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子》细*

3、第 3 章

　　林小青本来想找公子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见他。不料他又闭门不见自己，她想想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却不敢进屋，一则怕他真的动怒，一则怕自己接受不了。所以沉重地挪动脚步，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走到哪里。
　　等她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外的小山坡，这里是她和公子儿时嬉戏的地方。
　　那时候公子的身子就极弱，走两步就喘气。林小青就背着他来到这里疯玩，她爬树捉知了，下河捉鱼虾，白日捉蜻蜓，夜里就捉萤火虫。而公子就安静地坐在平整的大石头上，笑眯眯地陪着她。最后她总会编个花环套在他头上，脖子上，模样好笑得紧。
　　念及旧日的乐趣，小青更是悲从心来。想她幼年身世孤苦，千里迢迢来投奔楚家，受尽白眼欺凌，只有公子待她最好，两人十年情分，早已定下了一世的情缘。她看着山脚下的流水，咬咬牙，心道：他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若是他哪天真的去了，我也跟着他去好了，到了阴间不至于他太寒冷寂寞，上天入地小青陪着罢了！
　　想到这决绝处，眼泪一下子就滑落下来。她拿手去拭，却怎么也擦不干，泪还是不绝地涌出。
　　小青就这样默默在山坡上坐了一天，直到日落西沉才离去。来时是愁眉苦脸，去时心中坦然了不少——她是已经做好了陪死的准备了。

　　林小青默默走回城里，谁知还在街道上的时候，一个人影慢慢悠悠地就溜达到她的身旁，原来是那夏天翔又“恰好”迎了过来。小青脸色一沉，益发觉得这个人真是如苍蝇一般无处不在地讨人厌。偏偏他还硬是贴了过来，笑道：“小青姑娘，真巧又见到你了。”
　　“是啊，真巧啊。”小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姑娘你似乎有心事？”夏天翔见她面容憔悴，忍不住询问。
　　“我哪有。”小青捂住脸，嗫嚅道。
　　夏天翔笑笑，道：“既然正巧遇着姑娘，就让在下送姑娘一程。”
　　林小青不好拒绝，只好任由他跟在身边。
　　夏天翔一边走，一边还在没话找话说，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楚公子身上，只听他言语间对公子大加赞誉，未几却摇头叹道：“楚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上天却没赐他一副好身子。”
　　这句话触到了小青内心深处，她不禁苦闷道：“是啊。"
　　夏天翔接着无意插了一句道：“公子这样的人，全天下都盼着他多福长寿。若我是碾魂派的主人，就该双手将仙灵七叶草双手奉上。”
　　小青心中一动，追问：“那仙灵七叶草可就是碾魂派的镇派之宝？起死回生的灵草？”
　　“正是。只可惜派主乖戾，仙草所生长的地界又险峻无比，所以……唉。”夏天翔又叹了一口气。
　　小青顿时被他勾得起了兴趣，不死心道：“不知可不可以和那派主打个商量？只要他肯拿出仙草，就是我的命都可以给他的！”
　　夏天翔好笑道：“他要姑娘的命做什么用？”
　　小青眼光暗淡，仿若自言自语道：“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姑娘真有这个想法？”看到小青伤神，夏天翔似乎不忍心道。
　　小青看着他，眼神坚定。
　　他凝注她良久，苦涩道：“罢了，只要小青姑娘顺了心愿就好。——好吧，我不妨告诉姑娘，这仙草也许有法子取得。”
　　“什么法子？”小青的心几乎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差点就要抓住他的衣襟。
　　夏天翔于是压低声音，神秘道：“此事我也是从一个朋友处得知的隐秘之事。听说那碾魂派的派主乃是一名女子，而且是一名极其痴情的女子。她早年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最终却以情侣惨死而惨淡收场。因此派主十几年来一直活在对对方的追忆之中，几成病痴，可是情侣定情信物却流失在外，是她多年的一个心病。我是想，如果能为派主寻回信物的话，说不定可以换来仙草。”

