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柬（上部）》叶归尘

13、第 13 章

　　回到房间，看见墙边几案上压了一张纸，字迹颇为眼熟，她弯身将它拿起，“林云小姐，我们已经安排苏小姐去语言培训中心学习”，和当日收到如意柬时的那封邀请函一样的字体，下面附了一个电话号码。
　　真的是有些喜出望外，她将便笺贴在心口，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也终于舒缓了一些。
　　略微平静之后，才发现，床头枕边放了一支精巧的手提电话。
　　握着电话，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慢慢的按下数字键。
　　“喂，你好！”
　　听到这声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林云突然有些哽咽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请问你是谁？”一如记忆中绘彦接听电话的方式，“数到三，要是还在说哑语的话，我就挂电话啦。”
　　林云急忙叫道：“绘彦，是我！”
　　对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在那头尖叫：“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守在电话机旁，想那个家伙会不会给我打呢，又担心你不知道我的号码，我又没有你的地址……”说着说着，已隐隐有些哭腔。
　　林云亦不禁唏嘘，忙把话筒拿远一些，暗自平复呼吸。
　　“喂喂喂……”绘彦擤了擤鼻子，“你在那边还好么？”
　　“很好啊？”
　　“苦不苦？有认识新朋友么？你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寄些杂志CD过去……”
　　听见她的话匣似乎很难关上，林云赶紧打断她的话语：“绘彦，还记得你说过的神仙日子么，我现在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
　　或许是有些诧异，或许是没怎么明白她的话语，绘彦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久，才问道：“那你现在不是很无聊？”
　　林云笑了笑：“有点。”
　　“那他呢，没有陪你么？”
　　“他……最近比较忙……”
　　“林云！”绘彦忽然叫了好友一声，“他……没有摇身一变化为恶魔撒旦吧？”
　　“底下还有一只白马托着，短时间之内只怕是转不过身来吧！”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都笑出声来。

　　须臾。
　　“英国……还适应么？”
　　林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绘彦，我现在……并不在英国。”
　　“不在英国？！”绘彦大惊，“那你在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放心，我没事。”林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绘彦，我现在在香港。”
　　“香港？你去那里做什么？”绘彦已开始坐立难安，“林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的没事。”林云笑了笑，“只是来这边有点事，以后再跟你讲好不好。”
　　绘彦在电话那头一径沉闷。
　　许久，她才低低说道：“要是不开心，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啦。”林云将话题扯过，“你英文捡的怎么样了？”
　　“刚从小学过渡到中学！”绘彦自嘲，“终于不必跟三岁孩童共挤一个空间，呀呀学语。”
　　“那该有不少艳遇吧？”
　　“哪来的艳遇，身边男人个个面目可憎，没一个可爱一点。”她笑，“不过呢，在他们眼中只怕我也是一样的评价，没脸蛋，没身材，没青春，没金钱，连搭讪都是浪费时间。”
　　林云大笑：“所以呢，你也不必担心我。”
　　绘彦哈哈笑道：“也对啊。”
　　闲聊许久，才依依不舍的放下电话，若非因为身在沈园，真想聊到天明。
　　抬头一眼桌边的那只古董鎏金瓷绘钟，已深夜十一点，踌躇了片刻，还是拨了家里的电话。

　　“大妹！”林致远原本还有几分睡意，听到女儿的声音，登时清醒过来。
　　“爸，吵醒你了吧？”
　　“没有！”他大声笑道，“我跟你妈也才刚刚躺下，今天怎么打电话回来了，在那边还习惯么？”
　　“嗯。”
　　“和同学们相处的怎么样？课程都能跟上么？吃的还好吗？一个人在外面，自己要多多照顾自己……”
　　“我知道了，这里的人对我都很好，生活也很适应，爸，你跟妈身体怎么样？”
　　“好，我和你妈每天都去锻炼身体，上次去医院复查，医生都说我气色好多了。”
　　“小妹最近还好吗？”
　　“上个礼拜刚刚回来过啊，高兴的哦……”他笑着摇头，“一天到晚在我跟你妈耳边唧唧喳喳，闹得不行。”
　　看来，小妹真的是释然了。

