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柬（上部）》叶归尘

8、第 8 章

　　清晨，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意料中的灿烂笑脸。
　　绘彦没脱鞋就跑进屋，径直冲到床边，整个身子“嘣”的埋进被褥。
　　“怎么了，彩票中奖，还是撞到帅哥的胸口了？”
　　“不不不！”她伸出食指在面前轻摇，“是被天上的馅饼砸到脑袋了！”
　　林云斜靠在门框上，看着好友的呲牙咧嘴，在心底暗自微笑。
　　“让我看看，额头被砸了几个包了？”
　　一连傻笑了无数声，绘彦这才能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正常的回答林云的问题。
　　“还记得去年你陪我一起去的那家旅行社吗，昨天他们打电话通知我，有人愿意全额资助我去英国留学呢！全额……全额啊，啊……我终于可以闻一闻伦敦上空烟雾的味道了！”
　　“不去圣安德鲁斯了？”
　　绘彦摇手：“算了，一大堆梦想成为格蕾丝·凯利的女孩，老娘身高又不行，想鹤立鸡群都得踩上中国高跷，太吃力了！”她翻转个身，眼神一直发亮，“林子，你说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明知收益肯定为负，还肯投资在我身上？”
　　“定是你怨气太盛，老天怕又再六月飞霜，所以急派天使下凡！”林云笑她， “怎么，是不是准备以身相许啊？”
　　“以身相许……就不要了吧，再说，我这身段，人家也未必能看的上眼啊！”绘彦呵呵笑道，“下辈子为奴为婢、结草衔环、作牛作马报答恩公好了！”
　　林云轻笑出声：“或许人家是位女士呢！”
　　“那我就日日祈祷她，美丽永驻，善心长留！”绘彦坐直身，盯着她，“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早就知道似的？”
　　“你不是说我们有心灵感应么？”林云走向前，坐在她边上，“什么时候出去？”
　　“怎么着也要下半年了！”绘彦将胳膊搭在好友右肩，“总要重新把那些鸟语装进大脑，才能飞吧！”
　　“这样看来，我要比你先做一只笨鸟了！”
　　“怎么？”
　　“过两天我就要出去了！”
　　“出去？”绘彦“呀”的一声，“去哪里？”
　　“去看牛顿培根达尔文！”
　　她一愣，继而恍然：“你……要去英国了？”
　　“bingo！”
　　绘彦将好友肩膀扳正，看着她双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云笑着指了指头顶：“天上掉馅饼啊！”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绘彦的神情登时凝重起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林云轻轻笑了一声：“别这么严肃好不好，想说的话都被你给瞪回去了！”
　　“你这丫头！”绘彦叫道，“明知道我的性子，想憋死我啊！”
　　“前些天……”林云瞄了她一眼，“我在医院遇到了真命天子……他过两天就要去英国了，说是想带我一起去！”
　　“你……不是不信一见钟情的么？”绘彦瞪了她一眼，“还有，不是说不会为爱情做不孝女的么？父母在，不远游，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了么？”
　　林云低头不语，良久，笑道：“你不是说，月老不一定肯帮人绑第二根红绳的么？”
　　“真有这么出色？”
　　“人中之龙！”
　　“肯接见凡间女子么？”绘彦见她沉默，“没时间么？”
　　“可能不行了！”林云笑着抱歉，“不过以后可以在英国见面啊！”
　　“也对，到时我可要好好拷问拷问！”绘彦偏头笑着，“那我们到时英国再见？”
　　“好！”
　　“先帮我物色美男子人选！”
　　“要不要备上三四位？”
　　“至好不过！”她将鞋子踢到一旁，盘膝坐下，“可是呢，我还是应该生气，这么大的消息，你都没告诉我一声！”
　　“我这不是跟你说了嘛！”林云站起身，“我煮了八宝粥，要不要来一碗？”
　　“还用问么！”绘彦顿时跳出来，套上拖鞋，“有没有预留三大碗，没有的话，你的那份也要给我哦！”
　　林云笑着跟上，明知好友心中肯定还有一堆疑问，可是，真的不想有人再多添一份忧虑！

