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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下嫁 ...

  •   早春的翠微宫中处处荡漾着松木芬芳的香气,温暖的内殿里点着儿臂粗的松脂油灯,四周没有一点皇家富丽堂皇的装饰,看起来倒是像塞外临时扎起来的帐篷,与翠微宫幽雅别致的名字很不相称。一身随意黑衣的李世民手里悠闲地执着一枚黑子,敲打着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带着笑意看向面前正襟危坐,身穿正式朝服的中年男子。
      半晌,那个清癯男子嘴角很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伸手在一片黑子的包围群中放入一枚白子,成了自杀之势。李世民从棋盘中将十数枚黑字拿出,拍手笑道:“玄龄,你可真是一着错,满盘输啊。你看,我这黑子已将你的长龙阵团团围住,你不寻出路,倒还来送死,岂不是傻了。”对面拈髯微笑的房玄龄淡淡地说道:“皇上,臣这一着实在是死里逃生,险棋啊。李世民不以为然地说道:玄龄,你就别在这里死撑了,明明就是自找死路,还推说什么......”他刚想嘲弄一下这个平时刚正不阿的老臣,猛然发现,房玄龄这一子下去,虽然杀死了自己的十数枚黑子,但是却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突围之路。
      李世民思虑良久,最后一推棋秤,哈哈大笑站了起来:“玄龄,我认输了,还真有你的。”房玄龄拱了拱手,矜持地一笑,说道:“皇上,您过奖了,老臣只不过是侥幸罢了。”李世民整整衣衫,在殿内慢慢地踱步,在殿门口定定地站住,仰头看着天穹上点点繁星,好像在回忆着什么。房玄龄静静地看着李世民那张坚毅的脸庞,他在他的身边已经有数十载,对这个雄图大略的帝王已经有很深的了解,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半晌,李世民静静地转过头来,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睛看着房玄龄那张平静的脸,忽然说道:“玄龄,你知不知道朕刚才在想什么?”房玄龄摇了摇头,这会儿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帝王在想着什么。李世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静地说:“玄龄,朕刚才想起了大哥。”
      寒夜中浩荡春风渐渐将殿中的松枝吹得半明半昧,室内的气氛转眼间变得有些模糊。两个人在殿内默默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都仰着头看向天空中的繁星,静静地回想十五年前他们所认识的太子建成。
      十五年前,秦王李世民与太子建成有隙,两个人常常明争暗斗,一发不可收拾。那时,太子建成千方百计地想要铲除秦王府中的文臣武将,首先,建成看中的就是房玄龄。当时,李建成眼中的房玄龄是一位沉默冷静,足智多谋的能臣,同时也是李世民的得力助手。因此,他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这个人。当太子一身飘飘白衣站在殿堂之上,向李渊建议将房玄龄贬官查办。房玄龄在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官,李渊那双略带昏花的老眼在他的身上转了一圈,就点点头同意了。房玄龄贬官的那一天,十里长亭之外衰草残烟,秦王李世民看着脸色如常的房玄龄玄衣飘洒,在冷冷寒风中飘飘欲仙,忽然感到悲哀,只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上慢慢地抽离,没有一点力气。房玄龄却淡淡笑道:“秦王,我们终有重聚的一天。”
      他们重聚的那一天,果然并不遥远。太子与秦王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而太子府中那一场险象环生的家宴最终将他们两方的矛盾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刻不容缓,秦王终于决定先发制人,而房玄龄也终于重新回到了秦王府,共同商议大事。玄武门外,尸横遍野,房玄龄在秦王府中仰头看向明朗的天空,他转动着手中的杯子,饮下一口烈酒,笑容绽放,这回秦王必成大事了。
      李世民看着房玄龄脸上的肃穆表情,他知道他想起了玄武门外的那一场壮烈决战。他也想起了那一刻,大哥脸上笃定的笑容,让他至今都心如刀割。房玄龄在玄武门大战的前一天,与他把酒畅谈。两个人的心中同样都在描摹着一幅美好未来的场景。“民,国之根本,治国,首先就必须稳固民心;民如水,亦能载国,亦能覆国。”房玄龄的声音在黑暗隐秘的秦王府密室中回响,他那平时听起来低沉悦耳的声音在李世民的耳中却是响如震雷,他看着房玄龄那张平静如斯的脸庞,心中忽然对他产生了无法摆脱的依恋。
      在李世民登上帝位之后,房玄龄在他的身边稳如磐石,沉默而坚定地用他手中无上的权力为他的君王管理着这样一个庞大而精致的帝国。他的能力在这个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一举手,一投足,处处都是一派名臣的风范。李世民坐在高耸冷清的龙椅上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在处理国家大事时忽然焕发的热情,嘴角流露出温暖的笑容,他是那么地相信他。
      君臣两人各怀心事,在有一点寒冷的早春深夜默默怀想过去的点点滴滴。就在那松脂油灯熄灭的一刹那,李世民忽然作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决定。他坐回龙椅上,定定地看着房玄龄道:“玄龄,朕将和浦公主下嫁你房家吧。”
      石破天惊,房玄龄平时不动声色的脸此时变得异常错愕,他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李世民略显疲态的眼睛。他知道和浦公主在李世民心中的分量,他和其他大臣一直以为皇上会把和浦留在自己的身边,直到老死。李世民在天边隐隐的晨曦之中声音飘忽:“玄龄,本来我是想将和浦留在身边的。后来,吐蕃的使臣向我求娶合浦,我才意识到和浦已经长大了,需要有她自己的生活,我实在是不能那么自私。”房玄龄听着皇上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吐露心事,虽然感到不太自然,但是还是被深深地感动了。他刚想说什么,李世民又缓缓地说道:“我现在就想为和浦选一个良婿,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刚才我想到了很多你我共同度过的难关,忽然觉得我早就已经将你看作自家人,那么和浦嫁入你的府中,我也就放心了,你的意下如何呢?”
      房玄龄并没有欣喜若狂,他的心中翻滚着重重的忧虑。公主下嫁本来是极大的荣耀,而和浦公主又是皇上与先皇后长孙氏最钟爱的女儿,她嫁入房家会给房家带来极大的好处。这些常人都知道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但是他还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隐忧。大唐皇室女子素来以大胆开放为世人所知,而和浦公主又是其中的翘楚。房玄龄在宫中曾经见过她几面,美丽的女子,但是眼中有不驯的野气,公主的身份以及她本身的大胆气质赋予了她不管不顾的行为准则。如果让她嫁入房家,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子一个不满意,不知道会作出什么来,到时候,房家名声扫地不说,皇上一旦责怪下来,后果不堪设想。与此同时,房玄龄的脑海中闪现出另外一个女子的身影,和浦公主身边的侍婢桃夭。他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回想那个老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女子偶尔一抬头,眼中燃烧的熊熊火焰,那火焰仿佛要毁灭所有她不喜欢的东西。
      这两个各具特色的女子在房玄龄的脑海中盘旋着,一刻也不得放松,他的心中慢慢盘算着,想象她们两个人在房家会有怎样的风波。思前想后,房玄龄还是决定向皇上辞去这桩亲事,荣华富贵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家宅平静在他的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这么多年的天子重臣,富贵荣华在他的身边堆积如山,他并不在意这些虚浮的东西。世人喜欢荣华富贵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过,房玄龄却不同,他早早地拥有了这些东西,所以现在看来这些东西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房玄龄刚想向皇上辞婚,抬头时却看见了一双疲惫无神的眼睛,他的心中悚然,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已经不是以往所熟悉的那种威严端庄,而只是一个普通老人的忧伤与希望,这种目光他是十分熟悉的,那是他的目光,对着小儿子房遗爱的目光。转瞬间,他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如果答应这门婚事既能够为皇上分忧,又能够解决自己的心腹大患,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房玄龄在这一刻和李世民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什么千古明君,什么百世忠臣,到这个时候都褪下沉重的朝服,还原本来面目。
      初春朝阳渐渐升起之时,李世民满意地看着房玄龄下跪谢恩,他的手在冰凉的龙椅扶手上紧紧握牢,将眼神探向了清朗的晴空。明媚朝阳真的很像女儿和浦美丽的脸庞,她额间的那颗红萼看起来那么美好与灿烂,很像建成的莲姬。李世民看着下面跪着的房玄龄丝丝白发,温情说道:“玄龄,朕听说你有两个儿子,你想朕将和浦赐给哪一个好呢?”房玄龄低着头看脚下的整齐青砖,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长子房遗直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堪称国之栋梁;而次子房遗爱,虽然心地良善,但是却为人粗鄙,不谙世事,根本就不是什么可造之材。房玄龄的手在冰凉的青砖上慢慢拂过,他还是要为遗爱做点什么的。
      绛萼宫的沉重珠帘之后,和浦的脸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慢慢蒸腾艳丽,她的眼睛在模糊的热气之后明亮如星。桃夭在她的身边舀起一勺热水慢慢地洒在和浦的身上,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水珠在和浦滑如凝脂的肌肤上流淌出绝色艳丽,一时间也忍不住神为之夺。忽然,宫外贸贸然地冲进来一个小宫女,和其他宫女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和浦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有些难看,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在沐浴的时候受到打扰。桃夭看着和浦的脸色变幻,当然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桃夭快步走出去,就看见几个小宫女凑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她威严地说道:“你们几个真是太放肆了,公主正在沐浴,岂容你们在这里喧哗?”那些宫女看见桃夭,立刻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垂首不语,桃夭在宫里过了十年,深受公主宠幸,地位自然也是不同的,她们这些未入流的宫女自然不敢跟她并肩。在她的逼视下,有一个小宫女走上前来,行了一个礼,低声说道:“桃姐姐,我们知错了,请您千万不要向公主提及。”桃夭微微颔首,沉声说道:“这我知道,只是你们刚才在那里嘀咕什么呀?”
