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柬（上部）》叶归尘

10、第 10 章

　　穿过蓊郁的长叶冻绿，眼前出现一片淡蓝色的蓝花丹时，沈渊海忽然说道：“我们到了！”
　　“到了？”林云轻呼了声，没有高耸的铁门石墙，不见深闭的大院，更不曾有白衣黑裤的管家前来相迎，还远未做好心理准备，却有人告诉自己，已经到了那个神秘的沈园。想及，心脏已然不受控制，开始急速的跳动。
　　一旁的沈佐廷笑了笑：“其实我们已经在沈园逛了许久了。”
　　下意识的往四周看了看，印入眼帘的，是葱茏的绿色，可是却俱是些寻常植被；稍远处，有花朵吐蕊怒放，星星点点散落在林木间隙，亦都是些常见的花草。绿树浓荫，琼花玉叶，景色的确颇为怡人，可是，离自己心中的那个沈园，实在是差的太远，林云不由得有些失望，在心底暗叹了口气。
　　原来，沈园，不过是寻常院落而已！
　　手臂忽然被人轻轻拉住，林云登时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侧身转头，却是沈渊海。
　　“进了沈家，做你自己便可！”
　　从伦敦到香港，他都是一路沉默，林云便跟着一路忐忑，此刻对方终于开口，可是，却是如此语焉不详。林云心中有些轻微的忿然：就算是解方程，也得已知条件足够，才能有确定和唯一的解答啊！
　　她轻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正待开口询问，却见他已按动轮椅按钮，自行往前。
　　经过身边的沈佐廷，凑近她耳边轻道：“少爷和您，是在医院邂逅相遇！”说罢，大步往前走去。
　　林云望着两人的背影，呆怔了片刻，忍不住在心底苦笑：林云，戒明察，曰不可苛求！
　　看到走在前方的沈佐廷侧身回头，她连忙抬脚跟了上去。

　　蜿蜒的小路尽头，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再远处，是一座别致的楼舍，阳光下，闪耀着彩色的光芒。走近了看，墙面竟都是由各色石砖所饰，组成典雅精巧的花纹。
　　林云跟在两人身后停下脚步，仰首看着这座建筑，细细的欣赏它的每一处设计。
　　沈佐廷微顿了一下，随即走向右侧，伸手往墙壁上轻轻按去，“咣”的一声，黑金黄绿四色所围成拱形弧门忽然慢慢打开，跟着一个身着蓝衣的中年女子从屋内跑了出来，看见三人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沈佐廷连忙伸手扶住她。
　　林云看她一脸激动，嘴角不停的抽搐，眼眶亦有些泛红，待扶着沈佐廷走到两人面前时，连串泪珠便如雨倾般纷纷坠下。
　　“三少爷！”声音极为颤抖，她伸手握着他的双臂，哽咽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玉姨！”沈渊海抬手帮她拭去眼泪，“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您不欢迎么？”
　　“少爷，怎么敢呢？”叫玉姨的女子顿时破涕为笑，用手背抹去眼泪，抬头大声喊道：“顺嫂，陆妈……陆妈，顺嫂……”
　　一声慢悠悠的声音从台阶上方传来，一白发老妪扶着门走了出来：“小玉你叫什么魂啊，存心想吓死我老太……婆……啊……”看见门外的身影，后面几个音差点卡在喉口，她揉了揉眼睛，定睛看了看，真的是，真的是念叨了多年的那两个人。有些失魂落魄的往前走了一步，却不料，脚下一软，整个人摊倒在了地上。
　　沈佐廷连忙大跨步跑上台阶，将她扶了起来。
　　沈渊海回头看了一眼林云，示意她将自己推上去。