　　小青闻言拉住他的衣袖道：“你快说那信物是什么？”
　　夏天翔讶道：“难道姑娘要去寻那信物？那派主十几年寻访都无果。姑娘诚心虽然可嘉，但是……”
　　“信物是什么？”她盯着他的眼睛，杀人一般一字一句道。
　　夏天翔被她吓了一跳，只好道：“是一幅画。此画是派主年轻时，情侣为她所作，引为信物。但是这幅画现在已经不知道失落到哪里去了。姑娘你若想救楚公子，不如禀告公子，发动楚家的势力来找寻这画，说不定希望还大些。”
　　林小青听到他说画的事情，心中一动，道：“那幅画是个什么样的？”
　　夏天翔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好像画幅右下角有题字，乃是‘落樱缤纷’四字，画中内容应该是一名女子。——因为我那朋友与碾魂派有些关系，故而知道这些事情，所以便告知了我。在下也曾经试图找寻，无奈人海茫茫，唉。”
　　林小青听了他的话，突然双手合十，闭眼祷告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上天真的庇佑寒宇！”
　　“难道姑娘见过那画？！”听她的语气，夏天翔颇为吃惊。
　　“不错！我知道那画像在哪里。夏庄主你能不能透过你的朋友联络碾魂派派主，就说林小青要与她做交易？”她睁开眼，满是希望和渴望。
　　夏天翔沉吟道：“此事关系甚大，我看还是通知公子比较好。”
　　林小青连忙摇头：“这事情可不能让他知道——他素来前瞻后顾，做事情放不开手脚。若是知道我私自和碾魂派交易，必定不许我去，等事成之后再告诉他也不迟，好歹让他欠庄主一个人情。”
　　夏天翔想想，道：“也是，多少是一幅画的交易，至于护送的事项，可交给在下，保管姑娘无虞。”
　　林小青喜道：“如此多谢庄主了！以后庄主要有什么吩咐，小青万死不辞！”
　　夏天翔笑道：“能得姑娘的谢意，就是在下的荣幸了。”
　　说罢，两人已来到楚府门前，夏天翔就此告辞，小青则喜滋滋地进了门。

　　小青之所以这么高兴，是因为那幅画她见过的。说来真是上天眷顾，那画现在就珍藏在公子的房中。
　　许多年前，公子从古董商人手中淘换来了一幅画卷，上面画得是一位美丽清纯的白衣少女，拈花微笑，倚着繁花绚烂的樱树而立。在画像最下就有“落樱缤纷”四个题字，除此再无标记。
　　因为此画传神精妙，公子甚为喜欢，常常指着画像对小青教训：“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就是这样。你该学着人家。”
　　小青年少顽皮，听了他的话甚为不服，差点就要拿油灯烧了那画，幸亏公子及时拦下，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否则今日就该公子绝命于此了。
　　她越想越后怕，想来从小到大，她弄坏了公子多少古画墨宝，幸亏这张画没毁在自己手里。她暗暗心惊地忖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弄坏他的物品了。
　　事不宜迟，她这就发足疾奔，来到公子门前急促地敲起了门，也顾不得他定得那些规矩了。

　　来开门的是书童小浣，他看她跑得气喘吁吁，颇有些不以为然，问道：“小青姑娘，公子都睡下了呢。”
　　“我有急事，一定要见他一面，就算他以后剥我的皮抽我的筋挖我的心我都要见他！”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差点没憋死过去。
　　小浣抽了抽嘴角，还没说话，公子清雅的声音就从里屋传来：“哟，小青你当我是阎王了。”

　　公子半躺在床上，枕着靠枕，因为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帐，小青看不清公子的神情，只是从心底觉得他似乎十分疲惫。看着他这样，她心疼了一下，但还是理理自己的思绪，道：“寒宇，我想问你要一样东西，就是前几年你总指给我看的那樱花少女图。后来你怕我弄坏了就藏起来了，现在可还有？”
　　公子奇道：“你要那幅画做什么？”
　　“我有用处，你不要问，总之你给我就是了。”小青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公子略微想想，道：“那幅画在我的密室里收着，明天让小浣去取了来给你好了。”
　　“好！好！”小青顿时放了一半心，她想再走近些看看他的情况，却被公子制止：“你就坐在那里吧。”
　　小青嗫嚅了一会儿，只好乖乖坐在圆桌边，借着喝茶掩饰自己的不安，总是忍不住偷眼看他。
　　片刻沉静后，公子终于又开口道：“小青你是不是要拿那幅画去换七叶灵草？”
　　她一口茶就这样生生地喷了出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脸上写着呢。”公子轻笑道，“你一进门，脸上就写着四个字。”
　　“哪四个字？”
　　“稳赔不赚。”公子笑意更浓，直把小青憋得胸口郁了一口气。
　　小青叹气道：“好好好，我什么都瞒不住你。”于是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老实实地告诉公子，反正以他的聪慧，事情到了这地步也是瞒不了他了。

