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浦记》冯颜

9、第 9 章

　　9．夺位

　　建德九年（626年），统一战争将要结束，外部威胁已经解除，争夺皇位的斗争也愈演愈烈。
　　长安城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晚，已经是三月了，皇宫之中还是一片凋敝，树上草叶尽落，虽然有专职的宫女们用彩纸扎成花鸟之形，但是一眼看去的繁华背后隐隐透露着凄凉。
　　宫墙之下缓缓转过两个人，白衫覆地的男子，锦绣貂领，脸上神秘的笑容，旁边的黑衣男子手上短剑凌厉，皇城之中唯一能够带剑的男人，齐王元吉。李元吉的手上短剑缓缓挽出一个剑花，剑光下处落叶枯枝，纷繁入目。他回头笑道：大哥，今晚的事可准备妥当了吗？身边李建成嘴角浮出一点笑容，他的折扇上繁花盛开：当然好了，我们三兄弟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太子府中寒秋小筑，屋侧的那株桂树早已经枝秃叶落，便如人心。今夜的家宴在这里举行，使女们来回穿梭于宽敞的屋中，手上托着丰盛的酒菜，她们的脸上有喜悦的笑容，今夜，皇家三位皇子共聚，龙子凤孙，顶戴辉煌，而且听说了，多日没有出门的秦王殿下也会来，风神俊雅的秦王殿下，今夜也会来。
　　李世民在马车的暖帘之下有一瞬间的迷醉，他的身边站着尉迟敬德，粗黑壮健的将军，眼中只有杀气，没有红粉。李世民轻轻抚摸着自己身上的绛红色厚锦袍，上面的花纹上有白色的彩线，白莲，大哥的莲姬，他的嫂子，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到她，那样仙子般的人物，幽居于阴柔的太子府中不知会不会枯萎？
　　太子府前，李建成与李元吉双双站立，他们的脸上有寒冷的笑意，浓烈地化不开，他们看见街上风驰电掣而来的马车，对望一眼，连忙步下台阶，他们的兄弟来了，那样威武不凡的男子。马车上首先下来的不是李世民，而是尉迟敬德，门神般的男子。李元吉的眼睛里刹那弥漫杀气，他讨厌尉迟敬德，讨厌这武艺非凡，不可一世的男人。他们不是没有比试过，每次都是他胜出，可是他明明白白的知道他是让着他的，他是齐王，而他呢，只是秦王府中的武将，地位悬殊，他怎么能够敌过皇家子弟。于是，他在收起乌金钢刀时脸上没有任何忧虑，他知道，他们的对决早晚会来到。可是今夜，尉迟敬德的到场让他心中担忧，他们的计划，那样一个完好的计划，不应该这样收场。他抬起头看身边的大哥，大哥脸上有笑容灿烂，他从来都不相信有他李建成，大唐太子办不成的事情，他有那么美好的一枚棋子，寒秋小筑中怀胎六月的白莲，将为人母却依然风致绰约的莲姬。在那一天庆功宴上，白莲在萧楝的面前萎顿，他没有挪动半步，他只是想看看萧楝的心，是不是还是深系这个女子身上，他会不会严守君臣本分，会不会，成为自己的死士。很满意，他看见了萧楝背转的脸上平静如水，他没有迈出一步，他笑了，他不光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妾，还得到了一个忠诚的死士，多么值得。可是他的微笑在身边玄金朝服落地时一起湮灭无尘，他看见他的兄弟，秦王李世民端凝身姿如离弦箭般冲出，他的身后，红莲迅速熄灭。李世民的手紧握住白莲的腰肢，片刻不得放松，他爱着她，也许胜过自己的爱。真是可笑，他们兄弟两人什么都要争，皇位与女人，逐个击破。他嘴角微启，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白莲是他的，将来的皇位也注定是他的，这样寂寞的长安城，有一个卓越的对手多好。
　　威武的秦王下车来，面容祥和，微笑，亲热而疏远，他惯了这样。今天的家宴，帖子在十天前发来，破月轩里太子府的清客萧楝淡淡一拜，他看面前的青衫男人，面容中有不可小觑的尊贵，言语知礼，不卑不亢。第一眼，他就取中他，良相之材。案头有一面铜镜，龙钮凤印，水红绫子系挂，里面清清楚楚地，他的莲姬面容骤变，眼睛里的光芒前所未见。他愣愣回头，没有，莲姬的浅淡笑容如常，而男子萧楝始终低垂着头，不动声色，那么完美伪装的，不动声色。李世民手里的请帖上有大哥的亲笔，白衣男子的笔迹柔软有致，墨中有淡淡的香。他笑了一下，这场鸿门宴他去还是不去，去了，九死一生，不去，落下懦弱的假相，以待将来的雷霆一击。但是，不去，不去的话，见不到那个女子，见不到她。李世民的脸上风云变幻，他这样的想念她，他想，不要去了，去了就会变成兄弟间厮杀的牺牲品，可是，他不愿意用这样的悲哀来想象，以求磨灭女子的形象，他那样爱她。莲姬在身后看着李世民的脸，他的脸上焦灼无边，为了她罢，只有白莲姐姐才是他心上的一颗痣，朱砂痣。那么，就让他去，了了他的愿。她想到这里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另外一个女人的脸，隋朝皇后萧玉儿，萧玉儿，亲手将玄霜夫人送予杨广的女人，在宫中她常见到她，模糊前尘里萧玉儿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她不需要，她的血统里有纯正的高贵，她不比那些闲花野草。在隋宫，她高高仰视这个女人，她想要与她一样。所以现在，她也亲手将夫君送到他心爱的女子身边，义无反顾，也许潜意识里，她只是想要这样做，而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懒懒的坐起身，眼睛里有很亮的光，她的手搭在李世民的肩上，玉白的，突兀在黑貂皮裘上，她笑道：世民，去吧，大哥与三弟邀你，难得的机会，好好聚聚也好，况且，我也许久没有见过白莲姐姐了，你就帮我去看看她。萧楝的眼睛慢慢抬起，他觉得始料未及，这个女子，把她的夫君往地狱里推。他的眼睛在半空里与红莲的眼睛相遇，女人的眼睛里有久违的灵光闪现，她向他看过来，嘴角的笑容魅惑，她告诉他，她知道该怎么做。萧楝低下头，他的心里悔恨交加，也许当年，当年，他就不应该告诉这个女子关于什么通天文书，他不该。本来美好的女子，在莲房中也许能找到真心相爱的男人，不富不贵，但是有美好的心，疼她，爱她，照顾她一生。可是他遇上她，只凭着自己的猜想，红莲非莲，红莲非莲，他见到了这个女子，她叫红莲，于是他就以为是她。如果命运，命运中注定的人不是她呢，他看错了呢，他不知道怎么办。李世民回头看他的莲姬，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他的孩儿，莲姬脸上的笑容让他安心，他点头，好，他会去，为了莲姬去看他的姐姐，多么美好的借口。
　　寒秋小筑里三个威武男子围坐，他们谈笑风生，是，他们始终是兄弟，就算将来你死我活，如今，还是温暖的怀抱。酒过半晌，李元吉微微一笑，嘴角的轻佻掩都掩不住：二哥，莲嫂子还好吗？听说二哥你的新婚之夜是在长孙嫂子的房里过的，呵呵，怎么了，莲嫂子的身子没有新鲜了吗？李建成脸色大变，这个驽钝的弟弟，又要坏事了。可是很意外，李世民只是仰头喝了杯酒，脸上纹丝不动：她很好，夫妻之间若即若离，乃是情趣，元吉，你的杨妃不会这套的吗？元吉的眼中有熊熊怒火，他输得那么彻底，看着李世民在对面拈花微笑，他第一次无可奈何的自惭形秽。
　　酒过三巡，兄弟三人只是谈了谈琐碎之事，一点也没有涉及任何关键，可是当事人的心中都明白，他们三个人之间游荡着危险的火花。李建成看着李世民手里的酒杯一杯杯空了，心中有瞬间的诧异，平时这个二弟心细如尘，一步不多走，一杯酒也不多喝，可是，今天，他玉山将颓，桃颜旎。李建成鬓角碎发在酒香中飘摇，他也有一点醉意，于是想起了内间里的那个女子，她怀着他的孩子，可是心里想着旁的男人。他内心煎熬，一点点的虫子咬噬，于是，他的嘴角笑意异常妩媚，他起步离座，手指轻轻挑起内室的白绸帘栊。帘栊起处，李世民朦胧醉眼中看见，看见当年在莲房之中，菡香榭，白莲的闺房，房中谪仙般的女子，缥缈烟幕中，女子的面纱缓缓落下，惊世绝艳，他的魂魄就此逝去。今日，他又见到了，见到了，他的魂魄。李建成看着世民的脸，秦王脸上的庄严威武一朝散，他也是一个痴心的男人，就像翠光湖畔的杨广，颈上缠绵的绫。但是也很好，他的对手，心中偏生的一根刺，爱上的女子是他的莲姬。那么，有他心爱的女子送他上路，未尝不是一件乐事。李建成笑，春光明媚，他说：白莲，今日里我们三兄弟难得聚首，这里没有外人，你出来敬二弟一杯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半空里温婉如常，他的莲姬，素手相映墨玉杯，绽放在世民的眼前，他心中没有任何痛楚与微妒，原来，痛到最后，妒到最后，心中一丝也无，刹那间，他明白了那一天，在花舫之上，白莲与萧楝，那么的若无其事，就是为此，到头来，三人同一，白雪茫茫，真干净。莲姬走出来，她的衣衫干净，腹部微微隆起，可是脸上的绝代风华一时无两，足以完成大事。李世民看着白莲走出来，她的手中有一只墨玉杯，杯中美酒，未及人前，已然飘香，也许，那只是他的幻觉，白莲身上有淡淡的香，沉醉东风。李建成看杯底的隐隐绿光，七日醉，最完美的慢性毒药，七日之后，魂魄四散。李世民醺醺然地接过墨玉杯，他早就忘了，忘了，离府之前，红莲淡淡说道：世民，不要贪杯，小心。身边的随侍们脸上有隐秘的笑容，莲姬与秦王，恩爱夫妻，浓郁至此。可是他们没有看见，两人眼中的缱眷，芯子里却是心计百变，心计百变的长安，长安城中心计百变的人。杯底红莲的脸渐渐湮灭，摇曳的只是面前如花女子，波光荡漾。他饮尽杯中酒，心中有柔情万千，莲姬的酒，荡漾心头。李建成看着自己的二弟，毫无戒备的脸，青葱如少年，少年时，兄弟三人策马奔驰，原野之上，豪气冲天，亲密无间。如果，当初太原，没有起事，父王，没有称帝，他，没有成为太子，那么事情有多好，多好。他看见自己的酒杯里纯净无邪，可是，可是他的兄弟呢，杯底的绿光只有他看不见，杯底的绿光，七日醉，多么美好的名字。本来，他以为自己会用霸王破，更为浓烈的毒，鹤顶红，断肠草，与蚀心粉，一口下肚，肝肠寸断，但是怎么都查不出死因，一般人只以为会是心悸病突发而死。他看着自己密室里的林林总总，林林总总的毒，他的武器，他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瓶子，上面的花纹凹凹突突，在他的皮肤上变幻出奇妙的花纹。后来，后来的后来，他的手指触到了那一个绿色的瓶子，七日醉，最绵软的毒药，喝下去的第一口醇厚幽香，可是却不知道已经有细细碎碎的毒渗入心肺，牵扯着，那未知的命运。第三天，手臂上有微微的绯红，仿佛是最好的水粉，装点出好气象。到了第七天，毒全部攻入心脏，在弥留的最后一刻，他们的脸上有最华美的笑容，悠悠然，告别这个世界，红粉霏霏，桃之夭夭。李建成想，当年杨广的死，完全是因为玄霜的七日醉，本来以为她会直接用在杨广身上，可是，很奇怪，她没有，她把七日醉用在了司马氏这样一个年老的女人身上，想到这里，李建成的手上微微痉挛，那个女人的身体，腐臭，衰老，怎么配使用七日醉，那样美好的毒药。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七日醉，七日醉只配使用在痴情人的身上，杨广，与世民。最美丽的毒要有最美丽的女人来赐予，美丽的女人，他的莲姬。
　　醉霓虹，秦王府中有昏黄的灯光，破月轩，红莲独饮，她看着窗外的月亮，有一瞬间的迷醉，她以为在最初的最初，这里的月亮是莲房的那一轮。萧楝出现在她的面前，很忽然，她的眼睛里有明媚的光芒，抵得过她从前的所有妩媚。她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原来她所有美好都是萧楝给她的，从前的她，只有一张美丽空洞的脸，心中的空洞止也止不住，可是她有了萧楝，那个男人的睿智让她如蝴蝶般破茧而出，成就妖媚人生，最终，她也找到了她的男人，李世民。她的心里有一瞬间的璀璨，世民的脸上有那么坚毅的笑容，让她心安。她笑着，抬头饮下一杯酒，眼角留下一段风光，眼风起处，那么美好，她的年华。忽然，耳边有人说话：红莲，你的男人快要死了，你却还在这里。男人的声音冰冷如初，他的眼睛里有暗绿的光芒，恍如恶狼。他的嘴角微翘，手指上有冰凉的痛。红莲看着他，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世民这一去，就回不了头。可是，她让他走，留不下来的男人，比让他死还要难受，她明白。这一生中，她的男人，杨广，与李世民，爱她的男人让她去死，如今，她也让她爱的男人去死，多么美好，一报还一报。她躺下来，脸上的笑容如月光般流淌，她的美丽，就在今夜绽放。萧楝看她，女子的脸上有鬼魅般的微笑，她不是以前的那个女子了，萧楝想，于是他不再看她，他怕，第一眼便泪如雨下。他转过身去，青衫在风中飘摇如仙，他走远，巨大的梧桐树的影子笼罩他。昨日连理枝，今齐谢芳容。繁华既已逝，幸君与吾同。他的芳华，早就已经没有了，而那个人，在身边，琴歌相合，但是心早就远去，琴声中远去，他的女子，如今的莲姬，芳容惨淡，不是眼前人。他向秦王府的后门走去，从何处来便向何处去，他的心思清明。在最后一刻，他的手指触到了冰凉的把手，最后一刻，他听见红莲说：萧先生，我腹痛如绞，不知道是不是动了胎气？他笑，聪明的女子，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