　　正在屋内擦拭厅内大花瓶的一丰腴妇人看见这几人时，立时停下了双手，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大厅的入口，许久，才颤微微的问了句：“是三少爷和沈管家么？”看见沈佐廷熟悉的笑容时，登时扔下手中的抹布，快速跑上前，待跑到沈渊海面前时，却不知说些什么，张着嘴动了半天，却只有傻笑。
　　看着一向从容的沈佐廷激动的嘴角抽搐，再看到厅内其他三人的泪眼婆娑，林云不由得很是动容，鼻翼两端，酸涩难当，忍不住转头看了几眼似乎依然平静的沈渊海，一如既往高深莫测的深邃眼眸。
　　这个男人，到底有些何种过往，才可以这样的不动声色？
　　觉察到对方似乎有轻微的动静，她赶紧回过头，将注意力放在厅内的摆设上。
　　厅颇大，实木色的墙面，金色线脚，花边框格的护壁板，大小各异的拱形玻璃窗，弧形天花板上是艳丽的大朵牡丹，四角是带着长长流苏的木雕彩色宫灯，墙上是三幅古雅工巧的中国仕女图，厅内除却两张木椅外，只有一只青瓷花瓶，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若是几月前的林云，或许会屏息赞叹，可是，此刻的她，目光只是轻轻的扫过每一次，多数时候，淡然，且平常。
　　心念微转，她不禁在心底暗叹了声：怪不得涑水先生会劝诫儿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过短短几日，林云的眼光已高于顶！

　　过了许久，那几个情绪失控的人才面前平静下来，可是，依然有些手足无措，不断的相互打量，然后不断的笑逐颜开。
　　沈佐廷正了正神色，伸手引见林云：“顺嫂，玉姨，陆妈，这位……是三少爷的未婚妻林云小姐！”
　　未婚妻？林云大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去找那个身影，却见他正对着客厅的一角发呆，顺着他的视线直到墙壁，那里，除却那对紫檀椅，再无其他。转过身，正见三人恭敬行礼：“林云小姐好！”
　　心中更是惶恐，连连摆手。
　　收到她求救的目光，沈佐廷不禁微笑，往边上跨了两步，指着三人中最为年长的那位说道：“林云小姐，我再来给您介绍，这位是顺嫂！”并顺次介绍了玉姨和陆妈。
　　林云连忙笑着对三人颔首，却又换来对方更为慎重的欠身，心中愈加的惴惴不安。

　　沈渊海的声音忽然又再响起：“廷叔，你先带林小姐上楼休息一下！”
　　“是，三少爷！”沈佐廷往左侧指了指，“林小姐，请跟我往这边走！”
　　林云跟着他走了几步，有些好奇的回头张望，三人正围在沈渊海身边，你言我语，厅内的回音此起彼落，热闹哄然。
　　沈园，终于到了沈园，她长长的舒口气，唏嘘之后，却又涌现出许多困惑。听着沈佐廷沉稳清晰的脚步声，她的心中，莫明的涌上一种怪异的想法，似乎有种时针往后拨了一个世纪的感觉！
　　“铛铛铛……”耳边忽然传来旧式马蹄钟的响声，林云的心扑通跳了一声，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楼梯上，忽然出现一粉色长裙的女子，飞奔而下，一把抱住沈渊海，放声大哭：“三哥！”
　　林云只觉一阵旋风从身边袭过，空气中依稀有合欢木花和昙花的香气。
　　沈佐廷亦在楼梯处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二楼。
　　林云顺着他的视线，那里，并无任何异样。
　　身后，之前那个著裙女子，推着沈渊海跟了上来。
　　“小云！”
　　听到这声招呼，林云身上不由得又冒起不少疙瘩。
　　转头，恰一明媚女孩，眼角虽然有些许濡湿，可是，笑容依然灿烂。
　　看见林云转身，她笑着走上前，挽过对方右臂：“云姐姐！”
　　“六妹沈如念！”
　　林云笑着对她颔首：“沈小姐你好！”
　　“云姐姐，叫我小念就行了，这屋子，可不只一位沈小姐呢！”
　　一脸娇憨，神情和小真竟有几分相似。林云对她的好感立时加了许多，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换来对方嫣然的笑脸。

