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章:嵌合的齿轮和神秘花圈 ...
-
(5)
狄明威首先调查的是死者居住的房间。
正如房东陆扬所说,这是一憧有了年岁的老房子,墙壁的灰都脱落了,有些地方出现了裂纹,而乌沉沉似乎沉淀了污迹和油迹的木楼梯,在脚底下吱吱直响,就像某种恐怖片的配音一样夸张。
狄明威走进了出事的301房间。
这是一个普通主人房一般大的房间,大约十五六平米的样子,门口的右边是床和衣橱,房间最左边有一个狭小的卫生间,卫生间外面用桌椅隔出来一个小小通道,上面放着煤气炉和煤气瓶,看来是用来煮简单饭食的场所。正对着房门的是一个打开的窗户,这个窗户有半米来宽,一米多高,上面没有安装防盗铁枝。狄明威从窗户探头出去看一看,看见窗户下方两侧伸出两根铁枝,上面架着两根短竹竿,竹竿上面晾着两件衣服。
李老头的房间因为老房子烟囱的缘故,没有阳台,是以他交的租金是最便宜的。他把衣服拿到窗户外面晾在下面的街道上头,也因此窗户并没有装上防盗铁枝。这个晾衣服的窗户大得足够让成年人出入,出事后的现场保护了下来,这窗户在出事当晚就一直这样的敞开着。也就是说,这样大,并且开着的窗户不但很容易让凶手进入或逃跑,也方便毁灭什么证据,尤其那证据假如真的是一张纸牌的话,只要从这三楼的窗户扔出去,只要有一阵风,纸牌就会不知飞到哪里的垃圾堆去了。
李老头的301房间除了大开的窗户有点特别以外,其余的东西都放在原来该在地方,张太太说他们打开了李老头的抽屉找药油,也并没有把里面翻乱,狄明威打开抽屉看看,里面的药品还是整整齐齐的。他略微看了一下,里面并没有治疗心脏病的药。他找到一本附近医院的病历,里面记录的病史只有聊聊几条,都是腰酸背痛一类的风湿病症,并没有关于心脏病的病史记录。
但是,李老头偏偏是因为心脏病发而死的。
放药品下面的抽屉本来是上锁了,因为调查的需要也被警方打开了,里面有两本银行存折和几百块现金。凶手显然并不是为了劫财。
现场很整齐,李老头临死前并没有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他也正如其余邻居所说,是一个爱整洁的人。这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近六旬的老头儿的房间,也许比普通的要整洁了一点,老人们的居所通常有点邋蹋,因为他们的动作已经迟缓了,但李老头显然不会这样。
狄明威接下来去了隔壁的302号房间,这是陈露的房间。
今天因为特殊原因,这憧房子里面的住客都不在,虽然狄明威申请了搜查令,但在住客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调查,可以避免一些麻烦,特别是搜查的警官有自信不会弄乱现场的所有东西的时候。
狄明威是用百合匙打开陈露房间的。
陈露的房间比隔壁李老头的要大上一两平米的样子,多了个阳台,也有窗户,窗户是紧闭的,上面也有安上防盗铁枝。房里的陈设并不华丽,但由于主人是个年轻女子,布置也颇为精致,这从床罩边垂下的花边,电视机顶的粉红色厘士花边纸巾盒可以看出来。陈露房内的椅子很少,只有两张高脚木椅和一张电脑凳,她并不是很多访客的人。从书架上的文学书籍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文静的姑娘。
狄明威在陈露的房间内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离开前他在房里凑到门上的猫眼张望了一下。一般来说,门上的猫眼只能看到自己门前一米范围内的人,但陈露门上的猫眼却很奇怪,视角比较开阔,狄明威可以从这里张望到隔壁的门。这个发现让他吃惊不小。
狄明威打开门,从陈露的门看向301,现在他才发现两间房的门并不是并排的,因为房子构造的特别,两间房子是像个“八”字一样稍稍相对的,而且两扇房门也不是开在房间正面墙壁正中,而是互相靠拢的,左边的301号房间的门开在偏右的位置,右边的302号房的门则开在偏左的位置。
狄明威发觉,能够从陈露房内透过门上猫眼看见隔壁的房门,这并不是猫眼的问题,而是两间房间角度的问题。
陈露曾在事发当晚,看见房东拍隔壁的门,在这一点上面,陈露并没有说谎。
狄明威关上了陈露的房门,轻手轻脚地下到二楼。他并不是怕惊动什么人,这憧房子里头除了他自己,还有就是在外面等候的一个小警察外,就再也没有旁人。他是怕那嘎吱作响的木楼梯,把自己生生衬托成恐怖电影的冒险男主角。
狄明威跟着打开的是大学生汪燃响的202号房间。
显然这是艺术家住的房子,因为每一个布置和装饰都符合散乱、无规律、充满创意的特征。一把断了弦的吉他躺在地板上,下面压着的是颜料、画笔、脏兮兮的画纸和揉成一团团用过的卫生纸。沙发上面是空了的方便面包装袋,秃毛的画笔,地上是几节外表有点凹凸不平的电池。
狄明威捡起一个变坏的电池来端详了一下,他认出来了,作为说谎证物的MP3里面塞的也是这种电池。这种廉价电池只要长时间供电就会超负荷,很快地从电池里面渗出化学药液,这种化学药液很容易把电器弄坏。
大学生汪燃响的房间也很符合他的身份,狄明威转了一圈就打算离开了,接下来他打算去隔壁的张氏夫妇的201号房间。
房间里面住着多少个人,果然可以从摆设立即判断出来,因为房间狭小,两个人的生活痕迹特别明显。即使张太太再怎么勤快,小房间里面的东西还是显得又杂又乱。先生供词里提到的晚报堆放在茶几下面,有一叠还散放在茶几上,沙发上。狄明威细心地看了一下,这些报纸应该是订来的,茶几下面的旧报纸都按看过的顺序叠放着,并没有缺少某一天的,当然,也没有缺少事发当晚的那一份。
张氏夫妇把阳台改成厨房,大约三平米的阳台里堆着煤气炉、电饭锅、锅子、碗盘。衣服晾在阳台外面,衣服上面的水直接滴到下面大街去。张氏夫妇的阳台跟楼上李老头的窗户不在同一个方向,所以李老头晾衣服的水不会掉在他们的衣服上,但他们衣服上面的水却会直接滴到一楼房东的阳台上。
狄明威在张氏夫妇的房间内小心地转了一圈,这里的东西太多太乱,他除了要小心不要弄倒打破什么东西外,还得注意一些跟平时不同的东西,但是他并没有特别的发现。
离开的时候,他看了眼房间里面的钟,下午三点二十五分,看来要抓紧时间了。
狄明威最后去的房间是楼下房东陆扬的房间,他的房间相比楼上大学生汪燃响的创意,相比楼上张氏夫妇的生活气息来说,更应该用脏乱差来形容。脏卫生纸团和方便面包装、各种各样的饮料空罐、牛奶纸盒覆盖了整个地面,现场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狄明威千辛万苦地从众多垃圾中找出落脚点,艰难万分地走到那窗前的小屏幕前,用戴上手套的手按下了开关。一个房间的景象出现在屏幕上,里面的整洁对照着外面乱葬岗一般的景致,带种悲壮感。
狄明威苦笑一下,屏幕里面出现的正是李老头的房间。
他小心地转换频道,小屏幕里出现了陈露的姑娘闺房、张氏夫妇的生活窝、汪燃响美术大学生的创意居所。每一个房间都被监控了,除了卫生间。
盗亦有道,也许说的就是陆扬的叔叔这种人。他努力满足自己想要偷窥的阴暗心理,但并未曾完全放纵。
狄明威把监控屏幕关掉,看了眼墙上的钟。他立即跳了起来,陆扬房间里的钟显示差十分钟就要四点钟了,他居然在这个房间里头耗掉了二十五分钟!他掏出手机来对了对时间,陆扬房间的时间是正确的,他必须立即离开了。
他匆匆走出房子的时候,守在外面的小警察走过来叫了声:“师兄。”大概是想问有什么发现没有。
狄明威却脚步不停地一路急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那小警察说:“你接下来注意一下这房子南边窗户的街道上有什么垃圾站、垃圾桶什么的,最好看看有没有一件像纸牌的东西……我现在急着要走,没空跟你一起找了。”
居然要人翻垃圾,小警察苦着脸问:“师兄,那纸牌是什么样子的?”