　　太子府中，秦王的脸上有醉人的红晕，他的眼睛直直看向莲姬，女子的脸上苍白，他的心中有无边的痛，若是让他护着她，该多好。李建成看着他的兄弟，脸上的笑容挡都挡不住，还有最后一杯，最后一杯，便能够让他醉红粉。忽然，房门外急急闯进一个人，秦王府的管家，李保儿，他的脸上涕泪交流：秦王，不得了了，莲姬动了胎气，好像要滑胎了。酒杯在地上粉碎成尘，李世民起身时翠绿液体滑落一地，浸染了白莲的裙角，一滴滴，人间的混浊眼泪。李世民飞快地奔出去，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莲姬，那个红衣女子，他眼中的灼伤。白莲淡淡地走回房去，那里温暖如春，厚锦褥子上狼鬃林立，不知何时起，她爱上野狼的气味，隐隐的血腥。她看着李世民远去，她的最后一次盛开，就这样消失，好，世民的心中还有红莲的存在，他爱红莲，也许他自己并不知晓，他心中对红莲的爱远胜自己。她躺下来，红莲，她的姐妹，她的命运比她好。
　　秦王府中，有平静的香，红莲躺在床上，她的笑容灿烂。刚刚，世民已经将他腹中的毒统统吐了出来，七日醉，只不过一点情人泪，倾在描金便桶里，便是一片模糊，分不清楚，这人间。长孙氏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她看着这个女子，巴掌大的脸上风霜遍布，清爽的肌肤，可是明明白白的，国仇家恨。她同情她，便像同情她自己，两个乱世的女子，陪伴一个君主，一样的悲凉。她的手指抚上莲姬的脸，脸上温暖的笑，两个女子在寒冷的夜里，一笑泯恩仇。
　　第二天，李渊在金銮殿上脸色阴郁，他的儿子重病在床，御医们脸上有若隐若现的焦虑，秦王性命垂危，秦王中毒过深，秦王，秦王。而病的起因，是他的儿子们的家宴，一杯酒，破裂的兄弟情。他转头看她的两个儿子，建成与元吉，脸上掩不住的笑，那么明澈，他那么痛恨自己居然能看见他们的笑容灿烂。他的头颅剧痛，一瞬间，有模糊的星光闪耀，他的面前有那么多人走过来，裴寂，刘文静，与玄霜，他们走过来，笑着看他，他们要他跟他们走，一起去那美好的地方，纯净的西方乐土，伽陵吟唱，优昙盛开。
　　皇上卧病，太子监国，建成与元吉执掌朝权，秦王抱病在府，足不出户。
　　虽说是抱病在府，但是李世民的秦王府中到处荡漾着欢笑。大堂之上，怀胎数月的莲姬在慢慢地饮茶，她的对面，一个艳丽的女子悠悠坐着，脸上高贵的笑。齐王的杨妃，炀帝的小公主，她与隋王朝最后的纽带。杨妃看着面前的女子，当年父王的宠妾，自己的庶母，如今，她们成为妯娌。杨妃想起了夫婿的脸，那张虎虎生威的年轻面庞，他的声音在耳边响震寰宇：夫人，去秦王府中看看莲姬吧，顺便看看，二哥的病怎么样了，他一向对你很好。杨妃的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她是皇家血脉，从小便无忧无虑，然后，国破家亡，成为了齐王的正妃。她还很小，小到不懂得爱情，所以当那个陌生男子揭开她的喜帕，第一眼，她便爱上他，她的夫君，齐王元吉。元吉是个单纯的男人，常常发怒，但是转瞬间便消散，她喜欢他这样，一个任性的孩子。同时，她也喜欢二哥世民，那个眉目英挺的男子，在她的面前笑容灿烂如暖阳，他轻拍她的头，如同对待一个幼妹。所以，当元吉让她去秦王府时，她笑容绽放如夕颜花。
　　看着杨妃的脸，幼弱的小公主，如当年般不食烟火。她转头看自己，脸上有无尽的风霜，不似当年。很好，杨妃还是如当年一般天真无邪，她的对手前所未有的软弱。杨妃叽叽喳喳的说着府中的新鲜事，琐碎到一只小猫的生死与一棵小树的枯荣，红莲看着她闪耀光辉的脸，微微地摆动衣襟，荡起香风阵阵。杨妃马上就感觉到了，她好奇地说：姐姐，你身上的香味好熟悉啊，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红莲闲闲一笑：妹妹，你一定是弄错了，这种香料是世民今日里贡献给圣上的，圣上将它分赐给了两位宠妃，除此之外，就只有我这里有了。妹妹，你是从哪里闻到的？杨妃转动着玲珑大眼，忽然跳起来说道：对了，前几天晚上，元吉从宫中回来之后，身上好像就有这种味道。红莲一笑，年轻的女孩，记忆力就是好，可是，好又怎么样，痛也一样会来。她转脸掩去了脸上的笑容，一回头，脸上忧虑重重。她挥手斥退了所有的侍女，蹒跚身体靠近了杨妃：妹妹，真的是在四弟的身上闻到的吗？杨妃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是啊，姐姐，怎么了？红莲慢慢地移开步子，她的脸上漫溢着忧虑，她的努力掩饰连单纯的杨妃都看得出来，她的目的昭然若揭。她贴近杨妃的脸，闻见女孩脸上的香，清纯而美好，可是没有办法，她不得不伤害她：妹妹，其实有些事我早就想跟你讲了，只是怕你伤心。杨妃的眼睛里云雾缭绕：怎么了，姐姐，你有什么都说给我听嘛，说吧。红莲的脸上一瞬间有很诡异的笑容，她慢慢地说道：妹妹，我听宫里面的人说，四弟和父王的两个宠妃关系暧昧，四弟好像经常进她们的寝宫呢。杨妃年幼的脸上流露出迷离的神色，她不懂得，元吉去父王宠妃宫里有什么不对，她还是那么不经世事的深宫公主，她什么也不懂得。所以，作为姐姐的红莲就应该教教她，于是红莲笑笑：妹妹，你连这个都不明白吗？元吉他和这两个女人关系不简单，他也许爱上了她们。杨妃她不明白什么叫做不简单，可是她的耳中荡漾着红莲妖惑的话语：也许，他爱上了她们，也许，也许。她说得那么不确定，可是明明白白的，她听见那个爱字，她的所有。她不能没有元吉的爱，她的国没了，不能没有家。她的眼睛里有火焰燃烧，一点点灼伤红莲的皮肤，红莲感觉到它的痛楚与焦灼，焚心似火。衣衫当风，杨妃快步走了出去，红莲没有动，她的眼睛里看见的是十年前的隋宫，西苑，十岁的隋朝小公主在花园里扑蝶，她的衣衫美好，脸上有天真的笑。不一会儿，有其他的小公主加入进来，她们都娇纵，于是互不相让，最后，蝴蝶在一个年长的女孩手里凋谢，女孩有锦衣玉食，不在乎这个，她看自己的小妹妹脸上有渴望，因此慷慨的将蝴蝶送给妹妹。小公主的脸上有很美好纯洁的笑容，她接过蝴蝶，脸上天真无邪。其他人走了之后，小公主的脸上冰霜覆盖，她看手里的蝴蝶，艳丽的底色上有斑驳的花纹，好像宫中的锦绣地毡，她笑了一下，撕开了蝴蝶的翅膀，那只垂死的生物轻轻颤动，无力反抗，它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肢体四分，这美好的女孩眼睛里有无比灿烂的笑，她不要别人的施舍，如果不是她亲手得到的，她宁愿毁了它。回廊的深处，年轻的宫妃庆儿看着小公主，她的手里汗水淋漓，这个家族的血液里有那么浓洌的决裂，他们个个美好，但是同样的偏执，热爱华美的灰烬。时光荏苒，十年以后，红莲看着杨妃远去的背影，衣袂飘飘，华美的髻在夕阳下无比凄清，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们皇家的女子，都是别人眼底的天上人。红莲缓缓躺下来，她的腰腹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高高隆起，她的身体失去了从前的窈窕，但是还是那么完美，一个孕育世民骨血的身体，她的梦想。
　　深黑夜里，高祖李渊静静地坐在昏暗的灯光之中，他看着面前跪倒在地的杨妃，论起来，他们之间有不可隔绝的血缘关系，所以他宠爱她，便如同当年隋宫之中，清癯的隋文帝将年幼的李渊抱于膝上，他的脸上笑容倦怠，但是满怀柔情。李渊在多年以后，自己也已经是白发苍苍之时，惶惑中，感念隋文帝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温情，那远离了帝王躯壳的男人，与现在的自己何等相似。他枯瘦手掌轻轻抚摸杨妃的发，柔顺的发，年轻的味道，他问道：你怎么了，孩子？告诉我谁欺负了你，爹帮你报仇。杨妃转动着漆黑大眼，她的心里喜悦满胀，她明白父王疼爱她，必定胜过那两个狐媚女子。她垂下头，慢慢地说出从秦王府中听来的秘闻，她的唇齿交错，却无视头顶帝王的灰败。李渊听见他爱妃的名字，听见他的儿子元吉的名字，他们在氤氲灯火间缠绵，恍如隔世。他看着窗外的明朗夜空，掩不去心底的悲哀蔓延。他的妃，他的儿子，玄霜，世民，徐妃，元吉，刘妃，他们的脸在他面前缠绕，年轻的面孔，鸾凤配，端的无双，掩不住的浮生怅惘。他看见面前的铜镜里映照自己苍老的脸，铜镜苍黄的倒影里，分明的，朱颜绿鬓如流水般逝去，这苍绿的，不盈一握的年华如水。
　　秦王府，破月轩，大病中的李世民轻袍缓带，对面的红莲脸上流淌着淡淡的忧伤，她抚摸隆起的腹部，感受腹中血肉的跳动。她知道杨妃去了皇上那里告状，秦王高傲矜持，从来不对内侍们假以辞色，但是，他的手中也有隐藏的棋子，洒扫的小监，管理书简奏章的侍书太监，以及妃嫔贴身的宫女，都有，样样俱全。他举杯，眼角扫过红莲的脸，没有普通孕妇的颓废与丑态，无比的丰美，都中的魏紫盛开。他知道父王已经知道了他应该知道的事，元吉与那两个年轻美好的女子，譬如当初的玄霜。他仰头看穹顶的广阔，漆黑夜幕上繁星闪烁，他知道元吉与建成的心事，他们与宫中妃嫔关系良好，满以为可以掌握枕边风的趋向，的确，宫中到处都是对这两兄弟的溢美之词，可是他们看不见暗流汹涌。他们在那些妃嫔宫中逗留，仅仅是送上珠宝胭粉，可是宫中寂寞，流言掩都掩不住，两个专宠女子与英俊的皇子，引人遐想。
　　杨妃的绯红衣襟在李渊的眼里浓烈如血，半空中有刺耳的撞击声传过来，他的眼睛渐渐模糊，模糊双眼中，分明的，他的年代过去了，他的儿子们冉冉上场，一般的青春勃发，一般的衣带当风。他点亮殿角的烛台，殿内没有侍女，他不需要她们，可是点亮烛火的刹那他灼伤了手指，原来他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了，真的是老了，老了，无从选择。那么，他应该把这偌大的帝国交给他的哪一个儿子，建成或者是世民，两个英雄，何去何从。他的大儿子，温文尔雅，折扇挥处，兵败如山；二子世民，英勇睿智，钢刀指出，望风披靡。他知道建成与元吉的密谋，他们在太子府的那场家宴，酒中的七日醉，他都知道，因为，因为最初的最初，七日醉在刘文静的皮肤上濡染出红粉霏霏。他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儿子会和自己一样冷血，他会对好友下毒手，没理由，他的儿子不会向同袍拔出利剑。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有很隐约的香味传过来，诱人入睡，李渊缓缓躺下来，他的脸深埋在玄色华锦之下，那里无论何时都温暖如春，于是，他暂时看不见，暂时听不见，他的儿子们，在宫城之外的尔虞我诈。
　　建德九年（626年），统一战争将要结束，外部威胁已经解除，争夺皇位的斗争也越演越烈。这年夏天，突厥犯境，长安都中一片哗然。文武诸臣纷纷猜测这次领兵的将领会是谁，齐王元吉或是秦王世民，两位骁勇的大将，同时也是皇位的激烈争夺者。
　　庄严肃穆的大殿之内，平素里都温文尔雅的大臣此时此刻正在激烈地争执着。他们议论的焦点仅仅是将领的人选。听着座下大臣们的喋喋不休，高高在上的唐皇李渊看着他们的脸，模糊眼中处处都是人们扭曲的脸。他们争论着，也许是为了家国春秋，也许是为了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谁知道呢，这些人，浑浊的人间，与他一样。于是他看着下面的那些人，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容，他不愿意管这些事了，不愿意，他知道无论哪个人中选，突厥的那些胡鲁草莽都不会是对手，而他的儿子们，他门都是对方的好对手。
　　尘埃落定，太子建成推荐齐王元吉统军出征，并且向李渊要求将秦王府的精兵良将调给元吉。在李渊的寝宫之中，李世民的脸上有隐隐的怒火，他并不担忧他没有当成统军将领，相反，他很高兴，元吉的离开与大唐精兵的调离长安城将是他最好的时机，李建成孤军奋战，手中无精兵，而大唐中最精锐的兵士则是他秦王的麾下，多么美好的结局。初夏烈日中的长安城，烈日中太子惨白的面容，烈日中的白莲，他的姬人，他的。午夜梦回，李世民的脑中只有这景，都城的烈日，在兵士们的雪亮刀剑上点点荧光，他的江山，美人。没有想到，竟然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尉迟敬德的离开，他心头的血肉生生撕裂，还有，瀛台十八学士，房玄龄，长孙无忌，他的肢体四分五裂，这些人，是他的所有，江山的支柱。间不容发，间不容发，他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的结局，手足相残，血脉生生割断，一同的苦楚。