　　聊了几句后，林致远问女儿：“要不要跟你妈说几句？”
　　“好啊。”
　　“老太婆，老太婆……”
　　听着父亲呼唤继母的声音，林云心头一酸，几乎要立刻掉下泪来。
　　“阿云。”方心雯的声音也有些激动，喊了她一声后，竟卡住了，也不知道该从哪句说起。
　　“老太婆，快说话啊，这是国际长途啊！”
　　“哦……哦哦。”方心雯清了清嗓子，“在那边还习惯么？”
　　“习惯啊。”
　　“听说那边一年四季经常下雨，出门时，别忘了带伞。”
　　“嗯，我知道。”
　　“多买点好吃的，别睡得太晚。”
　　林父在一旁笑道：“我刚跟大妹说完这些，你怎么又开始唠叨了？”
　　方心雯也笑：“大妹，渊海呢，在不在你身边？”
　　林云不禁呆了一下：“他，他去教授那里了。”
　　“这样啊……上次我看他好像不太舒服，身体没事吧？”
　　“没有啊。”
　　“那你晚上一个人，当心一点。”
　　“你怎么糊涂了，大妹那边现在应该是白天才对啊。”
　　呀，林云心底一惊，差点都忘了，伦敦那边该是下午才对。
　　要挂电话时，林致远忍不住从妻子手中拿过话筒，吩咐了几句，才放下电话。

　　看着从窗户洒进室内的清辉，林云心底涌起一种莫明的感觉，有些黯然，怪不得，那么多人怕见月圆。
　　有人在房外轻轻敲门。
　　“请进。”
　　顺嫂端了一碗羹汤进来：“林小姐，喝一碗百合蜂蜜羹吧，累了一天了，喝这个有助睡眠。”
　　林云诚心道谢：“顺嫂，谢谢你。”
　　“林小姐，早点休息吧。”顺嫂顿了下，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是拿了碗，静静的走出了门外。

　　翌日，下楼来，正见沈如念走出大厅。
　　听见声响，她转过头：“云姐姐！”灿烂的笑脸上，已没有了昨日的不快。
　　“要出门么？”
　　“嗯，一个朋友过两天嫁人，说是出国之前大家聚一聚。”她走回厅内，“云姐姐，要是闷的话，给我打电话。”
　　“好。”
　　“那我走啦。”走了两步，她忽然又转过身，“云姐姐！”
　　“怎么了？”
　　“昨天，我不该说那些话的，sorry！”
　　“昨天？”林云微笑，“昨天你不该说哪些话？”
　　如念顿时展眉：“没有，没有啊，我出去啦。”看见玉姨从偏厅走出，她还不忘在她面前转了个圈，“玉姨，谢谢你帮我挑的这套裙子。”
　　“这孩子！”玉姨看着背影，摇头轻笑，“林小姐，陆小姐的电话！”
　　林云微怔，低下头轻声回道：“玉姨，你就说我不在。”
　　玉姨也愣了一下，看了她好久，才应声：“好。”
　　室内，又安静了下来。林云将目光看向窗外，天，蓝的有些晃眼，有几丝云絮牵牵绊绊的拉扯着。
　　心念微转，对偏厅的玉姨说了声：“玉姨，我出去走一走。”

　　依着昨日经过的小径，慢慢的走着，一路打量四周的风景，她这才发现，沈园，真的是大的有些出奇，目之所及的，都是些葱茏的树木和绚丽的花朵。
　　远远看见那片苍翠的竹林时，空气中，依稀又出现了昨日的香气。
　　循着这股花香，她伸手拂开枝条，往林子深处走去。
　　途中，香味渐渐浓郁起来，她的心中，也开始紧张起来，一种莫明的期待和恐慌，慢慢的从心底升腾。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稍远的尽头。
　　陡然的光亮，让她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
　　待习惯了光线后，她才发现，四处皆杂草丛生，似乎久未有人来整理，各类杂草长疯了似的，四处蔓延，和儿时见到的乡野情景一般。
　　有些失望，可是，却又有种莫明的亲切感，因为忽然想起幼时的莺飞草长，风筝满天。