　　沈渊海出声问道：“大哥他们呢？”
　　沈如念偏头沉吟了片刻：“不知道！”
　　“三少爷！”叫顺嫂的白发妇人轻声答道，“老太爷去看董先生了，大少爷正在房间休息，二少爷说过几日就回来了……”
　　沈渊海摆摆手：“顺嫂，你们去忙吧！”
　　“三哥，我给你收拾房间去！”
　　“让廷叔去吧！”
　　一直不作声的沈佐廷这才开口：“小小姐！”
　　“呀！”沈如念忽闪了一下双眼，走到他面前，“廷叔，三哥给您老人家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啦，小念都快认不出来了，成叔看到您这副模样，一定不再需要我逼他去染发了！”
　　“小小姐莫要取笑我这个糟老头了！”
　　“小念才不敢呢！廷叔，我帮你一起去收拾吧，三哥的房间，最近都是我在理呢！”她用力拉着沈佐廷的手臂，“云姐姐，一会我再来找你！”
　　不过几分钟，整个大厅立时变得悄无声息，安静无比。

　　林云依着指示，将沈渊海推向客厅的另一边。尽头处，是徐徐上升的自动扶梯，有些清冷的淡灰色。她迟疑了两秒，伸手将轮椅推上扶梯。
　　二楼，目之所及的，是长长的曲廊，透过窗户，依然可以看见室外的明亮，可是，此处却是幽深静谧。皮鞋踩在楼板上的声音，回荡在两人耳边。
　　不知走了多久，沈渊海忽然示意她停下来。
　　番木色的房门，看在眼中，竟有些出跳，林云不禁好奇：不知这门内，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沈渊海抬手轻轻敲了敲门，继而旋开把手，房门缓缓打开，林云下意识的往内探看，愈加的讶异：诺大的空间，竟空无一物，暗海兰色的地板上，似乎连一丝灰尘都不曾沾染。
　　房门完全敞开后，她才发现，有个身影正坐在窗边，望着户外，似在沉思。
　　“大哥！”
　　那人的身形微动，须臾，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林云的心“扑通”一声，有些发寒。
　　在公司聊天时，听过不少笑声，欢快的，讥诮的，不屑的，尴尬的……却都不似这般的空白，似乎只是单纯的发出声响，却无法让人感觉到所要传达的内心情绪。
　　“我以为要到阎罗殿上才能见着你了呢！”他转过身，笑道，“亲爱的三弟！”
　　林云一惊，他，竟也是坐着轮椅！
　　沈渊海淡淡答道：“大哥您也知道，黑白无常总是会时不时的迷一下路。”
　　他又笑：“看来该给他们造座指示塔才行！”
　　“人力所为，没有五六十年，只怕不够显眼！”
　　林云在一旁咋舌，仿佛看到两个百集长剧的演员在对台词！待对方靠近时，她不禁在心底暗自惊呼，一道疤痕从他的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颚，原本清隽的脸，平添了三分狰狞。
　　“大哥，这是林云！”
　　他推着轮椅从两人身边慢慢经过，由始至终，都不曾看她一眼。
　　沈渊海也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离开。
　　走出三四米，他忽然扬声说了句：“欢迎来沈园！”
　　林云习惯性的点头说道：“谢谢！”
　　“我大哥沈渊跃！”
　　“噢……”
　　“你……”他抬抬手，却又忽然沉默。
　　林云也不敢答话，垂首看着地板。
　　气氛登时愈加的怪异。

　　须臾，沈佐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少爷，林云小姐！”
　　林云登时松了口气，回头笑道：“廷叔。”
　　“林云小姐，我送您去休息吧！”
　　沈渊海出声道：“好好睡一觉吧，这几日，辛苦了！”
　　林云心神微动，低低应了声。
　　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见他正坐在方才沈渊跃所处的窗边，似乎也在凝视窗外，两人的背影，竟如此的相似。

　　长廊的尽头，是极为开阔的晒台，阳光透过玻璃弧顶，散漫成金黄色，铺满了整个地面，法式雕花摇椅上，闪耀的是令人目眩的明媚。
　　面前的这道白色珐琅玻璃门，仿若两重天的分界，相隔了冷与暖。
　　沈佐廷的声音适时打断了她的神游：“小小姐刚来了客人，她说等您休息完，再来找您！”
　　饶是听久对方的恭敬语气，林云依然不甚习惯：“廷叔，林云提个要求可以么？”
　　“敬请吩咐！”
　　林云叹了口气：“没事了，廷叔，您……请带路吧！”
　　沈佐廷一怔，继而会意，不禁哂然，伸出手指了指左首，不再说话。
　　依然是曲径一般的长廊，有丝丝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间溜进来，抬首，依稀可以看见墙外的紫藤。
　　林云的情绪也渐渐回复正常，到了房间，几乎一沾上枕头，就进入了梦乡。确切的说，是一眠无梦，前几日翻来覆去在脑海中闪现的亭台楼榭，竟没有再占据她的思绪。

