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柬（上部）》叶归尘

7、第 7 章

　　翌日清晨，照例被隔壁小孩的哭闹声吵醒。
　　林云揉了揉有些发沉的脑袋，看着身旁依然熟睡的小妹和好友，笑着摇头。伸手拿过枕边的手机，开机后，拨下家里的号码，准备询问父亲的情况。
　　良久，都无人接听，心底不由得一阵抽紧，忍不住轻声喃喃：“妈，快接电话啊！”
　　一连打了五遍，都没有回应，林云有些急了，从床上跳出来，匆匆披上衣服。
　　正手忙脚乱漱洗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阿云！”电话那段俨然继母轻快的声音。
　　林云下意识的愣神，许久不曾听到这种语调。

　　站在仁立医院的一等病房内，林云还未回过神来。
　　一室的洁白，甜美有礼的护士小姐，象牙色渗花瓷砖，银色玻璃茶几，乳白色书柜上是父亲最爱的天文杂志，而满屋的琳琅电器更是让她有种错觉，宛若进入一家五星级宾馆的房间。
　　继母口中的那位公司同事，的确无所不能，不仅在几分钟内办好入院手续，找到合适的肾源，并且请到国内最为知名的李显明教授为父亲主刀，手术就安排在两天后，林云在心中暗叹：银元铺就康庄大道！
　　“大妹，你那位同事……”方心雯心中的疑虑，在见了女儿之后，愈发的加重了。
　　林云伸手覆住她手背：“妈，没有的事，别瞎想！”
　　说话间，林致远已然醒转，看着女儿，笑道：“说实话，我还是习惯以前那个床位！”
　　林云在病床边坐下：“可是只有这一间，可以欣赏到窗外的Solomon’s seal！”
　　林致远的眼神中颇有些深意：“但我却看不到德国铃兰！”
　　一直沉默的护士小姐忽然插嘴道：“林先生若是想看的话，明天我们就可以让人在窗台上摆上两盆！”
　　“看，德国铃兰也有了，老爸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从医院走出门，林云的脚步都有些发沉，普通的一等病房，每日的床位费空调费护理费已然不菲，而父亲今日的待遇，已超出自己底线太多太多。
　　去公司上班，几个熟识的同事照例前来表示关心，林云只能笑着说多谢。
　　整日惴惴不安，却没有等到那个电话。
　　一直到父亲手术成功，小妹重新返校，都没有等到落园一干人出现。
　　夜晚，开始做噩梦，一群白衣天使捧着厚厚一叠帐单，凶神恶煞般：林小姐，再不交钱，我们就要重新剖开你父亲的肚子，将肾脏取回来！
　　醒来，忍不住长长叹息，左右思量，竟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听到沈佐廷的声音时，林云有些诧异自己的长松口气。
　　“令尊可好？”
　　“下周康复出院！”林云真心道谢，“谢谢您！”
　　“可有兴趣来落园赏花？”
　　“何时？”
　　“周六中午，到时我会过来接您！”
　　周五晚上一夜失眠，等到第二日醒来时，已然时晏。匆匆梳洗完毕，还没来得及进食，电话已然响起。
　　“林云小姐，我是沈佐廷！”
　　“我这就出来！”
　　飞速穿上鞋子，刚走下楼梯，就见头发花白的沈佐廷。

　　“林小姐，不好意思，雪片莲迟开了些时日！”车上，他笑着说道。
　　林云亦笑：“可是，最终它还是开了！”
　　“花开富贵，繁花似锦，始终是件美事，总比未开先凋零要好的多，对么？”
　　林云不语，转头看向车窗外，一路都是紫色的小花，似跳跃的紫色小精灵，沿途欢腾着。
　　俱都不是先前经过的道路，新的碎石小径，新的入口。
　　下车后，沈佐廷拉开车门，站在一旁，等林云走出。
　　“少爷在健身房！”走进大门，一中年女子走上前来，对着沈佐廷说道。
　　“林云小姐！”沈佐廷叫了一声有些走神的林云，“吃过中饭没有，陪老朽吃一碗白粥可以么？”
　　求之不得！林云暗道，一向挨不得饿，半日未曾进餐，早已腹如雷鸣。

