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子》细*

2、第 2 章

　　林小青憋气地回到自己的闺房，便开始翻箱倒柜起来，把这些年来公子给她置办的首饰衣服、胭脂水粉全都翻了出来。
　　这些东西就算是逢年过节也没有见她使过，今天她一反常态，对着镜子打扮起来。
　　一番梳妆打扮下来，林小青像换了个人一样，原来风风火火的疯丫头变成了婀娜动人的小美女，她忍不住又对着镜子做了一个笑不露齿的动作，那便扭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想砸了铜镜。
　　忍住！一定要忍住！林小青深吸一口气，扭过头不去看镜中陌生的自己，同时一个“邪恶”的计划在心头逐渐成形。
　　无数往事，也随着这份怨念一一浮现。
　　林小青也不是真的不知好歹，她知道公子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关怀，甚至她早就把公子作为世上唯一一个亲人，和他说个话都让她能高兴个半天，一见到公子所有的烦心事就好像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如果可能，她真想就这样陪着他到永远。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小青渐渐知道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公子有可能随时死去。
　　但是那个温柔的家伙从来不肯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痛苦的一面，每次林小青去看他，他总是微笑着和她开玩笑，只有在旁人的口中的只言片语，她才能得知他甚至在见到她的前一天还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他永远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她，不让她有半分负担，她不知道该说他坚忍，还是该说他虚荣。
　　以前林小青以为公子是一座山，是一片天，世间万难与他皆如浮云；但是某天她终于醒悟，这座山终也会崩，这片天终也会塌。大咧咧的林小青也有公子不知道的一面，她偷偷哭了很多天，白天在公子面前笑，晚上蒙着被子沾湿了枕巾。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近乎疯狂地在各地寻找能够延长他性命的灵药。她知道偌大的楚家也许看不上她寻来的东西，若不这样做，她的心就难安。
　　在名山大川之间彷徨苦闷的小青，有一天看见了村人婚嫁的花轿，艳羡之感顿时油然而生。她突然透彻了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不仅要让寒宇活下去，还要和他一起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她相信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够创造生命的奇迹，等她治好他的那一天，便是她上他的花轿的那一天。林小青就这样给自己许下了宏愿。
　　可当她得知公子的心意只是要在死后为她找个好婆家，她的心就凉了半截。
　　她不可能看错的！他明明对自己和对别人不一样，不然他那酸溜溜的语气从哪里来？和他相处十年，从小到大，虽然他瞒着自己很多事，但是他的脾性她是熟知的，在他温文的外表下面其实有着比常人更强烈的自尊和好强。
　　林小青坏笑了起来，寒宇，我倒要看看你真正的心意是什么？既然你说我最会给你作祸，那这次就惹个大麻烦给你。我要知道在这个世间，你究竟看不看得上我林小青！
　　抱着这种想法，林小青把防身用的峨眉刺上涂上了毒药，然后往怀里收好，理理衣衫就出门了。
　　她要去找那个夏天翔，让公子好好吃一回飞醋。

　　林小青走到大门口，把公子那套什么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的在心里念叨念叨，然后扭捏地走出了楚家大门，直奔当地最大的客栈——楚家开的瑞福记，想来夏天翔就住在那里。
　　瑞福记门前看着繁华街市，林小青毕竟是小姑娘心性，忍不住就朝那些琳琅满目的货摊张望。很快就被阵阵香味吸引——香味传自街边的刘记包子铺，有名得很，公子最喜欢吃他们家的翡翠汤包，常常被烫的直吐气，还是要迫不及待的蘸着香醋品尝。想到他那窘相，林小青扑哧一下笑出来，当下拿出自己的零花，走到包子铺里买了二两，让店家用荷叶仔细包好。
　　买了包子，林小青就后悔了：自己干什么来的？给他买什么包子啊？
　　她叹了一口气，一转身，就撞上一个人的胸膛。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也从头顶传来：“小青姑娘也来买包子，真巧啊！”
　　“夏天翔！”林小青几乎是张大嘴叫了出来，形象全无，当初笑不露齿的构想瞬间崩塌了。