“比较特别吧,反正什么可疑的纸牌都捡回来……我真的要走了,约会要迟到了……我看你随便找找就是了,反正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
小警察看着狄明威一溜烟消失的背影,噘了噘嘴:“得,为了约会连查案也顾不上了,谁叫你是大侦探呢。不过,你忙着约会也就没空监督着我干活,反正找到找不到也没有关系,我乐得慢慢找。”说着他自己高兴了起来。
(6)
狄明威确实与人有约,不过那却是一个躺在棺材里面的死人。
外号“神算子”的□□一生中不知替多少人指点过迷津,自身却是亲缘淡薄。他的尸体停放在殡仪馆的临时场馆中,马上就会送到隔壁的火葬场,化作飞灰,而前来悼念他的人也只是屈指可数。
据说他有个儿子,远在加拿大,正处于六年的居留审查期中,并没有办法赶回来。现在围在□□灵柩旁边的人,就只有两个看上去可能是同行的老头子,还有就是他的邻居,张氏夫妇,汪燃响小伙子和陈露小姑娘。也许是觉得李老头临死前他们都曾经在场,所以曾经做过证供的四位邻居也来参加了告别仪式,而讨厌老头的房东陆扬则坚持倒底,并未到场。
狄明威来到的时候,已经是四点过了一刻。
他连忙走到灵柩前向遗体垂头默哀,他站得离灵柩很近,趁着默哀的时候打量尸体。
临时灵柩里的□□神态安详,脸上化着比正常人要红润的妆,给尸体化妆的人也许手法不够自然,但至少让尸体的表情平静下来,不再是一脸惊骇至死的表情。
还是由于面前这位“神算子”的死亡,才令到警局下决心调查这一系列灵卜人员的意外死亡事件。
之前心脏病发的两位灵卜人员,一位是年寿已高的老算命师,另一位是过于肥胖心血管有问题的吉卜赛女人,他们的死因都被验证为自然死亡,所以尸体很快就处理掉了。
直到这第三位□□的死亡,他虽年届七十,但他生性乐观,身体也算健康,他的死亡原因却是因为前无征兆的心脏病,而死前还挂着这么一副恐惧的神情,就像活生生给吓死似的。这□□的死亡绝不能归入自然死亡的类别。更何况,他身亡的现场情况更是混乱,目击证人的口供互相抵触,最重要又可信的证物奇迹般消失,更令到他的死因扑朔迷离。
而令到警方惊奇的是,这位□□,他的职业跟前两宗“自然死亡”的死者可以归入同类,而且他们的死亡时间实在是太接近了,都是在这两个月之内。看上去,像是冥冥中有什么诅咒降临在这些善于跟另一个世界沟通的人身上。
但警方的觉悟明显来得太迟,等到他们开始怀疑的时候,前两宗意外中的死者已经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了,他们的死亡现场已经被破坏,他们的尸体也已经被处理,除了那一点可怜的登记档案之外,他们已经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了。
换句话说,要重新回头认真调查的话,只有着落在这第三位死者身上,从他身上找出致死的真正原因,以及他跟其余两位死者的联系。而趁着火葬的当儿,观察前来送终的人有没异样,是今天狄明威赶着出现在临时灵堂的原因。他也因此笃定房子里面的住客今天下午都不会在,因为他们都会赶赴火葬场,只是他并未料到房东陆扬没有出席,而陆扬也并没有留在自己的房子里,不知到哪里去了。
狄明威趁着默哀,最后一次认真端详死者尸体,发现除了尸体的神情变得异常平静,就似睡去一般,身上的寿衣什么的倒是穿得很整齐,没有什么异样。
三分钟默哀时间到了,狄明威没有打算继续观察,他默默地退开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没有见过他,从他二十来岁的年纪来判断,其余人很可能都把他当成了□□的子侄,那两个看上去很像是□□同行的老头子开始跟狄明威搭讪了。
其中有个老头长得特别像乌龟,他的背有点驼,脖子瘦长,脑袋很小。他伸着脖子,歪着头用绿豆眼睛瞅着狄明威:“小伙子这才来,不是迟了一点吗?就算再忙,这种事情也不应该推卸的,作为晚辈,给长辈送终不是最要紧的事情吗?”居然一开口就端出长辈的架子来教训狄明威。
狄明威苦笑一下,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也不想解释。
乌龟老头旁边的矮胖老头看上去就比他的同伴和气多了,连忙过来打圆场:“老六,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同我们老头子,他们压力很大的,我说,能赶来已经很不错了。不像一些人,作为后辈只送了花圈过来,真是不甚尊重。”他一边说,一边把乌龟老头扯到一边嘀咕起来。
狄明威隐隐听到:“花圈……晚辈……”的字眼,似乎是在解释自己只不过是死者非亲非故的晚辈,这样的礼貌已经很周全,说得乌龟老头长颈一伸一缩的,脸上表情缓和了很多。
狄明威抬目向灵堂两侧摆放的花圈看去,很快就找到了那老头所说的那个花圈。它是用白菊花做的,就放在陈露和张氏夫妇联名送的杂花花圈旁边,看上去蛮精致而并不是便宜货,两边垂下的挽联上写着:“神算子大师千古,晚辈陆扬敬赠。”
“陆扬?”狄明威吃了一惊,那非常敌视□□,曾经动念把老人撵出门去的房东,居然会送来一个悼念花圈?这实在很难令人相信。而他的人现在并不在这里。
张氏夫妇察觉了他的目光,张太太有点愤愤地说:“人都死了,就算送个花圈来也无济于事啦,倒不如趁老人在世的时候对他好一点。我看他多半是心虚了,怕老头死后去烦他,要不是这样,怎会送了花圈却不见人。”
