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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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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公子是天下公认最让人觉得舒服的人,用温润如玉都无法形容他的好。他的气质既不倨傲也不做作,温文尔雅得令你觉得和他相处,就像是在寒冬里突然晒着暖阳那般舒服;他说话总是和风细雨,给人一种久别逢亲友的亲切感,让人从心底喜欢;他从不发火,有人说哪天楚公子发怒了,表明太阳就要从西边出来了。不仅如此,楚公子的心地真是好得到家,他每帮助一个人,都要为这个人瞻前顾后,一直把事情做到不能再圆满的地步。
这么好的一个人,却没有几个女人愿意嫁他。不是因为楚公子长相不好——实际上楚公子有俊美得让人惊叹的好相貌,也不是因为楚公子身家低——实际上楚公子的本家是江南第一财阀。
没有女子愿意嫁他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楚公子实在太好了,对每个人都无差别的好,没有女人希望自己的丈夫将自己和别人一视同仁;第二,楚公子是个没有明天的人。
说他没有明天,是因为楚家随时准备为楚公子出殡发丧。从他出生那天起,医生就断定他活不过几年。楚家动用了大量财力和心血才保住楚公子的一口气,就算是这样每天用灵丹妙药吊命,楚公子还是时常出现病危的情况。
所以楚公子认为趁着自己在世的一点时间,能对别人好一点就好一点。比如他去年帮助朝廷出谋划策,计退了敌国大军;比如他前年给武林联盟献计,将十大魔头一网打尽;再比如前前年,他为江南最大的冤案翻案,让苏氏冤案得以平反昭雪;
还有前前前年,裁决江湖七门九派的恩怨……
实际上楚公子是个非常爱管闲事的人,从他们的作风也能看出来。把闲事管到死是他的座右铭,也是他惨淡人生的聊以打发的乐趣之一。他的另一项爱好是写遗书,楚家积攒下来的他的遗书,足足可以摆满一屋。
今天公子觉得身子清爽了些,就又开始在案上写遗嘱。这次他在遗嘱上新加了一条:“我死之后,绝不许林小青祭拜。”
林小青是公子全天下唯一讨厌的人。是个丫头片子,疯丫头片子。公子提到她的时候总是这样说。
公子欣赏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见到林小青就说,好女孩家应该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然后林小青就咧着嘴开始笑,露出洁白的小虎牙,不仅如此,还坐着公子的紫檀木椅,翘着二郎腿,大咧咧的同他讲话。
说起这个林小青,和公子的交情还不是一般的深。两个人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林小青是公子的大姨夫的表哥的干妹妹的女儿,勉强算是楚家的一门亲戚,后来林家因为时运不好败了,九岁的林小青就被送到了楚府,做了年仅十二岁的公子的玩伴。
那时候的公子就和现在一般正经,不仅如此,还正赶上他犯好为人师的瘾,小小年纪总爱端个架子来训诫别人。别人都不敢顶撞公子,唯独这个林小青不听他的话,公子教她认字,她就在墙上用墨汁画乌龟;公子让她读书,她就跑出去逮蚱蜢;公子教训她,她发了疯劲,砸了公子最喜欢的墨玉镇纸和砚台,折断了天下独一枝的瀚晶狼毫,还笑嘻嘻地说,有本事你就讲粗口来骂我呀——她是吃准了涵养好的公子不会开口骂人。结果公子生平第一次讲了不客气的话:“林小青,你这个疯妮子,我跟你没完。”
果然一语成谶,两个人的交情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公子给林小青找了个师父教她武艺,她从此跟着师父在山上修炼,但是偶尔会跑回来看看公子。
说是看望,其实是作祸。
九年来,粗手粗脚林小青不知道“失手”毁坏了公子多少摆设,以至于每次听说她要来,公子就命人把自己屋里的摆设全换一遍
。林小青每次一来,就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将她在外面的见闻全部倒给公子,还有一大堆麻烦交给公子——比如她在哪里行侠仗义打坏了别人的物件,得罪了何地的作威作福的权贵等等,所有的账单和料理后事,统统留给了公子。
更让公子无奈的是,林小青经常会一身是伤的回来,然后毫不在乎地炫耀她如何进入险峻之地,取得了世所罕见的药草——这些药草都是采给公子用的。
就像这一次,她差点从高原的悬崖上摔死才采来一棵千年人参,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向公子吹嘘自己的轻功如何之好。
细心的公子发现了她手臂上隐约露出的淤青,和煦的脸色立刻就阴郁下来。
她却不在乎地笑笑:“我好着呢,一点事都没有。我是谁?武功天下第一的林小青!”
公子指着她的鼻子道:“再去涉险,我就跟你没完!”