      小宫女絮絮的低声呢喃此时此刻在桃夭的心中就好像是石破天惊,小宫女在说些什么,她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啊,她为什么会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桃姐姐,我听翠微宫的芊芊说,皇上要把咱们家公主下嫁房家公子呢,婚期就定在这个月十八。”她就这样木木地听着她说,又听着自己木木地问道:“哪个房家公子?”小宫女惊讶得看着她说:“哪个房公子,就是房玄龄大人家的公子啊,其他人哪里有这种福气。”桃夭自己其实明明就知道这答案,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出口,亲耳听见那让她心痛的答案。
      桃夭虚虚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里重重地回响,她的脸庞在有点昏黄的烛火下异常模糊不清。手拂过珠帘,她隐约看见和浦的脸在氤氲热气间清澈无暇,纯净如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上浑浑噩噩的表情立刻没有了。和浦抬头看见的桃夭脸上有她从未见过的欢愉,她伸手向桃夭弹出一朵水花,水花在女子明媚凤眼上绽放,融化成滴滴浊泪。桃夭隔着温暖水幕看见和浦纯洁的脸,她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去痛恨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义父恨的是和浦的父亲,和浦的父亲恨的是自己的父亲,那自己恨的又是谁呢,或许她压根儿就不恨任何人,那份看似浓重的恨意是别人强加给她的,她并不想要的。
      浴桶中温暖的水珠在和浦的脸上描画出无边的喜悦,她裸露的纤细双臂紧紧箍住了桃夭的双肩,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盯着桃夭墨如暗夜的眸子,急切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父皇要把我嫁给房家公子?”桃夭深深地看着和浦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是的,公主,这个月十八就是你的好日子了,恭喜公主得偿所愿。”此时此刻,和浦的脸可以算得上是这世界上最美艳的一张面孔,她的双颊红润,恍如桃花初露;她的眼睛明媚,仿佛晨星寥寥。这个女孩因为美貌,赢得了她父皇的宠爱;因为她的父皇,得到了她喜欢的东西;因为得到了她喜欢的东西,变得愈加美貌。桃夭在一边看着和浦的脸在黑夜中光芒万丈,心中并不是不羡慕的,这一切原本就应该是她的,应该是她和她的父亲的,皇上,公主,房遗直,一切的一切本来都属于他们。她的心在和浦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夜晚变得支离破碎,如蝶般在虚空中狂舞。
      皇家的办事效率在常人的眼中看来是神乎其神的,刚刚应准的亲事在十数天以后就风风光光地付诸实施了。然而老天爷却好像不给皇室面子,合浦公主出嫁的那一天,长安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雨,雨珠如水银泻地般冲刷长安的大街小巷,狂风吹过,堪堪折裂水墨山水画油纸伞的青竹骨架。所有人都觉得这场大雨预示着公主婚事的不祥,可是只有和浦公主打从内心里高兴,她自从知道自己即将与心爱的男人白首偕老,心中的喜悦就好像要将自己的心满溢开来,她从来都不相信什么吉凶之兆。她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即使会有什么灾祸,她那位圣人般的父皇都会为她解决,她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她应该用怎样的美好妆容来向天下宣告大唐最美丽的公主将要出嫁。
      绛萼宫的宫女们因为公主对于自己嫁服的挑剔程度而忙得焦头烂额,她们到处奔走,有时候只为了那幅大红锦缎上的一角精细的刺绣。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还是过着以往的平静生活,桃夭,公主的贴身宫婢桃夭。她只是在旁边看着那些宫女们忙碌,却从来都不上去帮忙,其他人都很理解她的行为,她这次跟着公主嫁到房家,身份也会与日俱增,说不定会被驸马纳为妾侍,到时候自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桃夭知道其他人在想着什么,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笑着看眼前人们的种种揣测,她没有必要作什么解释,就像对李恪一样,她也不需要向他解释。
      和浦婚讯公布后的一个深夜,李恪在吴王府中辗转反侧,他身边躺着的侧妃早就已经进入了梦乡,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挂着满足的微笑。李恪怜惜地看着这个年纪尚幼的小女孩,她是个贫家女子,只因为有着与桃夭相似的容貌而被李恪带回府中,万千宠爱在一身。然而,在李恪的心中她却还是无法补偿相思之苦,每个难眠的暗夜中,他总是会回想起那张秀丽冷静的脸,他知道桃夭的心中也有他的存在,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桃夭对他却是如此的若即若离,让他心如刀割。李恪翻身坐起,脸上是淡淡的红晕,他希望在桃夭随和浦嫁到房家去的前夕让自己有个了断。
      李恪与桃夭在绛萼宫的树荫深处两两相望,他们两个人的心中其实都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但是现在这段美好的时光让他们两个人都不想破坏,只希望在这样一个清风明月的晚上静静地回望自己的前尘。李恪看着面前的女子脸上不动声色,他忽然感到疲惫,那些困扰了他日日夜夜的问题在这个时候他却不想再问,问不问在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样美好的时候是他在充满了争斗与仇恨的皇宫中唯一的净土。桃夭的发丝在春风中与李恪的纠缠,她看见那些游龙般的墨黑发丝在风中泼洒成水墨山水画,心中有意外的平静,在李恪的脸上她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李建成的笑容。她见过父亲的画像,那是一个美好的男人,就像义父,李恪,宸垣,与房遗直。在这个时刻,她从来没有那么的希望自己能够和这些人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必分开。
      月至中天,李恪首先打破了僵局,他慢慢地走过去,拂起了桃夭额头上的头发,他看见了一个萼状的黑印。李恪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人牵引着他的手,他在心中好像已经明白了一点什么,她与他的家族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她有着与和浦相像的面庞,有着令他觉得熟悉的气质,也许,他早就已经猜想到桃夭的身份,只是他从来都不想相信这一点。桃夭没有动,她静静地看着李恪的眼睛说道:“我就是前太子建成的女儿,你的堂妹。”
      两个人在风中静静地站立着,谁也不说话,他们都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李恪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惊讶,或许他在内心中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李恪笑了一下,慢慢地看着桃夭的眼睛说道:“那么,你可以叫我一声恪哥哥的。”桃夭根本就没有想到李恪在这个时候还会如此镇静,她看着面前的男人的白色袍角在春风中盛开一朵洁白莲花,如此像自己的父亲。义父曾经告诉过她父亲与母亲之间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她从小就觉得像父亲那样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男人才是她将来最好的伴侣。她在这个时候终于明白了,李恪在她的心目中其实是父亲的影子,她从小就没有见过父亲,只有那张图画,画中的男子栩栩如生,好像面前站立着的李恪。这个时候,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任何芥蒂,李恪仍然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但是只是她的恪哥哥。心中坦荡,脸上的笑容就愈加灿烂,她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李恪,温暖接触的瞬间,她在李恪的耳边轻轻地说道:“恪哥哥,很高兴你肯认我这个妹妹。”
      绛萼宫漆黑夜里,两个流着相似鲜血的年轻男女淡然相拥,心中再也没有任何过往的激情,只是血肉相连。过了一会儿,桃夭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忽然更近地贴住了李恪的耳朵,快速地说道:“恪哥哥,你听我说,这天下将来是治的,你千万不要和他争,你斗不过命运的。”李恪猛地一惊,松开桃夭盯住了她的眼睛,惊异地说道:“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桃夭伸手掩住了他的嘴,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见四处无人才低声说道:“恪哥哥,你小声一点。你应该知道通天文书的传说吧。”李恪想了想说道:“知道啊,我还听说这本书可以知晓过去未来,故老传说这本书最后落在萧楝的手中,而萧楝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通天文书的呢?”桃夭的脸上忽然满布悲哀,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说道:“他不叫萧楝,他叫做萧千磊,梁朝王孙萧千磊,我的义父。”
      在桃夭的讲述中,李恪的脸色慢慢地变了,他从那玄秘莫测的通天文书奇妙的语言中了解到了自己的过去未来,那些痛苦的红尘旧事在他的心中成为了谶言,父皇再喜欢他也不会将皇位传给他,他的所有就是吴王,吴王李恪。