狄明威没有见过陆扬,但从他的口供看来,这人的性格有点跋嚣,不像是会良心悔改的那种人。虽然花圈就摆在面前,但是他还是有点怀疑。
过了一阵,就到了火化的时间了。因为那两个老头一直盯着狄明威,显然是认准了他跟李老头有什么关系似的,一副在场晚辈就是你,你不干谁干的神情。狄明威看见陈露一直埋着头,眼圈红红,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而那汪燃响则像打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一副睡眠不足强撑的样子,上下眼皮都几乎粘在了一块,在场的晚辈看来只有自己是比较正常的。
他只有硬着头皮坚持到底,抱着李老头的遗照等在焚化炉旁边。
居然替一个非亲非故,生前根本没有打过交道的老头儿送终,一个警察做到这个份上,狄明威觉得自己有点伟大。
不过他并不抗拒,这并不是第一次等在焚化炉前。
他曾一直陪着一个人的遗体,直到他变成灰烬,这个人就是令自己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的警司。但作为一个义子来说,因为并没有真正的血缘联系,他并没有轮上捧遗照的任务,那时,捧着遗照的人是警司的女儿玫瑰,而捧着骨灰盒子的人是玫瑰的丈夫。
没有人了解狄明威多么想站在玫瑰丈夫的位置,捧着于他有再生之德的人的骨灰。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了解。
今日替一个陌生老头儿捧骨,也算是一种心理上的补偿吧。
张氏夫妇脸上表情很肃穆,而陈露小姑娘一副被吓着的表情,一直呆呆的,汪燃响脸无表情,强撑着两个眼睛不让合上,似乎随时都会站着睡过去,两个老头儿却一直在低声嘀咕。
也许是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吧,所以他们一副很了解的样子,也没有什么悲戚之情。狄明威在旁边观察着他们,自诩通晓天机的人就是不同,他们会有一种凡事成竹在胸的风范,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当然,除了他们自身的命运。
矮胖老头察觉了狄明威的目光,他走过来拍拍狄的肩膀:“小伙子,你还不错。”
狄明威只说:“应该的。”
矮胖老头笑了笑:“小伙子,你相信有鬼神之说么?”
狄明威本来是无神论者,但是自从他跟那个天才塔罗占卜师千秋打过交道,目睹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已经懂得有些事物你没有看到,你不知道,并不等于它并不存在。他想到这里,也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嗯”了一声。
矮胖老头笑眯眯地:“老李死得有些冤,这样的魂灵不会立即消失了,会在世上滞留一段时间。小伙子,你对他不错,他说不定会来找你道谢,到时你不用怕,他不会对你有恶意的。”
乌龟老头在另一边接过话来:“不过也很有可能他没有空去找你道谢,他或许会去找害他的人算帐。”
两个老头的话让狄明威的背脊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他随即问:“你们为什么都认为他是给人害死的?”两个老头都这样说,他们跟死者的背景差不多,从事的又是需要感觉敏锐的工作,说不定会感觉到一些常人感觉不到的东西。
矮胖老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只是摇了摇头。
乌龟老头却叹了口气:“打雁儿的人给雁儿啄了眼睛,这有什么好说的?”
狄明威问:“这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占卜而死的吗?”
矮胖老头阴沉着脸,还是不说话。
乌龟老头却说:“做我们这行的,需要用到精神灵力跟另一方打交道,老李跟谁打交道不知道,但一定是在打交道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他的灵力敌不过,身体就没法撑过去了。”
狄明威听得直瞪眼,这老头的解释好像天外飞仙,李老头就是那灵魂出窍的仙人,结果还魂途中发生意外,他的灵魂回不到自己身体,□□就死翘翘了,这听上去像是聊斋志异中的情节。
他忍不住问道:“那个,我听说□□在那个……沟通的时候,曾经手里拿着一张纸牌,他有没有可能受到那张纸牌的干扰,所以发生了意外?”
狄明威这句话一出口,很显然的,他发觉乌龟老头的脸肉抽搐了几下,他的绿豆眼睛里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一朵阴暗的乌云罩上了他的脸。
矮胖老头的脸也很阴沉,但他回答说:“发生意外的原因有很多,不过我看你并不是送这个花圈来的人,你的闲功夫这么多,为什么不去问问送花圈来的这个人呢?”他脸上的神色也很难看,勉强说出这句话之后,就扯着乌龟老头一起离开了。
狄明威不知道两个老头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恐惧,看他们的表情,似乎真的认为有这张牌的存在,并且对之还感到畏惧。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张可以杀人的纸牌吗?