“你烦不烦?都快十年了还是这一句话。你就没有别的训人调调?”她不以为然。
公子看了她一会儿,终于道:“我跟你有完才怪。”
林小青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公子皱着眉头道:“淑女应该笑不露齿。”
林小青对着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听说巴蜀的断魂崖有一种奇花,对心疾有莫大的功效。”
断魂崖,顾名思义,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凶险之地。
公子终于道:“你敢去,我就去设擂台招亲。”说完脸就红了,连忙别到一边去干咳。
林小青一听,立刻憋得通红了脸,怒道:“你真不知羞耻!你敢去设擂台,我就找个土财主嫁了,然后带着孩子老公去给你上坟!”
说完,她就气哼哼地走了。
因此,今天一大早公子就给自己的遗嘱填了一道:不许林小青祭拜自己。
至于他为什么会这么在乎林小青的那句话,公子自欺欺人地劝慰自己——他是个讲究完美的人,所以见不得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这样想着,就觉得心中安生一点,转念又一想,林小青算鲜花吗?不算!她顶多就是株小青菜。
写完遗嘱,公子觉得好像一天的任务完成了一半。他总是有块心病,就是非要强迫自己做完一些事情,比如说每天必须背完一首诗词,或是读一本书,不做完自己制定的计划,他就连睡觉都睡得不安生。
日上三杆了,算算时间,只要是林小青在的话,一定会跑过来找他聊天,不管前一日和他赌多大的气,第二天早上她必定会准时来他的书房报到。简直比公鸡打鸣还准。
可是今日已经超过那个时间许久,都没有见着林小青。公子于是就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心中开始不住地寻思。
昨天她说的断魂崖,是个和以往她去的地方都更加凶险的所在,亦是武林中的一个忌讳。因为断魂崖是碾魂派的地盘,这个门派诡谲神秘,行事歹毒没有定向,就算是公子都没有把握对付这个门派,所以逢上和碾魂派有关的请求,他从来不接。
听说林小青说这个地方,公子就心里犯嘀咕,所以在昨天未雨绸缪,连夜叫人把通往巴蜀的道路全封查了,林小青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楚家的地界。
他相信武功半斤八两的林小青没那个能耐,一定是有别的事情让她耽搁了。
是不是要去林小青那里看看呢?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
虽然林小青向来顶撞他,但是在他心底一直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学生,入门大弟子。哪有老师去请学生的道理?于是他来到门边扣扣门,招来了一个侍童,吩咐道:“去看看林姑娘在干什么。”
侍童得了楚公子的命令,就跑去林小青的闺房去请人。来到房前,聪明的侍童不急着敲门,先从窗缝偷看里面的动静。
只见里面林小青扭扭捏捏地,拿着草稿自言自语:“寒宇,你原谅我,我昨天说得话太难听了……”在她脚下已经揉了不少纸团。
楚寒宇便是公子的名讳,只是很少有人提及,江湖上都尊称他为“楚公子”,楚家人都叫他“二公子”、“二少爷”;公子的门生都叫他“先生”,“老师”。能够这样直呼公子名讳的除了公子的父母兄长,就只有这林小青一个人了。
林小青这是在对着空气练习道歉,她心知肚明公子的身子不好,万一真气到他生病……她想都不敢往下想。至于为什么这么害怕,她也说不清楚。一想到哪天睁开眼睛再也见不到他,她就觉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偏偏她又不愿就这样轻易向他“屈服”,内心斗争了一个早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侍童心知肚明怎么回事,也不去打扰她,就这样回去向公子禀报。
公子听了轻扬嘴角,心情又好了不少。让她趁着打草稿道歉的机会,多练练字吧。平时懒得要命,叫她写个字比登天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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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本该是闲适的一天。
楚公子坐在自家庭院的水榭边,一边和着清风抚着古琴,一边等着林小青的道歉。
园中古木参天,绿荫映在在粼粼的水面,悠远的琴声回响不绝,雅意盎然。
就连公子自己,都快对着这满园秀色昏昏欲睡,眼帘不由自主地垂下来,呼吸也逐渐绵长。
弹琴是公子的一绝,无论怎样激烈的曲子,到了公子手里弹出来,都会变得温润平缓得如秦淮河水一般,洋溢着微妙的满足与安详。但是不解风雅的林小青,每次听公子弹琴都会睡得香甜,往往一曲终了,她的鼾声也紧接着跟进,所以她永远也不知道公子在演奏完后轻轻的抱怨一句“对菜弹琴”;当然也不知道身上一袭披风究竟是谁为她细心披上。
而今天公子自己都快被自己的琴声弄得睡着了,模模糊糊地心想林小青果然说得不假,自己弹琴真是助眠。
林小青怎么还不来?这小丫头道个歉要恁多时间么?
脚步声果然适时地从身后传来,困倦的公子头也不回用手支着头,颇为自作多情道:“你想出来有哪些地方对不起我了么?我也不用你矫情了,叫我一声老师就行了。”
好一阵沉默,身后终于响起书童的声音:“公子……呃……老师,外面有人求见,说是和林姑娘有关。”
公子长叹一口气,拂袖离去。
不知道这次林小青又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真是个赔钱的丫头,将来嫁了人,谁能养得起她?公子头疼地想。只可叹自己这一身沉疴,摇摇欲坠的命数,把她拴在身边又焉能长久?