      看着李恪的脸慢慢变得充满痛楚,桃夭的心中也泛起淡淡的酸楚,在这么多堂兄之中,她最喜欢的就是恪哥哥,他的气度与风采不下于神仙般的父亲,但是同样,他与父亲建成一样,永远都得不到帝位。她刚想对李恪说些什么,却看见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李恪的脸纯净如水晶,里面没有一丝忧虑与遗憾。她笑了,恪哥哥果然非凡品,尘世中的一切到了现在已经完全不能影响到他了,那么告不告诉他他的最终命运在这个时候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和浦大婚的那一天下着倾盆大雨,雨水打湿了和浦的鲜红盖头,和浦在宫女手中的大伞之下还是被淋得湿嗒嗒的,她的公主脾气又犯了,恶狠狠地伸手想扯开头上那又重又黏的东西。旁边的喜娘一见可吓坏了,连忙快步赶过去,在和浦的耳边解释道:“公主,这喜帕可摘不得啊,快让奴婢帮您盖好。”和浦哪里会听她们的话,只是毫不客气地回道:“你们几个真是大胆,本公主想做什么还需要经过你们的同意吗?你们这样子该当何罪啊!”喜娘被她的话吓得脚都软了,一个个跪倒在地朝上磕头道:“公主恕罪,奴婢们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和浦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地下瑟瑟发抖的喜娘们,伸手就想把盖头摘下来。喜娘们明明知道这样子是有失礼仪的,但是公主的性子她们谁又敢惹呢?正在她们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有一个伶俐的喜娘向上磕头回道:“启禀公主,奴婢们并不是想要惹公主生气,只是这盖头在拜堂前被摘下可是大大的不吉利。”和浦听到这里停下了手问道:“有什么不吉利,你尽管说,本公主赐你无罪。”那个喜娘见这招的确奏效,心中先是舒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道:“公主,这盖头本来该是驸马爷摘下来的,如果公主先摘了,那您和驸马爷这一辈子恐怕就不长久了。”和浦一听,下了一跳,马上把盖头严严实实地罩在了头上,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凤銮上,动也不动。喜娘们见和浦终于安静下来了,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立马落了地,纷纷将崇拜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会说话的喜娘。那个喜娘先是讨好地向站在公主身边朝她微微颔首的桃夭笑笑,然后就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同俦,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旁边的那些喜娘们对她的傲慢也没什么反感,只是凑在她的身边窃窃私语,问她怎么想出编这个谎话的,居然这么奏效,把公主给镇住了。那个喜娘神秘地说道:“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听绛萼宫的小翠说这个驸马不是皇上为公主选的,而是公主向皇上要的呢,公主当然想和这个来之不易的驸马共携白首了。要是让她知道摘下盖头会影响将来她和驸马的姻缘,你们说她会不会急啊?”旁边的喜娘们听了纷纷点头称是,互相咬着耳朵,叽叽喳喳地又说开了。
      青布油纸伞下桃夭的脸在雨中显得很模糊,她听见耳边喜娘们纷纷在议论着公主和驸马的事,忽然感到心中有莫名其妙的急躁,她恨这些无事生非的三姑六婆,她不愿意听见这些让她觉得无法安心的议论,她们的声音和哗哗的雨声一样让她头昏脑胀。桃夭的手掌握紧了坚固的伞把手,在上面碾压出一道道刻骨的花纹,那隐隐的疼痛让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烦恼,她忽然伸手揭开凤銮的纱帘,厉声喝骂道:“你们真是太不懂规矩了,主子的大好日子,哪里由得你们这些奴才放肆!”凤銮下面走着的那些喜娘和和浦都被桃夭突如其来地狂怒吓了一跳,桃夭自从五岁进宫以来,虽然平时为人冷漠,但是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这一次可是把大家都吓坏了。和浦看着桃夭那张在雨水冲刷下变得惨白的玉颜,心里感到很奇怪,她试探着凑到桃夭的面前,笑着说:“桃夭,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很累的样子,是不是生病了?”桃夭在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连忙收拾情绪,恢复了以前那张平静得有点可怕的面孔,躬身回道:“公主,奴婢刚才失态了,不过那些奴才实在是太不讲规矩了,公主的大喜日子,怎么由得她们这样吵闹,坏了皇家仪态。”和浦一听,不以为然地说道:“桃夭,你太小心了,今天父皇已经说了允许大家随便一点的嘛,大喜的日子就不要骂她们了。来啊,看你全身都湿了,过来坐下吧。”桃夭依言走到了和浦的身后,慢慢地坐了下来,开始为和浦整理衣服,她看着那件漂亮的红色嫁衣,上面的喜悦气氛让她感到妒嫉,这本来应该是她所有的。
      公主的凤銮安全地停在了房府的大门口,一路上由于桃夭的严厉监督,喜娘们没有再议论些什么,只是在心里嘀咕着桃夭姑娘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正在她们心中疑惑的时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将她们惊醒了,面前刷拉拉排开的人龙让她们感到心旌动摇。桃夭早在接近房府的时候就已经早早得让和浦盖上了红盖头,她并不相信喜娘们说的什么吉利不吉利,但是越接近房府,她就越来越感到不安。桃夭在房府前也同样被鞭炮声打断了思维,她抬头看着房府前的人山人海,心里隐隐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房玄龄看着辉煌的凤銮慢慢地向府第移来,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了无上的沉重,他回头看向穿着崭新的新郎礼服的儿子房遗爱,默默地想到:不知道这次他为遗爱做的事到底是错还是对呢。他的担心与忧伤在看见房遗爱脸上的快乐之后暂时变得了无痕迹,这个心地憨厚的儿子,虽然不学无术,但是还是拥有一颗善良的心。房遗爱显然不知道他那严肃的父亲现在在想着什么,他只是怀着羞涩而兴奋的心情等待着从天而降的艳福,他的新嫁娘是一个美丽高贵的公主,拥有整个大唐帝国为之欢欣鼓舞的美貌,而且她也拥有着无上的权力,她能够嫁给他,实在是他毕生修来的福气。他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大哥房遗直,这个平时沉默严肃的男人在这个时候脸上居然泛着羞涩的红晕,他的眼睛里泛滥着辉煌的光彩,房遗爱忽然觉得大哥眼睛里的神采就像自己眼睛里的光芒一样耀眼。房遗直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弟弟在定定地看着自己,他只是在想着他自己的美好未来,和浦于归,带来的陪嫁侍女便是他日日怀念的冷漠女子桃夭,他的美好。
      和浦的凤銮在房府前停了下来,前前后后跟从着的十数名喜娘立刻拿好手中的各样物事,开始准备大唐贞观十五年第二场盛大的婚礼。房玄龄看见车驾到来,立刻跪下迎接,侧头看见房遗爱还在那里呆呆傻傻地站着,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襟,心里不免又充满了对这个儿子的忧虑。房遗爱看见那金碧辉煌的车驾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心里的喜悦就像要漫溢出来,他看着那车驾上的金色流苏隐隐约约地罩着他那美丽的新嫁娘,新生的喜悦就怎么都无法掩饰,一时间竟然忘了他的新嫁娘与其他的人不同,她是公主,即使身为她的夫君,也要向她下跪行礼,夫为妻纲,但是还有比这个更大的,君为臣纲。房遗爱被父亲一拽,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跪了下来,一低头,忽然看见大哥还在直直地站着,心中立刻疑窦重重。他伸手扯了扯父亲的袖子,房玄龄侧头一看,居然看见平时端庄知礼的老大在这个时候居然如此懵懂,心中的烦恼就更盛了。房玄龄眼见公主还没下车,连忙慢慢地移过身子到了房遗直的身边,抬头看见他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心中立刻火气大盛,抬腿一踹房遗直,房遗直直到这个时候才醒过神来,连忙跪了下来,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暗暗地探向了那根本就看不清楚的流苏帘幕之后,那里有他的美丽女子,他的世界的色彩。
      皇室的礼仪繁琐,自然无需多述,但见得房府中今日是花团锦簇,金碧辉煌,处处莺歌燕舞,绣带飘洒。亭台楼阁之上处处都摆放着应节的鲜花,越发衬托得花枝招展的女眷们人比花娇。和浦公主与驸马两人在喜娘们的簇拥之下缓缓地步入礼堂,高堂之上,自然也是布置地尽显富贵本色。房玄龄作为家翁,自然高高在上地坐于主位,但是他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前几日,他曾经向皇上建议过免去公主参拜家翁之礼,以免坏了君臣礼仪,李世民却坚决不肯免礼,还说早就将房玄龄看成是自己的亲生兄弟一般,和浦自然要行这拜见家翁之礼,百般辩解不下,只能依了皇上。虽然已经答应了皇上受礼,但是到了堂上,面对公主,他还是感到手足无措。桃夭在一边看着房玄龄的窘样,心中忽然感到有一点好笑,没想到这个两朝元老,在玄武门杀死自己父亲的同谋,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时候,居然也会被一个年方及笄的刁蛮公主吓成这样,原来权势有的时候真的抵得过铮铮铁骨。
      和浦被喜娘们搀着来到了房玄龄面前,她的眼睛自从刚进房府就一直紧紧地粘在自己身边的那双黑色朝靴上,她知道这双朝靴的主人就是她的夫君,那个询询儒雅的房遗直。和浦的心中立刻充满了喜悦,她的手软软地握着那根带领她走向自己的幸福的红绫,莲步轻移,这幅娇滴滴的样子让旁边跟随着的喜娘们感到无比的惊讶,这也证实了她们听到的传言,这个驸马真的是公主自己选定的呢。
      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并没有影响到和浦的好心情,她的心中,眼中此时此刻根本就看不见其他的人了,包括应该跟她形影不离的桃夭。桃夭这个时候眼睛里也只有一个人的存在,那就是面有喜色的新郎。凤銮在房府前停下来的那一刻,桃夭的心中本来是悲喜交织的,她就要看见房玄龄了,而房玄龄却会成为和浦的新郎,房玄龄在这个时候成为了她报仇的工具,如果她要像义父一样,她就必须牺牲这个男人,这个让她想起宸垣哥哥的儒雅男人,在她被深宫岁月碾磨地渐渐粗糙的心中是唯一的亮点。桃夭的手拂开低垂着的厚重流苏,她的眼睛不可遏止地探向了眼前站着的魁梧男子,她的心强烈地渴望着看见他。当她的眼睛终于看见了穿着新郎服饰的那个男人,她的心在一刹那好像停止了跳动。他不是房遗直,不是,这个男人的五官长相很像房遗直,但是他却不是。她的眼睛慢慢地移向了那个男人的身边,她看见了房遗直的脸,那张脸上有新生的喜悦,他也在看着她。难道,难道他是在看着她的时候才流露出这种神情吗?