而且听这两个老头的语气,似乎认为这陆扬跟老头的死有着不小的关联。
两个老头的话,不但让狄明威更怀疑这张纸牌是真正存在的,而且还把他的注意力引到送花圈的人身上。
破案除了靠证据和逻辑,有时候还得靠靠运气,狄明威想听从这两个老头的意见去碰碰运气。
从火葬场回来之后,狄明威想把陆扬找来再亲自盘问一次口供。
但是这个房东却在录完口供后就没有回过他的公寓,他失踪了。失踪前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送了一个给李老头的花圈。
(7)
“我通过调查发现了一些东西,齿轮现在大致契合了。”狄明威对局长汇报。
“哦?”局长面前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四份供词:“原闻其祥。”
狄明威微微一笑,从信封里抽出一份供词来:“这份是陈露的,那么我就先来假设陈露没有说谎,她说的是实话,她确实认为陆扬当时上来是找死者麻烦的,她没有勇气开门。那么,为什么陆扬明明是想救人的,为什么要很凶地拍死者的门呢?我想他是想掩饰自己通过摄像机偷窥房客房间的事情,因为必须要掩饰这个,所以他只有装着去找对方的麻烦,这样就强调了他的行为的意外性。”
狄明威抽出第二张纸,那是陆扬的供词:“陆扬在作供的时候因为知道摄像机的事情一定不能瞒过警方,他立即决定主动交待,这样一来,他立即美化了自己的行为,他说自己是急着救人才冲上楼的。在打开死者房间的时候,陈露出现,发出尖叫,他有可能立即意识到第一次敲门时的状况已经被陈露看见,他怕陈露说出令人怀疑他的话,所以他掩住了陈露的嘴。”狄明威轻轻把两张纸放在另外一边:“这两个人的供词是没有矛盾的。”
狄明威随即拿起第三张纸,那是张氏夫妇的供词。
“局长前说过,张太太的供词跟陈露的供词最矛盾之处就在于张太太听到有人上楼,但陈露听不到隔壁的声音。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那位客人上楼之后呆在死者房间,一直没有说话,然后在房东陆扬上楼之前,他自行离开,但陈露并没有说听到隔壁有开门的声响,或许是她并未留意,也或许这人是从打开的窗户离开的,假如真的有这个人,那么他是凶手的可能性就相当大。”
“可惜,他们的供词里面并没有凶手的存在。”狄明威摆弄着张氏夫妇的那张纸,看上去有点兴味缺缺:“其实很简单,张家的钟跟陈露房间的钟存在五分钟的时差,这个我曾经在现场看过,张家的钟比正常的时间慢了三分钟……真是慢条斯理的人哪!而陈露小姑娘呢,她显然是神经紧张派,她房里的钟比正常调快了两分钟。行了,这样一来,张太太的供词里面说到的十五分钟其实是针对陈露说的时间而言的,陈露说她出门时看钟是晚上九点四十四分,张太太上楼的时候也看了自家的钟,大概是九点四十分,于是她便随口说十五分钟前还有人上楼,这个十五分钟是根据陈露说的时间和她自家钟的时间来界定的。假如我没有猜错,因为两个房间的钟存在时间差的问题,张太太所谓的十五分钟前还有人上楼,其实应该是十八、九分钟前,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陈露。”
“至于最后一个人,姓汪的小伙子,我本来就没有发现他的供词跟其他人有着抵触,而对于他的MP3坏了一项,我在现场发现他用的是一种劣质电池,这种电池稍有不慎就会把电器用坏,所以,他也许没有说谎,姑且就算他过关了吧。”狄明威最后耸耸肩。
局长睁大了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和火机:“但是你别忘了,他们的供词在物证一项并不符合。”
狄明威摸摸下巴:“关于那张纸牌是否存在,我想是现在最难解决的事情,对此我想暂时作两种假设。”
他竖起一根指头:“假设之一,房东没有说谎,这张纸牌确实存在。”
“嗯。”局长漫不经心地问:“那你怎么解释其余证人并未看见过纸牌呢?”
狄明威说:“有没有可能这张纸牌在给死者看过之后,他自己毁灭了呢?”
局长怔住了,打算点烟的手势停在中途。
狄明威悠然道:“陆扬在针孔里看见死者拿着纸牌倒下,他冲上楼拍门,门没开,他又下楼找钥匙,从他看到纸牌到打开死者的房间之间,有着几分钟的时间差,死者会不会在这几分钟之内自己毁灭了纸牌呢?”
局长:“如果是撕毁或烧掉会留下痕迹的。”
狄明威点头:“没错,假如留下一点痕迹的话,我们立即就可以想到这一点了,但是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想,在那几分钟之内让一张纸牌消失无踪的方法……”
局长摇摇头:“那老头不是挣扎着从窗户把它扔下街道吧?”
狄明威微笑着说:“这也很有可能,现场的窗户是打开的,纸牌的话,从三楼丢下去,如果恰巧有一阵风……不过,我还是想,或许有人是趁着大家都冲上去,一拥而入时的混乱把牌给藏起来的呢?”
狄明威摸着下巴,那里已经长出来短而硬的胡须碴,又忘了刮胡子了,他心想。“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想把纸牌藏起来,但从我在火葬场现场的观察来看,失踪的房东陆扬嫌疑很大,但是如果是他把牌藏了起来的话,大可以在供词里头提也不提纸牌这回事的。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要不藏牌的人不是他,要不就是他怀疑有人看见那张牌了,所以自己先说出来,但是却没料到根本没有人发觉,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有人趁混乱藏起了那张牌,这倒底是为什么呢?难道真的是让死者致死的原因?”局长皱起了眉头。
狄明威笑道:“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想……况且,最近接连有算命师发生意外身亡,他们全部都是死于心脏病,这不是过于巧合了吗?他们的死亡现场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喜欢偷窥的家伙看到出现了一张纸牌,这不是应该特别注意的证物吗?”
