁,他说:“桃夭,如果不这样,他一定会认出你来,你长得和你的母亲很像。”义父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莫名的忧伤,他的手指想抚上桃夭的脸,可是截流在半路,生生停住,桃夭看他的眼睛,里面的深情她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刻她知道,义父心中的女人并不是只有母亲一个,尽管他那么爱母亲。那是一个暮春的深夜,屋外的桃花在风中飘摇,一片片凋落如尘,义父在桃林中青衫独立,独立小桥风满袖,中年男子硬挺的骨架在柔弱的青衫底下恍如隔世,手指拨开瓶塞,酒香肆意,桃夭看着他的侧脸,眉目英挺,当年名震京师,青衫白马,抚琴而歌的萧楝,到得如今,竟是潦倒。义父仰脸灌下一瓶瓶酒,脸上有醉人的霓虹,桃花片片在他脸上轮回,一点点碾灭冰冷。青衫颓然倒地,玉山倾颓,半世沧桑,桃夭走过去蹲下来,手指抚过男子粗糙的脸,然后,听见他的嘴里喃喃而语:“莲,莲,莲。。。。。。”桃夭俯身贴近义父的嘴,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心片片裂开,义父口中灼灼不安地念着的不只是母亲的名字,她从小就听得烂熟的名字,而夹杂着另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名字,然而让她深恨,以至于时到如今,她再也无从想起。桃夭颓然起身,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的忧伤,她走过桃林,看见桃林另一边的木屋里灯火全无,她慢慢走过去,推开屋门,看见古旧的木床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依依斜卧,屋里缭绕着淡淡的松木清香和男子均匀的呼吸声,桃夭走过去,在男子的身边卧下,双手紧紧缠绕住男子的腰身,脸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沉沉睡去。她不怕,在宸垣哥哥身边,她永远都不会害怕。
      顺着李恪的眼睛缓缓上移,桃夭知道他在看什么,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会在第一眼为她的美丽所倾倒,而第二眼,他们遗憾地看着她的额头,那里的乌黑印记损伤了她的美貌。高阳跟那些人一样为她遗憾,于是遣了宫女为她剪下密密刘海,遮住心事重重的乌黑双眼。剪完了,和浦高高兴兴地抓着桃夭的手将她带到了铜镜前,桃夭抬头看去,镜子里的小女孩颜如春花,不似当年。她伸出手,静静地抚摸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静静的,一言不发,然后,干脆利落,随手打烂了镜子,转身离去,只留下身后和浦与众人惊愕地看着那抹嫩黄色的身影袅袅离去,地下碎裂的镜子里印出众人的脸,纷纷扬扬,光怪陆离。众人都以为在这样一场闹剧之后,倔强的桃夭必然会不顾一切地拒绝和浦为她做的改变,然而,很奇怪,第二天,桃夭面容平静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顶着漆黑浓厚的刘海,一步步,像往常一样,做她该做的事。从此以后,别人已经自觉自愿得忘记了过去的残缺的女孩,他们现在看到的是他们觉得最好的。众人浅浅淡淡的眼光流连之外,吴王李恪在远处看着人群之中的女孩,他的白色长裾在风中微微摇摆,就好像是谪仙,有一个瞬间,在旁人的眼里,吴王李恪并不是他本人,他们的眼睛里,从前皇城之内最华美的一道风景正在慢慢回来,残酷而美丽,他们眼睛里看见的东西激发起他们内心被强力掩埋的残忍历史,于是掩面而去,不敢回头。吴王李恪却并不知道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混合体,他只是随手摘下一枚柳叶,轻轻地在唇边吹奏出单调的音符。
      吴王李恪的眼睛顺着桃夭的脸缓缓上移,他回想起当年看见这个女孩子时候的情景,第一眼,他就觉得她是那么熟悉,身上有与他相同的高贵。别人都说桃夭与和浦长得很像,他只是轻蔑地一笑,和浦算得了什么,一个低三下四的侍妾生的女孩,而自己,前朝公主与当朝帝王的血脉,龙翔于宇。他从小就看不起所有的兄弟,但是他对于眼前的小小宫女却有着熟悉的亲切,他觉得她与他是同一种人,高贵至极。秋日里和煦的晚风轻轻吹拂起吴王李恪的发丝,飘飘摇摇沾上了四处如絮的桂花香,在风中有如游龙卷曲。桃夭的眼角瞄上吴王李恪的发稍,嘴角浮出浅淡笑意,他回来了,她的父亲,太子建成。
      太子寝宫里的烛光渐渐暗淡下来,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两个紧紧缠绕着的黑白剪影在墙上涂抹皇城之内的灼热欲望。和浦看着那两个影子变幻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形状,眼睛里流淌出她从来就没有感觉到的热量。她的心里仿佛有一只小手在慢慢地抓挠着,一刻不停,牵扯着,牵扯着她所有幼弱的欲望,从一颗小小的种子,慢慢生根发芽,最终,有绚烂夺目的妖艳花朵层层铺开在她手中,直到荼靡开尽,春色凋。
      隔着几重院落的龙池边,繁华的皇家夜宴快要接近尾声,唐皇李世民看着身边的妃嫔大臣都露出困倦的神情,释然地一笑,微微抬起手,想宣布结束夜宴。可是,在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之后,刹那的凄厉叫声打破了死气沉沉的宁静。吴王李恪臂弯中和浦的脸一片死灰,而他的身后,宫女桃夭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宁静。长孙皇后缓缓站起身来,她的内心焦灼,可是表面上不露分毫,她的眼睛看着吴王李恪横抱着的女孩,淡淡地说道:“恪儿,和浦怎么了?”