　　公子聆听完她的讲述，道：“我觉得那派主痴情得矫情。”
　　“啊？为什么？”小青不解。
　　“若她真的对自己的恋人痴情至此，何必如此执着于一幅画。小青，你说说，若是你真心喜欢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死了，你该怎么做？”公子问。
　　“那我就去死。因为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毫无意义。”小青坚定道。
　　公子听她说出这话，修长的手指暗中紧紧抓住身下的毯子，半晌才放松下来，极力使自己的语调沉静：“是了，小青都这么决绝，何况那自诩痴情的派主呢？——活着其实就是对死者逐渐遗忘的过程。而据我所知，碾魂派派主的作风强硬霸道却不失深远布局，短短数年尽吞巴蜀众多门派，有压倒中原之势。试想如此野心勃勃之人，会是一个对一副旧画耿耿于怀的痴情者么？更何况为了一幅画出卖镇派之宝？话说回来，你不觉得夏天翔突然提出这个话题，太过突兀了么？”
　　小青吃了一惊，想不到事情竟如此复杂错综，她道：“那么你的意思，夏天翔早就知道你有这幅画，其实他费尽心思，真正的目的就是那幅樱花少女图？他要那画做什么？”
　　“也许这幅画藏有什么秘密。——看那夏天翔的意思，似乎是受到碾魂派的指示，他故意用话来试探你，是想确认你会不会把这件事捅出来。而采取这种不欲为人知的手段，是想不做太多付出便得到所需之物。倘若小青你把画像拿给他，对方就随便找来一味草药骗你。唉，只可惜，他也不想想小青菜是那么好骗的么？”公子揭穿夏天翔的算计，又不动声色地将小青恭维了一下，果然让小青得意起来：“那是！本姑娘冰雪聪明，怎么会上这种当？——哎？你叫我什么？”
　　“哈哈。”公子尴尬地笑笑，不由自主地把他自己给她起得绰号说了出来，公子向来文缅，自然不会当面叫人绰号，今日不知道怎么搞得就随口说了出来，只好掩饰道：“我叫你小青，是你听岔了。”
　　“是么？”小青撇撇嘴，“寒宇，既然你已经知道那夏天翔的用心，那么要如何应对？那灵药要如何取得？”
　　“此事我有考量，你安心吧。我明日将赝品交于你，你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对方自然会来有求于我。”公子挥挥手，招书童小浣来到床边，与他低语了几句，小浣于是就从壁橱里取出一个玉瓶，对她道：“小青姑娘，这是能祛百毒的幽露，你收好，以防不测。公子累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小青收下玉瓶，依依不舍地望着纱帐中自己魂牵梦萦之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唉。”公子在她走后叹了一口气，“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三个月前就有人意图潜入楚家，所为的就是这幅画，如今层层算计，还是为得到它——难道‘那样东西’果真有如此诱惑之力，让人不计一切代价，只为追求一个虚无飘渺的梦？”
　　小浣道：“三个月前，那四名被公子的阵法困住之人虽然事后咬舌自尽，但是蛛丝马迹俱都显示是碾魂派之人，看来与他们的交恶指日可待，事已至此，公子一定有所筹划了。”
　　“哈，明日之事，明日再说吧。”
　　公子说罢就躺下来歇息。病发的折腾虽然捱了过去，却带得他浑身骨骼筋骨酸楚难耐，无论怎样的姿势都不得舒适，好像睡在碎尖的小石堆里似的，想到小青说得那一番同生共死的刚烈话语，他的心事又重上三分，真是一夜都不得安生了。

　　他睡不着，小青也是合不上眼的。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想方才他虚弱之貌，越想越觉得酸楚，眼皮方一合上，就把温热的眼泪挤得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