　　醒来时，耳边又听到马蹄钟的响声，林云“吓”的一声，又打了个冷颤，实在是太不习惯这样的声音。
　　有人轻轻敲门，她连忙清清嗓音：“请进！”
　　“睡得好么？”
　　林云微微愣了一下，认出她是最早见到的那位玉姨，连忙笑着点头。
　　“六小姐还怕您不习惯呢！”她笑着将手中的毛巾递上前去，“先擦把脸吧，洗澡水我已经给您放好了，一会洗完您再叫我！”
　　“谢谢！”林云颇有些不适的转了转身体，真不知任我行是如何快速适应那句“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想及，又不禁莞尔。

　　浴室墙壁和地板的装饰极为精致，可是，却处处透着一种迷蒙缥缈的味道，却又不是水气氤氲的朦胧。林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墙壁，光滑，却又有些绵软，决计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琉璃抑或瓷砖。
　　身体没入水中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轻叹了声，只觉得全身毛孔悉数张开，四肢百骸似乎就要融化一般，颇有倒头就此长睡不醒的冲动。

　　换上一旁早已备好的衣服，林云下意识的在镜子前打了个转，一向对服饰没有研究，可是，凭着直觉和触感，这一套长摆丝裙定是出自名家之手。
　　在镜子前端详许久，顺势又转了个圈，转到一半时，自己也不禁笑了。
　　“林小姐，好了么？”
　　“好了！”
　　她连忙整了整衣襟，推门走了出去。
　　玉姨早已在手中拿了一块大毛巾，牵着她在镜子前坐下后，帮她慢慢将湿发擦干。
　　“林小姐，想要梳个什么发式啊？”
　　听到这句话，林云又呆了一下，若非面前的不是古时的雕花妆台，桌面上也不曾摆有铜镜发簪珠钗，不然她真的会误以为自己是深闺千金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女性。
　　“我自己来就行了。”
　　“别的不敢说，梳头，可是玉姨最拿手的东西！”她笑着挽过林云耳际的发丝，“这样，我替您梳个我最得意的样式，行么？”
　　林云只得点头，轻声称谢。

　　梳到一半时，又有人敲门进来，两人回头，是一头白发的顺嫂，看见林云，她“呀”的惊呼道：“真是……”
　　后面两字压得太低，林云没能听清，正想又再回头，却见她从玉姨手中拿过梳子：“林小姐，今天老太婆给您梳个头，好么？”
　　“顺嫂！”玉姨不解。
　　“你去请六小姐和程小姐下楼吃饭吧！”她笑着将玉姨推了出去。
　　林云赶紧拿过自己的发扣，随意将头发扎起，站起身来。
　　“嗯，不好不好！”顺嫂回过头，连连摇头，不由分说的将她压下，“来来来，还是老婆子来吧。”
　　盘了一个样式最为简单的发髻，和身上的长裙倒也颇为相衬，林云轻吐了口气，正要站起来，却见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景泰蓝银质发簪，斜斜的插在自己头上，整个人登时娴雅了几分。
　　“这还差不多！”顺嫂笑着点了点头，“林云小姐，三少爷正在楼下等您一起开饭呢。”
　　“那我们下去吧！”

　　走出房门，左拐五步，就看见了楼梯，林云顿时明了，原来整个二楼，便是一个环形。
　　下了楼，正看见沈如念走过来：“云姐姐！”
　　林云笑着应声。
　　“云姐姐，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她回头叫道，“千璇姐！”
　　林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见一女子转头。
　　“好……漂亮！”不由得在心底大声的赞叹，之前见到的孙晓芸，已经让人感慨万千，没想到眼前这个亭亭女子，更是摄人心魄，清冷中带一丝妩媚，有一些些清纯，有一些些性感，俏丽，却又不失端庄，只是这么施施然的一站，就已有无穷韵味和风情，让人心神荡漾。
　　她，是谁？忍不住在心底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