      两个人的眼神在隆隆鞭炮声中交缠,就好像看不见周围的人和事,他们之间的默默无言代表着千言万语。和浦却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知道她就要来到房遗直的身边,成为他永生永世的新娘。她的脸在厚重的红色盖头之下变得异常鲜艳,就好像她的绛萼宫前最华美的桃花,妍丽的热浪在她的周身回旋,像是要把她烧毁一般,她迫不及待地要将这压在她头顶之上的累赘物件甩下去,她想要立刻看见他。和浦的手碰到盖头的那一瞬间,桃夭立刻从迷醉的梦中惊醒了,她收回粘连不断的灼热目光,伸手握住了和浦蠢蠢欲动的手指。她隔着红缎厚锦紧紧地盯着和浦的眼睛说道:“公主,难道您忘了那几个喜娘嬷嬷说的话了吗?”和浦一双澄澈大眼看着面前桃夭模模糊糊的脸,听话地答应了一声,乖乖地遮好盖头,由着喜娘将她扶下车去。
      桃夭看着和浦盖上了盖头,才放下心来,见喜娘将和浦扶下车去,桃夭立刻一屁股坐在了凤銮上,伸手向自己的衣衫摸过去,厚厚的鹅黄锦衣竟然湿了一大块,她伸手将几缕被汗水粘腻地弯弯曲曲的头发拨到了耳后,惊魂未定。她没有想到和浦会这么心急,心急到差点坏了她的大事。看着和浦在喜娘的搀扶之下莲步生香地向房府走过去,她蓦然觉得眼前这座辉煌夺目的府第就好像是一座古老而沧桑的坟墓,她和和浦两个人的坟墓。
      在房府热闹隆重的婚礼上,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宫女是否存在,满堂的宾客此时此刻正在等着看大唐最刁蛮的公主向家翁行礼呢,他们的眼睛里处处都是兴奋的火花,不知道这次会是怎样的结局呢,听说公主有的时候向皇上撒撒娇,皇上皇后面前都让着三分,这个房玄龄恐怕公主不会放在眼里。房玄龄知道旁边的那些人都在想着什么,他的拳头握紧了,他也不知道公主会怎么样,这个女孩神秘莫测。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公主的身边,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那个冷漠的女子桃夭比公主更让他觉得难以应付。
      和浦却不知道其他人都在想着什么,她的心中满是喜悦,一点点接近那道高高的门槛,她就离房遗直越近了,她很喜欢这样的结局。看着喜堂越来越近,旁边站着的喜娘心中开始担心起来,她们互相看着,惴惴不安。临行前,皇上是有嘱托的,他要公主向房大人行礼,她们当时是答应了,因为看见上面高高在上的中年男子脸上洋溢着笑容,他是皇上,她们必须服从他的每一道指令,但在这个时候她们觉得他表现得更加像一个平民百姓,一个普通的即将嫁出心爱女儿的父亲。现在,事到临头,她们的担忧慢慢遮过了皇上的脸,公主的刁蛮在整个宫中是人所共见的,她要是发起脾气来,谁都拦不住她,要是为了行礼这种事情在喜堂上闹了起来,将来在皇上面前可不能交待了。她们战战兢兢地看着合浦一步步走向了喜堂,连忙跟了上去,紧紧地跟随着。
      尘埃落定,和浦公主站在了喜堂前面,她从低垂的红盖头底下看见面前有很多双脚,忽然之间这个平素刁钻任性的公主感到有点害怕,她慢慢地转动着眼睛往前看去,只见椅子上端坐一人,黑色朝靴,端端正正。喜娘们看着面前的房大人,那张在朝堂上清癯严肃的脸在这个时候变得有点慌张,额角上的汗水慢慢地流淌着。看着房大人的失态,喜娘们更紧张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和浦站在那里等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她感到有一点奇怪,伸手扯了扯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喜娘的衣角,低声问道:“喂,你们让我一直站在这里干什么,我要见驸马,你们带我去见他。”说着,就想伸手扯下红盖头来。喜娘们听她问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吓得手脚冰凉,立刻向两边看过去,只见那些站得近的客人们在一边窃窃私语,脸上还浮现出狡黠的笑容,看起来好像都在嘲笑着和浦的不知礼仪,怎么可以在这种大场面上说出要去找驸马的话呢?和浦蒙着盖头,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旁边站着的喜娘们却是满脸的尴尬,她们看着和浦公主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心中不禁为皇室担忧,要是这种丑事让他们传了出去,皇上不知道会多生气呢,这下子,她们可就完了。
      和浦并不知道别人在对她议论着什么,她听见身边的窃窃私语声,愈加感到奇怪,她又伸手扯了扯旁边喜娘的衣袖,声音中已经是带着点恼怒了:“你们到底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嘛,我要去见驸马。”这下子,连端坐在上的房玄龄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脸色立刻变了,额上的冷汗越冒越多,这下子他们房府的名声可就完了。喜娘们听见公主恼怒的声音,心中吓得怦怦跳,其中机灵点的一个看见公主又要掀盖头,马上贴近了她说道:“公主,奴婢不是跟您说过,现在揭盖头不吉利呀。”和浦被拘了这么长时间,早就不耐烦了,只是被喜娘们吓得不敢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开玩笑,这个时候又听见这么一说,心中的不满终于被激起来了。她恨恨地揭开盖头,跺着脚骂道:“你这个贱婢,老是跟我说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有什么用?”
      房玄龄的担心在这个时候变得异常真实,他抬起头来看着和浦的脸,那张脸是他熟识的美丽与娇贵,但是其中却又包含着他从未看见过的狂热,那狂热的火焰将她的脸颊烧得火红,呈现出一种非比寻常的娇媚来。房玄龄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依稀回忆起当年的那个美貌女子,武德年间,庆功宴上的胡旋舞,面具下女子苍白的脸颊上燃烧的灼灼玫瑰,他的手指在冰凉的椅背上慢慢滑过,心中流露出异样的情怀,他回忆起当年的那个女子,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红莲夫人,在玄武门之夜的前夕,手中盛放一朵莲花,上面的露水在她的指尖上幻灭,就像她的笑容一般。和浦公主的身世在深宫之中是个不可揭穿的秘密,但是房玄龄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看着这个女孩子长大,越来越像她的母亲,盛开的荼靡。他是在和浦五岁的时候看见她的,美丽骄蛮的小公主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挑选她的宫女,房玄龄带着一种无奈而又带着点溺爱的神情看着这个女孩子,他很喜欢她,因为她的母亲,他觉得那个女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他尊敬的女人。同一时间,他也看见了公主的贴身宫女桃夭的脸在夕阳的余曦之中幻变出他熟悉的高贵冷清,那是建成的神情,唯一让他害怕的神情。他的拳头在一瞬间见握紧了,他在第一眼就好像已经知道了这个女孩的身份,但是并不敢肯定,他害怕这个结局。
      和浦并没有看她的家翁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什么,她只是自顾自地看向身边,她觉得房遗直就应该在她的身边,因为她一直都在看着身边紧紧跟随着的一双黑底朝靴,那是她的驸马,会紧紧跟随着她走过一生的男人。她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那张低垂着的脸上依稀是那俊朗的眉眼,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端的是大好男儿。和浦这时早就没有在御花园时候的那股蛮横,只敢偷偷地瞄他一眼,马上就低垂下烧得通红的粉脸,心中怦怦乱跳,侧脸看见了喜娘们,才像看见了救星,低声问道:“喂,现在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啊?”喜娘们一愣,忙提醒道:“是的,公主,接下来要向您的家翁行大礼了。”她们虽然说得很响,但是心虚得很,偷眼看着公主脸上的神色,好怕忽然之间她会发怒,搞上一出什么大闹喜堂之类的来。
      但是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和浦竟然没有作出什么反常的举动,她的脸一直低垂着,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跟着喜娘们的指示,轻移莲步,向房玄龄走过去。房玄龄看着公主慢慢地走过来,不知道要不要站起身来,只知道手足无措地呆坐在那里。一众宾客同样也在紧张地看着事态的发展,他们今天来到房家参加这场婚礼,除了给房公贺喜之外,最大的目的就是想看场笑话。事情的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向不好的方面发展,他们惊异地发现和浦公主在喜娘的引导之下,像一个真正知礼的皇室女子一般盈盈下拜,向家翁奉上一盏新妇茶。房玄龄哆哆嗦嗦地接过这盏茶,一饮而尽,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茶杯,他忽然感到不可思议,这个刁蛮任性的公主今天好像是转了性了,或许,她喜欢遗爱。刚刚还在担心着和浦自己揭开盖头会显得太失礼的房玄龄在这时却暗暗庆幸,公主看见了遗爱,公主喜欢遗爱,那么将来家事和睦真是指日可待,想到这里,他一张清癯的老脸上流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大礼行完,和浦被旁边已经被她吓得满身冷汗的喜娘们牵到了喜房之中,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床前等待着她的夫君到来。喜娘们见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大事了,心也放下了一大半,这下子,终于能够回去向皇上交差了。她们匆匆向和浦行了一个礼,就想要马上向桃夭姑娘领了赏钱,溜之大吉。可是她们找来找去,始终没有看见桃夭姑娘的影子,按道理,这个时候,她应该一步不离地跟在公主身边,履行她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贴身宫女应尽的职责,可是她去了哪里呀?一群人闹纷纷地在房府中乱走乱撞,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她们的衣食父母找出来。正忙乱间,忽然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传到了她们的耳中:“你们在找什么,公主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怎么不在公主身边伺候着?”喜娘们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个脸色冷漠,颜如春花的桃夭姑娘。
      办完了喜娘们的事,桃夭呼出了一口气,刚才在幽深的凤銮之上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在这个时候,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和浦现在发现她的新郎并不是房遗直,如果事情穿了帮,和浦在宾客面前大喊大叫,那就真的糟糕了,不光是皇室面目无光,她的计划也就胎死腹中了。桃夭想着,忽然觉得这件事刻不容缓,她的厚锦礼服上渐渐地漾出了汗渍,她一定不能让和浦在这个时候出状况。