　　寒秋小筑里有悠扬的音乐传来，薄薄的珠帘深处，微风卷起，有两人对坐。莲姬的脸上有温文的笑容，她的身上白色凉衣微微扬起，有淡淡的香泄露。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一瞬间，云消雾散。可是，琴声抚不去对面青衫男子的眼中烟云笼罩，烟云笼罩，敌不过皇皇命数。萧楝看着对面的女子，脸上的华光丝毫未减，仿佛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孩，清楚的月牙脸，唇上莲花盛开，他心中的最后一点胭脂泪。接近一年的时间，白莲与萧楝，面对面的煎熬。起初两人以为面前的人会有瞬间的失神，可是临到头，两人的手里温暖如春，毫无凉意。他们看着面前人，鬓上华发生，风霜下的男女，心中已经没有当初的萌动，花舫上的咫尺天涯，到如今，便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相视微笑，琴弦上有流水滑过，心中无碍。萧楝看她，此时的女子，分外的淡定，相形之下，秦王府中的红莲却是眼中妖焰燃烧，他怕看见红莲的脸，他的孽障。琴声顿歇，萧楝微微一惊，对面女子已经站起身来，身形呆滞，怀胎的女子。萧楝伸出手，如今，他不再害怕这迟来的触碰，他们肌肤相接，只是隔世，于今已是了无痕迹。白莲站在窗边，脸色在浓郁夜色之下苍白如鬼魅，她看向天际，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千磊，建成还有几天的命？萧楝的心口有轰轰巨响，他看那个女子的脸上不动分毫，但是，他了然于心，她知道了，她知道那一天终于要到来。他扬起衣袖，袖上有斑驳的尘，前尘。他慢慢说道：纤儿，你应该明白这命运，不可更改，你懂得的。白莲嘴角牵出优美弧线，手上轻轻抚摸高高隆起的腹部，怀胎十月，一朝血肉纷飞。她说：我知道，只是想我的孩子会不会见到父亲，而已。萧楝的脸上一瞬间细纹抽搐，纤儿的孩子，李建成的孩子，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与己无关。半晌，沉默化去，萧楝双手轻握白莲的肩，眼中是那个女子的眼睛，沉默忧郁，于是他的心中有一瞬间的不忍：会，纤儿，孩子一定会看见父亲的。白莲笑笑：好，我也知道会。
　　太子府密室中，有微弱的烛光，烛火之下，李建成的脸微微扭曲，他的手指纤长美好，恍如处子。面前的李元吉脸上却是笑容灿烂，他得到了统军将领的位置，得到了秦王府的精兵良将，而他的大哥，将要得到最完美的一个帝国，万里江山，而作为开国元老的自己，将来为王为侯，富贵荣华，他的美丽未来。李建成的手指拈起一缕散发，他看着那漆黑的发，美好的年华，以及他的未来帝国。半晌，他放开头发，室中暗流激荡起墨云片片，嘴角笑容扬起：元吉，在昆明池好吗？元吉笑了一下：好，昆明池，多么美好的地方。世民哥在那里也算死得其所了。两人相视一笑，好罢，就是这样了，先发制人，夺其兵。
　　六月四日，玄武门，清晨的阳光柔暖而妩媚，褐色城墙之下，影影绰绰，虎踞龙盘，秦王府的精兵。李世民看着他的手掌，手上纹路重重。透过重重纹路，他仿佛看见了后来的后来，英名远播。透明的晨曦之下，李世民抬头看初升的艳阳，淡黄色的稀薄鸡蛋黄在辽远天际上点染出明亮颜色，就好像是宽广大殿上的明黄锦袱，皇座之下，万人之上。苍天落处，遥遥便是昆明池，波光潋滟，万籁俱寂。他看着那里，重重水面之下，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通道，青苔满布，腻腻苍苍，通向辽远的翠光湖，荒废已久的西苑翠光湖，大业八年，宫妃庆儿的葬身之处。
　　六月三日，深夜，破月轩。秦王李世民在黝黑的室内眼光灼灼，他的手中握着锋锐钢刀，破杀，杀尽了战场之上的勇将，刀上有阴暗的黑影，暖血喂出来的破杀刀，刀上凝结的陈年血色，一翻腕，点点乌光掠过，灿烂夺目，尽是英雄气。一侧，他的莲姬浑身殷红，殷红如血，腹部微微鼓起。他看着她，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他那美貌的莲姬腹中有他的孩子，将要出世，未来的帝胄。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帘子起处，粗壮的黑面男人尉迟敬德出现在面前，他的脸上纹丝不动，但是室内的两个精明之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的忧虑。李世民笑容温和，慢慢说道：敬德，怎么了，是布兵方面有什么事吗？尉迟敬德先向两位家主恭敬行礼，然后微微躬身回禀道：秦王，莲夫人，我与长孙大人，秦叔宝他们商量过了，布兵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是，还是有一点不妥。李世民看着面前男子脸上的重重忧色，他的勇将，很少如此。他沉默不语，脑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他那张缜密的布兵图，构思精密，布置得当。在这片宁静之中，忽然听见耳边传来莲姬的声音，他的美丽的莲姬缓缓说道：尉迟将军，玄武门附近容得下那么多人吗？尉迟敬德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这个聪明得如同妖精一般的女人。他抬头看窗外浓郁的夜色，那遥远的前尘回来了，回来了：大业十四年，隋炀帝死，他在破月轩中看见主人的脸上惊喜重重。李世民的脸在明媚月光之下纯净无邪。英伟的李世民转头说道，敬德，你知道吗，这次杨广之死全拜一个女子所赐，莲房的红莲姑娘，真是智勇双全，恐怕你我都有所不及。尉迟敬德的脸上有很浓郁的慌乱，一个女人，抵得过秦王所有的英勇，以及自己，唐王麾下的不败将军，所有的驰骋疆场。他不相信，不相信，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后来，万丈红尘之下，百尺花舫之上，勇冠三军的齐王元吉在高台之上与兰陵王舞者相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尉迟敬德的眼中惊喜连连，他以为他找到了一个好对手。可是事到临头，元吉一刀挑开面罩，面罩之下，女子的脸上花容绰约，恍如隔世，主人的莲姬，红莲姑娘。再到后来，杜伏威的落败，太子府中的酒宴，又是这个女子，单挑大梁。从此之后，秦王臂膀，尉迟敬德将军对这个柔弱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心中，莲夫人与秦王世民一样，成了金石良言。面前女子艳丽的嘴唇喃喃吐出字字刻骨：玄武门，不够，兵士。尉迟敬德脑中浮现出精密的布局图，果然，莲姬估计的没错，玄武门的重重黑影之下，掩不住铠甲银白。李世民嘴角浮出微微笑容，他并不着急，他的莲姬脸上并没有点滴隐忧，他相信她。红莲回过脸去，她不愿意看李世民与尉迟敬德的脸，他们对她寄予那么高的希望，当然，她有办法。她的眼睛顺着厚重的锦绣褥子褶皱曲曲折折，仿佛就是翠光湖底的那一条隐秘通道，杨公宝藏，杨素的根基，隋时，杨素想用这条通道登上隋王皇位，而今天，此时此刻，大唐，秦王李世民想要用它来登上唐王宝座，多么美好的计谋，但注定不相似的未来。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只能如此了，她的命运早就已经写于通天文书之上，那不可逆转的命运，钉住她的七寸。
　　沉默，死般的沉默，浸染屋中每一个人，他们各怀鬼胎，浪潮翻涌的大时代之下，这些细小的私心，明明白白的，翻滚在其中，不见天日。这阵阵沉默之中，人人都知道，谁先受不了这痛楚，谁就先输了前尘。红莲慢慢回头，她决定了，她的死期。在纷繁的夜色之中，尉迟敬德与李世民满怀惊喜地倾听着女子低沉的声音，那样隐秘的地方，谁也找不到谁，谁也看不见谁。那么，就是说，他的计谋无人得知，史上光辉的帝王，身上没有纤毫污点，多好，他的荣耀。可是，转回头去，眼前凸现的是红莲的脸，那么明朗清晰，窥透世间红尘，以及他的生命，她掌握着他的所有，血脉里有通透的细碎生命。李世民的眼睛里转眼间有阴狠的光芒闪现，面前的女子在后来的后来，血肉横飞。红莲没有看向她的君王，她已经感觉到了杀气蔓延，她没有丝毫犹疑，命中注定，谁也逃不过。只是在手掌滑过高耸腹部的刹那，心中战战，她与世民的孩子，不知是否能够得蒙垂怜。
　　清晨模糊的光曦渐渐滑过了将士们的脸，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不知待得几时。李世民的手中短刀微微发颤，滑腻的汗水在刀刃的蜿蜒花纹上流出潺潺小溪，他紧张，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尉迟敬德在一边看着他的主人，钢铁侧脸上有汗水下落，他也在怕，秦王，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秦王，手足相残之中，竟然心旌动摇，血脉中突突作响，相同的血液不久将飞溅当场，引诱秦王口中隐忍的腥咸。的，的，的，清脆的马蹄声在稀薄的晨曦之中敲打每个人的耳鼓，一点点震动他们的神经，突突作响。玄武门下，每个人都在凝神细看，睁大的眼睛里，慢慢地，有一队兵士朝玄武门走来，他们的身影一点点变大，逐渐完整。李世民抬起眼睛看了一下整装待发的尉迟敬德，他们之间的默契只要一个眼神便明了，尉迟敬德重重点了一下头，手掌举起，掩住头顶仅余的光线。
　　在二百名士兵的簇拥之下，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心情明快，他们的昆明池之约近在咫尺，再过几天，昆明池边，你死我活，胜者为王，偌大的帝国，转眼就在手中盛开。昨天晚上，父王派遣宫侍告知，要接见他们，两人心中疑惑，却不虞有他。他们的脸上笑容洋溢，却看不见在遥远的湖边寝宫，大殿之中，衰老的李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他今天召见他的儿子们，为了解开他的疑惑，儿子与妃嫔的纠缠，总要有个了结。他在漆黑夜里，辗转反侧，不知进退，蕞后，雷雨交加的漫漫长夜，他的眼睛里光芒重现，最后一次，他要得个明白，不要，不要再像当年，世民淡淡道出玄霜的死讯，自己的脸上笑容融融，有如冰封。他遣开所有的内侍，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儿子们，他最后的心痛。
　　淡烟疾风，浩浩荡荡，风尘顿起，李建成与李元吉转过身子，用衣袖掩住滚滚黄沙。风定云住，两人回过头来，眼前鬼使神差，一队玄衣兵士齐齐站立，正中，秦王世民，尉迟敬德众中之众，端凝岳峙。三人对视，无话可说，于是只一挥手，两边兵士战阵汹涌，各逞余勇。只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的性命在此时此刻，微不足道，层层叠叠的尸体，在宽广的玄武门前，只是辽远地平线上的微尘。秦王麾下兵士骁勇善战，但是毕竟寡不敌众，转眼间，玄衣身影越来越少。李建成与李元吉促变之下，心中惊慌，可是看着秦王府中的兵将越来越少，也慢慢安下心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兄弟，脸上丝毫不动。元吉仰天大笑，手中硬弓指向英武的二哥：二哥，你也看见了，今日校场之中，是谁家天下？你放弃了吧，大哥宽柔待人，将来必定不会亏待你，做个侯还是绰绰有余的，哈哈哈哈。李世民皱眉看着狂傲的四弟，从小到大，他对这个四弟不苟言笑，但是内心之中视之如珍宝。这个弟弟表面盛气凌人，内心之中却是天真烂漫，浑如孩童，这正是李世民所最为珍惜的，如今，他要亲手杀了他的希望，于心不忍。尉迟敬德在一边看着主人的手软弱地下垂，心中明了。作为忠心不二的臣子，他知道应该怎么做。手中铁戢微微发热，尉迟敬德虎吼一声，座下乌骓风驰电掣，手中铁戟直指要害。李世民看着尉迟敬德直冲出阵，心中了无牵挂，一回头，对上了大哥建成的脸，那张脱尘绝俗的脸，缤纷战火之中，飘飘欲仙。他心中恨意燃烧，这样的男人，柔弱犹如处子，却拥有着帝国的继承权与世上最完美的女子，多么的不公平。他的命中注定能够得到这些东西，但是同样的，命中注定，他最终将失去它们，而最后的得主就是秦王世民。想到这里，李世民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短刀，他知道，只要刀刃一下，鲜血耀目生辉，太子建成转眼间便是玄武门流云眄悌，流水帘幕上苍茫的底色。灼灼其华的，撕裂了任何一匹锦缎的艳色属于帝国明媚如朝阳的帝子，秦王世民。同样的，对面飘逸如仙的太子建成也在兵荒马乱之中看着他的弟弟，世民脸上浓郁的恨意。他白色大袖中静静滑下了那柄描金折扇，战乱之中，依然扇不离身，衣下同样悬着一柄镶宝利剑，可是他从来不想用，即使是在生死边缘，他也不屑，这种污浊的武器，无谓弄脏他洁净如水的手指。他的手指，只适合在琴弦上滑动，或者在他的莲姬，光滑肌肤上跌宕起伏。他不怕这命运，太子建成，天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即使是这玄武门中，兵戎相见。他细长凤目看向无边修罗场，那里秦王的属下消失殆尽。
　　天边晨色逐渐浓郁，明亮而略带迷蒙的阳光照着尸横遍野，秦王麾下只得两人，世民与敬德。他们回头看向多年相伴的弟兄，如今血肉桃花。李建成看着这结局，显而易见的结局，抬眼看对面的李世民，英雄末路，他最后的一个完美对手，如今也不会在了。李元吉嘴角笑容轻佻，手中铁刀横出：二哥，你认命吧，你看看，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处。他仰天大笑，浓髯颤动，得意非凡。李世民与尉迟敬德看着对面的人，脸上得意的笑蔓延无边，他们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吗？