　　站了一会，突然发现，有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直通向前方，小路周围，并未见到被踩踏的痕迹，想来是有人特意开辟，且时日已久。
　　香气，越来越浓，她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了速度。
　　远远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她“呀”的吃了一惊，脚下，差点缠上纠结的藤蔓。
　　听到声响，那人回头，看见她，似乎也有些讶异。
　　走近了些，终于看清，对方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一身灰色长褂，有些瘦削，却依然矍铄，看向她的目光，炯然如日。
　　“你是何人？”
　　不知为何，林云的手心，忽然沁出汗来，是天气太热么？
　　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天空，阳光的确耀眼。
　　“我叫林云，双木林，云霄之云。”她伸手抚着胸口，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误闯来这里……”
　　对方打断她的解释，沉声说道：“你可知，有时好奇心太甚，不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所以正准备回去。”林云低头行了个礼，欲要转身。
　　“你知道我是谁么？”
　　林云有些定住，第一眼见到他，已有些隐约猜到，对方是谁。
　　犹豫了几秒，她应声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应该就是沈老先生了吧。”
　　他笑道：“不错，我正是！”
　　听到他的回答，林云顿时紧张起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走近了些，让我看看！”
　　林云一愣，依言走近他：“沈老先生您好！”
　　相距三四米时，他的双眼陡然瞪大，厉声叫道：“站住！”
　　林云一个激灵，生生的停下了脚步。
　　“白聿是你什么人？”
　　“白聿？”完全陌生的一个名字，林云有些茫然，“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盯着她许久：“你姓林……外祖父是谁？”
　　“陆先念。”林云大为惊奇，为何，为何他会问起外公的名字？
　　“陆……先……念……”他将名字反复低吟。
　　林云已有些忐忑不安，难道外公和沈园？
　　他忽然往前走了几步：“你外祖母姓甚名谁？”
　　“外婆？”林云愈加的惊慌，低低的答道，“舒……开怀！”
　　“什么？”
　　“舒开怀！”
　　“不叫周挽心么？”
　　“周……挽心？”不知怎地，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林云低头沉思，良久，依然一无所获，连连摇头。
　　“不是么？”他有些失望，突然垂下的双肩，显得尤为颓然。
　　“他们可曾向你提起过沈君安这个名字？”
　　林云愣了下，继而摇头：“外婆很早就过逝了，外公，林云记忆中，也没听他老人家提起过！”
　　“过逝了？”他脸色大变，喃喃道，“过逝了……什么时候？”
　　“生母亲时，因为难产……外公，是六年前去世的。”林云看着他有些怪异的表情，忍不住问了声：“请问，您认识我外公外婆么？”
　　他没有作答，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问道：“你是小三带来沈园的？”
　　小三？林云发了个怔，这才会意过来，他指的是沈渊海，于是点头：“是。”
　　“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林云又呆了呆，下意识的摇头：“没有。”
　　“没有？”他有些怀疑的皱了皱眉。
　　林云的思绪在脑中盘旋数次，最终微笑：“是他答应了我一个条件。”
　　“哦？”
　　“他说会好好照顾我和家人！”
　　他忽然也笑了：“来，陪我走走！”
　　林云赶紧抬脚跟在他身侧。

　　走了几步，他忽然又问了声：“谁带你来这边的？”
　　“是我自己……”
　　“你？”他侧身看了她一眼，“此处离大厅颇远，你怎么找来的？”
　　“花香。”鼻尖不断侵袭的香气，已然浓的化不开。
　　“花香？”他恍然，“难怪……”他呵呵笑道，“你有一个格雷诺耶的鼻子。”
　　格雷诺耶？是谁？
　　看她一脸疑惑，他难得耐心解释：“一个对气味特别敏感的人。”
　　林云有些腆然：“从小我就喜欢花草，所以……”
　　“是么？”他忽然来了兴趣，“年轻人中，喜欢这个的，已经很少了。”
　　“呃……我小时候一直跟在外公身边，受他老人家的影响太大了。”说完，林云忍不住偷睨了一眼，却见他一脸平静。
　　又走了一会，他忽然说道：“到了。”
　　到了？林云抬头，不远处，一扇高耸的大铁门，很是突兀，门前，一着黑衫男子，身形，颇为熟悉。
　　待走近之后，她顿时讶然：“廷叔？！”