想到这里他心里像扎了根针一样刺痛了一下——她还小,终究要找个好人家嫁出去的。他作为她的老师,有责任为她物色个好去。遥想以后她凤冠霞帔喜气洋洋,自己则作为娘家人看着他上花轿,甚至有可能自己已经睡在坟地里了……公子就觉得酸意从内心深处往上漾,“好人家”三个字在心头萦绕许久。
至于此酸意和真正的心酸有什么不同,大概其中的微妙差别只有他心里清楚。
不过公子千想万算也料不到,林小青未来的“好人家”此刻就在大堂里等候着。
在大堂等待的是一名青年男子,气宇轩昂,眉目清逸,从穿着打扮看得出来是个出身极好的人。楚公子刚踏进门槛,他就起身抱拳相迎,恭敬道:“在下夏天翔,见过楚公子。”
公子微笑还礼道:“原来是九天山庄的夏庄主,真是折煞楚某了。不知庄主此来是为了何事?”
夏天翔直截了当道:“是为了府上的林小青林姑娘。不瞒公子,在下自从上月在阚州一睹林姑娘行侠仗义的英姿,就一见钟情,日思夜想无法忘怀。所以今日特来拜访,希望能再见到姑娘一面。”
这个夏天翔,无论是身家名誉相貌人品,皆为上上之选,他所掌握的九天山庄更是武林的一大势力,有统领江湖的魄力。看样子他明显是来提亲的。
公子想不到小青菜有这么大的魅力,竟然吸引到来头这么不寻常的人,脑中一瞬闪过无数念头。之后便笑道:“庄主言重了。林小青是我的表妹,我也算得上她半个家长,有什么大事我也是拿得了主意的。既然庄主对小青青睐,是我家小青之福。
但是我这个人比较唠叨多心——男女之情牵扯终身大事,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情同一胞,有责任对她的终身之事负责,所以不敢贸然大意。庄主只凭一面之缘就下这种决心固然令人倾佩,却也有轻率之嫌,万望三思。小青是底下人家出身,确实是配不上庄主。”
夏天翔叹息道:“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过突然。但是我真的非常喜欢小青姑娘,亦下定决心迎娶她了。公子若是不放心,我便只好假以时日来表明诚心了。若这是小青姑娘对我的考验,天翔甘之如饴。”说完便告辞离开,只留下特地送来的贵重表礼。
夏天翔走后,公子发了好一阵愣。终于轻咳道:“小青,你出来。”
于是从镂花门影影绰绰的影子后面闪出一个脑袋,正是偷听的林小青。
她扶着门框朝公子吐吐舌头:“我上次在阚州见到他,是萍水相逢,我以为他只是说笑,没想到他真的找来了。寒宇你说我该怎么办?”
公子看都不看她,径直走出大堂,留下一句话:“凉拌。”
林小青哼了一声,乖乖地跟在公子后面等候他处理。她知道他最好了,每次都会为她出面解决问题。吃准这一点,林小青就像个跟屁虫一样,从大堂跟到书房,从书房跟到饭桌,蹭了一顿饭之后又跟着公子进了寝室。
公子终于忍不住说话了:“林小青,我去午睡你也要跟着?”
“你睡你的,我就在一边等着。”她搬张凳子坐下,双手托着腮,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好像还弥漫着一层水气。终于她说出了心声:“寒宇啊……我不想嫁人,我不想嫁给那个夏天翔……那个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找来的……”
公子斜睨着她,道:“小青,你是我的表妹,我希望你将来有个好归宿。你也不小了,该为今后打算了,我不能总把你拴在身边。”
林小青眼泪汪汪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明明就是嫌弃我了……哼!你既然说为我打算,刚才为什么拒绝那个夏天翔?”
“因为他条件太差,配不上天下独一无二的林小青。”公子扬起嘴角道。
“那什么条件才配得上我?”她问。
“起码要有缈影教主的才情相貌,煜扬王爷的人品秉性,月阁阁主的权势,最重要的一点,要像我这么心好厚道。”公子摸了摸下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调侃我!”林小青气得跺脚,刚要挤出的一点眼泪又缩回去了,她怒道:“好!楚寒宇,你给我等着!”说完扭头就走,临到门口了,突然转脸作了个鬼脸:“天下就你心眼最坏!”
公子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苦笑一下,自己虽然想为她以后的人生安排妥当,但是心里总是抛不开一点执念,以至于话到嘴边便变了味——明明想给她找个好人家,结果把“好人家”赶跑了;明明想说点在情在理的话,劝她绝了对自己的念想,结果竟然变成了酸溜溜的调侃。怎么会这样?大大咧咧的小青菜竟然成了他心底最放不下的一块石头。
公子忍不住把“我欣赏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在心里又默念了几遍,以免哪天自己临死前还对林小青不死心,黄泉路上都走得不安生。
只是,情到深处,自然而发,就算是公子,终究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怎能逃脱这天定的情缘?越想摆脱,越一步步陷入而不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