　　阳光逐渐照耀整个玄武门，门上黑铁把手冰凉彻骨，在阳光之下幻化出缤纷色彩，耀人眼目。远处忽然传来汹涌的冲杀声，四人同时向前看去，只见阳光之下，一群贴身玄衣的兵士手中刀剑耀眼，直向这边冲来。李建成眯着眼睛看着人群涌来，第一眼，他已经认出了这群人，秦王府中的死士，浑身水淋淋地蜂拥而上，仿佛是一个个水族修罗，血冲红了眼。他以为的最终命运，原来只是个开始。李建成仰头看天，阳光射花他的眼睛，可是清清楚楚，他看见预知的命运，那高悬在顶，残忍而慈悲的命运。李元吉看着秦王府的死士，手中的钢刀上还有新鲜的血液滴下来，他闻到淋漓的咸腥味道，心中恶意喷发，举起钢刀，猛地向外冲去，他，齐王元吉，只配死在战场上。看着元吉座下青鬃马飞驰，尉迟敬德心中肃然起敬，英雄，应该有英雄的死法，他成全了他罢。另一侧，李世民缓缓摘下了硬弓，拉弓搭箭，定定指向李建成的脸，他的眼睛看着大哥的脸，此时此刻，依然超尘脱俗，那令人嫉妒的美好。心中渐渐浮现出白莲的脸，十月怀胎，即将生产，建成的骨血。想到这里，李世民再也忍不住，强弓挽起，应弦而发，箭在弦上。风静静掠过，李建成看着那支箭向自己的心口飞来，他没有动，他听说迅速的杀戮不会疼痛，他等着，等着这命运。
　　太子府中隐隐流露着喜庆的意味，他们的主人将要有莫大的荣光，荣登大宝。寒秋小筑之中，莲姬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脸上平静如常，可是腹中翻滚的疼痛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她的丈夫在玄武门，而腹中的孩子将要出世，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她的身边有无数的侍女环绕，她们的眼睛里定定的都是莲姬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将会有一个皇裔的降生，如果是个皇子，那么受尽太子宠爱的莲姬将会更上一重楼，也许，未来的未来，莲姬就会是众人之上的天子宠妃，很有可能，会是皇后。所以，她们现在齐齐拥在这里，等待着小皇子的降生，等待着她们以后的好运气。遥远的窗帘之后，萧楝站在那里，他抬头看遥远的天际，那里，遥远的玄武门，莲姬的丈夫将要毙命，手足相残，而这里，莲姬的孩子将要出世，一出世，便没有了父亲与未来。太子一死，秦王必定大肆绞杀太子府的人，包括刚出世的孩子。萧楝的手指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他看着莲姬的脸，那样的平静，预知未来，原来，这个女人清清楚楚地知道这迟迟不肯降临的厄运。心念一动，萧楝青衫飘摇，急急地奔了出去，他要帮莲姬留下这孩子的命。
　　玄武门，风平浪静，地上尸横遍野，李世民看着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他的胸口插着一支箭，箭上是秦王府的标记。男人的脸上一片祥和，嘴角有微妙的笑容。李世民的弓箭颓然落地，在地上铛然做声，他的耳边回响着建成临死前的淡淡声音：世民，你永远都得不到她。李世民的拳头握紧，青筋暴起，他说了什么，他说他得不到她，得不到她。怎么可能，不久，他就会去灭了太子府满门，单单留下她，她会是他的妃，千般宠爱在一身。
　　当李世民的箭直直钉在建成的胸口时，血花盛开，便如同莲姬身下汩汩流淌的鲜血，床单上晕染出朵朵诡异的花纹，天空里有悠扬的婴孩的哭声，飘飘摇摇，恍如隔世。身边的侍女们早就纷纷散去，莲夫人真是没有福气，专房之宠，却只诞下了一个女儿。莲姬的手抚上胸口，那里撕裂般的疼痛，一箭穿心，她身受之苦与他同一。腹部有空荡荡的感觉，那里什么也没有了，连同她生活下去的勇气。血花在洁白的床单上越陷越深，快了，快要流尽了，而她，也一样，快要死去。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七日醉，她已经服用了七日醉，生死就在这两日。她的脸上浮现出红粉霏霏，美艳不可方物。天旋地转，神智模糊，周身的空气仿佛在一丝丝地抽离出去，于是往事历历在目：她的公主府，绿绮琴，萧千磊，醉仙楼头的眉眼纠缠。她的嘴角浮现出优美的笑意，一点点浓郁芬芳，绽放她一生的美丽。婴孩的哭声在她的四周游离，但是她听不见了，远处有迦陵鸟的喁喁低语，那么美好，让她沉沦。
　　秦王府，万籁俱寂，红莲躺在床榻之上，有浓郁的香味传过来，她快要临盆，空中有音乐传过来，香味弥漫，旁边的人都说红莲夫人腹中的一定是一位尊贵的皇子，福寿绵长，也许会是吉兆。可是红莲不这么想，她感觉到身体里的翻滚痛楚，可是却是那么虚幻，一点点力气渐渐抽离出去，灵魂飞空，她选择的是霸王破，建成府中最后的一种毒，浓烈入骨。她知道，现在所有的声音都是为她送行，可是，传说中的音乐扬起时，音乐笼罩下的应该是温情善良，好人家的女子，而不会是她，一个心肠狠毒的女人，在最后的弥留，还要利用自己的亲生孩子，来让她最爱的男人后悔终生。红莲笑了一下，用力，有温暖的汁液流了出来，半空中传来婴孩的哭声，很鲜嫩，芳香肆意，接生妈妈有一点遗憾，莲夫人，是个小姐，不过没关系，您和秦王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将来准会有个小少爷。红莲苍白的脸上有灿烂的笑容，好，是个女儿，她最后还是得了天助。莲衣在旁边看着红莲的笑容，她喜欢她的主人，会为她做一切事。刚才，红莲夫人将她刚满月的孩子交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孩子蜷曲的手指在她的脸上划出温暖的线条，一瞬间，她不舍。她从来不爱这个孩子，那是她肮脏的印记。秦王大婚后，她如愿以偿，嫁给了护院徐长天，丈夫对她很好，新婚之夜，看见洁白如雪的床单时男人有一点惊惶，然后，便是温暖如春的笑容，莲衣心中大石落地，终于流下泪来，她转头抱住丈夫的腰，笑容绽放，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幸福，莲夫人给的幸福。于是莲衣根本就看不见徐长天眼中的迷惘，这个男人，从小生长在秦王府中，孤僻，没有人教他男女间的隐秘，他以为，这理所当然。他们婚后的生活很美好，有了孩子，更加纯粹的夫妇和顺。但是莲衣不同，她不喜欢这个孩子，孩子的眼睛与秦王一般精光流露，让她害怕。她毫无怨言的将孩子交给夫人，回去对上徐长天的脸，她从未有过的轻松，孩子交给了莲夫人，待到特别训练后，留在秦王府大用。徐长天眼睛里有一点点泪光，但是他明白，家生奴的命运不可改变，他自己就是个家生奴。
　　体内的毒进入了心脏，红莲感觉得到，她挥手遣走了身边的侍女们，伸手抱过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的脸上有很漂亮的笑容，像她，也像白莲姐姐，只是额上少了一朵红莲，原来有时候人如其名这句话是错误的，她的额上没有红莲，孩子自然也没有，但是有什么关系，她有万年红，萧楝的馈赠。刚才萧楝苍白着脸跑过来，向她要一个婴孩，她没有问为什么，这个男人有他的理由，就像他送她这万年红，当时看来没有理由，而现在，刻骨铭心。她伸手在枕下拿出了小盒子，里面鲜艳的颜色耀花了她的眼，但是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清清楚楚地在孩子细嫩的肌肤上画出精致的莲萼，脂浓粉艳，很真实。半晌，她伸出手指抚上女婴的额头，手指上的汗水漫过花纹，却是丝毫无损，仿佛天生。好了，好了，她的计划终于完成了，所以，该走了。头脑渐渐阴霾的刹那，她看见半空中有青衫男子的脸，眉目俊朗，但是看不清楚，看不清楚，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杨广，萧楝，李世民，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分不分得清楚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爱情，甜美而酸楚的滋味，混沌不清，她最爱的男人是谁，到了最后关头，她居然不知道。呵呵，很多人都说在弥留的时候，人是最为清醒的，能明白以前不明白的很多事，可是临到头来，她竟然如此懵懂，不过没有关系，她快要死了，人生很多东西都是没有答案可寻的，没有。她笑了一下，头静静地倒向了一侧，眼角没有泪，濡湿枕巾。
　　浩劫之后的太子府中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尉迟敬德看着尸横遍野，掌中的刀上有斑斑驳驳的缺口，血肉蔓延。他看着寒秋小筑，秦王要的女子还在里面，白衣如雪，在梁上飘摇如仙。她的孩子，刚刚出生的孩子在他乌黑的钢刀之下绽放的时候，梁上的女子脸上有诡异的笑容，或许，他看错了，一定是，死人怎么会笑，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军，不相信这么玄妙的东西。尉迟敬德转身走了出去，怎么办，秦王的女子不在了，他怎么办？
　　昆明池的画舫上，李渊听他的儿子娓娓道来，弑兄杀弟，在秦王李世民的口中仿佛只是一句最为平淡的话语，没有任何桎梏，流畅一如窗外湖水。李渊没有其他表情，他的手指在冰凉的高椅扶手上纹丝不动，时间凝固，他知道这结局终于到来，而最后，胜者是他的二子世民，他的继位者英明神武，在最身心煎熬的时刻，依然保持着冷静的脸。也好，这样的天生王者适合管理最完美的帝国。于是李渊的脸上有漂亮的笑容，丝毫也不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仿佛就是三十年前，铁甲将军挥鞭直指千军万马：好，世民，父皇现在立你为太子。李世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父亲，那么轻易地就饶恕了他，并且立他为太子，前尘往事，大哥建成身上太子服饰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如今，那套服饰之下的人是他自己了，终于是他自己了。他跪倒在地，真心诚意地叩谢父皇的赏赐，转身出门的刹那，他的玄色长袖遮蔽了殿门，阳光普照，李渊看不见，以为殿外变了苍天，就像那一年，在太原。
　　满载而归的秦王，或者说是太子，一掌打碎了大堂上的一张桌子，尉迟敬德低下头，太子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点怒火，可是漫溢的悲凉让他害怕，男人的脸在浓重的暮色下风霜飘摇，细看，原来眼角额上也有了细小的纹路，俊朗不凡的秦王，待到今时今日，便也是，尘满面，鬓如霜，太子世民。李世民看着曲曲折折的路，再往前走，就会是原太子府，建成的府第，那里，雕梁画栋，女子的白衣缠绕如丝，最有生命的织物偏偏喜欢冰凉的□□，寒香缭绕。心中空空荡荡，他已经是太子了，为什么还会如此，还会如此？莲衣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走到了太子面前，她已经不再恨这个男人，莲夫人的死让她变得沉静，她递过手里的孩子，忽然，眼睛里看见婴孩额上的花纹，艳丽夺目，刚才好像没有，如今怎么？心念一动，她记起收拾莲夫人床铺时枕下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有残余的红色脂膏，当时惘然，现在，悚然心惊，她隐隐明白了莲夫人临死时嘴角的诡异笑容，她明白了。李世民听见婴孩的哭声，才记起，死去的不止大哥的莲姬，还有自己的莲姬，刚刚诞下自己孩子的莲姬，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失态是为了哪一个？婴孩小小细致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眉目秀丽，像那两个女子，再往上看，额上的莲萼一瞬间灼伤他的眼睛，鲜红的莲萼，恍如隔世。他从莲衣手里接过他的孩子，没有看旁边的小女子莲衣脸上的笑容，莲衣看见李世民眼中的震惊，便明白这一辈子，男人会永远痛苦，痛苦一生。她垂下头，看见脚边有一双精致的宫鞋缓缓地移来，新太子妃长孙氏，她的脸上不惊不喜，只是走过来，接过了李世民手中的婴孩，眼睛对上了男人的昏眊双眼：世民，把她交给我吧，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儿，嫡妃的掌上明珠。婴孩小小的脸在她的手掌中温暖而纯净，一眨眼，嘴角漾出甜美笑容，惹得长孙氏也有瞬间笑颜，可是刚一回头，脸上又是冰霜笼罩：你们都听着，从今天起，莲夫人的小姐就是我的嫡亲孩子，你们都记住。以后，要是谁在小姐面前提起一言半语，那么，就自己割了舌头。她凛冽的目光缓缓扫遍府中的每一个人，如同一把利剑，刺穿人的心脏。回头，她道：莲衣，从前莲夫人与你最亲，现在，她的孩子就由你来照顾吧。
　　秦王府外，繁华的大街上，青衫男子萧楝手中抱着一个婴孩，额上鲜红的萼。他站在府门前，府门大关，上面有平静的白布，与建成府的那一片胭脂红相映成辉，红莲也已经死了，他知道。那个女子，也死去了，白莲，也死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手中是孱弱的骨肉。回头四顾，他看着纷纷扰扰的人群汹涌，不知何去何从。蓦然，耳边悠悠传来莲姨的声音：好，我会去，我知道，以后，你也会去。青衫飘摇，萧楝南去，翩飞衣角隐秘莲花。
　　建德九年（626年），六月四日，李世民在玄武门当值的常何将军的帮助下，亲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秦王府精英在玄武门设下伏兵。清晨，建成、元吉入朝，行至临湖殿发现异常，正想转回，李世民忽然袭击，亲手射死建成，元吉亦被尉迟敬德射杀。俄而，东宫及齐王府部将冯立、薛万彻等率精兵2000人驰攻玄武门，皆被镇压。事变之后，李渊被迫立世民为太子。八月，传位世民，是为唐太宗。此年，改元贞观。