　　夏天翔微笑着看着他，他的模样英俊潇洒，笑起来能迷倒一片少女。偏偏林小青丝毫无反应，神情有些滞呆，其实她心里却想：再英俊也没有那个谁好看，更俊美的她都天天看腻味了，还想诱惑我？哼！
　　那夏天翔文质彬彬道：“小青姑娘，上次一见，夏某十分念怀姑娘的飒爽英姿啊。可巧在这里见着了姑娘，姑娘可否赏个脸，让夏某做个人情？”
　　林小青问：“夏庄主要做什么人情？”
　　夏天翔道:“我听说此地的江南特色宴是天下一绝，想邀请小青姑娘前去品尝，顺便叙叙旧情。”
　　林小青想了一下，笑嘻嘻道：“好啊，既然庄主有此雅兴，小青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当下就跟着他走出包子铺，朝附近最有名的临江楼走去——这临江楼也是楚家的产业，她不怕公子不知道。换句话说，她就要公子知道，让他气，让他嫉妒。

　　临江楼靠着泓江，雅座设计得开阔通畅，江风习习，一江美景尽收眼底，再加上珍馐佳肴，于此餐饮，真是人间一大享受。
　　夏天翔就要了一间高层的雅座，和林小青共进一席，叫了酒菜之后，两人便天南海北地神侃起来。与公子因为体弱足不出户不同的是，夏天翔经历甚为丰富，所讲的塞外风情，旅途见闻，武林恩怨，都让林小青听得津津有味，有时甚至哈哈大笑。中间他又不停恭维，让她更加是觉得心里美滋滋轻飘飘。想来公子从来都不曾对她说这么多好听的话，虽然有肉麻之嫌，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若是寒宇对她说了这些话，她也许就……林小青脸一热，不愿再多想下去。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夏天翔也不再拖沓，从怀中拿出一个剔透的玉镯子，通体泛着赤艳流光，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珍品。他道：“这是在下当年在西域藩国寻得的霞玉镯，据说只有有缘人才可佩戴，今日和姑娘有缘，便赠予姑娘做礼了。”
　　林小青接过手镯，看了又看，爱不释手，但是不放心道：“如此贵重的物品，庄主太客气了！”
　　“不贵不贵，只是把玩的物件，值不了几个钱，姑娘若喜欢就戴着玩好了。”夏天翔道。
　　林小青玩心起，就把镯子戴到手腕上，竟然大小正好。夏天翔笑道：“就该是姑娘的。”
　　两人就此离了酒楼，夏天翔十分有礼，将她送到楚家门口才离开。待他离开后，林小青就迫不及待地敲开大门，老管家还没说出一句：“林姑娘来了。”就被她抢白道：“公子睡了没有？！”
　　老管家噎了一下，只好道：“公子还没睡。正要我去找林姑娘呢。”
　　“我这就去见他！”林小青丢下一句话，就风一样跑开了。