　　菜单上的确是白粥，配菜是杂什锦和四喜丸子，虽非太过简单，却也算属平常。
　　但林云连喝了两大碗，才依依不舍的放下，要紧握着双手搁在膝盖上，才能忍住伸手拿过筷子去夹桌上那两盘配菜的欲念。
　　十多年前，林家也曾对吃颇为讲究，鸡脯肉去皮刮刨，细米粉、火腿屑、松仁肉，莲子心敲碎熬就的鸡粥，百合、银耳、冬笋、核桃磨粉紧火三分钟文火两小时才成的合欢粥，绿豆菊花荸荠加蒟蒻绿茶粉煮成的清凉解暑粥，当年林母曾无数次搬上桌面，惶论一般的皮蛋瘦肉粥，薏米粥八宝粥，可是，却从未像这次让林云馋涎欲滴。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感，仿若等了千年，终于等到契合自己肠胃的温暖顺滑。
　　而那两盘杂什锦和四喜丸子更是不消说，鲜而不腥，柔而不腻，甘鲜馨香，虽吃出其中的鱼肉和鸡肉，却丝毫没有配粥时应有的油腻腥臊，嘴角反而有种淡淡的清香。
　　若肠胃有感情，只怕此刻已感动的泪如泉涌。
　　“够了么？”沈佐廷放下手中的青花瓷碗，见林云点头，便站起身，“我带您去书房，少爷现在应该在那里了！”
　　林云心底咯噔一声，也跟着起来。

　　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路鸟语花香，午后的阳光，暖意熏人，林云心中，却不断打着冷颤。
　　也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的沈佐廷忽然停下脚步，林云差一点就撞上对方后背。
　　“进来吧，廷叔！”
　　原来，这个声音如此令人深刻，林云有些自嘲，都已过了这么久，听来依然熟悉。
　　走进后，一眼便看见书桌边的沈渊海，身后，是让人眩目的浩瀚书海。书架已多得让人眼花缭乱，何况那一排排书籍！
　　“林小姐！”看见林云，他的神色并无异样，对着她点了点头，“请坐！”
　　林云依言坐在他对面，暗自深吸口气，定定的看着他。
　　他忽然伸手横过桌面。
　　林云犹豫了一下，趋身握住他的手。
　　不为五斗米折腰，谈何容易！

　　沈渊海眉棱微挑，手掌下这个女子的柔荑，虽微有颤抖，却干净清爽的毫无汗意。想及，忍不住说道：“林小姐，我们不会是敌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彼此可以成为朋友！”
　　林云亦微抬眉梢，见对方一脸淡定：“希望不会是我高攀！”
　　沈渊海亦不再多言，低头轻抚桌上那本书的扉页：“如果可以，想请林小姐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多久？”
　　“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年！”沈渊海抬首看她，“三年后，无论有无交代，你都可以自行离开！”
　　“能不能给我三天时间准备？”
　　“一个月后我们才动身，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陪伴家人！”说完，他转向沈佐廷，“廷叔，你带林小姐去看看雪片莲吧！”
　　林云站起身，却见他依然坐在原位，心底忍不住又暗叹一声：终究地位悬殊！

　　走出书房三四米，她才敢将手放在腰间擦了擦，方才紧张的都已忘记出汗。
　　第一次见雪片莲，花瓣晶莹剔透，有如白色铃铛挂满花茎，清风拂过，起伏微荡，煞是好看。可是，林云心中依然有些许的失望，这世上，还是有些花，不如它们的名字美丽。
　　“如果世上有阿拉丁神灯，林云小姐想对灯神许什么愿？”
　　林云微愣，转头看着沈佐廷温和的笑容，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她轻道：“生活已比我想象的要如意的多！”
　　“始终还是有待改善的东西！”沈佐廷笑道，“因为没有十全十美！”
　　林云低头思忖：“看偶像剧，想要一幢豪华别墅，蓝天碧海，花团锦簇；观历史剧，想要祖国统一，国富民强；翻杂志时，想要一套无价珠宝；逛街时，想要无数华美裙衫；阅书时，想拥有无尽智慧；希望遇见谦谦君子，如意郎君；结婚时摆上千桌宴席，生一对如花般的儿女，母慈子孝，和爱人白首一生……”
　　这一次，轮到沈佐廷愣住了。
　　林云浅笑：“因为没有的东西太多，所以想要的也比别人要多一些。”
　　“灯神将尽力为你办到！”
　　见沈佐廷有些为难的表情，林云不禁莞尔：“若我想去月球旅行呢？”
　　“可以！”沈佐廷也笑了，“这可比有些要求容易的多了！”
　　也是，普通人觉得天方夜谭，可是对有些人来说，却有可能稀松平常。
　　两人一路走着，一路调侃。
　　“若我想见外星人呢？”
　　“这个更容易，因为它没有准确标准！”
　　随便拉来一个地球人，都可作数。
　　想去外太空？
　　不难，现在开始动工，一月后，让你见到世外天庭。
　　想时光倒流，回复少年时。
　　最容易，做梦即可！

