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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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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她们来,喜欢看她们极力避免注视我露在空气里被大火烧得丑陋不堪的腿的时候狼狈的眼神,更喜欢那些孩子被大人勉强推了出来,一边害着怕,一边还要做出笑脸来跟我说:“上官芝芝,你好,我是***,你要快点好起来哦,你要坚强哦,你是你妈妈最乖的孩子。”然后旁边的她们的父母感动得一塌糊涂,涕泪滂沱。这种感觉真好,我一喜欢起来,话就多,于是我绘声绘色地告诉她们,所谓植皮就是先在我身上的这里,活生生取下一小块皮肤,然后用专门的机器把这张人皮不停地拉,不停地拉,把原本小小的一段皮肤拉得有原来的差不多五倍大,变成薄薄的一张,在灯光下能清楚地看到对面的柜子上的牙签……那些孩子的脸变白了,家长们的神情开始变得躲闪,我知道,这一拔儿的探视就要结束了,心下很是遗憾。
其实这样快乐的时间并不多,用了一个半月完全通过社会捐款,居然凑够了所有费用,于是大大小小的手术一个接着一个。长大以后,常常看到别人写“痛到麻木”,极度向往。整整三个月时间,疼痛一波接着一波,无休无止,无边无际,没有最痛,只有更痛,而且每一次都是那么清醒。主治大夫是个戴眼镜的半大老头儿,不理护士姐姐的眼泪,他死也不肯给我签字多用麻药。有年纪大的护士偷偷告诉我,他是怕我用多了麻药影响反射神经发育,可是那时候我恨透了他,那种生剥活剐的痛苦,现在想起来仍会吓得小心肝儿一个激凌。
罗子宁和殷哈奇同学也是那阵爱心捐款潮之下的产物,至于为什么会跟其他人不一样,在我身边,或者准确一点说我能在他们身边沉淀下来,我到现在也没搞懂。反正自从第一次的惊鸿一瞥以后,这俩人居然天天来我病房报到,我的治疗也到了后期,屠夫大夫每天来查房的时候,看着我的伤口的眼光越来越柔和,让我一度以为他爱上了我皮开肉绽的残腿。
八岁那年,完成了我最后一次的膝关节置换手术以后,陪床的外婆在我一米开外的病床上,在睡梦中溘然长逝。出院那天是殷叔、殷哈奇还有罗子宁来接我,我清楚记得那天天空是极开阔的蓝色,我穿着黑色的小衬衫和黑色长裤,靠在病床上看一个儿童节目,正笑得前仰后合,一见到殷哈奇就迫不及待地说:“喷嚏,你知道怎么让狗住嘴吗?我告诉你哦,当狗狗喊‘汪(one)!’的时候,你只要对它回‘TWO!’这里狗狗会因为无法回应你‘THREE!’就会很惭愧地停止对你吼叫了,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殷哈奇居然对着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从来都知道我不是美女,但人家只是嫣然一笑,总不至于给我这样的恐怖的反应吧,偶尔有人夸过我淡淡的眉毛很有书卷味的说。
我就这样住进了殷家,手术后漫长的康复锻炼记忆因为太痛苦,被我从脑子里直接删除了。只记得偶尔会跟喷嚏一起被罗子宁接到罗家过寒暑假,活泼可爱的我因为亲合力爆灯,于是唯一的结果是跟罗家老老小小也打成一片。终于,记忆里那个阴沉沉的古怪小屁孩儿死了,跟着外婆和妈妈,死了。
高中毕业,我在纪阿姨的眼泪和殷叔叔的叹息声里,执意搬了出去租房子住了。那天,殷哈奇和罗子宁帮我搬的行李,相比殷哈奇一直哭丧着的嘴脸,罗子宁一如往常的安静平和模样反倒让人觉出几分欢喜来。于是我悄悄问远罗子宁,殷叔叔对我这样好,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家的火就是他放的?结果罗子宁一巴掌拍在我的脑袋上说:“这年头儿驴肝肺也不便宜。”我诅咒他在英国读书泡到很多MM,然后阳萎。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尽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来。看来偶尔被喷嚏放一次飞机还真不适应。
得意人看事,俱灿烂;失意人看事,俱颓然,真是太有道理了。
电话又响:“芝芝,走了没有?我带你去吃饭。”罗子宁的声音在电流里不由分说。
“好!”我喜欢这样的强势,特别是在我肚子饿又没找到饭折的时候,强势里也可以分离出温情的分子。
“吃什么?”扣好安全带我问。
跟罗子宁在一起,他从来不问我想吃什么,而是直接带我去某处大快朵颐。
点了一大盆红油翻滚的沸腾水煮鱼,我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吃得碟空盏。听罗子宁讲起前段时间在别处吃到的菜籽油熏鸡,口水立刻又泛滥了。罗子宁轻笑着问我:“贪吃成这样这些年居然没有被人卖掉,还真是奇怪。”
“谁会费心思买我一个残废。”我顺口回道,吸了一口香甜的八宝茶。
“腿又痛了?”罗子宁的眉头皱了皱,我忍不住想伸手给他抻平了。然,手伸到一半,就半途改去抓汤勺了,笑笑说“这个天气,你是知道的,偶尔会痛一痛。”
“那我今天不带你出来吃饭你就打算挤公交了?”罗子宁不笑的样子有点让人害怕,我赶紧着哈哈大笑两声:
“怎么会,我会叫的士。”
“你会?你的钱不是都省下来还钱了吗?”罗子宁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随手扔出一迭收据。
我知道他生气了,可是我更火大:
“你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我的?!”
“从你搬出去自己住就开始了。”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罗子宁两手抱臂,冷冷地往椅背上一靠,稳如岩石。
“你没有权利!”我忍不住吼。
“我有!你知道我有!”罗子宁俯过身体恨恨地盯着我。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吓得一楞,心虚地别开脸:“说什么呢你。”
罗子宁吐出一口气,把脸仰起来半天,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闷闷的声音:
“你从高二开始就做家教,上了大学更回变本加厉,不停地做各种兼职,殷家给你的钱你全部放去买了基金,也是想着到时候还给人家的吧。”
“我想活得清楚一点,轻松一点。”我拔了拔额头前的碎发。
“还清了那四十多万你就可以轻松一点了吗?”罗子宁终于将脸放松下来,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想看进我身体的深处。这样的眼光很容易让人产生旖想的好不好,色欲这东西其实人人有份的。我扭开头去,却想不出来说些什么让气氛轻松一些。电话恰好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暗暗大叫一声“阿弥托佛上帝耶稣阿门我主”我身手敏捷地接通电话,谭芯大叫了一声:“亲爱的宝贝儿!”差点给我一跟斗震下去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