“不过,凶手趁现场混乱藏起了重要的证物,这像是侦探小说中出现的情节。”局长终于点燃了一根烟。
“侦探小说么……”狄明威又低低笑了两声:“我本来就是一个警探嘛……总之,假如那张纸牌真的存在,那么房东陆扬就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现在他人又失踪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失踪不简单,我们越快把他找到越好。”
“你是说他可能知道了什么秘密,所以才失踪的?”局长吸了一口烟,皱起了眉头。如果是这样,这场凶杀案很可能就会出现第二宗死亡事件。
狄明威笑道:“其实我更希望房东是在说谎,根本没有这张牌的存在,他的供词只是要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那张牌上面,好洗脱他犯罪的嫌疑,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相信陆扬的失踪就与此有关,他很能是躲了起来。”
他歪了歪头,似乎想要给绷紧的颈部肌肉放松一下。然后他叹了口气说:“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那么他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后,很有可能畏罪潜逃;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只怕他的失踪并非出于本意,他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8)
在等待寻找陆扬的同时,狄明威又仔细研究了几遍他留下的口供,想找出其中并未曾发现的疑点。
狄明威把那份供词仔仔细细研究了几遍,总是得出同一个结论,这个陆扬实在不大可能会给死者送花圈,而他的失踪更是跟送花圈这种行为格格不入,总不见得他是为了忏悔才躲起来的吧。
假如他的供词是真实的,狄明威想看看那是怎样一种纸牌,居然可以致人于死。
根据房东陆扬的描述,狄明威很容易就在街头的报纸摊档找到了他所说的死者曾抓在手上的纸牌。
上面绘画着真人的画像,背面有着复杂的花纹,跟扑克牌有区别的地方是牌的符号,并不是如扑克牌那样在斜角上印着数字,而是在图案的正上方中央出现,而且据陆扬所说,那并不是普通的阿拉伯数字,看上去像是罗马数字。
狄明威看到陆扬的供词时,第一时间就想到这很可能是一副塔罗牌,但他潜意识里头当然希望不是,因为他再也不想跟塔罗牌这种占卜工具扯上关系。
但是狄明威的直觉的是正确的,在他终于确定这的确是一副塔罗牌的时候,他的手突然发抖。
最近警局新调来的女警花有时会托着腮笑眯眯地对他说:“奇怪,你的手好像不时在自己发抖呢,天气又不冷,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局长也经常拍他肩膀,半暗示半明示的让他休休假,说一根弦绷久了可不行。
问题是狄明威根本不觉得自己在紧张,没错最近手会自动发抖,但那绝不是因为紧张的缘故,而是因为失神。他听到或看到关于塔罗牌的事物,都会短暂的失神,脑袋就像接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雪花一片,然后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而在下雨的夜晚,胳膊上的旧伤疤就会恻恻的痛,看来果然是得了风湿。每到这些时候,他就会按着那条并不很长的刀疤,手指像按吉他弦一样跳着从头按到尾,像是安抚着一头受伤的小动物,心里很是有点惆怅。
真是的,他常常对自己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自己生死关头都经历过,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没错,手会发抖,人会风湿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要还能抓坏人就行了。
于是狄明威付了钱,买下了那副塔罗牌,装成没事一样离开,准备拿到没人处静静研究。毕竟一个大男人站在街角摆弄一份女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实在有点古怪,即使有着光明正大的理由,还是古怪。
狄明威找了个僻静的咖啡店,要了杯咖啡,把刚买到的塔罗牌一张张摊放在桌面上。
塔罗牌上面的图案是美少年,各式各样,摆出各种撩人姿态的美少年。
穿和式浴衣坐在没有水的粉红浴缸里的少年、站在海边裸着上身眺望夕阳的少年、盘膝坐在无人大球场中央的少年、仰头看着远方让阳光透过指缝的少年、沉思的少年、掩面无声哭泣的少年、吃面条的少年,还有睡在大贝壳里面的少年……色彩鲜明激烈,用笔大胆,少年们的目光似乎似乎穿出画面凝视着现实中的世界。
画中的主人公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年轻健美,衣着并不暴露,但眼神和表情却都极尽诱惑。艺术作品里面的美少年,难以言喻地勾引着观者深沉的欲望。
这副塔罗牌上面的图案跟牌的寓意根本毫无共通之处,但是画面却极精美。狄明威看了一遍,就把牌收拢了,这是一副仅供观赏的牌,没有多大的实用意义,跟另外一副可以洞悉人心的牌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这样一副明显针对小女生的玩具牌,一个六十七岁的老算命师为什么会一直盯着它来看,看到心脏病发呢?
而且,据说老头临死前盯着看的只是其中的一张,他看的是哪一张?而其余的牌又在哪里?
总不能说这老头子真的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嗜好吧?
狄明威想到这里觉得有点头痛,用手擂了擂太阳穴,眼睛往街外望去。他的头一转过去,就立即转了回来。他连忙喝了口咖啡,觉得咖啡太苦,最要命的是,拿着咖啡杯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定了定神,转头看了起来。
(9)
就在对面的咖啡厅,同样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少女。其中高一点的那个,梳着贴服的碎短发,明眸如星,脸颊消瘦清秀,嘴角倔强,正是他此刻实在不愿意见到的人--千秋。
在研究一副有可能是罪证的塔罗牌时,偏偏遇上以使用塔罗牌闻名的占卜少女,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天意。
虽然狄明威不愿意见到她,但此刻见到她就坐在对街的咖啡厅,还是一身出尘的利落白色短外套,时间就像回到一年前,他到红豆咖啡厅调查她的时刻。她的模样还是跟那时差不多,但是现在狄明威看到她却总是不受控制的想起另外一个人。
根本是同一副样貌,性格遭遇却相去千里,他宁可思念其妹。
现在的行业可以称得上五花八门,对于异彩纷呈的各式专业人物,人们也见怪不怪,毕竟现在是一个崇尚能力的年代。而狄明威一年前最感头痛的调查对象,便是天才占卜少女千秋。这位少女属于近年灵卜从业员中的佼佼者,以传自西方的塔罗牌占卜声名鹊起,频频曝光于电视节目和夜场秀,堪称大众偶像。
狄明威却从来不会因为大众偶像的光亮度而放过对他们怀疑,事实上那次秘密调查,源于数宗意外死亡的主角都曾在意外发生前找过千秋占卜。
但这位神秘少女的背景却随着调查越来越扑朔迷离。在本城最著名的整容医师霍立的私人诊所,狄明威见到撞至重伤改头换面的伤者;在公开占卜的会场,遇上国际知名的形象设计师,现在甘当千秋助手的英蓝;在午夜的工业园码头,他碰到入警校前一起当混混的弟兄们,以及跟白天截然不同的占卜少女。
太多匪夷所思的人物,太多难以想像的情景,最后狄明威才明白,千秋等人果然并非常人,肩上当然担负非常人能担负的任务。
但是,这也太超出一个正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吧。
身为凡人的占卜少女,竟然伙同数位社会精英,鼓励支持一位改变命途的普通人抵受魔鬼的诱惑,以此把自己妹妹的躯体赢回来。太匪夷所思的赌局,难道非要这样做,才可不愧身负异能的天才称号?