　　9．夺位

　　建德九年（626年），统一战争将要结束，外部威胁已经解除，争夺皇位的斗争也愈演愈烈。
　　长安城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晚，已经是三月了，皇宫之中还是一片凋敝，树上草叶尽落，虽然有专职的宫女们用彩纸扎成花鸟之形，但是一眼看去的繁华背后隐隐透露着凄凉。
　　宫墙之下缓缓转过两个人，白衫覆地的男子，锦绣貂领，脸上神秘的笑容，旁边的黑衣男子手上短剑凌厉，皇城之中唯一能够带剑的男人，齐王元吉。李元吉的手上短剑缓缓挽出一个剑花，剑光下处落叶枯枝，纷繁入目。他回头笑道：大哥，今晚的事可准备妥当了吗？身边李建成嘴角浮出一点笑容，他的折扇上繁花盛开：当然好了，我们三兄弟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太子府中寒秋小筑，屋侧的那株桂树早已经枝秃叶落，便如人心。今夜的家宴在这里举行，使女们来回穿梭于宽敞的屋中，手上托着丰盛的酒菜，她们的脸上有喜悦的笑容，今夜，皇家三位皇子共聚，龙子凤孙，顶戴辉煌，而且听说了，多日没有出门的秦王殿下也会来，风神俊雅的秦王殿下，今夜也会来。
　　李世民在马车的暖帘之下有一瞬间的迷醉，他的身边站着尉迟敬德，粗黑壮健的将军，眼中只有杀气，没有红粉。李世民轻轻抚摸着自己身上的绛红色厚锦袍，上面的花纹上有白色的彩线，白莲，大哥的莲姬，他的嫂子，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到她，那样仙子般的人物，幽居于阴柔的太子府中不知会不会枯萎？
　　太子府前，李建成与李元吉双双站立，他们的脸上有寒冷的笑意，浓烈地化不开，他们看见街上风驰电掣而来的马车，对望一眼，连忙步下台阶，他们的兄弟来了，那样威武不凡的男子。马车上首先下来的不是李世民，而是尉迟敬德，门神般的男子。李元吉的眼睛里刹那弥漫杀气，他讨厌尉迟敬德，讨厌这武艺非凡，不可一世的男人。他们不是没有比试过，每次都是他胜出，可是他明明白白的知道他是让着他的，他是齐王，而他呢，只是秦王府中的武将，地位悬殊，他怎么能够敌过皇家子弟。于是，他在收起乌金钢刀时脸上没有任何忧虑，他知道，他们的对决早晚会来到。可是今夜，尉迟敬德的到场让他心中担忧，他们的计划，那样一个完好的计划，不应该这样收场。他抬起头看身边的大哥，大哥脸上有笑容灿烂，他从来都不相信有他李建成，大唐太子办不成的事情，他有那么美好的一枚棋子，寒秋小筑中怀胎六月的白莲，将为人母却依然风致绰约的莲姬。在那一天庆功宴上，白莲在萧楝的面前萎顿，他没有挪动半步，他只是想看看萧楝的心，是不是还是深系这个女子身上，他会不会严守君臣本分，会不会，成为自己的死士。很满意，他看见了萧楝背转的脸上平静如水，他没有迈出一步，他笑了，他不光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妾，还得到了一个忠诚的死士，多么值得。可是他的微笑在身边玄金朝服落地时一起湮灭无尘，他看见他的兄弟，秦王李世民端凝身姿如离弦箭般冲出，他的身后，红莲迅速熄灭。李世民的手紧握住白莲的腰肢，片刻不得放松，他爱着她，也许胜过自己的爱。真是可笑，他们兄弟两人什么都要争，皇位与女人，逐个击破。他嘴角微启，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白莲是他的，将来的皇位也注定是他的，这样寂寞的长安城，有一个卓越的对手多好。
　　威武的秦王下车来，面容祥和，微笑，亲热而疏远，他惯了这样。今天的家宴，帖子在十天前发来，破月轩里太子府的清客萧楝淡淡一拜，他看面前的青衫男人，面容中有不可小觑的尊贵，言语知礼，不卑不亢。第一眼，他就取中他，良相之材。案头有一面铜镜，龙钮凤印，水红绫子系挂，里面清清楚楚地，他的莲姬面容骤变，眼睛里的光芒前所未见。他愣愣回头，没有，莲姬的浅淡笑容如常，而男子萧楝始终低垂着头，不动声色，那么完美伪装的，不动声色。李世民手里的请帖上有大哥的亲笔，白衣男子的笔迹柔软有致，墨中有淡淡的香。他笑了一下，这场鸿门宴他去还是不去，去了，九死一生，不去，落下懦弱的假相，以待将来的雷霆一击。但是，不去，不去的话，见不到那个女子，见不到她。李世民的脸上风云变幻，他这样的想念她，他想，不要去了，去了就会变成兄弟间厮杀的牺牲品，可是，他不愿意用这样的悲哀来想象，以求磨灭女子的形象，他那样爱她。莲姬在身后看着李世民的脸，他的脸上焦灼无边，为了她罢，只有白莲姐姐才是他心上的一颗痣，朱砂痣。那么，就让他去，了了他的愿。她想到这里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另外一个女人的脸，隋朝皇后萧玉儿，萧玉儿，亲手将玄霜夫人送予杨广的女人，在宫中她常见到她，模糊前尘里萧玉儿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她不需要，她的血统里有纯正的高贵，她不比那些闲花野草。在隋宫，她高高仰视这个女人，她想要与她一样。所以现在，她也亲手将夫君送到他心爱的女子身边，义无反顾，也许潜意识里，她只是想要这样做，而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懒懒的坐起身，眼睛里有很亮的光，她的手搭在李世民的肩上，玉白的，突兀在黑貂皮裘上，她笑道：世民，去吧，大哥与三弟邀你，难得的机会，好好聚聚也好，况且，我也许久没有见过白莲姐姐了，你就帮我去看看她。萧楝的眼睛慢慢抬起，他觉得始料未及，这个女子，把她的夫君往地狱里推。他的眼睛在半空里与红莲的眼睛相遇，女人的眼睛里有久违的灵光闪现，她向他看过来，嘴角的笑容魅惑，她告诉他，她知道该怎么做。萧楝低下头，他的心里悔恨交加，也许当年，当年，他就不应该告诉这个女子关于什么通天文书，他不该。本来美好的女子，在莲房中也许能找到真心相爱的男人，不富不贵，但是有美好的心，疼她，爱她，照顾她一生。可是他遇上她，只凭着自己的猜想，红莲非莲，红莲非莲，他见到了这个女子，她叫红莲，于是他就以为是她。如果命运，命运中注定的人不是她呢，他看错了呢，他不知道怎么办。李世民回头看他的莲姬，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他的孩儿，莲姬脸上的笑容让他安心，他点头，好，他会去，为了莲姬去看他的姐姐，多么美好的借口。
　　寒秋小筑里三个威武男子围坐，他们谈笑风生，是，他们始终是兄弟，就算将来你死我活，如今，还是温暖的怀抱。酒过半晌，李元吉微微一笑，嘴角的轻佻掩都掩不住：二哥，莲嫂子还好吗？听说二哥你的新婚之夜是在长孙嫂子的房里过的，呵呵，怎么了，莲嫂子的身子没有新鲜了吗？李建成脸色大变，这个驽钝的弟弟，又要坏事了。可是很意外，李世民只是仰头喝了杯酒，脸上纹丝不动：她很好，夫妻之间若即若离，乃是情趣，元吉，你的杨妃不会这套的吗？元吉的眼中有熊熊怒火，他输得那么彻底，看着李世民在对面拈花微笑，他第一次无可奈何的自惭形秽。
　　酒过三巡，兄弟三人只是谈了谈琐碎之事，一点也没有涉及任何关键，可是当事人的心中都明白，他们三个人之间游荡着危险的火花。李建成看着李世民手里的酒杯一杯杯空了，心中有瞬间的诧异，平时这个二弟心细如尘，一步不多走，一杯酒也不多喝，可是，今天，他玉山将颓，桃颜旎。李建成鬓角碎发在酒香中飘摇，他也有一点醉意，于是想起了内间里的那个女子，她怀着他的孩子，可是心里想着旁的男人。他内心煎熬，一点点的虫子咬噬，于是，他的嘴角笑意异常妩媚，他起步离座，手指轻轻挑起内室的白绸帘栊。帘栊起处，李世民朦胧醉眼中看见，看见当年在莲房之中，菡香榭，白莲的闺房，房中谪仙般的女子，缥缈烟幕中，女子的面纱缓缓落下，惊世绝艳，他的魂魄就此逝去。今日，他又见到了，见到了，他的魂魄。李建成看着世民的脸，秦王脸上的庄严威武一朝散，他也是一个痴心的男人，就像翠光湖畔的杨广，颈上缠绵的绫。但是也很好，他的对手，心中偏生的一根刺，爱上的女子是他的莲姬。那么，有他心爱的女子送他上路，未尝不是一件乐事。李建成笑，春光明媚，他说：白莲，今日里我们三兄弟难得聚首，这里没有外人，你出来敬二弟一杯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半空里温婉如常，他的莲姬，素手相映墨玉杯，绽放在世民的眼前，他心中没有任何痛楚与微妒，原来，痛到最后，妒到最后，心中一丝也无，刹那间，他明白了那一天，在花舫之上，白莲与萧楝，那么的若无其事，就是为此，到头来，三人同一，白雪茫茫，真干净。莲姬走出来，她的衣衫干净，腹部微微隆起，可是脸上的绝代风华一时无两，足以完成大事。李世民看着白莲走出来，她的手中有一只墨玉杯，杯中美酒，未及人前，已然飘香，也许，那只是他的幻觉，白莲身上有淡淡的香，沉醉东风。李建成看杯底的隐隐绿光，七日醉，最完美的慢性毒药，七日之后，魂魄四散。李世民醺醺然地接过墨玉杯，他早就忘了，忘了，离府之前，红莲淡淡说道：世民，不要贪杯，小心。身边的随侍们脸上有隐秘的笑容，莲姬与秦王，恩爱夫妻，浓郁至此。可是他们没有看见，两人眼中的缱眷，芯子里却是心计百变，心计百变的长安，长安城中心计百变的人。杯底红莲的脸渐渐湮灭，摇曳的只是面前如花女子，波光荡漾。他饮尽杯中酒，心中有柔情万千，莲姬的酒，荡漾心头。李建成看着自己的二弟，毫无戒备的脸，青葱如少年，少年时，兄弟三人策马奔驰，原野之上，豪气冲天，亲密无间。如果，当初太原，没有起事，父王，没有称帝，他，没有成为太子，那么事情有多好，多好。他看见自己的酒杯里纯净无邪，可是，可是他的兄弟呢，杯底的绿光只有他看不见，杯底的绿光，七日醉，多么美好的名字。本来，他以为自己会用霸王破，更为浓烈的毒，鹤顶红，断肠草，与蚀心粉，一口下肚，肝肠寸断，但是怎么都查不出死因，一般人只以为会是心悸病突发而死。他看着自己密室里的林林总总，林林总总的毒，他的武器，他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瓶子，上面的花纹凹凹突突，在他的皮肤上变幻出奇妙的花纹。后来，后来的后来，他的手指触到了那一个绿色的瓶子，七日醉，最绵软的毒药，喝下去的第一口醇厚幽香，可是却不知道已经有细细碎碎的毒渗入心肺，牵扯着，那未知的命运。第三天，手臂上有微微的绯红，仿佛是最好的水粉，装点出好气象。到了第七天，毒全部攻入心脏，在弥留的最后一刻，他们的脸上有最华美的笑容，悠悠然，告别这个世界，红粉霏霏，桃之夭夭。李建成想，当年杨广的死，完全是因为玄霜的七日醉，本来以为她会直接用在杨广身上，可是，很奇怪，她没有，她把七日醉用在了司马氏这样一个年老的女人身上，想到这里，李建成的手上微微痉挛，那个女人的身体，腐臭，衰老，怎么配使用七日醉，那样美好的毒药。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七日醉，七日醉只配使用在痴情人的身上，杨广，与世民。最美丽的毒要有最美丽的女人来赐予，美丽的女人，他的莲姬。
　　醉霓虹，秦王府中有昏黄的灯光，破月轩，红莲独饮，她看着窗外的月亮，有一瞬间的迷醉，她以为在最初的最初，这里的月亮是莲房的那一轮。萧楝出现在她的面前，很忽然，她的眼睛里有明媚的光芒，抵得过她从前的所有妩媚。她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原来她所有美好都是萧楝给她的，从前的她，只有一张美丽空洞的脸，心中的空洞止也止不住，可是她有了萧楝，那个男人的睿智让她如蝴蝶般破茧而出，成就妖媚人生，最终，她也找到了她的男人，李世民。她的心里有一瞬间的璀璨，世民的脸上有那么坚毅的笑容，让她心安。她笑着，抬头饮下一杯酒，眼角留下一段风光，眼风起处，那么美好，她的年华。忽然，耳边有人说话：红莲，你的男人快要死了，你却还在这里。男人的声音冰冷如初，他的眼睛里有暗绿的光芒，恍如恶狼。他的嘴角微翘，手指上有冰凉的痛。红莲看着他，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世民这一去，就回不了头。可是，她让他走，留不下来的男人，比让他死还要难受，她明白。这一生中，她的男人，杨广，与李世民，爱她的男人让她去死，如今，她也让她爱的男人去死，多么美好，一报还一报。她躺下来，脸上的笑容如月光般流淌，她的美丽，就在今夜绽放。萧楝看她，女子的脸上有鬼魅般的微笑，她不是以前的那个女子了，萧楝想，于是他不再看她，他怕，第一眼便泪如雨下。他转过身去，青衫在风中飘摇如仙，他走远，巨大的梧桐树的影子笼罩他。昨日连理枝，今齐谢芳容。繁华既已逝，幸君与吾同。他的芳华，早就已经没有了，而那个人，在身边，琴歌相合，但是心早就远去，琴声中远去，他的女子，如今的莲姬，芳容惨淡，不是眼前人。他向秦王府的后门走去，从何处来便向何处去，他的心思清明。在最后一刻，他的手指触到了冰凉的把手，最后一刻，他听见红莲说：萧先生，我腹痛如绞，不知道是不是动了胎气？他笑，聪明的女子，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