　　原来，沈佐廷是这般健谈！
　　不知为何，越说情绪越是低落：现时的林云，不过只求家人平安健康，朋友幸福快乐，再远一些，也就只是国泰民安。
　　想及绘彦那日的唏嘘，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有一好友，心心念念想去英国留学，苦无英镑！”
　　沈佐廷笑问：“不包括异国情缘？”
　　林云莞尔，笑着摇头。
　　沈佐廷看着身边这个娇小女子，心底沉吟：不知她会给沈园带去什么？
　　“还有愿望么？”许久，都未见她再开口，沈佐廷又出声问道。
　　林云又摇头。
　　“多年前，我曾想过徒步环游世界！”沈佐廷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有些感慨。
　　“小时候，我觉得能看遍祖国的大好河山，此生就已了无遗憾！”林云微笑。
　　“有无制定路线？”
　　“在天山脚下搭个帐篷，睡上三天，然后沿着边境线，路过喀什，去看香妃墓，翻过昆仑山，在日喀则欣赏珠峰山色，徒步行去布达拉宫，从文成公主庙一路看过九寨沟、剑门蜀道、都江堰、遵义会议会址，在黄果树瀑布前吟诗，去桂林漓江泛舟，到澳门香港的时候，一定要拍照留念，接着去鼓浪屿弹琴，岳阳楼上吃鱼，三峡是定要去见识的，兵马俑也想去看看，普陀山和岳王庙更是不能拉下，然后一路北上，坐一坐黄河上的羊皮筏子，祭拜一下成吉思汗陵墓，看一眼昭君墓，住一晚承德避暑山庄，在锡林郭勒草原上策马奔腾后去漠河看日出！”
　　“听起来很令人向往！”
　　林云笑道：“儿时对着地图一一圈定，念念不忘，以至于中国地理永远满分。”
　　“这说明，有理想总是件好事！”沈佐廷半蹲身躯，将一旁有些倾斜的花枝扶正，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条细绳，像变戏法似的从一旁的草堆中取出一细条竹枝，插入土中，再将它们绑在一起，临了，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手法娴熟，似每日操练。
　　林云看的有些呆了，脑海中很自然的浮现出外公屈膝扶花的身影：“扎上蝴蝶结，你们就更要好好呵护它们，知道么？”
　　沈佐廷起身拍拍手，见她正神游八荒，有些恶作剧的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怎么，赖在漠河不肯回来了？”
　　林云笑：“漠河不是终点站！”
　　“哦，那是哪里？”
　　“南京！”林云正了正神色，“母亲生前一直教育我们，要勿忘历史，勿忘先辈！”
　　沈佐廷神情顿时肃穆：“我们当然要永远记得！”

　　雪片莲旁边是一大片白色的德国铃兰，一直蔓延到远处的珙桐树边，美不胜收。
　　林云停下脚步，细细欣赏。
　　良久，转头向沈佐廷告辞。
　　“吃过晚饭再走？”沈佐廷对她已很是喜欢。
　　林云笑着推辞：“小妹晚上要回来吃饭！”

　　晚间，绘彦也一同赶来，林云懒得张罗，几人就烧了一大锅的杂烩汤，昨日剩下的半碟鲜笋雪菜，半盒凝脂豆腐，绘彦带过来的肉骨头，再切点冬瓜、土豆，撒上姜丝蒜瓣，搁葱起锅，竟也美味。
　　林真的情绪依然有些低落，另外两位便卖力调动气氛，昨晚恐怖片女鬼被人吓晕那幕像足喜剧，女大力士一手抱起两个身高一米八十的男子，场面好不惊人……一顿饭，吃的和乐融融。
　　说到彩票话题时，林云假装随口询问：“如果真中了五百万，你们最想去哪个国家？”
　　林真抢先回答：“最近有点想去澳大利亚！”
　　“去澳大利亚做什么，剪羊毛啊？”绘彦笑她，“还是去英国好，那里的吸血鬼都比别处漂亮！”
　　林云会意，抿嘴轻笑。

　　翌日，去医院探望父亲。电梯升到8楼，抬腿走出，一路考虑何时向二老提出远行计划，大感头疼。快到父亲的病房时，林云愣住了。窗边一排长椅上，赫然坐着落园的主人。
　　看见她，沈渊海伸手扶着墙面站了起来。
　　“沈……沈……，你怎么会来？”林云心中闪过千万个问号，心也突突的跳着。
　　“我来看望伯父！”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往病房走去，“走吧！”