　　两日后，林云悄悄在父亲病床边留了一封信，算作告别，实在是太怕面对家人的惆怅和不舍。
　　医院大门，落园的司机早已等在车边，远远看见林云，就跑上前来，抢着拎过行李：“林小姐，请走这边！”
　　坐在车上，林云看着窗外的风景，梧桐早已绿叶满树，街上的行人，薄衫短裙，满眼的冰淇淋太阳眼镜，春天的气息终于彻底远去了。
　　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对这座城市是如此的依恋！
　　飞机起飞的刹那，林云忍不住在心底轻叹了声。
　　“很眷恋这里吧！”身旁的沈佐廷笑着说道，“虽然只在这座城市呆了五年，可是现在要离开，还是很舍不得！”
　　林云笑了笑：“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是会有感情的！”
　　人心，真的是太过奇怪的东西，虽然知道有时候咫尺亦天涯，可是，千万公里的距离，就只能想到相隔遥远，所有的亲切，所有的安心，所有的温暖，都消失无形。
　　看出她的不甚自在，沈佐廷轻声问道：“我带了宁神茶，林小姐要不要喝一杯？”
　　林云愣了一下，旋即点头，这几日，都很难入睡，实在是有些困倦了。
　　很清甜的茶水，有菊花的清香，林云不由得多喝了两口。
　　或许是真的有些累了，没多久，竟然沉沉睡去。
　　沈佐廷见她已然入睡，解开安全带，轻轻站起身，走到前排。
　　“少爷！”
　　沈渊海将视线从窗外收回。
　　“林小姐已经睡着了！”
　　“许是累着了！”
　　沈佐廷笑笑：“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肯定会忐忑不安，少爷您这几天不是也没休息好！”
　　沈渊海将双手搁在膝盖上：“廷叔，你也睡会吧！”
　　“我又不累！”沈佐廷低头沉吟，“少爷，要是这次……”
　　“都坐了五年的轮椅，再多坐五十年又有何妨！”沈渊海拍了拍他的手背，“凡事都不能强求，廷叔您就别多想了！”
　　沈佐廷还待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又将话语咽了回去。

　　“这是哪里？”醒来时，林云大吃了一惊，身处的已然不是飞机的座椅，目之所及的，是个全然陌生的空间，原木色的墙壁，深色的曳地窗帘，古董白的绣花被罩，都是些偏冷的色调，可是，却依然给人暖意的感觉。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睁开时，面前依然是墙上那幅苍秀的山水画。
　　深吸了口气，她慢慢直起身，穿上鞋，四下打量。有些过于简单的装饰，墙角边，是白色的桌椅，伸手触摸了一下，竟是光滑的砾岩，石桌上除去一幅贝壳珊瑚画和一只椰雕的沉具花瓶之外，再无其他。将视线投向先前的那幅画，是临摹唐寅的《落霞孤鹭图》，画风，颇有些熟悉，忍不住凑近了，想看画者是谁，耳边忽然传来连绵的海浪声，此起彼伏，林云心中不由得一凛。
　　“已经到了……么？”
　　听到有人敲门，她赶紧正了正神色：“请进！”
　　开门进来的，是有些许疲惫的沈佐廷。
　　“林小姐，睡得可好？”
　　林云笑着点了点头。
　　“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好啊！”
　　不长的走廊，尽头依然是深色的花梨木门，推开门，林云不禁在心底轻呼了一声。
　　一道长长的人工瀑布，与岩石碰撞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的颜色，四周，是绿的有些晃眼的椰林，空气中，有海水的潮湿和咸味。
　　仿若九天宫阙！

　　“这是哪里？是罗宋岛么？”见沈佐廷一直沉默，她将心中的疑问通通压了下去，安静的跟在他身后。
　　一路都是极美的景色，许是空气太过纯净，鲜花开的都有些过于恣意，颜色，斑斓绚烂的让人收不回目光。
　　曾在课本上见过这样的劝诫，太过绚丽的植物，大都有毒性，可是林云却没来由的相信，这里的每一种植被，都分泌不出毒素。
　　远远看见那个白色身影，她的脚步登时一顿。
　　“林小姐？”沈佐廷回头。
　　林云赶紧跟上前去。
　　还有十多米距离时，忽听有人喊：“晓芸！”
　　林云心中一惊，下意识的看向前方的沈渊海，却见他视线的朝向是右侧的身影。是个很清丽的女子，一袭白色医生长袍依然掩不住底下的婀娜身姿。
　　待她走近后，林云暗叹：“好美！”
　　来人笑着走向沈渊海，站到面前时，却忽然呆住了，端详许久，才开口：“沈……”
　　沈渊海抢先出声：“你怎么也来了？”
　　一旁的沈佐廷凑近林云轻道：“林云小姐，我们到别处走走吧！”
　　林云依言离开，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回过头，正见那女子对自己微笑，连忙也回了个笑脸。