　　林小青一口气跑到公子的房门前，深深喘了几口气，平定了一下呼吸，才推门进入。公子一边喝茶，一手拿着一卷书在看，云淡风轻的神情，似乎就没把林小青放在眼里。林小青一见他，笑嘻嘻道：“寒宇，你越来越厉害了。竟然能倒着看书了。”原来公子手中的书卷是上下颠倒的。
　　公子看了她一眼，神色平和道：“这是我的爱好。”目光一瞥扫到她手上的霞玉镯，她也配合地晃晃手腕，向他炫耀。
　　“呵，小青，半天不见，你就发家了。”公子道，“单是你这镯子，就抵得上七条街的店铺。是不是夏天翔送你的？”
　　“是啊，他送的。怎么样？好看么？”林小青故意激他。
　　“妹夫送的，怎么能不好看？”公子放下书，微微蹙着眉头。
　　林小青听了这个话心里就了然了:酸！真是酸溜溜的。偏偏表面上还要装出生气的样子，恼道：“那好，我明天就让他去提亲，认你这个大舅子。”
　　“哈，我不跟你调笑了。”公子看着她，问道：“小青，你说说，他为什么突然送你贵重的镯子，又对你甜言蜜语？”
　　“因为他……他看上我了。”小青像做错了事情，嗫嚅道，“谁知道就见了一次，他就一见钟情来的？”
　　公子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你想想，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就见了一次就这么喜欢你？喜欢到来找上门提亲，还送价值连城的宝物？更何况，夏天翔家中早就定好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在成亲之前做这么反常的事情，令人觉得实在是突兀。——反正我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
　　“不是一见钟情，那会是什么？”林小青不解。
　　“是局。一个略显仓促的局。我想夏天翔真正想图的东西，是在我这头了，但是因为无法告人的原因，他不能直接从我处谋取，只能旁敲侧击。也许是时间紧迫，所以才选择从你入手。”
　　“那我该如何做？他既然别有用心，你是不是已经做好了算计他的准备？”
　　公子道：“他想得到的东西，一定是某样不想让人知道的物品。你现在拒绝了他，说不定他会恼羞成怒，不择手段，挟持与你来勒索，这样难免发生两大势力的冲突，于情于面都不好，伤了你我更加不愿；不如虚与委蛇，你先假扮落了他的套，看他究竟想要什么，我们再应对。”
　　小青不满道：“那你就把我送入虎口了？你好狠的心！”
　　公子道：“他顾及我的势力，不敢对你怎样；这四处都是我的眼线，只要你不出了这个城，便不会有事。而他还要利用你，不把你当成天神一样敬着就算好的了。况且么，谁敢对你动手动脚，真是吃了豹子胆，光是那峨眉刺加毒药，就能让他坠入十八层地狱了。”
　　小青更加不满：“哦哟！你什么都知道！还有眼线！你你实在……”
　　公子叹了一口气，道：“不说这个了，总之小青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到半分伤害。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我们做该做的事情吧。”
　　小青心突突跳了起来：“什么该做的事情？”
　　公子从桌子下拿出一瓶麻油，道：“你素来厌恶佩戴首饰，霞玉镯又易戴难褪，所以我就把麻油准备好了。来，把手伸出来。”
　　小青心中一热，乖乖伸出手臂，让他握住，只听他边往她的手腕上涂油，边道：“这镯子成色不足，混浊不清，做工粗糙，要是我决计不会送这么庸俗的东西。”
　　“那你送什么？”小青听了他这几句话，比听了夏天翔无数甜言蜜语还要欢喜。
　　“送心意。”公子生拉硬拽，就像跟镯子有仇似的，终于把镯子褪下来。