　　太子府中，秦王的脸上有醉人的红晕，他的眼睛直直看向莲姬，女子的脸上苍白，他的心中有无边的痛，若是让他护着她，该多好。李建成看着他的兄弟，脸上的笑容挡都挡不住，还有最后一杯，最后一杯，便能够让他醉红粉。忽然，房门外急急闯进一个人，秦王府的管家，李保儿，他的脸上涕泪交流：秦王，不得了了，莲姬动了胎气，好像要滑胎了。酒杯在地上粉碎成尘，李世民起身时翠绿液体滑落一地，浸染了白莲的裙角，一滴滴，人间的混浊眼泪。李世民飞快地奔出去，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莲姬，那个红衣女子，他眼中的灼伤。白莲淡淡地走回房去，那里温暖如春，厚锦褥子上狼鬃林立，不知何时起，她爱上野狼的气味，隐隐的血腥。她看着李世民远去，她的最后一次盛开，就这样消失，好，世民的心中还有红莲的存在，他爱红莲，也许他自己并不知晓，他心中对红莲的爱远胜自己。她躺下来，红莲，她的姐妹，她的命运比她好。
　　秦王府中，有平静的香，红莲躺在床上，她的笑容灿烂。刚刚，世民已经将他腹中的毒统统吐了出来，七日醉，只不过一点情人泪，倾在描金便桶里，便是一片模糊，分不清楚，这人间。长孙氏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她看着这个女子，巴掌大的脸上风霜遍布，清爽的肌肤，可是明明白白的，国仇家恨。她同情她，便像同情她自己，两个乱世的女子，陪伴一个君主，一样的悲凉。她的手指抚上莲姬的脸，脸上温暖的笑，两个女子在寒冷的夜里，一笑泯恩仇。
　　第二天，李渊在金銮殿上脸色阴郁，他的儿子重病在床，御医们脸上有若隐若现的焦虑，秦王性命垂危，秦王中毒过深，秦王，秦王。而病的起因，是他的儿子们的家宴，一杯酒，破裂的兄弟情。他转头看她的两个儿子，建成与元吉，脸上掩不住的笑，那么明澈，他那么痛恨自己居然能看见他们的笑容灿烂。他的头颅剧痛，一瞬间，有模糊的星光闪耀，他的面前有那么多人走过来，裴寂，刘文静，与玄霜，他们走过来，笑着看他，他们要他跟他们走，一起去那美好的地方，纯净的西方乐土，伽陵吟唱，优昙盛开。
　　皇上卧病，太子监国，建成与元吉执掌朝权，秦王抱病在府，足不出户。
　　虽说是抱病在府，但是李世民的秦王府中到处荡漾着欢笑。大堂之上，怀胎数月的莲姬在慢慢地饮茶，她的对面，一个艳丽的女子悠悠坐着，脸上高贵的笑。齐王的杨妃，炀帝的小公主，她与隋王朝最后的纽带。杨妃看着面前的女子，当年父王的宠妾，自己的庶母，如今，她们成为妯娌。杨妃想起了夫婿的脸，那张虎虎生威的年轻面庞，他的声音在耳边响震寰宇：夫人，去秦王府中看看莲姬吧，顺便看看，二哥的病怎么样了，他一向对你很好。杨妃的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她是皇家血脉，从小便无忧无虑，然后，国破家亡，成为了齐王的正妃。她还很小，小到不懂得爱情，所以当那个陌生男子揭开她的喜帕，第一眼，她便爱上他，她的夫君，齐王元吉。元吉是个单纯的男人，常常发怒，但是转瞬间便消散，她喜欢他这样，一个任性的孩子。同时，她也喜欢二哥世民，那个眉目英挺的男子，在她的面前笑容灿烂如暖阳，他轻拍她的头，如同对待一个幼妹。所以，当元吉让她去秦王府时，她笑容绽放如夕颜花。
　　看着杨妃的脸，幼弱的小公主，如当年般不食烟火。她转头看自己，脸上有无尽的风霜，不似当年。很好，杨妃还是如当年一般天真无邪，她的对手前所未有的软弱。杨妃叽叽喳喳的说着府中的新鲜事，琐碎到一只小猫的生死与一棵小树的枯荣，红莲看着她闪耀光辉的脸，微微地摆动衣襟，荡起香风阵阵。杨妃马上就感觉到了，她好奇地说：姐姐，你身上的香味好熟悉啊，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红莲闲闲一笑：妹妹，你一定是弄错了，这种香料是世民今日里贡献给圣上的，圣上将它分赐给了两位宠妃，除此之外，就只有我这里有了。妹妹，你是从哪里闻到的？杨妃转动着玲珑大眼，忽然跳起来说道：对了，前几天晚上，元吉从宫中回来之后，身上好像就有这种味道。红莲一笑，年轻的女孩，记忆力就是好，可是，好又怎么样，痛也一样会来。她转脸掩去了脸上的笑容，一回头，脸上忧虑重重。她挥手斥退了所有的侍女，蹒跚身体靠近了杨妃：妹妹，真的是在四弟的身上闻到的吗？杨妃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是啊，姐姐，怎么了？红莲慢慢地移开步子，她的脸上漫溢着忧虑，她的努力掩饰连单纯的杨妃都看得出来，她的目的昭然若揭。她贴近杨妃的脸，闻见女孩脸上的香，清纯而美好，可是没有办法，她不得不伤害她：妹妹，其实有些事我早就想跟你讲了，只是怕你伤心。杨妃的眼睛里云雾缭绕：怎么了，姐姐，你有什么都说给我听嘛，说吧。红莲的脸上一瞬间有很诡异的笑容，她慢慢地说道：妹妹，我听宫里面的人说，四弟和父王的两个宠妃关系暧昧，四弟好像经常进她们的寝宫呢。杨妃年幼的脸上流露出迷离的神色，她不懂得，元吉去父王宠妃宫里有什么不对，她还是那么不经世事的深宫公主，她什么也不懂得。所以，作为姐姐的红莲就应该教教她，于是红莲笑笑：妹妹，你连这个都不明白吗？元吉他和这两个女人关系不简单，他也许爱上了她们。杨妃她不明白什么叫做不简单，可是她的耳中荡漾着红莲妖惑的话语：也许，他爱上了她们，也许，也许。她说得那么不确定，可是明明白白的，她听见那个爱字，她的所有。她不能没有元吉的爱，她的国没了，不能没有家。她的眼睛里有火焰燃烧，一点点灼伤红莲的皮肤，红莲感觉到它的痛楚与焦灼，焚心似火。衣衫当风，杨妃快步走了出去，红莲没有动，她的眼睛里看见的是十年前的隋宫，西苑，十岁的隋朝小公主在花园里扑蝶，她的衣衫美好，脸上有天真的笑。不一会儿，有其他的小公主加入进来，她们都娇纵，于是互不相让，最后，蝴蝶在一个年长的女孩手里凋谢，女孩有锦衣玉食，不在乎这个，她看自己的小妹妹脸上有渴望，因此慷慨的将蝴蝶送给妹妹。小公主的脸上有很美好纯洁的笑容，她接过蝴蝶，脸上天真无邪。其他人走了之后，小公主的脸上冰霜覆盖，她看手里的蝴蝶，艳丽的底色上有斑驳的花纹，好像宫中的锦绣地毡，她笑了一下，撕开了蝴蝶的翅膀，那只垂死的生物轻轻颤动，无力反抗，它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肢体四分，这美好的女孩眼睛里有无比灿烂的笑，她不要别人的施舍，如果不是她亲手得到的，她宁愿毁了它。回廊的深处，年轻的宫妃庆儿看着小公主，她的手里汗水淋漓，这个家族的血液里有那么浓洌的决裂，他们个个美好，但是同样的偏执，热爱华美的灰烬。时光荏苒，十年以后，红莲看着杨妃远去的背影，衣袂飘飘，华美的髻在夕阳下无比凄清，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们皇家的女子，都是别人眼底的天上人。红莲缓缓躺下来，她的腰腹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高高隆起，她的身体失去了从前的窈窕，但是还是那么完美，一个孕育世民骨血的身体，她的梦想。
　　深黑夜里，高祖李渊静静地坐在昏暗的灯光之中，他看着面前跪倒在地的杨妃，论起来，他们之间有不可隔绝的血缘关系，所以他宠爱她，便如同当年隋宫之中，清癯的隋文帝将年幼的李渊抱于膝上，他的脸上笑容倦怠，但是满怀柔情。李渊在多年以后，自己也已经是白发苍苍之时，惶惑中，感念隋文帝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温情，那远离了帝王躯壳的男人，与现在的自己何等相似。他枯瘦手掌轻轻抚摸杨妃的发，柔顺的发，年轻的味道，他问道：你怎么了，孩子？告诉我谁欺负了你，爹帮你报仇。杨妃转动着漆黑大眼，她的心里喜悦满胀，她明白父王疼爱她，必定胜过那两个狐媚女子。她垂下头，慢慢地说出从秦王府中听来的秘闻，她的唇齿交错，却无视头顶帝王的灰败。李渊听见他爱妃的名字，听见他的儿子元吉的名字，他们在氤氲灯火间缠绵，恍如隔世。他看着窗外的明朗夜空，掩不去心底的悲哀蔓延。他的妃，他的儿子，玄霜，世民，徐妃，元吉，刘妃，他们的脸在他面前缠绕，年轻的面孔，鸾凤配，端的无双，掩不住的浮生怅惘。他看见面前的铜镜里映照自己苍老的脸，铜镜苍黄的倒影里，分明的，朱颜绿鬓如流水般逝去，这苍绿的，不盈一握的年华如水。
　　秦王府，破月轩，大病中的李世民轻袍缓带，对面的红莲脸上流淌着淡淡的忧伤，她抚摸隆起的腹部，感受腹中血肉的跳动。她知道杨妃去了皇上那里告状，秦王高傲矜持，从来不对内侍们假以辞色，但是，他的手中也有隐藏的棋子，洒扫的小监，管理书简奏章的侍书太监，以及妃嫔贴身的宫女，都有，样样俱全。他举杯，眼角扫过红莲的脸，没有普通孕妇的颓废与丑态，无比的丰美，都中的魏紫盛开。他知道父王已经知道了他应该知道的事，元吉与那两个年轻美好的女子，譬如当初的玄霜。他仰头看穹顶的广阔，漆黑夜幕上繁星闪烁，他知道元吉与建成的心事，他们与宫中妃嫔关系良好，满以为可以掌握枕边风的趋向，的确，宫中到处都是对这两兄弟的溢美之词，可是他们看不见暗流汹涌。他们在那些妃嫔宫中逗留，仅仅是送上珠宝胭粉，可是宫中寂寞，流言掩都掩不住，两个专宠女子与英俊的皇子，引人遐想。
　　杨妃的绯红衣襟在李渊的眼里浓烈如血，半空中有刺耳的撞击声传过来，他的眼睛渐渐模糊，模糊双眼中，分明的，他的年代过去了，他的儿子们冉冉上场，一般的青春勃发，一般的衣带当风。他点亮殿角的烛台，殿内没有侍女，他不需要她们，可是点亮烛火的刹那他灼伤了手指，原来他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了，真的是老了，老了，无从选择。那么，他应该把这偌大的帝国交给他的哪一个儿子，建成或者是世民，两个英雄，何去何从。他的大儿子，温文尔雅，折扇挥处，兵败如山；二子世民，英勇睿智，钢刀指出，望风披靡。他知道建成与元吉的密谋，他们在太子府的那场家宴，酒中的七日醉，他都知道，因为，因为最初的最初，七日醉在刘文静的皮肤上濡染出红粉霏霏。他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儿子会和自己一样冷血，他会对好友下毒手，没理由，他的儿子不会向同袍拔出利剑。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有很隐约的香味传过来，诱人入睡，李渊缓缓躺下来，他的脸深埋在玄色华锦之下，那里无论何时都温暖如春，于是，他暂时看不见，暂时听不见，他的儿子们，在宫城之外的尔虞我诈。
　　建德九年（626年），统一战争将要结束，外部威胁已经解除，争夺皇位的斗争也越演越烈。这年夏天，突厥犯境，长安都中一片哗然。文武诸臣纷纷猜测这次领兵的将领会是谁，齐王元吉或是秦王世民，两位骁勇的大将，同时也是皇位的激烈争夺者。
　　庄严肃穆的大殿之内，平素里都温文尔雅的大臣此时此刻正在激烈地争执着。他们议论的焦点仅仅是将领的人选。听着座下大臣们的喋喋不休，高高在上的唐皇李渊看着他们的脸，模糊眼中处处都是人们扭曲的脸。他们争论着，也许是为了家国春秋，也许是为了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谁知道呢，这些人，浑浊的人间，与他一样。于是他看着下面的那些人，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容，他不愿意管这些事了，不愿意，他知道无论哪个人中选，突厥的那些胡鲁草莽都不会是对手，而他的儿子们，他门都是对方的好对手。
　　尘埃落定，太子建成推荐齐王元吉统军出征，并且向李渊要求将秦王府的精兵良将调给元吉。在李渊的寝宫之中，李世民的脸上有隐隐的怒火，他并不担忧他没有当成统军将领，相反，他很高兴，元吉的离开与大唐精兵的调离长安城将是他最好的时机，李建成孤军奋战，手中无精兵，而大唐中最精锐的兵士则是他秦王的麾下，多么美好的结局。初夏烈日中的长安城，烈日中太子惨白的面容，烈日中的白莲，他的姬人，他的。午夜梦回，李世民的脑中只有这景，都城的烈日，在兵士们的雪亮刀剑上点点荧光，他的江山，美人。没有想到，竟然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尉迟敬德的离开，他心头的血肉生生撕裂，还有，瀛台十八学士，房玄龄，长孙无忌，他的肢体四分五裂，这些人，是他的所有，江山的支柱。间不容发，间不容发，他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的结局，手足相残，血脉生生割断，一同的苦楚。
　　寒秋小筑里有悠扬的音乐传来，薄薄的珠帘深处，微风卷起，有两人对坐。莲姬的脸上有温文的笑容，她的身上白色凉衣微微扬起，有淡淡的香泄露。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一瞬间，云消雾散。可是，琴声抚不去对面青衫男子的眼中烟云笼罩，烟云笼罩，敌不过皇皇命数。萧楝看着对面的女子，脸上的华光丝毫未减，仿佛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孩，清楚的月牙脸，唇上莲花盛开，他心中的最后一点胭脂泪。接近一年的时间，白莲与萧楝，面对面的煎熬。起初两人以为面前的人会有瞬间的失神，可是临到头，两人的手里温暖如春，毫无凉意。他们看着面前人，鬓上华发生，风霜下的男女，心中已经没有当初的萌动，花舫上的咫尺天涯，到如今，便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相视微笑，琴弦上有流水滑过，心中无碍。萧楝看她，此时的女子，分外的淡定，相形之下，秦王府中的红莲却是眼中妖焰燃烧，他怕看见红莲的脸，他的孽障。琴声顿歇，萧楝微微一惊，对面女子已经站起身来，身形呆滞，怀胎的女子。萧楝伸出手，如今，他不再害怕这迟来的触碰，他们肌肤相接，只是隔世，于今已是了无痕迹。白莲站在窗边，脸色在浓郁夜色之下苍白如鬼魅，她看向天际，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千磊，建成还有几天的命？萧楝的心口有轰轰巨响，他看那个女子的脸上不动分毫，但是，他了然于心，她知道了，她知道那一天终于要到来。他扬起衣袖，袖上有斑驳的尘，前尘。他慢慢说道：纤儿，你应该明白这命运，不可更改，你懂得的。白莲嘴角牵出优美弧线，手上轻轻抚摸高高隆起的腹部，怀胎十月，一朝血肉纷飞。她说：我知道，只是想我的孩子会不会见到父亲，而已。萧楝的脸上一瞬间细纹抽搐，纤儿的孩子，李建成的孩子，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与己无关。半晌，沉默化去，萧楝双手轻握白莲的肩，眼中是那个女子的眼睛，沉默忧郁，于是他的心中有一瞬间的不忍：会，纤儿，孩子一定会看见父亲的。白莲笑笑：好，我也知道会。