狄明威当时的反应是这伙人发疯了,但是可悲的是,他随即发觉自己无力自拔,并非为这伙人的疯狂感染,他受跟千秋同寓一副躯体的千年吸引,不知不觉中亦对他们的理想寄寓厚望。
但结果证明,这世上无人可以抵受住魔鬼的诱惑。千秋等人惨败,输去千年的灵魂。目睹事件全场的狄明威当日暴怒而去,不单是因为失去千年,他确实也对千秋等人的理想产生怀疑。有些人自诩救世主,要改变世界改变人类,自身就是一个强迫症病人。
分道扬镳之后的一年里,狄明威刻意要自己与曾打交道的千秋等人划清界线,但便是他怎样避免看到与他们有关的信息,但还是知道,自得力助手英蓝离开千秋之后,占卜少女的人气就急剧下滑。也许是少了一个策划人,千秋不再出现在节目和秀场,关于她的报道日益减少,塔罗少女千秋还是一颗星,却是已经湮没在传奇里的星,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传奇话题。代之而起的有“吉卜赛少女”、“星座小公主”之类的所谓接班人,但背后策划者都缺乏英蓝那股带动潮流的煽动性,这些新出炉的灵卜界“新星”们便半红不黑的悬着,始终占据不了千秋消失后空出来的一大块市场。
有时,狄明威偶尔也会想,整容医师霍立还继续整形,继续是本城的一块金漆招牌;形象设计师英蓝好像离开了这个城市,销声匿迹;而千秋似乎没有走,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活动,不知在做些什么打算。
现在极偶然的机会下,他居然发现千秋就坐在对面的咖啡馆,一直以来的抗拒惯性发挥作用,使他立刻转过头去。但却发现受不住诱惑,他远远地凝视那张清秀倔强的小脸,思念着心里那个形象。他远远望着千秋思念逝去的千年,目光竟是不能移开。
千秋对面坐着的女孩子看上去还没有成年,整一个太妹模样,看上去态度嚣张,根本没有把千秋放在眼内。
那将头发削得千层薄,染成鲜红,用混了金粉的摩斯浆得根根倒竖犹如斗鸡冠的女孩子一边嚼着嘴里的口香糖一边说话,坐她对面的千秋听了,立即低头审视自己。
再抬起头来,千秋的脸上有丝苦笑。
奇怪了,狄明威心想,过去态度强硬的千秋居然会有表情,而且是一副为难的表情,真是千年一遇。
千秋说了句话,对面那女孩子似乎“哼”了一声,开始斜着眼打量她,眼神不屑。
千秋却没有转移目光,定定看着她说了些什么,神情坚定。
少女盯着她,敌意始终浓重,她站起身来,忽然伸出手抓住千秋的肩膀一阵摇晃。
居然动手?狄明威立即站了起来,掏出钞票便丢在桌面上,走了两步才发觉不对,自己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管任何有关千秋的事情的吗,怎么一看见她遭遇威胁就条件反射地想去灭火。
他站着,进退两难。
少女抓住千秋的肩膀一边摇一边说话,然后放手就作了个很下流的手势,她冲出咖啡厅,把手收回插到后裤袋里。狄明威站在这边咖啡厅的门口,刚好听见那女孩子的威胁:“再缠着我,对你不客气!”
他看着那耻高气扬的女孩子大摇大摆晃到大街上去。
“现在的孩子真是……”千秋跌坐椅上,手扶额角,不胜唏嘘,完全忘记了自己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也许是因为身边亲人朋友的一一离开,最近常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面前光线一暗,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千秋抬头,见到一个穿暗格衬衫身形高大的人斜倚在门框处:“千秋,出来,我有话问你。”他扬眉盯着千秋,气势居高临下,多年前的霸气一现即逝,似乎根本不容眼前人拒绝。
千秋吃了一惊,这人居然是狄明威。自从上次最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他一直没有在千秋等人面前出现。现在这神出鬼没的特派警探老实不客气地要她跟他走。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动。
“你最近躲起来做什么?电视节目再没见过你露面。”狄明威也没有再坚持,抱着手靠着咖啡厅的门框遥遥发问。
“我把大部分工作都推了,觉得累,忙不过来,没有躲起来。”千秋淡淡回答。
早上的阳光透过咖啡屋的玻璃,再干净的地方也会被清澈的阳光映出微尘,让人感觉周围的空间其实是个微生物世界。千秋打量着狄明威,大半年前,她也是在咖啡屋认识他的。他调查一些神秘的案件,怀疑与千秋有关,冲来质问,来意不善。当时的大警探比现在要神气得多,眼睛里也没有那样一股黯淡的颜色。
狄明威也近距离打量着千秋,这一年来,他刻意用工作把自己的日程填满,刻意不要遇到任何跟年前事件有关的人,隔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正面跟这个女孩子打交道。
大白天的,穿着一件象牙白的短外套呆在僻静小咖啡馆,身边没有保镖也没有带手提电脑,神情恍惚地坐着给一个小太妹欺负,现在的千秋比以前的张牙舞爪更显得古怪。
“靠人气维持的工作突然放弃,你的生活怎么维持?”狄明威问。
千秋挑眉:“我从不知道大侦探会关心人间疾苦。”
狄明威肚里暗笑,来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刚才千秋的回答语气一如初遇。他索性再逗逗她:“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在地下完成了多少交易才能维持这样的生活水准。”
千秋霍然站起。
狄明威淡定看她:“天才占卜少女,你真正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可是以人类灵魂作为交易?”
千秋脸上显现怒容,该刹那,似乎想拿起桌面咖啡兜头泼来。但突然之间按奈下来,好好回答:“家父有大笔遗产可供我和妹妹衣食无忧。不过……”她突然冷笑:“不过我这样说你也不会相信,我其实还靠劝人趋吉避凶维生。”
千秋说毕,闲闲看向街外。狄明威顺着她目光看去,看见刚才走出咖啡店的那个少女走在街上。她手还插在兜里,东逛逛西逛逛,正经过一憧二十层高的大楼,有人从头顶上打招呼:“阿八,来做个头!”
二楼的招牌是黑色加白色,名字是“剪草廊”。一个男孩从玻璃窗后面探出一个枯草堆一样的头来跟楼下的少女大声说话。
被叫做阿八的少女“啧”了一声,装作不耐烦:“上个星期才做的头发,你师兄的手势!”
“让我帮你做一个吧,你会喜欢的。”枯草头男孩讨好地笑。
“唏,让你做你不收我钱?”
“八折,八折!”