　　看见女儿身边那个出色的男子，林致远夫妇下意识的微笑。
　　“我都不知道自家女儿何时加入情报部门了呢？”林致远看着十指紧握的两人，促狎道。
　　沈渊海这才放下林云的手，对着两位长辈行礼：“伯父伯母，明知道有些唐突，可还是前来拜访了！”
　　方心雯已有些乱了阵脚，连忙搬过椅子：“坐啊坐啊！”
　　沈渊海道了声谢谢，将手中的礼盒递给她。
　　林致远看着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女儿：“大妹，介绍一下吧！”
　　“爸……”林云努力平静自己的呼吸，“他……是沈渊海……”
　　“下个月我就要去英国留学了，我希望可以带小云一起走！”沈渊海接过她的话语，“恳请伯父伯母准许！”
　　林云的脑袋“轰”的一声，脸色登时转红。
　　林致远却误以为是小女儿的羞态，笑着对妻子挑了挑眉：“怎么回事，突然有点想吃甜橙了！”
　　方心雯心下明了，拉过林云：“来来，我们去给你爸爸买一点！”
　　林云还试图多停留几秒，却被继母连拖带拽的拉出了病房。

　　“阿云！”方心雯见她一路心神不宁，亦和丈夫一般会错了意，“你和那个小伙子，怎么认识的啊？”
　　“啊？”林云当下就愣住了，不知道那人会在父亲面前说些什么，自己又不擅长说谎，急得满面通红。
　　方心雯见她一脸窘意，便识趣的不再逼问。
　　可走不了两步，又忍不住说道：“我看这个小青年不错，品貌周正，行事沉稳，而且，看起来气质也不错，又有礼貌……”
　　“妈……”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又走了两步，她伸手轻拍后脑勺：“呀，你看我这记性，走错了走错了，往回走往回走，水果摊在另一边！”
　　母女两人一路闲扯，林云心下忐忑，答话也是心不在焉，奈何继母今日的脚步尤为缓慢，只得不断按捺住心中的焦虑。
　　等两人回到病房时，林致远的“盘问”似乎已经结束收工，沈渊海正坐在床边，递了个削好的苹果给他。
　　林致远趁着他低头的刹那，对女儿竖了下大拇指。
　　不知为何，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情绪，从心底升起，许是松了口气，许是终于逼自己承认，即将要面对一些不愿面对的事情。

　　离开病房时，方心雯执意要送下楼，沈渊海连声说“不用不用”，一旁的林云也赶紧帮腔：“妈，我送他就可以了！”
　　“老太婆你还是识趣一点吧！”病床上的林致远亦高声喊道。
　　“也对！”方心雯笑道，“等过两天老头子出院，来家玩啊！”
　　“人家要准备出国，哪有时间！”
　　沈渊海轻声告辞：“有时间一定会再来拜访伯父伯母！”
　　一踏出病房，林云便觉肩上一沉，差点整个人都被压下去，赶紧伸手扶住墙面，才勉强站立。忍不住侧过头，却见他脸色有些发白。
　　“你……怎么了？”
　　“没事！”他摇头，“麻烦你扶我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会来医院，且是为自己解围，林云心中依然满是疑问。
　　“我说过，彼此是合作关系。既是合作，我也该拿出诚意。”他的额头已有些细汗沁出，说话亦有些吃力，“林云小姐，切莫把自己看得太低！”
　　林云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待看见等在电梯门口的身影，又愣住了。
　　看见两人，沈佐廷连忙推着轮椅迎上来。
　　等沈渊海坐上后，林云下意识的喘了口气。
　　“少爷，没事吧？”
　　“已进步不少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看来还是得再去拜访一次Stone教授！”
　　“可是教授不是在莫罗尼么？”
　　“不，他在罗宋岛！”他抬首，看向沈佐廷，“廷叔，消息如此滞后，都不似你了！”
　　沈佐廷却毫不在意，只是侧身看了看林云：“那林小姐怎么办？”
　　“到时可能要麻烦廷叔了！”
　　“如果可以的话，可否带上我一同前往？”林云出声问了句。
　　沈佐廷微笑：“那是最好不过了，是吧，少爷？”
　　沈渊海看着她：“可是我们三日后就要出发！”
　　“没关系！”林云对着他笑笑，“即是合作，我也该拿出诚意的！”
　　沈渊海的嘴角忽然掠过一丝笑容，快的让林云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
　　“那这几日你多多陪陪两位老人家吧！”
　　转身离去时，沈佐廷忽然走近她笑道：“明日，可能还要分出时间给令友！”
　　林云连声道谢。
　　“人家未必感激！”沈渊海沉声道。
　　林云笑：“要感激，还做朋友作甚？”
　　沈渊海重又沉默，对她微微颔首：“林云小姐，三日后我让廷叔过来接你！”
　　林云亦点头：“廷叔，麻烦您了！”
　　沈佐廷笑着挥手：“老朽求之不得！”
　　电梯门合上后，林云轻轻的靠向墙壁，长叹了口气：三日后要前往的地方，到底是桃花源，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