      喜幔低垂的新房之中,和浦偷偷地掀开了厚重的盖头,放眼四望。这座装饰一新的喜房之中布置得华而不媚,处处体现出与她的公主身份相匹配的尊贵。可是和浦显然并没有对房家人的用心良苦有什么表示,她觉得这个地方跟她的绛萼宫比,真是算不了什么。但是她还是很喜欢这个房间,这里是她与房遗直将来共度的地方。和浦抚摸着烧得滚烫的粉颊,幻想将来她的美好生活:夫妻和顺,琴箫共鸣,何等的神仙眷侣生活。想到这里,和浦不由得轻笑出声来。这时候,只听见耳边有一个低低的女声说道:“公主,什么事这么高兴呀?”和浦抬头一看,桃夭的脸在她的面前浮现出漂亮的微笑,和浦稍稍愣了一下,自从桃夭来到她的绛萼宫之后,她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露出如此漂亮的微笑,也许,她是为了自己而高兴呢。桃夭虽然在别人面前一直表现出一幅冷漠的样子,其实她对自己还是很好的,两小无猜,就像姐妹一样。合浦想到这里,感激不尽,伸手抓住桃夭的手,笑着说道:“桃夭,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你是不是也为我高兴啊?”桃夭看着和浦那张泛着娇艳红光的脸,心中荡漾着酸楚,她与和浦两个人同为皇室之后,只因为她们的父亲在玄武门之前成王败寇。桃夭的手指缩在衣袖中紧紧握着,她不敢让和浦看出她的紧张,于是慢慢凑近了和浦笑道:“公主,您的好日子,奴婢当然为您高兴了。驸马身为房大人之子,文武全才,风流潇洒,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子。奴婢听说,整个长安城的姑娘们都为驸马爷倾倒呢,公主真是好福气。”她这一番连哄带骗,把和浦哄得笑容满面,眉梢眼角泛出桃花片片,只知道拉着桃夭的手,凑在她的耳边喁喁细语,两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坐在代表着幸福喜气的喜床上像一对真正的闺中密友一样,谈着妙龄少女之间的心事。
      房府的这座新房之中于是处处弥漫着甜蜜的芬芳,惹人心醉。和浦幸福之余,并没有忘记身边的桃夭与自己一样,也已经到了适嫁的年龄。她看着身边女子柔嫩肌肤,青翠眉峰,也是青春年华,却没有自己这样的好福气。和浦贴近桃夭的耳朵,轻轻地说道:“桃夭,我觉得恪哥哥好像很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到他的府中去呢?”桃夭浑身一颤,漆黑双眸盯着和浦的脸,这个看似天真的女孩子,到底知道多少她的秘密?和浦看见桃夭忽然之间变得紧张的脸,调皮地笑道:“怎么了,害羞啊,每次恪哥哥来看我,总是盯着你瞧,这么明显的事难道我都看不出来吗?”桃夭看着和浦得意的脸,心中稍稍放心,她浅笑道:“公主,您不要折煞奴婢了。吴王贵为皇家子弟,奴婢怎么配呀。奴婢愿意永远陪在公主身边伺候公主,这种玩笑请公主以后不要开了。”和浦见她一副认真的样子,知道这个女孩子脾气倔强,她是没有办法劝服她的。徐徐吐了一口气,和浦拍了拍桃夭的脸颊,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桃夭,你真好,愿意一辈子陪在我的身边。这样吧,将来我让遗直纳你为妾好了,这样我们不是还能在一起吗,你说好不好?”桃夭像被黄蜂蜇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合浦红扑扑的脸,心中像是有几十个鼓在敲打着,难道合浦已经知道了什么。她试探性地问道:“公主,您不要开玩笑了,我这种身份怎么能够配得上驸马呢?”和浦呵呵一笑,笑着捏了捏桃夭的脸,得意地说:“桃夭,你可别当真,我是开玩笑,看把你吓的。”桃夭看着和浦清澈的眼睛,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原来和浦什么都不知道,还好,这次老天都帮她。桃夭笑着将和浦拉到了梳妆镜前,轻柔地为她梳理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赞叹地笑道:“公主真是天生丽质,头发又黑又亮,梳起椎髻来一定很好看,驸马爷看到你这副神仙体态一定会为你倾倒的。”和浦得意洋洋地看着镜子里容光焕发的自己,羞涩地笑道:“桃夭,你现在真会说话。不过我也觉得梳椎髻好看,他一定会喜欢。”桃夭淡淡一笑,伸手为和浦整妆,看着和浦安定的样子,她的心中波澜不惊,只要和浦不要在婚宴上吵闹,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经过桃夭的一双巧手,和浦的样子在铜镜中显现出超出常人的美丽,她左转右转,从不同侧面看着自己的样子,自信地说:“桃夭,看样子真的很不错,我想他一定会喜欢。”想到自己心爱的房遗直,和浦的脸上立刻扬起了荣光,她急急地拉着桃夭的手,急切地说道:“桃夭,他怎么还不来,我们出去看看他好不好?”桃夭一听,心中怦怦乱跳,她知道这个和浦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要是她真的想出去,什么人都拦不住她。看着和浦就要往外面冲,桃夭心急如焚,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马上拉住了和浦说道:“公主,你现在不能出去啊。”和浦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几圈,好奇地问道:“什么事情啊?”桃夭故作神秘地说道:“公主,我听家乡的老人家说过,新婚夜,新娘在新郎没有到新房之前要喝些好酒,要是新娘喝醉了就最好,那整个婚姻生活就会像美酒一样醇美。”和浦微笑着看向桃夭认真的脸,感激地说道:“桃夭,还是你最好,什么事情都会为我着想,真是谢谢你。”桃夭被和浦暖呼呼的手拉着,心中好像也漾着一股暖流,但是一瞬间,她的心冷静了下来,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心软。她微笑着拍了拍和浦的手,淡淡地笑道:“公主,这是奴婢的职责,您千万不要这样说,倒让奴婢无地自容了。来,公主,这是陈年的女儿红,您多喝几杯,祝您和驸马两个人生活甜甜美美。”和浦甜蜜地笑着,酒到即干,一会儿工夫,整壶酒就被她喝光了。她的脸上顿时泛满了醉人的红潮,脚步疲软,一歪身就倒在了床上,星眼朦胧,竟睡熟了。
      桃夭看着和浦昏昏睡去,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为她放下了床幔,她看着和浦娇艳的脸颊,心中浮现出了淡淡的负罪感。她与和浦在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和浦对她更是亲如姐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和她分享,永不落空。这次她要做的事情一定会深深伤害和浦的心,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在嘴上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义父与父母,但是内心深处,她略带罪恶感地想,也许这是为了房遗直,他的脸上有她喜欢的宸垣哥哥的神色。桃夭看着和浦的脸在朦胧的烛火下变幻出莫测的光芒,就像宫廷画师壁画上的飞天泥金塑像,诱人遐想。桃夭暗暗地想:也许,和浦会喜欢上房遗爱的,毕竟两兄弟的长相相似。虽然房遗爱显得比较粗鄙,但是还能够算是一个翩翩佳公子。桃夭听说在长安城中也有不少贵族少女们倾慕房遗爱的,只是他的大哥房遗直实在是文武全才,风度翩翩,一出场,就完全盖住了房遗爱的风头。桃夭想到这里,忽然明白了房玄龄的心思。她知道皇上问过房玄龄希望将和浦嫁给哪个公子,当时在殿外侍奉的人都以为房玄龄会选择房遗直,他跟公主两个人才是最般配的一对。可是很令人吃惊,房玄龄选定的是房遗爱,那个与大哥比起来显得粗鄙的纨绔子弟。桃夭当时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非常奇怪,但是这个时候她看着和浦的脸才知道,原来表面上严肃的房玄龄跟其他的老父亲一样,同样为自己最不成器的儿子着急。
      听见外面的吵闹声慢慢地平息了下来,桃夭知道外面的客人们已经快要走光了,而新驸马房遗爱也快要进来了。看着在红纱掩映下显得朦胧的夜色,桃夭的心怦怦直跳,一摸脸,上面都是冷冷的汗水。她将手肘撑在桌上,按了按滚烫的额角,定了定神,在这个时候,她可千万不能松懈下来。眼前一花,有人掀门帘进来,迎面而来一股浓浓的酒味。桃夭被这气味一冲,马上清醒了过来,她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摇摇晃晃,衣饰华贵的年轻男子,新任驸马房遗爱。房遗爱刚才被一群同年龄的年轻贵介公子灌得七昏八素,那群爱玩爱闹的年轻男子还想闹新房,多亏房玄龄一张冷冷的臭脸及时出现,把这群小子给吓走了。房遗爱想到这里,不由得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平时他最怕看见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但是今天他从内心里感谢父亲。房府家规严谨,别的贵族子弟成年之后就会在身边先安放一两个侍婢,房玄龄却从来不许,更别说到什么烟花之地流连了。这次自己大婚,而且新娘子是大唐帝国最华美的魏紫,那些贵族子弟都羡慕死他了。
      婚宴之上,那些贵族子弟嫉妒地看着房遗爱那张憨厚的脸,拼命地灌酒,这么个傻小子,竟然能够娶到那么漂亮的公主,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好福气。他们想,先把这个小子灌醉了,让他今天晚上过不了这个醉人的春宵,也是略解心头之恨了。没想到这个鬼主意竟然没有得逞,房玄龄一张冷冰冰的臭脸出现在那些酒气冲天的纨绔子弟面前时,那些小子吓得一个个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纷纷告辞。房遗爱正在为怎样脱身着急,看见房玄龄这一招真是管用,笑得脸上开出了一朵花,歪歪斜斜地晃悠到了老父亲面前,作了一个揖,马上就向他的新房走过去。房玄龄在身后看着小儿子的身影,转头对着同样一脸无奈的房遗直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大儿子,虽然不像房遗爱那样华服锦裳,只不过素衣飘飘,但是怎么看都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其实遗直才是最佳的驸马人选,房玄龄闷闷地想,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缓缓地说:“遗直,其实长幼有序,这次本来应该是你做驸马的。但是,你也知道你的弟弟不成器,你好歹已经世袭了青金光禄大夫,遗爱他却什么都不是,你明白的,你们两个人都是我的儿子。”房遗直看着父亲那张在略显黑暗的房间里显得皱纹纵横的脸庞,心中泛起一阵阵涟漪,他明白父亲在朝堂大事之上是毫不含糊,但是一回到家,他还是一个为儿子着想的普通父亲。为了自己这个不太成器的弟弟,父亲违背了他不与皇室结亲的心意,真是为难了他。房遗直走上前去,扶住了父亲的肩膀,看向了他依然澄澈的眼睛,笑着说道:“父亲,其实这是应该的,弟弟和我一样,都是父亲的儿子,都有资格与公主结亲,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房玄龄听见他这样说,微笑着点了点头,看起来还是这个大儿子更加懂事一点,他心中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放松地向自己的寝室走回去。房遗直看着父亲蹒跚而去的身影,心中浮出了一点点歉意,其实这次父亲将遗爱选为驸马,他的心中不但没有什么醋意,而且还隐隐约约有着一点点的庆幸。自从上次看见了公主的贴身侍女之后,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一辈子他最想追寻的是什么人。这次忽如其来的驸马招选,让他感到一举两得,他不用娶公主,但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却会常驻自己的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一阵寒风吹过来,喜堂里的灯被吹灭了,一片黑暗之中,房遗直的白色长袍在黑暗中泛出奇异的光辉。他纤长的手指在衣襟上缓缓滑过,明媚的瞳仁里荡漾着喜悦的光彩,这个美丽的女子,就要来到他的身边了,他要永远把她留在这里,留在自己的身边。房遗直伸手抚开飘飘扬扬的绸帘,向外看过去,远处是房遗爱的新房,在那里,他将会和公主共携白首,成就自己的一段美好的姻缘,那么,他的姻缘呢,是否与弟弟一般贴近而幸福?依稀向外看去,很惊讶,他看见了那抹跳脱的鲜黄,在玉树琼花之中缓缓行来,从远处看去,女子的脸上荡漾着美丽的红晕,在浓厚的黑暗之中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房遗直看着她的脸,心中涌起淡淡的喜悦,她很美丽,甚至抵得过她以前所有的美丽。也许在这么快乐的皇家婚宴之上,她也将自己置身其中,或者,她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看见她的主人喜结良缘,也会在心中幻想出她自己的桃花迷梦。房遗直想着,嘴角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他的梦想,也许在未来的不多时间里会变成真实。