　　“沈三哥！”
　　沈渊海笑：“我以为你会一辈子都只肯叫我三弟！”
　　她亦笑：“是你说的，总要学会放弃！”她转向远处银白色的海滩，“看现在多好，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沈渊海笑而不语。
　　“我以为你不会做这么久的逃兵！”她回头看着他的双腿，“难怪我刚才遇到Stone教授了，老人家脾气依然古怪，除了医学问题，一律皱眉不答！”
　　“大凡权威，都有怪癖，你该比我习惯才对！”
　　她沉默片刻，须臾，轻声问道：“可有进展？”
　　“忘了他怎么说了，也就是多去少去一条钢针的事情！”
　　“感觉怎样？”
　　“深夜醒来，痛彻心扉！”沈渊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淡淡的笑着，“可是体重依然有增无减，看来，只有运动才是减肥妙方。”
　　“至理名言，那些个爱美的女子实不必到处搜寻瘦身良药！”想及当日一起滑雪游泳的情形，孙晓芸不禁侧然，“何时回沈园？”
　　“两周后，你呢，何时回香港？”
　　“过两天，还要跟周教授去一趟南非，不知道要待多久！”
　　“这次二哥也会回去！”
　　她挥挥手：“与我何干？”
　　“是我多言！”
　　孙晓芸看着他，不语，良久，轻叹：“三哥，你都不像以前了！”笑容，轻淡的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笑。
　　“一日不见，尚且如隔三秋，我们都分别数千春秋了，自然会有变化！”沈渊海依然一脸平静，“孙叔身体可好？”
　　“他呀，能吃能睡，上天待他一向不薄！”
　　“还是这么不满……他对你依然有意见？”
　　“你也知道，他一向看低医生，只道律师和建筑师才合乎身份！”她撇了撇嘴，“他以为天底下的医生都似家中那帮提药箱的家伙！”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我们去埃塞阿比亚注射疫苗时，也不知那些大律师身在何方！”
　　“也有律师肯出资修建希望小学！”
　　孙晓芸一愣，继而笑道：“也是，所以，谁也别看不起谁，佛家都言一切众生，悉皆平等！”
　　沈渊海淡淡微笑，可惜，度不了一切苦厄！
　　“刚才，我好像看到廷叔了！”
　　“林云，双木林，云霄之云！”
　　“呃？”她微怔，旋即恍然，“可否介绍我认识？”
　　“正想拜托你这几日与她作伴！”
　　她不由得笑了：“定是个非凡女子！”
　　沈渊海摇头：“平常人而已，别太过夸张！”
　　“是么？”她抬首，远处，早已不见刚才的清秀身姿。

　　那女子是谁？
　　相隔几公尺，都能感受到落园主人的情绪波动，那么不动声色的沈渊海，沉稳的都有些阴冷的人，竟第一次让人觉得安闲悠然。
　　“林小姐？”
　　林云这才回过神，笑着面向沈佐廷：“这里就是罗宋岛么？”
　　沈佐廷点头：“之前的主人喜欢喝罗宋汤，所以取此名！”
　　“之前的主人？”
　　“现在它姓林！”沈佐廷微笑，“是属于林云小姐您的！”
　　林云大骇，连连摇手：“廷叔，莫要开小辈玩笑！”
　　“除了每年无偿提供给医疗机构服务外，这座小岛，林小姐您可自由支配，如果您愿意倾听专业人士的意见，岛上也有管理人员，可为您提出建议！”
　　林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朝拜周公时，不是不曾提过这样的要求，要一处世外桃源，空气清新，云层透明，风光旖旎，且所有权属于自己，可是，真正有一处人间仙境呈现眼前时，却开始望而却步了，不，不是自己这种俗人可去沾染的事物！
　　沈佐廷不由得笑了，可爱的女孩！
　　“过户手续前几日已然办妥，林小姐不会要老朽再受累跑腿，另觅新主人吧！”他伸手指了指前方，“到了！”
　　红日半西斜，满天红霞，和天际相连的海面，亦殷红一片，印得两人脸上亦有些红晕；稍远，有几艘游船缓慢驶过，直立的船帆似乎已和天穹相接，慢慢的梳理着每一朵彩云的丝絮，落日，亦努力绽放着它最后的灿烂和金黄，在海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金色水纹。
　　终于明白，何为半江瑟瑟半江红。
　　走近岩边，俯身探看，白浪滔天，拍击岩石所溅起的水花，犹如狂风之后的骤雨，随着巨大的海浪声，一同撞击心底的紧弦。
　　林云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几米，飞溅起的浪花，点点落在她衣肩，瞬间渗入皮肤，有轻微的凉意，可是，她却忘了后退，已然呆怔。
　　心悸，却词穷。
　　不由得自嘲，文人骚客的感叹，不是谁都可以脱口而出。
　　一旁的沈佐廷忽然出声念了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见林云回头，他大声笑道，“熟读诗词的好处，就是可以尽兴的赞美！”
　　林云亦笑：“也是，中华文库中，最不缺的，便是溢美之词！”
　　他笑了笑，上前站在她右侧，两人站在海边，静静的欣赏面前的美景。