　　太子府密室中，有微弱的烛光，烛火之下，李建成的脸微微扭曲，他的手指纤长美好，恍如处子。面前的李元吉脸上却是笑容灿烂，他得到了统军将领的位置，得到了秦王府的精兵良将，而他的大哥，将要得到最完美的一个帝国，万里江山，而作为开国元老的自己，将来为王为侯，富贵荣华，他的美丽未来。李建成的手指拈起一缕散发，他看着那漆黑的发，美好的年华，以及他的未来帝国。半晌，他放开头发，室中暗流激荡起墨云片片，嘴角笑容扬起：元吉，在昆明池好吗？元吉笑了一下：好，昆明池，多么美好的地方。世民哥在那里也算死得其所了。两人相视一笑，好罢，就是这样了，先发制人，夺其兵。
　　六月四日，玄武门，清晨的阳光柔暖而妩媚，褐色城墙之下，影影绰绰，虎踞龙盘，秦王府的精兵。李世民看着他的手掌，手上纹路重重。透过重重纹路，他仿佛看见了后来的后来，英名远播。透明的晨曦之下，李世民抬头看初升的艳阳，淡黄色的稀薄鸡蛋黄在辽远天际上点染出明亮颜色，就好像是宽广大殿上的明黄锦袱，皇座之下，万人之上。苍天落处，遥遥便是昆明池，波光潋滟，万籁俱寂。他看着那里，重重水面之下，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通道，青苔满布，腻腻苍苍，通向辽远的翠光湖，荒废已久的西苑翠光湖，大业八年，宫妃庆儿的葬身之处。
　　六月三日，深夜，破月轩。秦王李世民在黝黑的室内眼光灼灼，他的手中握着锋锐钢刀，破杀，杀尽了战场之上的勇将，刀上有阴暗的黑影，暖血喂出来的破杀刀，刀上凝结的陈年血色，一翻腕，点点乌光掠过，灿烂夺目，尽是英雄气。一侧，他的莲姬浑身殷红，殷红如血，腹部微微鼓起。他看着她，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他那美貌的莲姬腹中有他的孩子，将要出世，未来的帝胄。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帘子起处，粗壮的黑面男人尉迟敬德出现在面前，他的脸上纹丝不动，但是室内的两个精明之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的忧虑。李世民笑容温和，慢慢说道：敬德，怎么了，是布兵方面有什么事吗？尉迟敬德先向两位家主恭敬行礼，然后微微躬身回禀道：秦王，莲夫人，我与长孙大人，秦叔宝他们商量过了，布兵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是，还是有一点不妥。李世民看着面前男子脸上的重重忧色，他的勇将，很少如此。他沉默不语，脑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他那张缜密的布兵图，构思精密，布置得当。在这片宁静之中，忽然听见耳边传来莲姬的声音，他的美丽的莲姬缓缓说道：尉迟将军，玄武门附近容得下那么多人吗？尉迟敬德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这个聪明得如同妖精一般的女人。他抬头看窗外浓郁的夜色，那遥远的前尘回来了，回来了：大业十四年，隋炀帝死，他在破月轩中看见主人的脸上惊喜重重。李世民的脸在明媚月光之下纯净无邪。英伟的李世民转头说道，敬德，你知道吗，这次杨广之死全拜一个女子所赐，莲房的红莲姑娘，真是智勇双全，恐怕你我都有所不及。尉迟敬德的脸上有很浓郁的慌乱，一个女人，抵得过秦王所有的英勇，以及自己，唐王麾下的不败将军，所有的驰骋疆场。他不相信，不相信，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后来，万丈红尘之下，百尺花舫之上，勇冠三军的齐王元吉在高台之上与兰陵王舞者相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尉迟敬德的眼中惊喜连连，他以为他找到了一个好对手。可是事到临头，元吉一刀挑开面罩，面罩之下，女子的脸上花容绰约，恍如隔世，主人的莲姬，红莲姑娘。再到后来，杜伏威的落败，太子府中的酒宴，又是这个女子，单挑大梁。从此之后，秦王臂膀，尉迟敬德将军对这个柔弱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心中，莲夫人与秦王世民一样，成了金石良言。面前女子艳丽的嘴唇喃喃吐出字字刻骨：玄武门，不够，兵士。尉迟敬德脑中浮现出精密的布局图，果然，莲姬估计的没错，玄武门的重重黑影之下，掩不住铠甲银白。李世民嘴角浮出微微笑容，他并不着急，他的莲姬脸上并没有点滴隐忧，他相信她。红莲回过脸去，她不愿意看李世民与尉迟敬德的脸，他们对她寄予那么高的希望，当然，她有办法。她的眼睛顺着厚重的锦绣褥子褶皱曲曲折折，仿佛就是翠光湖底的那一条隐秘通道，杨公宝藏，杨素的根基，隋时，杨素想用这条通道登上隋王皇位，而今天，此时此刻，大唐，秦王李世民想要用它来登上唐王宝座，多么美好的计谋，但注定不相似的未来。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只能如此了，她的命运早就已经写于通天文书之上，那不可逆转的命运，钉住她的七寸。
　　沉默，死般的沉默，浸染屋中每一个人，他们各怀鬼胎，浪潮翻涌的大时代之下，这些细小的私心，明明白白的，翻滚在其中，不见天日。这阵阵沉默之中，人人都知道，谁先受不了这痛楚，谁就先输了前尘。红莲慢慢回头，她决定了，她的死期。在纷繁的夜色之中，尉迟敬德与李世民满怀惊喜地倾听着女子低沉的声音，那样隐秘的地方，谁也找不到谁，谁也看不见谁。那么，就是说，他的计谋无人得知，史上光辉的帝王，身上没有纤毫污点，多好，他的荣耀。可是，转回头去，眼前凸现的是红莲的脸，那么明朗清晰，窥透世间红尘，以及他的生命，她掌握着他的所有，血脉里有通透的细碎生命。李世民的眼睛里转眼间有阴狠的光芒闪现，面前的女子在后来的后来，血肉横飞。红莲没有看向她的君王，她已经感觉到了杀气蔓延，她没有丝毫犹疑，命中注定，谁也逃不过。只是在手掌滑过高耸腹部的刹那，心中战战，她与世民的孩子，不知是否能够得蒙垂怜。
　　清晨模糊的光曦渐渐滑过了将士们的脸，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不知待得几时。李世民的手中短刀微微发颤，滑腻的汗水在刀刃的蜿蜒花纹上流出潺潺小溪，他紧张，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尉迟敬德在一边看着他的主人，钢铁侧脸上有汗水下落，他也在怕，秦王，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秦王，手足相残之中，竟然心旌动摇，血脉中突突作响，相同的血液不久将飞溅当场，引诱秦王口中隐忍的腥咸。的，的，的，清脆的马蹄声在稀薄的晨曦之中敲打每个人的耳鼓，一点点震动他们的神经，突突作响。玄武门下，每个人都在凝神细看，睁大的眼睛里，慢慢地，有一队兵士朝玄武门走来，他们的身影一点点变大，逐渐完整。李世民抬起眼睛看了一下整装待发的尉迟敬德，他们之间的默契只要一个眼神便明了，尉迟敬德重重点了一下头，手掌举起，掩住头顶仅余的光线。
　　在二百名士兵的簇拥之下，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心情明快，他们的昆明池之约近在咫尺，再过几天，昆明池边，你死我活，胜者为王，偌大的帝国，转眼就在手中盛开。昨天晚上，父王派遣宫侍告知，要接见他们，两人心中疑惑，却不虞有他。他们的脸上笑容洋溢，却看不见在遥远的湖边寝宫，大殿之中，衰老的李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他今天召见他的儿子们，为了解开他的疑惑，儿子与妃嫔的纠缠，总要有个了结。他在漆黑夜里，辗转反侧，不知进退，蕞后，雷雨交加的漫漫长夜，他的眼睛里光芒重现，最后一次，他要得个明白，不要，不要再像当年，世民淡淡道出玄霜的死讯，自己的脸上笑容融融，有如冰封。他遣开所有的内侍，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儿子们，他最后的心痛。
　　淡烟疾风，浩浩荡荡，风尘顿起，李建成与李元吉转过身子，用衣袖掩住滚滚黄沙。风定云住，两人回过头来，眼前鬼使神差，一队玄衣兵士齐齐站立，正中，秦王世民，尉迟敬德众中之众，端凝岳峙。三人对视，无话可说，于是只一挥手，两边兵士战阵汹涌，各逞余勇。只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的性命在此时此刻，微不足道，层层叠叠的尸体，在宽广的玄武门前，只是辽远地平线上的微尘。秦王麾下兵士骁勇善战，但是毕竟寡不敌众，转眼间，玄衣身影越来越少。李建成与李元吉促变之下，心中惊慌，可是看着秦王府中的兵将越来越少，也慢慢安下心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兄弟，脸上丝毫不动。元吉仰天大笑，手中硬弓指向英武的二哥：二哥，你也看见了，今日校场之中，是谁家天下？你放弃了吧，大哥宽柔待人，将来必定不会亏待你，做个侯还是绰绰有余的，哈哈哈哈。李世民皱眉看着狂傲的四弟，从小到大，他对这个四弟不苟言笑，但是内心之中视之如珍宝。这个弟弟表面盛气凌人，内心之中却是天真烂漫，浑如孩童，这正是李世民所最为珍惜的，如今，他要亲手杀了他的希望，于心不忍。尉迟敬德在一边看着主人的手软弱地下垂，心中明了。作为忠心不二的臣子，他知道应该怎么做。手中铁戢微微发热，尉迟敬德虎吼一声，座下乌骓风驰电掣，手中铁戟直指要害。李世民看着尉迟敬德直冲出阵，心中了无牵挂，一回头，对上了大哥建成的脸，那张脱尘绝俗的脸，缤纷战火之中，飘飘欲仙。他心中恨意燃烧，这样的男人，柔弱犹如处子，却拥有着帝国的继承权与世上最完美的女子，多么的不公平。他的命中注定能够得到这些东西，但是同样的，命中注定，他最终将失去它们，而最后的得主就是秦王世民。想到这里，李世民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短刀，他知道，只要刀刃一下，鲜血耀目生辉，太子建成转眼间便是玄武门流云眄悌，流水帘幕上苍茫的底色。灼灼其华的，撕裂了任何一匹锦缎的艳色属于帝国明媚如朝阳的帝子，秦王世民。同样的，对面飘逸如仙的太子建成也在兵荒马乱之中看着他的弟弟，世民脸上浓郁的恨意。他白色大袖中静静滑下了那柄描金折扇，战乱之中，依然扇不离身，衣下同样悬着一柄镶宝利剑，可是他从来不想用，即使是在生死边缘，他也不屑，这种污浊的武器，无谓弄脏他洁净如水的手指。他的手指，只适合在琴弦上滑动，或者在他的莲姬，光滑肌肤上跌宕起伏。他不怕这命运，太子建成，天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即使是这玄武门中，兵戎相见。他细长凤目看向无边修罗场，那里秦王的属下消失殆尽。
　　天边晨色逐渐浓郁，明亮而略带迷蒙的阳光照着尸横遍野，秦王麾下只得两人，世民与敬德。他们回头看向多年相伴的弟兄，如今血肉桃花。李建成看着这结局，显而易见的结局，抬眼看对面的李世民，英雄末路，他最后的一个完美对手，如今也不会在了。李元吉嘴角笑容轻佻，手中铁刀横出：二哥，你认命吧，你看看，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处。他仰天大笑，浓髯颤动，得意非凡。李世民与尉迟敬德看着对面的人，脸上得意的笑蔓延无边，他们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吗？
　　阳光逐渐照耀整个玄武门，门上黑铁把手冰凉彻骨，在阳光之下幻化出缤纷色彩，耀人眼目。远处忽然传来汹涌的冲杀声，四人同时向前看去，只见阳光之下，一群贴身玄衣的兵士手中刀剑耀眼，直向这边冲来。李建成眯着眼睛看着人群涌来，第一眼，他已经认出了这群人，秦王府中的死士，浑身水淋淋地蜂拥而上，仿佛是一个个水族修罗，血冲红了眼。他以为的最终命运，原来只是个开始。李建成仰头看天，阳光射花他的眼睛，可是清清楚楚，他看见预知的命运，那高悬在顶，残忍而慈悲的命运。李元吉看着秦王府的死士，手中的钢刀上还有新鲜的血液滴下来，他闻到淋漓的咸腥味道，心中恶意喷发，举起钢刀，猛地向外冲去，他，齐王元吉，只配死在战场上。看着元吉座下青鬃马飞驰，尉迟敬德心中肃然起敬，英雄，应该有英雄的死法，他成全了他罢。另一侧，李世民缓缓摘下了硬弓，拉弓搭箭，定定指向李建成的脸，他的眼睛看着大哥的脸，此时此刻，依然超尘脱俗，那令人嫉妒的美好。心中渐渐浮现出白莲的脸，十月怀胎，即将生产，建成的骨血。想到这里，李世民再也忍不住，强弓挽起，应弦而发，箭在弦上。风静静掠过，李建成看着那支箭向自己的心口飞来，他没有动，他听说迅速的杀戮不会疼痛，他等着，等着这命运。