      房遗直肆意的目光在黑暗中勾画出一条暧昧的弧线,滚烫地灼向了远处的娇弱女子。桃夭在略显寒冷的房府中行走,她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桃红,眼睛里燃烧着矛盾交织的光。她回头看过去,新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想必他们两个人已经就寝了,心中的大石头慢慢地放了下来,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向了远处。很意外,她在灯火蒙昧的正殿里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房遗直,他的白色礼服在黑暗中突兀出茕茕身影,而他的眼睛,明明白白地,看向了自己。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算遥远,于是两个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的神情,目光纠缠之中,房遗直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一缕微笑,他知道了这个女孩子的心意,她的眼睛里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狂热,被压抑了许久的狂热。房遗直转身走了出去,他不需要再在那么幽静的深夜之中独自酌起一杯冷酒,不安地想象心仪女子的心意了。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桃夭的脸在黑暗中微微发烫,她在这一瞬间也看清楚了房遗直的心意。如此寒冷而黑暗的静夜中,很容易让人想清楚一些事情,桃夭一转身坐在了身边的花坛上,托着腮静静地想着。忽然,她的手指一下子抓紧了身边的一枝桃花,她知道了。和浦未出嫁前,在宫中曾经传出无数流言,很多宫女们都在窃窃私语,说是这次皇上挑选驸马,曾经有疑义,不知道选择哪一个,后来有人主动放弃了,房家的公子才能够入选。宫女们都在暗暗地问着那个傻瓜到底是谁,这么大好的机会都放弃。当时桃夭也在想象着这个人到底是谁,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放弃的这个人就是房遗直,他放弃了这个大好的机会,是为了她。桃夭的脸在手掌中缓缓盛开一朵黑色牡丹,她无声地笑了,合浦,原来她并不需要房遗爱,就能够将和浦的心伤得彻彻底底。她站起身来,缓缓地向自己的下房走过去,夜深人静,虽然并不疲惫,但是明天她要面对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波,她需要独自考量。
      房府中除了桃夭之外,人人都处于一种极度放松的状态,而驸马房遗爱却比别人想象地要紧张。刚才他被老父亲带到了新房门前,他回头偷看父亲的脸,老人的脸上有平时看不见的笑容,他轻轻地推了推儿子的肩膀,亲手挑起了门帘,儿子在今天以前的道路是他陪伴着的,但是今天以后,儿子的身边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与他白头同行。
      房遗爱被父亲推进了房间,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醉眼迷离根本就看不清楚屋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只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芳香,这股味道与平时自己身边的丫环们身上的迥然不同,就好像是云泥之别,凸现着它的主人的贵气。被这股代表着皇家尊严的龙涎香一薰,房遗爱刚刚在父亲的鼓励之下树立起来的信心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在一次告诉自己这个房间里的女子是他的妻子,同时也是他的君。在房家严厉的家规下成长起来的房遗爱将三纲五常背得滚瓜烂熟,虽然他明白夫为妻纲这个千古不变的道理,但是他更加不敢忘记君为臣纲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房遗爱忽然之间有一点害怕,他甚至不敢掀开重重纱幔,去看一看将要与自己共度未来生活的妻子的脸。他第一次明白了他的哥哥在大婚前夕跟他讲过的话,他记得当时房遗直平时冷静温文的脸在明亮的烛火中闪现出从未有过的忙乱。大哥依旧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上面的绣花看起来似曾相识,是蔓延无边的藤萝花纹,应该是当时从西域诸国传过来的葡萄藤纹。这样子的希奇玩意,只有吴王恪才会穿,或者说只有吴王恪才配穿这么雍容华贵的服饰。大哥与吴王恪相交甚密,想来这是吴王送给大哥的。房遗爱看着大哥的衣服,痴痴地想道:大哥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怪不得他每次去宫中,都会有很多漂亮的宫女偷偷地暗送秋波,粉面含娇。房遗爱有的时候跟着大哥进宫,都会暗暗羡慕大哥的绝代荣光。现在的大哥却不像以前那么平静,他的眼睛里洋溢着焦躁不安的情绪,他拉着自己的手,手心里的汗水泛滥成灾,他的声音带着点微微的颤抖:“遗爱,大婚之后一定要好好注意你的妻子,合浦并不是一个好妻子。”房遗爱看着大哥的眼睛,他好像觉得自己忽然之间变得明白事理了,原来大哥真的像府中的佣人们说的一样,他在嫉妒自己。房遗爱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回应着大哥急躁的音线:“遗爱,你一定要相信我,合浦是一个公主,她为君,你为臣,你明不明白?”房遗爱挺着脖子看向大哥的眼睛,说道:“大哥,合浦是我的妻子,她应该听我的话。”房遗直的手一下子滑了下来,他看着弟弟的脸,那张带着点幼稚的脸在烛火下看起来很有点倔强,他蓦然之间明白了,原来弟弟已经长大了,他有他自己想法,虽然这个想法并不成熟。房遗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远了,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弟弟了。
      此时此刻,房遗爱真的要面对自己的妻子,忽然明白了大哥说的话是正确的,合浦是君,而他是臣,现在,他不敢面对作为自己的君的妻子。他的手心里一下子全是汗水,怎么办,他是不是应该进去?犹豫间,他的头猛地撞上了身边的硬木花架,巨响中,一个穿着漂亮鹅黄宫装的丽人冉冉出现在有点昏眩的房遗爱面前。房遗爱摸着剧痛的额头,眼角起初看见了一双玄色底绣银色花纹的宫鞋,那花纹看起来似曾相识,一震,他像起来,这就是大哥衣服上的花纹,这种希奇的物件在普通人的身上可没有机会看到,莫非,这双鞋的主人就是和浦公主?一身冷汗将酒醉的房遗爱惊醒,他翻身跪倒在地,口称千岁。女子的丝绸裙边在他的脸上掠过,一股奇妙的香气在他的脸上缭绕,似梦似幻。房遗爱的脸一下子就变红了,他跪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
      桃夭本来坐在床边看着和浦的睡相发呆,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将她惊醒了,急步走出内房一看,面前站立着一个穿着新郎服饰的男子。朦胧的烛火之下,桃夭差一点就要惊呼出声了,驸马房遗爱的相貌与房遗直十分相似,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同一个人。她正在暗暗纳罕,没想到房遗爱忽然向她跪了下来,一惊之下,桃夭做不出任何反应,她呆呆地看着一堆华美的锦服在自己的脚下盘旋出颓废的灰烬,最上面的一个美丽头颅此时此刻就依依拜倒在她的脚边,房遗爱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灼上了她的脚,透过厚锦宫鞋,还是让她觉得有一股热气从她的脚底升起,直直就漾遍全身,烧尽脸颊上翩翩桃花。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桃夭才惊醒了,看见房遗爱还跪在那里,嘴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马上俯身将他扶了起来,语气却还是那么冷淡:“驸马爷,您是不是喝醉了,怎么向奴婢行如此大礼?”房遗爱迷迷糊糊时,忽然有一只纤细柔软的手将他扶了起来,他醉眼迷离地看着苍白的皮肤下面细细青筋,一时间腾云驾雾,脸上迷迷瞪瞪。桃夭见房遗爱还是没有什么反映,略微高声说道:“驸马爷,请进,公主还在等着你呢。”这下子,房遗爱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个女子并不是公主,听起来应该是宫女之类的。想到刚才自己那副傻样被她尽收眼底,房遗爱的脸上真是五味杂陈,偷眼看向扶着他的女子,青春少艾的房遗爱心中荡漾。
      直到多年以后,房遗爱还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初见桃夭时的场景。昏黄的烛火之下,女子苍白的脸上好像就只一双闪烁大眼,亮晶晶地晃花他的视线。鹅黄宫装服服帖帖地罩在她的身上,玲珑的身段隐约可见,在厚厚的衣料之下生机蓬勃,好像就要汹涌而出。她的手掌扶在房遗爱的肘间,有冷冷的香气透过两层衣服附在他的身上,好像是花被摘了魂,无所依凭。