“小气鬼,七折还差不多。”
“七折就七折。”
“那就做一个,不好的话你给我弄回来!”少女笑嘻嘻往大楼里走,一个不明物体从天而降,少女收步及时,那东西正正砸在她面前半步处。
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花盆摔个粉碎,虽说花盆不大,只有巴掌大小,但如果砸在头上也是很严重的事情,怕会立即头破血流。
少女脸色发青,还是一步步走进大楼去。
过了不到三分钟,一声尖叫让大楼战栗。
少女捂着耳朵冲出大楼来,指缝间不住淌出鲜血。
枯草头男孩脸无人色跟在后面:“阿八,对不起,我和你去医院。”
少女回头就是一口口水吐出去,命中男孩胸口,连带骂了一句很脏的脏话。
千秋在店内远远看着这一幕街头情景,淡淡说:“我劝那女孩子让我给她占卜,她骂我是巫婆,她还是这样不肯听我的话,下次整个耳朵都会给人剪下来。”
狄明威盯着千秋,该刹那他心里确实一阵不安,但这种不安却跟一年前,跟千秋打交道的壮年人黄历在他面前冲出街撞车时引起的不安不同。那时的不安是对无法理解的力量的本能恐惧,现在的不安是因为他看到了千秋的表情,听到了她说的话,突然想起过去对她的误解其实是那么多。
在重遇千秋之前,这个心结他从未愿触碰。
千秋却误会了他的目光,她不愿再停留,她在咖啡杯底压下一张钞票,摆一摆手,“我还有事,改天再约。”她擦过狄明威身侧,推门出去。
狄明威在她身后突然说:“最近本城内有著名占卜师遇害,你……小心,我可不想费劲调查你的死因。”
千秋没应,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狄明威也没回头看她,自己靠在门框上出神。
刚刚她曾经一度怒容满脸,神情和性子激烈的千年像得不能再像,不知怎地,对方越怒,他越是心平气和,似乎对方的怒气于他便是一剂镇定剂。
但终于把她激怒而去,此刻心里却又觉得有点失落。
(10)
警方找到陆扬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大学生房东陆扬的尸体放在警局的太平间冷藏柜里头。他死于交通意外,一辆重型卡车从他胸口碾过,他整个胸部塌陷下去,内脏都迸了出来。但是他的脸却没有损伤,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故,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恐惧或痛楚的表情,他瞌着眼,神情平静,看起来身体的致命伤害跟他完全无关,他就像是睡着了,而且没有做恶梦。
虽然是身体被辗得变形的死人,但还是可以看出他五官轮廓长得不错,如果在阳光底下穿着白衬衫,应该算是一个美少年。
狄明威之前只看过陆扬的口供记录,并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看他的供词,似乎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自私青年,凡事只为自己打算,贪婪,虚荣,是长大以后也对社会无甚贡献的那种类型。所以狄明威知道他给曾经有过磨擦的李老头送花圈时,觉得非常奇怪。
但现在看见了他的尸体,却发觉他的外型却还不错,外表跟内在是截然不同的,这让狄明威更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看到事故现场目击者的证词时更是越来越浓重。
这些目击者全都说当时看见陆扬是自己走到车流当中,生生给卡车给撞倒的,他当时身边并无陪同的人,他无视人行道上变红的交通灯,自己走出马路,而且站着不动,这才发生了交通意外。
目击证人们全都认为这桩事故跟肇事司机无关,当时的陆扬简直就像是想去自杀。
有一个目击证人描述得特别详细:当时斑马线对面的人行交通灯已经转红,两边的车子开始发动,大家都站着不动,准备等下一轮交通灯转换。但这穿着蓝条衬衫的年轻人却抬步就走,有人叫他,说这很危险,但是他装听不见。他一步步往马路中央走,车子大响喇叭,在他身侧左穿右插,险象环生。
就在大家都为他捏一把汗的当儿,年轻人居然站在马路中央不动了。他直直站着,突然做了个非常奇怪的动作,他慢慢抬头向天空望去,然后缓缓向上张开双臂。他的动作柔软而缓慢,就像是一棵树在舒展枝叶。
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他的双臂还没有完全舒展的时候,一辆呼啸而过的卡车驰来,然后他就消失了,被卷入了车轮下。
狄明威把这些证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尤其是那份描述详细的证词,这份证词给他一种感觉,这样的情景他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但是他总是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头绪。
局长走过来拍他肩膀:“小狄,现在我才真正信服你上次作出的推测,现在这样看来,陆扬很可能就是凶手,他因为内疚或者害怕而自杀。”
狄明威想了想:“撞了陆扬那位司机……?”
局长问:“你也想参加对他的讯问吗?虽然目击证人都说当时的情况跟司机无关,但你是不是觉得还是太巧合了,打算好好的问问他?”
“如果司机是给人收买追到人行道上撞死了陆扬,这样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一点。”狄明威沉吟着站了起来:“讯问我就不必参予了,倒是想去事故现场看看。”
因为事故发生在交通繁忙的地段,现场经过调查整理之后就恢复了交通。大小车子呼啸而过,行人纷杂,地面经过洗刷已经不大看出来血的颜色。
狄明威站在人行道上,想像着陆扬踏出马路的那一幕情景。
如此繁忙的地段,车子密集如鲫,人冲出去无疑送死,但陆扬还是那么悠然地跨出死亡步伐。不错,狄明威从那个详细的证词中得出“悠然”这个形容词,陆扬是真的下定决心去自杀吗?还是当时他的精神状况已经不正常?
但再不正常也能感受到痛楚吧,他的尸体脸上表情却如此安详。
他是否在临死前已经了无牵挂?就以一个花圈作为这个世界的告别礼?
不不,狄明威无法接受这个年轻人是畏罪自杀的,虽然他当时的行为表现得多么了无生趣,悠然步向死亡。狄明威宁愿相信他是给什么药物迷失了心智,是以无视危险,不过如果真的是给注射了什么药物,令到痛觉也消失的话,这好像也有点夸张。
狄明威站在人来车往的繁忙街头,突然想起那两个神秘老头子说的话,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如果陆扬就是令到李老头死亡的元凶,那么他的死,很可能就由于李老头的鬼魂索命,他自己良心无法负荷,是以选择自杀这条路。
狄明威想得头都乱了,面前不断穿梭的车子也让他有点眼花。不知不觉中,他朝斑马线踏出了一步,根本没有留意到人行道对面的通行灯还是红色的。
“叭……”一声刺耳的喇叭把他惊醒过来,他连忙后退,一辆轿车很不耐烦地从他鼻子前面擦过,好像在表现“不守交通规则,撞死白搭”的态度。
狄明威苦笑了,假如刚才他后退得慢一点,很可能就是本城第一位死于调查现场交通事故的警察。
经过这条路的司机确实野蛮,他们当日把陆扬轧在了轮子下,是否也是保持同一心态呢?
慢着,狄明威忍不住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从一直开始,狄明威的思维就围绕着局长的结论,陆扬是自杀的方面打转,如果是这样,确定无疑他本人就是凶手,他捏造出一张不存在的纸牌物证,转移了警方的注意力,然后潜逃。但潜逃后却感受到良心不安,或者是受到冤魂索命,终于自杀。
这样的结论不是过于简单明显了吗?
他是怎样令到死者心脏病发的呢?其余三方的供词里面并没有他本人的作案时间,要说是用什么东西吓唬老人,让他吓死,但现场又没有遗留任何可疑的物件。
而且,这又跟前面两个灵卜师的死亡有什么关系呢?难道陆扬也是害死他们的凶手?