　　对方却微笑：“小姐认错人了！”
　　林云这才看清，此人的眉眼比廷叔深邃了几分，面部线条也硬朗许多。
　　“老爷！”他一脸恭敬的转向先前的老者。
　　“来，我们进去吧！”
　　经过那人身旁时，林云忍不住又偷偷望了一眼，却不料，正对上他的目光，大为尴尬。
　　他却不甚在意，笑着解释：“沈佐廷是在下胞兄！”
　　难怪，林云恍然。
　　沈家主人忽然回头：“佐成！”
　　“是！”沈佐成小跑至大门右侧，往墙上轻轻按了一下，铁门“咯呀”的缓缓打开。
　　林云跟在老者身后走了两步，却发现沈佐成依然站在门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老者沉声道：“进来吧！”
　　林云赶紧抬腿跟了上去。

　　依然是青翠的竹林，因为空间的开阔，高拔的有些恣意，微风拂过，娆娆而婆娑。
　　竹林外面，是一整片的凤凰木，花开的极艳，红得恰似夏日骄阳，令人目眩。
　　林云看的有些呆了，一向都不太喜欢颜色太过艳丽的花朵，可是，这一刻，她却忽然觉得，惟有这一片如火焰般的通红，才可如此的夺人心魄。
　　再往前走，繁密的黄金树叶下，间或有鲜红的悬铃花和紫色六出花迎风招展，只是林云的注意力大半已被先前的那股奇特花香所吸引，一路嗅着空气中的芳香。
　　可是，不知为何，越往前行，花香竟越来越淡，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味道充斥在鼻端，渐渐的盖住了那阵香气。
　　“到了！”老者指着一棵约十余米高的树木说道。
　　到了？林云有些狐疑的抬头，圆卵形的叶子中间，散落着许多白色花朵，有几分似芙蓉。正仰首间，有片落叶从空中飘袅而下，刚巧落在她肩头，她随手拿起，叶片两端皆有细小绒毛，触摸上去，指尖有微痒的感觉。
　　没有一丝香味！
　　忍不住侧身看了看身边老者。
　　“可曾听过这样的说法，台风中心总是最安静的区域？”
　　林云大奇，不禁又多看了几眼那些白色花朵：“这是什么花？”
　　他微微一顿：“有人曾说，它有些似传说中的‘上关花’，可是……你可曾听说过‘上关花’？”
　　上关花？曾听外公说起，徐霞客曾在他的游记中提及此花，“花黄白色，大如莲，亦有十二瓣，按月则润增一瓣……土人谓之十里香”，可是，此花真的是上关花么？
　　“不是说上关花就是木莲花么？”
　　他但笑不语。
　　林云会意，亦笑着问：“不知它的名字是什么？”
　　“未名！”
　　“未名？”
　　那老者却不再搭腔，顾自往前走去，林云愣了片刻，赶紧跟上前去。
　　走了几步，香气又渐渐浓郁起来，她心底不由得暗暗称奇。

　　“原本这里还有一棵的。”在一处空僻处，沈园主人停住了脚步，喃喃道，“几十年前我从狮城将它们带到香港，原以为还可以再陪个几年的。”
　　陡见他的寂寥，林云不知该说些什么，颇有些局促。
　　“回去吧！”不到半分钟，他却挥了挥手，往原路返了回去。
　　走到那棵未名树下时，林云下意识的往身后看了看，那儿，依然绿树如荫，幽邃葱茏。
　　穿过竹林，香味顿时淡了几分，铁门外，依然是站得挺直的沈佐成。
　　大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林云忽然有种潘多拉魔盒被盖上的错觉。

　　三人静静的走过林云最初经过的那片竹林，重新看到林外的繁花时，鼻尖的香味已极淡，林云顿时明了，定是之前的竹林，遮挡住了未名花的香气。
　　回到大厅时，正巧玉姨和顺嫂从偏厅走来，看见林云他们，大为愕然，呆了数秒，才反应过来：“老太爷！”
　　“老大呢？”见众人不语，他挥挥手，“又不肯下楼来了？”
　　“大少爷说想在书房看书，叫我们不要上去打扰他。”顺嫂应道，“老太爷，要不要给您泡杯普洱？”
　　“佐成！”
　　沈佐成赶紧上前，扶着他上楼。
　　林云看着他的身形慢慢消失在二楼的拐角，莫明的，忽然有些失落，出了林子后，他似乎就彻底忽略了自己，且……由头至尾，他似乎都不曾问起沈渊海的去向。
　　沈渊海……不知道他的手术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