      一阵风吹过来,房遗爱嘴里的酒气在室内蔓延,桃夭忽然之间觉得有一点晕眩,她的手指微微敲打额角,流露出不经意的妩媚。这种妩媚在她幼弱的少女脸庞上交织出诡异的魅力,让房遗爱心中忽然流露出别样的冲动。他试探性地将手放到了桃夭的手掌上,一股清凉的寒意将他的酒意冲去了一大半,清醒了的房遗爱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女子。他听说过这个女子,宫中有无数的宫女嬷嬷,而桃夭的冷漠在这个寂寞的深宫中根本就是寂寂无闻,但是很奇怪,很多人都在传说着她的事迹。她有着一张与公主相似的美丽面孔,神情冰冷,对人毫不热情,甚至对公主也是一样,作为一个下人来说,她这样十分失礼。奇怪的是,和浦并不看重这点,她依然带着笑脸对着桃夭的冷漠面孔,感情好的就像亲姐妹一般。房遗爱是从常来常往的公子哥儿的嘴里听到这些事的,他们谈论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带着点欲望的光芒,好像要把这个瘦弱娇美的女子生吞活剥一样。房遗爱看着他们的样子,心中也有一点点冲动,他很想亲眼见一见这个传说中与公主好似双生并蒂花的女子。如今,这个女子就活色生香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带着娇羞的神色默默低着头,对他展露一头丰美的黑发。盘龙髻上有一支翠绿翡翠详尽梅花,只露出一小点梅花蕊,细看竟然是细碎的雕花琉璃。房遗爱心中一惊,这种精巧的工艺显然不是宫中制品,看起来,好像是这次西域使者带过来的首饰,听这种首饰只有吴王和合浦公主才有的。房遗爱想,看来传言真的有可信之处,公主和桃夭的感情真得很好,连这么贵重的首饰都能送给她。房遗爱忽然之间有了一点小小的心思:既然她们两个人的关系这么亲密,将来和浦一定不会让桃夭离开她,那么也许,他也有了一点放纵的机会。房遗爱的脸在朦胧烛火之下忽然有了光彩,他侧过脸看着那个玲珑的女子,心中涌动着一场的激动,他在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么美妙的感觉,他一定不会放松。
      桃夭没有抬起头,但是她能够感觉到头顶上房遗爱灼热的眼神,她不知所措地伸展开细长的手指,妄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身体里流露出来的热气,可是,忽然之间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上面的热气将她手掌上的寒气慢慢地蒸出,一瞬间,她的手掌干燥地温暖如春。她知道这只手掌是房遗爱的,有独特的房家男子的清香,很像当年在御花园中初见房遗直时的一缕温情。她低垂着的脸上流露出浅淡的笑容,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房遗爱根本就不会看见,但是她还是愈加垂下颈子,仿佛不胜浓厚黑发的重量。
      房间里的气氛在这个时候变得异常奇特,房遗爱的手指就这样一直虚虚地搭在桃夭瘦瘦的腕子上,若有若无地散发带着酒气的热量。忽然,有人掀开了绣花门帘,脚步踉跄地走了出来,和浦醉意朦胧的脸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面前。
      合浦刚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胡床顶上瑰丽的雕花,她的眼睛在这个时候还是被酒意笼罩着,一片模糊的视线里她只能勉强辨析出这里是她的新房。她转动着略略有点酸痛的颈子,勉力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往外走去。在厚厚的门帘后面,她透过细密的绸缎看见前面有两个模糊的身影重重叠在一起,和浦眯着眼睛看过去,看身形好像是桃夭与她的夫君,和浦当时并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她只是非常高兴,房遗直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忙乱地,她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只是伸手揭开门帘,惊散各怀心事的男女。
      绸缎门帘被掀开的刹那,有一阵急匆匆的风吹起,将两个心思荡漾的人惊出一身冷汗。桃夭看见和浦的脸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向冷静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慌乱的神色,她连忙松开扶着房遗爱的手,匆匆退到了一边,敛手侍立在一边。房遗爱刚刚还沉浸在对于这个美貌宫女温暖的碰触中,和浦突如其来的出现却惊散了他的美梦。他一抬起头,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高贵仕女面带桃花,他的思维一下子中断了,女子的脸和桃夭的脸在一瞬间重合,分也分不清楚。良久,他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个就是他在梦中想念过无数次的新娘合浦,他的公主。房遗爱立刻想到了君臣之仪,他马上收拢了自己翩飞的思绪,跪倒在地,惊慌地说:“臣拜见公主,公主千岁。”和浦早就将那双含羞带笑的眼睛偷偷地瞄向了跪倒在地的房遗爱,男子身上穿着金碧辉煌的新郎服饰,浓烈绛红的衣摆上以金线绣着斑驳的龙凤花纹。虽然男人跪倒在地,看不清楚他平时端凝岳峙的身躯,但是和浦还是能够从他低垂着的脸上隐约看见清秀的五官,依稀就是上次在御花园中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和浦的心脏怦怦直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胸膛,让她喘不过气来,一股红潮与她脸上的酒醉红云相交织,愈加凸显她那张雍容华贵的脸庞上晶光闪烁的眼睛。和浦偷看房遗爱的同时,房遗爱也在偷偷抬起头来,他的眼角顺着和浦重重叠叠的衣摺往上延展,翻山越岭,疲倦交加时眼前豁然开朗,由于和浦醉酒卧床,桃夭早就帮她卸去了脸上所有的脂粉,一张芙蓉出水的清水面上嵌着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一下子就能够胜过所有贵重的脂粉。
      室内点点烛火默默地照耀着三个男女脸上的神情,他们之间孕育着这世间初生的最美妙的感情,爱与恨。桃夭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人,她分明知道这两个人是一个错误,他不是他,而她并不知道。看样子,房遗爱好像真的爱上了合浦,他方才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的晕眩的温暖现在却变得冰冷彻骨。原来,所有正值青春的男人都会犯一个同样的毛病,见一个爱一个,无休无止。桃夭的手指在黑暗中握紧了,她低垂下头,不愿意看房遗爱和合浦之间的情欲涌动。虽然她自己清楚地知道和浦现在眼睛里看着的并不是房遗爱,但是她还是觉得疼痛,有一丝丝沁入心脾的寒冷慢慢腐蚀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觉得现在身处的这个温暖如春的新房好像四处无墙一般。
      现在这个时候,正沉浸在各自美妙想象中的年轻男女再也没有功夫去理会其他人的心情,他们的眼睛里只能够看见对方的倒影。桃夭在两人视线绞缠的空隙中纠缠着自己的手指,她从小就擅长这个美妙的游戏。小的时候,义父每次看见她在屋檐之下的青涩青苔边绞缠着自己的手指,就会在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哀伤。义父告诉她他想起了一个故人,齐王元吉的王妃杨氏,她的叔母。在义父的描述中,她好像渐渐地与这个身为前朝皇族的女子有了莫名的熟悉感。她知道她的一切故事,与齐王元吉的纯真爱恋,现在,身为皇上的宠妃,心中不知是否会想起过往的青涩游戏?桃夭很奇怪在这样一个应该让她感觉到有一点忧伤的时刻为什么会想起杨妃,吴王恪的母亲。也许是她们两个人的血液里同样涌动着皇室的雍容,或者,她们两个人是同样的女子,可以在青春年少时在齐王的手掌中绽放曼妙的舞蹈,也可以在历经沧桑之后安静地栖息在暗潮翻涌的皇城之中,生儿育女,常伴君王身。她时常想象着杨妃在笼罩着黑色纱幔的宫中,与满脸醉颜的君王只隔着一张梨木小几,却好像阻隔着千山万水,没有人能够穿越一个已经远在天涯的女子纤手织出的屏障,这样空洞而暧昧的空间里,杨妃到底有没有回忆起那些年,与齐王元吉的残绿年华。这个问题桃夭已经想了很久,直到今天她才终于明白,杨妃是一个那么聪明的女人,她懂得在三个人的虚无世界里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现在陪在李世民身边的人只有她,只有她。
      事情的发展好像超出了三个人的预料,他们都以为这个夜晚他们三个人就会这样站着,或者跪着,度过别人眼中的春宵。可是,偏偏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搅乱了宁谧的气氛。木门起处,有一个头发凌乱的喜娘跑了进来,她目光散漫,直直地看着面前呆呆的三个人,忽然之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桃夭最先被这个鲁莽的女人惊醒,她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们好像还没有清醒。桃夭蹑手蹑脚得提起了裙角,快步走了出去,在前厅里就拦住了那个喜娘,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像什么样子,公主和驸马还没有就寝呢。”喜娘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她闯了什么祸,连忙低声下气地说道:“桃夭姐姐,你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公主,否则奴婢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没地方搁。”桃夭看着她惊恐莫名的脸,忽然也感到有一点寒意在背脊上丝丝滑过,她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你做什么这样畏畏缩缩,有什么事情你就跟我说清楚,要是有你的道理,我自然不会和公主提起。”那喜娘看着桃夭变得有一点苍白的脸,心里知道她也在害怕,于是更加绘声绘色地说道:“姑娘,我跟您说了,您可千万不能跟公主提起,不然的话大公子就完了。”桃夭听见她提起到房遗直,心中好像有一根丝弦被谁的手指拨动了一下,颤动得牵筋动骨。她愣了一下后才说道:“什么,这关大公子什么事?”那喜娘看了看四周才说道:“刚才我在后院的一座黑房子面看见了一样东西,是一幅画像,上面画的好像是公主,只不过我看上面的题词却是一幅挽联呢,写着什么渺渺香魂,脉脉幽香之类的,落款是大公子的名讳,您说,这不是大逆不道吗?”桃夭的脸色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有什么变化,甚至声音之中也没有任何起伏,她还是以从前别人听熟了的那种冷冷的声音问道:“是吗,那地方在那里?”那喜娘见桃夭没有她预想中的惊愕,倒是有一点灰心,只得絮絮跟她说了那地方,夹七缠八的,说了好半天。桃夭静静地听着她唠叨,虽然啰嗦,说得倒是清楚。见她还要说下去,桃夭不耐烦地皱了皱淡黑的眉峰,止住了她。说道:“行了,你不用说了,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跟其它的人提起,要是泄露了一点风声,公主那里我可保不下你。”桃夭的话虽然不多,但是却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那喜娘连忙低下头去讷讷答应了,回身退去。
      看着那女人矮小的身影在夜幕中消失,桃夭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虽然这些深宫中的女人嘴碎,但是在绛萼宫中过熟了的人都知道,和浦的暴怒能够让她们闭上嘴。她顿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房间,碧纱的窗纸上隐隐凸现出了两个绞缠着的身影,她知道,和浦和房遗爱正在度过他们生命中的最美好的时光,洞房花烛夜,虽然酒醉中的和浦并没有认清楚轻轻吻上她双唇的男人并不是房遗直。桃夭一直等到房间里的烛火灭了,才快步向后院走过去,她的心中好像有滚油在煎熬,房遗直,她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够救他?