而陆扬又把这张牌的特征描绘得非常细致,他的证词也让狄明威找到了这副塔罗牌,单从这点来说,陆扬起码不是瞎说,他至少跟这副牌有过接触。
相反,假如这副塔罗牌的其中一张真的出现在现场,那么同样也有难以解释的地方。
一张普通印刷发行的塔罗牌怎么可能致人于死呢?
为什么“神算子”临死前只拿着一张牌,其余的那些牌到哪里去了?
而且这张塔罗牌是怎样消失无踪的呢?
证人的意外死亡令到案情更显得扑朔迷离,狄明威思考了很久,也无法得出结论。而陆扬本人已经死亡,他是凶手的推论方面已经无法开展下去,要继续调查,也只能选择相反的方向了。
如果陆扬是他杀,这是真正的罪犯做出的圈套,所有的事情逆向来推敲一下,那么,很有可能,送出花圈的人不是陆扬本人,而是罪犯本人。
而他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掩饰陆扬眼里看到的真相!
这就是说,陆扬所说的那张牌就与真正的凶手有关!他的这段供词,就是他致死的直接原因。
(11)
要查证自己的怀疑,方法很简单,只要找到卖出这个花圈的店子拿着陆扬的相片问问就行了。然而上帝并不肯帮忙。
花圈店的店员虽然承认花圈是他们店里卖出的,但他们并不知道卖给了谁,只是按照时间地点的指示把花圈按时送达就算完成了交易,他们由始至终没有见到过跟他们作交易的人。
订花圈的人是通过互联网来完成订购的。
年轻的店员摇着头这样说:“我们刚开通网上业务不到三个月,生意还算不错哩,现在是信息时代嘛,谁还这么麻烦亲自来挑。”他脸上的每一颗通红喷薄的青春痘好像都在表现出他内心的骄傲。
订购花圈的IP来自两条街外的一家网吧,汇款的银行在网吧旁边。
网吧的人并不记得有陆扬这样年轻人来过,事实上,这个网吧来往的人员很多,其中百分之九十都是如陆扬这般年纪的大学生,据说附近一所三流大学的服务器这几天受到攻击,校里的学生不能上网,网虫们全都涌到这家校外网吧来。
而那笔购买花圈的汇款是通过附近银行的自动柜员机进行转账的,转账的银行卡确实是陆扬的户口,但是监控柜员机的录像头并没有摄下陆扬的样子。
在网吧订购花圈的人,在自动柜员机汇出款项的人,可能是陆扬本人,也很有可能并不是他。凭他发生意外时的奇怪神态,他身上带着的银行卡落在旁人手里并不奇怪,而这个懒散的大学生智商并不高,采用的银行卡密码就是他本人的出生年月,这在他放在钱包里头的身份证上面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假如是想算计这样一个毫不设防的白痴青年,根本不需要花上什么功夫。
假如他真的遭人陷害,那么这个凶手行事周密,智能颇高,他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他行事的痕迹供警察拿到。
换言之,陆扬的线索到此为止是完全断掉了。
现在狄明威能做的,只有掉转头去调查那副塔罗牌。假如他相信陆扬不是凶手,他是给凶手杀害的话,那么他的供词并没有说谎,这副牌很有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
一副公开发行的塔罗牌,与之有关联的是作者、出版社、发行商、售卖人,牵涉的人很多,狄明威打算从这副塔罗牌的作者开始查起。
这副塔罗牌的图案前身并不是单纯为塔罗牌而绘,而是取材于国内一位著名女画家的作品,这名女画家擅画也只画美少年。她名叫汪诗琪,在国内外举办过三场画展,出过四本画集。她笔下人物全部有真人模特,她的画风是将美貌少年最能打动人心的一面真实呈现在画纸上,形如写真,因为笔触大胆肆意,形象真实唯美,是以甚受欢迎。
狄明威在银行前的人行道上呆了十来分钟,然后他过了马路,走进一家书店打算证实他的猜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的目标是什么,眼睛只是在书架上乱瞄。
“嘻嘻,看这张……”有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啊,好帅啊!”另外一个女孩子附和着。
狄明威立即转过头去,现在他对“帅”“美”这类的字眼特别敏感。
两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在他背后摊开一本豪华画册,狄明威的目光跟女孩子们的目光一起停留在某一页。
页面上的少年穿一身咖啡色漆皮的猎装,敞开扣子,露出胸腹部略嫌过于白皙的皮肤,他站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张开双臂仰望晴空,风吹得长草起伏,也吹乱了他挑染的金黄色垂肩长发,他的衣角似乎也随风扬起。
“啊!”狄明威忍不住惊讶地叫出声来。
两个女学生这才留意到身后的狄明威,转头来瞄他两眼,放下画册,挽着手走出了书店,不时还回头瞄着狄明威,小声嘀咕大声笑。
狄明威拿起被她们放下的画册,翻到刚才她们看着的那一页。
事实证明了他的构想。
画册上少年的姿态不但跟目击证人所描述的非常相像,而且这上面的人,面目神情跟陆扬非常相像。
难怪自己看到陆扬尸体的时候总对他的模样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那个目击车祸现场的证人的描述,也让他立即想起了某个情景。原来这幅画面他曾经在一副塔罗牌上面看过,但是因为缩得太小,所以人物的模样并不太清楚,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现在面前有了一本比小小的牌面大了有十倍的画册,便可以清晰看出这一页画很可能就是以陆扬为原型。
“先生,你是想买这本书吗?”书店营业员在旁边礼貌地发问,但神情却很奇怪。
狄明威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什么眼神,大概对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变态男子了。他立即条件反射的猜想到刚才两个女中学生在笑些什么。
他脸热了热,“没错,我打算买。”他鼓起勇气抱着画集走向收银台。
“三十八块六。”收银小姐说,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同样很奇怪,大概从来没有一个年青男子会买这样的画册,这个画册的读者群应该是中学生、白领小姐或者色老头。
狄明威默默把钱放在柜台上,拿着画册就走。
“喂,找钱!”
狄明威又走回去接,这次画册脱手掉到地上。
“你没事吧?不好意思,没有这么大的袋子,要拿绳子绑一下吗?”
“不……不用了。”狄明威答,有种心里的想法给看穿的感觉,他捡起画集抱在怀里,慌慌张张离开了书店。
根本没有干坏事,但就像罪犯一样低着头匆匆走在大街上,狄明威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
一直回到宿舍,狄明威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