      在吴王李恪的带领之下,唐皇李世民带着大小臣等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太子宫的门口。门前的宫灯稀稀落落,光芒只能让人勉强看清楚前面的路,唐皇李世民的脸在黑暗之中没有什么表情,旁边的大臣们看着他的脸如同刀削斧斫,坚硬的轮廓,隐藏着内心的浪潮。太子,他李世民的太子承乾,在这一刻,让他有强烈的挫败感,如同过去白衣飘飘的大哥建成躺倒在地,脸上笑容温暖,他说:“世民,你永远也得不到她,永远。”双手握紧成拳,李世民的脸上有灿烂的红潮蔓延,他很怕进入视野的是他永远的不愿意看到的场景。他的手指隐藏在无人觉察的黑暗之中轻轻抵住了眉心,眉心的灼热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以为,以为那里有一朵灼热的桃花。身体的灼热让他的眼睛有一点模糊,眼角飞起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在花丛深处有一张熟悉的秀丽面孔,白皙的面颊上方有一朵莲形印记,眼睛里的光芒掩饰不住。李世民猛地回过头去,眼睛紧粘在那一丛郁郁葱葱的花木背后,他袍袖摆动,就想往那边走去。旁边的长孙皇后一直都看着她的男人,她是后宫之中唯一一个得到窥探太子隐秘的人,她的睿智多计让人臣服。看着这个平时沉静稳健的男人在此刻有一点慌乱,长孙皇后觉得有些不切实际,她了解这个男人,直到玄武门的那一刻,李世民的手掌里一样干燥清香,现在,此时此刻,为了一个不肖的孩子,他断不会这样失态。长孙氏的眼睛顺着李世民的视线望去,她看见,在花草深处,别人不屑于费神寻觅的地方,有一张让她永世难忘的脸在她的面前出现,她,始料未及。她,终于回来了,就在这样一个夜晚,皇室最大的丑闻泄露在每个人的面前,明月清风,遁无可遁,就在这个时候,她出现了,出现了,笑容鬼魅,嘴角轻扬,她回来做什么,做什么,看笑话,看他们两个人的笑话,看一个辉煌帝国的笑话。两个人的身体里同样有一股冰凉的潮水涌过来,长孙氏伸出手去握住了李世民的手,两个人的眼睛相遇,猛然间警醒,他们都知道对方看见了什么。
      太子宫里一片宁静,称心躺在承乾的身边,他的手指在承乾玫瑰般红润的嘴唇上慢慢勾勒出曲折的线条,他的发稍弯弯曲曲地在承乾的脸上蔓延,荡漾起欲望的涟漪。承乾的眼睛微微眯着,好像是一只刚睡醒的猫,他的笑容有一点点倦怠,手指慢慢卷曲着称心的头发,声音柔糜:“称心,你听说过五石散吗?听说魏晋时的文人雅士们宴饮集会,都会服食一点五石散尽兴的,据说,他们在五石散的作用下,就好像是梦游仙界一样,浑身的毛孔里都荡漾着欢愉,你想不想试试?”称心没有说话,只是更为柔媚地用自己的长发缠上承乾的脖颈,俯身像一只猫一样舔舐承乾的脸。半晌,称心腻声说道:“承乾,我不要什么五石散,你就是我的五石散。”太子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红晕,他眼神迷离地看着匍匐在他身上的称心,笑容纯净得如同初生婴儿。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里面的两个人一点也没有发觉,直到头顶上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将他们两个人从靡丽的迷梦中惊醒。太子承乾抬起昏昏沉沉的头,眼睛里看见父皇的脸上冰冷无味。
      幽光暗淡的大殿上,李世民慢慢坐倒在坚硬的贵妃榻上,他的手指碾着冰冷的雕花,仰起头不愿意看脚下跪着的美丽男子。称心的脸上一点恐惧都没有,他的脸在月华的照耀之下美丽地令人触目惊心。长孙氏侧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孩子承乾,承乾的黑色长衣在殿角殷殷流动水光,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一双眼睛只是呆呆地看着头顶的一方虚空。长孙氏心里淡淡地一痛,原来自己养育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竟然不如一个太常乐人。她回过头去看见称心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在白皙的肌肤上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这个笑容无来由地让长孙氏心中一窒,她怕他,怕他的妖异。李世民轻轻地嘘出了一口气,收回了游离的眼神,低下头定定地注视着脚下的称心:“称心,你说如何啊?称心抬起头,眼角飘飞一段风情:皇上,称心自知无可幸免,只是求皇上怜悯,能够让称心自择死路。”
      殿角有幽静的风吹了过来,承乾忽然飞奔了过来,一张苍白无力的脸上有了一点生气,他跑过去,紧紧抓住了称心的手:“不,我不要你离开我,称心,你可不可以不要死。”他的脸上涕泪交流,一张皇子凤孙的脸刹那沦陷,到得危险关头,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称心能够好好活着便已足够。李世民回过头去不看他的儿子,没有人知道他只是不愿意回头重复他的过去,承乾的脸,在生离死别之际,与自己当年如此雷同,同样,在太子府,漫天白绫翻卷之中,自己抬头看向梁上翩飞女子,那一刻,他的心底灼痛如今日的承乾,那一天,那一天,他的心底厉声呼喝:“白莲,不要走,可不可以不要走。”太子大殿中竟然是有漫漫灰尘的,李世民的眼睛酸涩如五月青梅,他的眼泪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之下,浅浅濡染他对面的虚空。
      贞观五年八月,太子承乾与太常乐人称心事为太宗窥破,称心自溺于龙池,龙池,乃大业年间之翠光湖也,太子承乾由此宠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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