　　太子府中隐隐流露着喜庆的意味，他们的主人将要有莫大的荣光，荣登大宝。寒秋小筑之中，莲姬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脸上平静如常，可是腹中翻滚的疼痛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她的丈夫在玄武门，而腹中的孩子将要出世，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她的身边有无数的侍女环绕，她们的眼睛里定定的都是莲姬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将会有一个皇裔的降生，如果是个皇子，那么受尽太子宠爱的莲姬将会更上一重楼，也许，未来的未来，莲姬就会是众人之上的天子宠妃，很有可能，会是皇后。所以，她们现在齐齐拥在这里，等待着小皇子的降生，等待着她们以后的好运气。遥远的窗帘之后，萧楝站在那里，他抬头看遥远的天际，那里，遥远的玄武门，莲姬的丈夫将要毙命，手足相残，而这里，莲姬的孩子将要出世，一出世，便没有了父亲与未来。太子一死，秦王必定大肆绞杀太子府的人，包括刚出世的孩子。萧楝的手指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他看着莲姬的脸，那样的平静，预知未来，原来，这个女人清清楚楚地知道这迟迟不肯降临的厄运。心念一动，萧楝青衫飘摇，急急地奔了出去，他要帮莲姬留下这孩子的命。
　　玄武门，风平浪静，地上尸横遍野，李世民看着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他的胸口插着一支箭，箭上是秦王府的标记。男人的脸上一片祥和，嘴角有微妙的笑容。李世民的弓箭颓然落地，在地上铛然做声，他的耳边回响着建成临死前的淡淡声音：世民，你永远都得不到她。李世民的拳头握紧，青筋暴起，他说了什么，他说他得不到她，得不到她。怎么可能，不久，他就会去灭了太子府满门，单单留下她，她会是他的妃，千般宠爱在一身。
　　当李世民的箭直直钉在建成的胸口时，血花盛开，便如同莲姬身下汩汩流淌的鲜血，床单上晕染出朵朵诡异的花纹，天空里有悠扬的婴孩的哭声，飘飘摇摇，恍如隔世。身边的侍女们早就纷纷散去，莲夫人真是没有福气，专房之宠，却只诞下了一个女儿。莲姬的手抚上胸口，那里撕裂般的疼痛，一箭穿心，她身受之苦与他同一。腹部有空荡荡的感觉，那里什么也没有了，连同她生活下去的勇气。血花在洁白的床单上越陷越深，快了，快要流尽了，而她，也一样，快要死去。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七日醉，她已经服用了七日醉，生死就在这两日。她的脸上浮现出红粉霏霏，美艳不可方物。天旋地转，神智模糊，周身的空气仿佛在一丝丝地抽离出去，于是往事历历在目：她的公主府，绿绮琴，萧千磊，醉仙楼头的眉眼纠缠。她的嘴角浮现出优美的笑意，一点点浓郁芬芳，绽放她一生的美丽。婴孩的哭声在她的四周游离，但是她听不见了，远处有迦陵鸟的喁喁低语，那么美好，让她沉沦。
　　秦王府，万籁俱寂，红莲躺在床榻之上，有浓郁的香味传过来，她快要临盆，空中有音乐传过来，香味弥漫，旁边的人都说红莲夫人腹中的一定是一位尊贵的皇子，福寿绵长，也许会是吉兆。可是红莲不这么想，她感觉到身体里的翻滚痛楚，可是却是那么虚幻，一点点力气渐渐抽离出去，灵魂飞空，她选择的是霸王破，建成府中最后的一种毒，浓烈入骨。她知道，现在所有的声音都是为她送行，可是，传说中的音乐扬起时，音乐笼罩下的应该是温情善良，好人家的女子，而不会是她，一个心肠狠毒的女人，在最后的弥留，还要利用自己的亲生孩子，来让她最爱的男人后悔终生。红莲笑了一下，用力，有温暖的汁液流了出来，半空中传来婴孩的哭声，很鲜嫩，芳香肆意，接生妈妈有一点遗憾，莲夫人，是个小姐，不过没关系，您和秦王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将来准会有个小少爷。红莲苍白的脸上有灿烂的笑容，好，是个女儿，她最后还是得了天助。莲衣在旁边看着红莲的笑容，她喜欢她的主人，会为她做一切事。刚才，红莲夫人将她刚满月的孩子交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孩子蜷曲的手指在她的脸上划出温暖的线条，一瞬间，她不舍。她从来不爱这个孩子，那是她肮脏的印记。秦王大婚后，她如愿以偿，嫁给了护院徐长天，丈夫对她很好，新婚之夜，看见洁白如雪的床单时男人有一点惊惶，然后，便是温暖如春的笑容，莲衣心中大石落地，终于流下泪来，她转头抱住丈夫的腰，笑容绽放，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幸福，莲夫人给的幸福。于是莲衣根本就看不见徐长天眼中的迷惘，这个男人，从小生长在秦王府中，孤僻，没有人教他男女间的隐秘，他以为，这理所当然。他们婚后的生活很美好，有了孩子，更加纯粹的夫妇和顺。但是莲衣不同，她不喜欢这个孩子，孩子的眼睛与秦王一般精光流露，让她害怕。她毫无怨言的将孩子交给夫人，回去对上徐长天的脸，她从未有过的轻松，孩子交给了莲夫人，待到特别训练后，留在秦王府大用。徐长天眼睛里有一点点泪光，但是他明白，家生奴的命运不可改变，他自己就是个家生奴。
　　体内的毒进入了心脏，红莲感觉得到，她挥手遣走了身边的侍女们，伸手抱过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的脸上有很漂亮的笑容，像她，也像白莲姐姐，只是额上少了一朵红莲，原来有时候人如其名这句话是错误的，她的额上没有红莲，孩子自然也没有，但是有什么关系，她有万年红，萧楝的馈赠。刚才萧楝苍白着脸跑过来，向她要一个婴孩，她没有问为什么，这个男人有他的理由，就像他送她这万年红，当时看来没有理由，而现在，刻骨铭心。她伸手在枕下拿出了小盒子，里面鲜艳的颜色耀花了她的眼，但是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清清楚楚地在孩子细嫩的肌肤上画出精致的莲萼，脂浓粉艳，很真实。半晌，她伸出手指抚上女婴的额头，手指上的汗水漫过花纹，却是丝毫无损，仿佛天生。好了，好了，她的计划终于完成了，所以，该走了。头脑渐渐阴霾的刹那，她看见半空中有青衫男子的脸，眉目俊朗，但是看不清楚，看不清楚，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杨广，萧楝，李世民，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分不分得清楚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爱情，甜美而酸楚的滋味，混沌不清，她最爱的男人是谁，到了最后关头，她居然不知道。呵呵，很多人都说在弥留的时候，人是最为清醒的，能明白以前不明白的很多事，可是临到头来，她竟然如此懵懂，不过没有关系，她快要死了，人生很多东西都是没有答案可寻的，没有。她笑了一下，头静静地倒向了一侧，眼角没有泪，濡湿枕巾。
　　浩劫之后的太子府中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尉迟敬德看着尸横遍野，掌中的刀上有斑斑驳驳的缺口，血肉蔓延。他看着寒秋小筑，秦王要的女子还在里面，白衣如雪，在梁上飘摇如仙。她的孩子，刚刚出生的孩子在他乌黑的钢刀之下绽放的时候，梁上的女子脸上有诡异的笑容，或许，他看错了，一定是，死人怎么会笑，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军，不相信这么玄妙的东西。尉迟敬德转身走了出去，怎么办，秦王的女子不在了，他怎么办？
　　昆明池的画舫上，李渊听他的儿子娓娓道来，弑兄杀弟，在秦王李世民的口中仿佛只是一句最为平淡的话语，没有任何桎梏，流畅一如窗外湖水。李渊没有其他表情，他的手指在冰凉的高椅扶手上纹丝不动，时间凝固，他知道这结局终于到来，而最后，胜者是他的二子世民，他的继位者英明神武，在最身心煎熬的时刻，依然保持着冷静的脸。也好，这样的天生王者适合管理最完美的帝国。于是李渊的脸上有漂亮的笑容，丝毫也不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仿佛就是三十年前，铁甲将军挥鞭直指千军万马：好，世民，父皇现在立你为太子。李世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父亲，那么轻易地就饶恕了他，并且立他为太子，前尘往事，大哥建成身上太子服饰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如今，那套服饰之下的人是他自己了，终于是他自己了。他跪倒在地，真心诚意地叩谢父皇的赏赐，转身出门的刹那，他的玄色长袖遮蔽了殿门，阳光普照，李渊看不见，以为殿外变了苍天，就像那一年，在太原。
　　满载而归的秦王，或者说是太子，一掌打碎了大堂上的一张桌子，尉迟敬德低下头，太子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点怒火，可是漫溢的悲凉让他害怕，男人的脸在浓重的暮色下风霜飘摇，细看，原来眼角额上也有了细小的纹路，俊朗不凡的秦王，待到今时今日，便也是，尘满面，鬓如霜，太子世民。李世民看着曲曲折折的路，再往前走，就会是原太子府，建成的府第，那里，雕梁画栋，女子的白衣缠绕如丝，最有生命的织物偏偏喜欢冰凉的□□，寒香缭绕。心中空空荡荡，他已经是太子了，为什么还会如此，还会如此？莲衣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走到了太子面前，她已经不再恨这个男人，莲夫人的死让她变得沉静，她递过手里的孩子，忽然，眼睛里看见婴孩额上的花纹，艳丽夺目，刚才好像没有，如今怎么？心念一动，她记起收拾莲夫人床铺时枕下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有残余的红色脂膏，当时惘然，现在，悚然心惊，她隐隐明白了莲夫人临死时嘴角的诡异笑容，她明白了。李世民听见婴孩的哭声，才记起，死去的不止大哥的莲姬，还有自己的莲姬，刚刚诞下自己孩子的莲姬，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失态是为了哪一个？婴孩小小细致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眉目秀丽，像那两个女子，再往上看，额上的莲萼一瞬间灼伤他的眼睛，鲜红的莲萼，恍如隔世。他从莲衣手里接过他的孩子，没有看旁边的小女子莲衣脸上的笑容，莲衣看见李世民眼中的震惊，便明白这一辈子，男人会永远痛苦，痛苦一生。她垂下头，看见脚边有一双精致的宫鞋缓缓地移来，新太子妃长孙氏，她的脸上不惊不喜，只是走过来，接过了李世民手中的婴孩，眼睛对上了男人的昏眊双眼：世民，把她交给我吧，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儿，嫡妃的掌上明珠。婴孩小小的脸在她的手掌中温暖而纯净，一眨眼，嘴角漾出甜美笑容，惹得长孙氏也有瞬间笑颜，可是刚一回头，脸上又是冰霜笼罩：你们都听着，从今天起，莲夫人的小姐就是我的嫡亲孩子，你们都记住。以后，要是谁在小姐面前提起一言半语，那么，就自己割了舌头。她凛冽的目光缓缓扫遍府中的每一个人，如同一把利剑，刺穿人的心脏。回头，她道：莲衣，从前莲夫人与你最亲，现在，她的孩子就由你来照顾吧。
　　秦王府外，繁华的大街上，青衫男子萧楝手中抱着一个婴孩，额上鲜红的萼。他站在府门前，府门大关，上面有平静的白布，与建成府的那一片胭脂红相映成辉，红莲也已经死了，他知道。那个女子，也死去了，白莲，也死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手中是孱弱的骨肉。回头四顾，他看着纷纷扰扰的人群汹涌，不知何去何从。蓦然，耳边悠悠传来莲姨的声音：好，我会去，我知道，以后，你也会去。青衫飘摇，萧楝南去，翩飞衣角隐秘莲花。
　　建德九年（626年），六月四日，李世民在玄武门当值的常何将军的帮助下，亲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秦王府精英在玄武门设下伏兵。清晨，建成、元吉入朝，行至临湖殿发现异常，正想转回，李世民忽然袭击，亲手射死建成，元吉亦被尉迟敬德射杀。俄而，东宫及齐王府部将冯立、薛万彻等率精兵2000人驰攻玄武门，皆被镇压。事变之后，李渊被迫立世民为太子。八月，传位世民，是为唐太宗。此年，改元贞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