　　良久，沈佐廷忽然指了指右首的黑点：“要是我们来早几天，就可以看到海底火山喷发的奇景了！”
　　“那是座火山岛么？”
　　“是，前几日刚形成的，只是，怕过不了几天又会神秘消失了！”沈佐廷轻叹了口气，“来和去，都像变魔术一般！”
　　林云不禁沉默了，呵，自己何尝不是站在魔术表演的舞台上。
　　沈佐廷了然，忙转移话题：“不过林云小姐不必担心这里会消失，本地政府注重环保，对珊瑚岛更是重点保护！”
　　珊瑚岛？记忆中，中学地理上曾提及，是珊瑚虫的遗骸经过地质年代的作用积累所形成的，千万年才成就此类岛屿。想及，林云不由轻道：“不知道底下汇聚了多少生命，才能有这一片美妙天地！”
　　“可它所形成的生态环境也使得附近的各种植物、动物、微生物得到很好地保护和生存。”沈佐廷笑，“老天其实是很有意思的！”
　　林云会意，亦跟着微笑。

　　回去的路上，正遇见沈渊海和之前的女子，林云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廷叔！”看见两人，孙晓芸笑着迎上前来，“好久不见！”
　　沈佐廷犹豫了片刻，而后一把抱过她：“丫头，怎么又瘦了？”
　　“看来我的瘦身计划终于有效果了！”她抿嘴笑着，松开手转向林云，“不知道三哥有没有提过我，孙晓芸，如果云姐不介意的话，叫我晓芸好了！”
　　呃？林云有些愣住了，这女子的热情，实在与外表的清丽相距太远！
　　“看我……”孙晓芸眉眼含笑，“我小你一岁，不知道可否收我这个小妹？”
　　林云看了一眼沈渊海，见他一脸淡然，不置可否，遂伸手握住对方的手：“如果你不介意有个愚钝姐姐的话！”
　　孙晓芸登时笑出声来，笑声似银铃，让林云想起儿时武侠书中的描写，如出谷的黄莺一般清脆。

　　晚间，在岛上的酒店就餐，琉璃瓦墙壁，在灯光下闪着眩目的七彩。
　　坐在沈渊海边上，林云只觉局促不安，食不知味。
　　孙晓芸一脸好奇：“云姐，你和三哥是怎么认识的？”
　　“咦？”林云下意识的侧头。
　　沈渊海放下汤匙：“何时改行做娱记了？”
　　“关心而已！”
　　“你和二哥多久没见了？”
　　孙晓芸愣住，须臾，忽然泪盈于睫。
　　林云亦怔住了，只能低头看着桌面。
　　良久，对面又传来笑声，抬头，孙晓芸正接过沈渊海递去的纸巾：“我以为自己早已修炼成铁骨钢筋！”
　　“怎会，世人都道孙家小姐菩萨心肠！”
　　林云大为诧异，原来，他亦有另一面。
　　孙晓芸已然恢复常态，依旧笑意盈盈。

　　吃完饭，孙晓芸先行离去，三人慢慢走回住所。半路上，沈渊海忽然说道：“我和廷叔会出岛几天，这几日，让晓芸陪你，可否？”
　　林云赶紧点头。
　　“行程她会替你安排！”沈渊海在她房门前停下，“今晚好好休息！”
　　道了声晚安，关上门，她下意识的长吁。
　　坐在床沿呆怔许久，似爱丽丝一般，不断遇见奇人奇事。
　　那位孙晓芸，也定非寻常女子，单是餐桌上的率性就可见，她的水晶宫依然剔透完好！
　　而林云，只得一间破草房，还得时时刻刻担心，某日学老杜高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可是，不知为何，心底，竟第一次有种期待的情绪，对那神秘未知的沈园。
　　呵，怎会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