　　林小青揉揉发疼的手腕，呲牙咧嘴的。公子看着她，终于叹了口气，道：“天色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她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没说出口，就这样走出了门。公子隔着镂空的雕花门纱窗，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是一阵闪神。
　　小青，小青。他在心中默默念叨，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银盆边将手洗净了，才坐回床边，从床板的暗格里拿出一个金纹檀木小匣子。原来匣子里面的是一个红绸子层层包裹的物件，公子将那绸子一层层揭开，露出一枚圆润无暇的白玉镯子。他自顾自凝视良久，自言自语道：“若我能为你亲手戴上，你就该是我的新娘子……小青……我真是一个自私的人……我真自私……”
　　思及苦恼之处，他渐渐觉得胸闷，于是一手按住胸口，呼吸也急促起来。从心口漾起尖细的闷痛，蔓延冲流，终于如洪水溢满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公子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玉镯，那病发的痛楚就冲上了脑门子，令他眼冒金星，眼前的景物花花的一片凌乱。饶是如此难受，他也紧紧握住那玉镯，咬牙不让自己失了心神。直到他颤抖摸索着将镯子放回匣子，才最后拉了一下床头的拉环，此时身子就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床上，丝丝鲜血顺着嘴角染红了冰丝缎子的枕头。
　　小青，小青！我不能死，我不死！我还要亲手为你戴上玉镯……
　　公子心中不甘心地呐喊，将陷入黑暗深渊的心神硬是拽着拉着，气若游丝地挣扎在生死界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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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来，已经是隔日的晌午。公子勉强睁开眼睛，入眼的就是自己的贴身书童。书童好像对这种情况
　　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是很焦虑惊讶。只是乖巧地将杯盏中的药汤送到公子面前。
　　公子靠着靠枕，声音虚弱道：“小浣，你是药王的弟子，跟在我身边做个侍从实在是屈才了你。”
　　书童小浣道：“公子，你对我家有救命之恩，您的病一日不好，小浣便要守在你身边的。”
　　公子慨叹：“是我拖累了许多人。”说完将药汁一饮而尽。
　　喝了药，公子稍作缓歇，才又开口道：“小浣，你不要瞒我。你看我还能活上多久？”
　　小浣张张嘴，终于艰涩道：“若没有断魂崖的奇珍异草，只怕撑不过年底了。"
　　公子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开口道：“以前我觉得死是万物归宿，生命都将抵达的终点，所以早死晚死都是死，我亦从不畏惧。我所作的一切，只是想世人能更多地念想我一点，让我化为传奇，死得其所。”
　　“所以公子一向禁止属下们去碾魂派涉险，因为公子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但是，公子现在是不是改变心意了呢？”小浣问道。
　　公子点头道：“你是聪明的孩子，总知道我心里所想。我以前以为自己无惧生死，超凡入圣。可如今，我我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贪生怕死——我非常非常想活下去。哪怕是能与她多在一起一年、一个月、一天，我也想活下去。”
　　小浣笑道：“公子有想活的心就好。人说天下无难事，如若公子真心执著世间，怕是阎王爷也不能将公子怎样。我这就去张罗影部去碾魂派寻药草。”
　　“不用。我已经说过，碾魂派绝非普通势力，而是个凶险莫名的所在，以楚家现下的能力并不可硬闯。只能以计谋取。”公子道。
　　“但是那珍奇草药乃是碾魂派的宝物，怎可轻易让公子谋得？”小浣问。
　　“哈，所以说局因势而为，他们有求与我，必然会来寻我。现在找上门的夏天翔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公子笑笑，“如果布局顺利进行，年底我便与她完婚。若是失败，便也是我的命数，我无话可说。”
　　小浣道：“公子既有安排，小浣必当全力以赴。”
　　公子点头，似乎是很累了，闭上眼睛询问：“小青来找我了没有？”
　　“来了。我说公子睡觉呢。她等了一会儿就走了。”小浣道。
　　这是公子给小青立下的一个规矩，自己睡觉时不许打扰。小青原来以为公子体弱嗜睡，后来隐约知道了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想到他好强要面子，决计不肯在自己面前示病弱之态，所以咬咬唇就离开了。
　　小青的心思，公子略微想想也能明了，只好道：“她也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姑娘。”说着就又躺下了，小浣不再打扰，就将床帷放下，让公子安静修养。

　　公子躺在床上，其实是心潮起伏。
　　他本来还有些顾虑，怕小青跟着自己这个病痨委屈了。现在想想自己最坏打算也只等活一年了，不若豪赌一把，若是胜了，便是该着小青菜做他的新娘子；若是输了，那就为小青日后做好打算。只是，万一输了，他始终想不出什么法子叫小青不伤心，亦无法预料小青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这场赌局，他只能胜不能败。
　　“唉，大家闺秀又如何呢？”公子在心里默默道，“我这辈子是跟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没缘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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