      那所房间在后院的一个隐秘角落里,透过花树丛丛,才能够勉强看见一角飞檐。桃夭站在密室的门口,忽然不敢进去,她很怕到了里面,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她很害怕救不了他。房间里的灯火亮了一下,划破了暗淡的黑夜,也将桃夭从苦思中惊醒,她定了定心神,先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看着她,才推门进去。
      房间里有一片昏黄的光晕,桃夭进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仿佛她在吴王宫中看见的那个西域画师笔下的妖乔飞天。想到李恪,桃夭顿了一下,自从那次在绛萼宫后的谈话之后,他们两个人在宫中的见面表现地异常平淡,只不过是应该有的行礼,每次桃夭忍不住抬起头看李恪的脸的时候,她总会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李恪的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那种神采飞扬。也许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将他将来在争夺皇位上必然失败的事实告诉他,在这样不见阳光的深宫之中,住了太多像李恪和浦这样子的金枝玉叶。他们生来就有数不尽的锦衣玉食,根本就不需要像普通的老百姓那样担心明天的三餐在哪里。于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城之中谋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越高越好。现在,李恪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的未来,他知道再怎么努力,自己也不可能拥有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寄托在这场战斗之上的所有的砝码一下子就变得虚无缥缈,他已经完全不会回到从前英姿勃勃,谈笑风生的吴王李恪,那个曾经被父皇以为最像他的儿子。
      但是,失去了雄心壮志的吴王在这阴暗潮湿的深宫之中却表现出了一种默契。他白衣飘飘的天人之姿在宫中的每一个角落里点亮人们的眼睛,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地赞叹着这个英俊的男子,更有一些老宫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以前住在这宫中的另一个神仙一样的男人,李建成。他们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议论着曾经年少之时,在柳树下,湖石边,怀着怎样的心情偷偷地将视线粘在太子建成的描金纸扇上。每当他们这样怀念过去的时候,身后总会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桃夭,她带着莫名的冲动与这些经历过前朝风雨的老人们一起想念父亲,虽然她并没有真正见过父亲的容貌。
      此时此刻,桃夭与以往一样,在怀念李恪的同时静静地与从未谋面的父亲对话,她仰头看着这间幽深的小房间,房梁高不可测,仿佛就一下子擢向了九重天。九重天上有她的父母,躲在白云的后面微笑着看她的面孔。不知道为什么,桃夭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泪水,知道有一两滴渗进她的嘴角,她才发觉,顺手想拿出一块手帕,摸索了半天,却才想起已经掉在了新房里面。正不知如何是好,旁边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手心里一方白色丝帕,上面绣着数点红色桃花。桃夭想也没想,顺手就接过了手帕,眼泪濡湿了上面的绣花,将那本来浅浅的红色融化成杜鹃啼血。桃夭看着那块手帕,猛地一惊,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张含着饱满笑容的脸,房遗直。
      烛光下面看起来,房遗直的脸就像是涂上了浅金粉末,透露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与诱惑。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女子惊诧的表情,忽然伸手过去托起了她的下巴。这个举动不光桃夭没有料到,连房遗直自己好像也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不过他觉得身体里面有一只小手将他牵引着,慢慢将女子小巧的下颚掌握在手中。桃夭开始的时候有一点惶恐,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手上有异于常人的冰凉,而后又是异于常人的火热,两种极度交错的温度在桃夭的脸上轮回,仿佛历尽洪荒。两个人就在这样的黑暗之中默默地相对,房遗直的手在桃夭的下颚上纹丝不动,他感到这个小巧的下颚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吸引着他所有的意志。
      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喜庆气氛的日子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在房府幽深的后院之中两个经历着内心煎熬的年轻男女正在以无上平静的方式度过着他们的夜晚,她们不像和浦和房遗爱,那两个人度过的是他们应该有的美好夜晚,而他们,为着不为人知,只能如此寂寞。
      桃夭曾经以为她走过新房的时候,和浦他们两个人已经成其好事。但是新房中的烛火并非被房遗爱或者合浦熄灭的,他们两个人相对的时候,同样的懵懂,他们并不知道作为一对普通的年轻夫妇,应该经历怎样的生活。他们只是以为像这样默默的相互对视就是内心中最甜蜜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他们从来都没有学会过。别人一直都以为像盛唐年间的皇室女子一定是开放得令人乍舌,其实她们和其他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样,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抱着甜蜜的想象,与莫名其妙的忧伤,她们从来都不知道这种生活应该怎样开始,她们只知道将来的生活是让她们改变成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不知命运的女人。和浦也是一样,她在宫中待嫁的时候,曾经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感到迷茫,当然有老宫女遵照宫中的规矩偷偷地传授过她在新婚的第一夜应该做什么,但是她在当时并没有认真地听老宫女隐讳的说话,她正在想着房遗直的脸,所以,最后,当老宫女红着双颊看着和浦欢快的笑容,感到迷惑不解,但是她没有勇气问合浦:“公主,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这种羞人的事情她说一遍已经很难过了,要是再让她说一遍,真是比登天还要难。和浦并没有想到老宫女会有这种想法,她只是微微笑道:“好了,你说完了吧,那你可以走了。”老宫女这个时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行完了礼飞也似地离开了绛萼宫。
      由于老宫女和合浦两个人的失误,这个美好的新婚之夜,开头竟然是两个少年依依相望,没有人打破这个僵局。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吹熄了房中的烛火,两个人一惊,和浦更是吓得向房遗爱的身后躲过去了。她的手指在房遗爱的衣襟上慢慢地握紧了,她感受到了那幅丝绸的顺滑与纤细,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的温暖让她酒醉的身体更加火热。和浦忽然感到自己的脸上燥热地令她难受,于是嘴里低低吟出曼妙的音符,在房遗爱的耳边缓缓地流动成一片灿烂的光华。房遗爱在烛火熄灭的时候,有着与和浦一样的惶惑,他从小生活在这样严肃的家庭之中,不懂得声色犬马,所以在新婚之夜前,他并不明白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和浦的身体在黑暗中向他靠近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颤抖,然而最后他一点都没犹豫,伸手横抱了合浦,往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走去。和浦蔓延的喜袍在他的身体周围酝酿成一朵喧嚷的云彩,飘带晃晃悠悠,在他的脸上,胸前飘过,上面冰凉的锦绣有如小针般刺激着房遗爱躁动的心灵。他的脸上慢慢地升起了浅浅的红晕,就好像是最烈的酒在他的身体里变成了浓浓的烟,他横卧在和浦的身边,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光滑的肌肤,温柔的触感让房遗爱浑身上下就好像被浸到了一锅沸水中间,仿佛要爆炸。
      当房遗爱干燥的嘴唇最后终于附上了和浦如同鲜花般润泽的双唇,他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男人,在这样美妙的时光缝隙,房遗爱有点惭愧地想到了大哥,这本来应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由于自己的无才,父亲将这个好机会放到了自己的手中,而将大哥遗落在旁。但是这样小小的内疚毕竟敌不过和浦在他颈上缠绕的双手,那双手不属于一个十五岁少女,而是妩媚动人,风月无边。
      在这个星光璀璨的晚上,房府的风月并不只属于房遗爱与合浦,房遗爱的小小惭愧其实并不需要,因为在远离新房的那一间黑漆漆的小房间里,房遗直的身体就好像房遗爱一样火热。那间密室里的烛火一直亮着,可是丝毫也影响不到相对着的两个人隐忍的欲望。房遗直的手一直托在桃夭的下颚之上,没有其他的动作,但是就是这样不进一步的行动却让桃夭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轮回,她的眼前不断地出现虚无的幻象,十年前在扬州城里与义父的美好时光,义父青衫之上绣着的一蓬莲花,红白各半,奇异却美好。时光荏苒,一年之后,有陌生人来到了他们的身边,那个清秀的小男孩在他们平淡的生活中就好像是一道迟来的阳光,让久不见阳光的桃夭感到欣喜,却让不愿意见到阳光的义父心中担忧,于是桃夭登上了北上的船只,最后对扬州的印象就是小女孩手指上的红色痕迹在碧水清波中盛开出一朵诡异的红莲。宫中,与和浦共度的十年,没有任何波澜,只除了李恪,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飘逸男子在风中手执柳条,一回眸,击碎了龙池平静湖水。然后是房遗直,他的脸在龙池中冉冉盖住了李恪的脸,一瞬间光芒万丈,无人能及。
      此时此刻,任凭桃夭的心中颠倒了千百遍她的十五年岁月,都无法让她逃避心中对于房遗直那张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脸染上的邪气笑容所产生的冲动。她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房遗直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他看见了一丝惊讶,继而便是笑容灿烂,染得眉梢眼角一片昏黄的烛光。桃夭伸出手指抚上了房遗直的脸颊,那感觉是不同的,让她绝望的欢愉。没有人想到接下来桃夭会直接用双唇堵住房遗直欲言又止的嘴唇,她看着房遗直惊诧的表情,心中漾起甜蜜的冲动,她从小就生活在义父的身边,为了义父一个勇往直前的目标将自己牢牢地锁在命定的路途之上,现在,她终于要走回自己的路了。
      春风浩荡,在房府的重重深阁之中,两对青年男女带着未知的甜蜜疼痛慢慢地欣赏着自己的美好年华,正当年少,花朵般绽开的身体上面有冷冷的汗,只是一转眼,就被对方的灼热体温蒸腾殆尽。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个时候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手中抚摸的温暖肌肤真正属于谁,是的,在这样漆黑的深夜之中,那最最微弱的烛火根本就起不到任何作用,更何况,正处于癫狂峰顶的人们心中也许并不在意他们是谁,他们爱的是谁,此刻,良宵美景,不容虚度。
      明天呢,他们并不曾想过,明天,在敞亮的天光之下,看了清楚,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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