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四份互相矛盾的自述 ...
-
(1)
“笃笃……笃笃笃……”瘦长而略显骨节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着,指尖沾上了零零星星散落桌面的烟灰,在桌面上留下白白的指印,指印旁边是塞满了抽一半又按熄了的香烟尸体和嚼碎已经晾干了的茶叶渣。
四份口供笔录就摊放在桌面上,台灯的光罩在纸张上面,黯淡又略有余味。口供笔录旁边是几张照片,有死者的全身照,有面部表情的特写,五十七岁的死者惊恐的张着嘴,无神的眼睛睁大到极点,充满血丝,似乎要生生把眼球迸出身体,表情相当恐怖。
“这四个人的供词互相矛盾,他们之中肯定有人说谎了,小狄,你怎么看?”敲着桌子的手指停住,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然后又点燃了一根香烟,香烟的气味随即又重新充满了这个密闭的空间。
被问及的人顺应着发问者的思路回答说:“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说谎,这也是常见的事情,根据他们的供词,似乎每个人都在努力把自己美化。我想听听你的假设,假设一下假如他们都是在说谎,目的是什么。”
被称为小狄的狄明威探长坐着的椅子一转,坐在上面的他转过身来,他本来一直在盯着墙上白板磁铁按着的几幅照片,现在他转回桌子,将手臂搁在桌面上,台灯的光线斜斜照在他脸上,乌黑的朝天发还是一片凌乱,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棱角分明的大嘴嘴角微翘,流露着一丝不知想要嘲笑谁的况味。
年过四十,头发已经稍微谢顶的警察局长叼着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在烟雾弥漫的斗室开始陈述他的分析。
他先取出来的是房东陆扬的证词。
我叫陆扬,这栋公寓是我的,之前它是我叔叔的,现在属于我。
十年前我妈带我来拜访房子的主人,也就是我叔叔,那时我还在这阴暗的老公寓里迷了路,但隔了十年之后再来时,却觉得房子好像缩水了一半。
不知道叔叔为什么把房子给了我,但是我现在却觉得它又旧又脏,如果不是因为这里离我上的大学很近,我也不会搬进来住。
公寓有三层,每层有两间房,一个公共卫生间。二楼和三楼在叔叔是主人的时候已经租了给人,租约签到明年六月和八月,我现在当然不能把租客赶走,所以我自己只能住在楼下。
201号房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张先生可能是业务员,总是穿着皱巴巴的西装,仿皮鞋上总是灰,他的老婆张太大概是做服务性行业,我猜她可能做家庭电器的推销员,两个人脸上总是挂着讨好人的职业性微笑。
中年夫妇隔壁住了个刚从美院毕业的大学生,好像是姓王,还是姓汪?我忘了。他留着摇滚歌手一样的长头发,以为这就叫酷,但一副营养不良的脸色出卖了他。你说现在当艺术家有什么用,不能变成广告的画根本不能填饱肚子。
二楼的租客都是让人郁闷的家伙,三楼就很不同了。
三楼住了个漂亮美眉,她叫陈露,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也许比我还小,每次看见我总是低下头轻轻地打招呼。是个很有礼貌的美眉,而且学历肯定不高,说不定念完高中就出来工作了,所以对着我这样的名牌大学生总是有着自卑感。这样的美眉最好钓了,发现了这个美眉之后,我每个周末都不肯回家,留在公寓里,找机会约这个美眉出去。但是我已经被她连续拒绝了四次,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转移目标,但是这个美眉的皮肤实在很白,白得像卖牛奶广告的美眉,我还在考虑要再约她一次看看。
但漂亮美眉隔壁却住了一个很糟的老头子,说实话,这个老头子是我最想赶出去的。因为他不但很麻烦,而且还很八卦。每次我拿着电影票去敲漂亮美眉的房门,他总是会打开他自己的房门探头出来张望,看见美眉开门了还不缩回去,夸张地唉声叹气。我想一定是因为他这样,漂亮美眉才不好意思答应我的邀约。
而且,这个老头子还有很多很多的访客,尤其是到了夜晚,到他的小房间敲门的客人一个接一个,我房间旁边的楼梯每隔十分钟就会“咚咚”地响一回,有时还会响到十一点钟。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糟老头原来是个算命先生。我实在讨厌死他了,埋怨了我死鬼叔叔好多次,想不通他为什么把房间租给一个装神弄鬼的老头。
不过他好像跟其他的租客关系不错,我曾经想逼他退租,但其他租客一直帮他说话。张生和张太还教训我说要敬老,讨厌死了,结果还是没有把他赶出去。如果那次把他赶出去就好了,这次就不会给我添麻烦。现在他在我的房子里面死掉了,这消息传出去,谁还敢租我的房子?
糟老头是怎样死的?他是心脏病发作!我没有说大话,因为我从针孔摄影机看见的……这可不是我装的,是我叔叔装的,可能目的是监视他的租客,你们检查一下就知道了,那绝不是这两年才安装的东西。我搬进来的时候才发现的,但那时房间里都住满了人,我当然不能告诉租客们,也不能去拆,只有等他们走了才能去拆。有句话怎么说的?那个外国新闻经常说的,对对,就叫“避免引起恐慌”!
那天我回到自己房间,只是顺便朝小电视里瞄了一眼,就看见了糟老头拿着一张纸牌在看,对呀,就像扑克牌的东西在看。我觉得很无聊,糟老头连扑克牌也可以看半天,正想换个频道,糟老头突然把扑克牌按在自己胸口,大口喘气,然后就倒在地上。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虽然他平时很讨厌,但我也不能不理他,我就冲上楼去拍他的房门,问他有什么事,我没听见他答应我。我又冲到楼下拿备用钥匙,把所有房客都吵醒了。后来打开门一看,他已经断气了,大家一商量,就让我赶紧报案。
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怎么可能,他只盯着一张扑克牌呀,根本没有人出来吓他,他怎么会给一张纸牌吓死嘛,根本不可能的。那种纸牌最近好像在中学生当中很流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扑克牌,没错,你随便到一个报纸摊档都可以买一副了。
是啊,我敢发誓,我真的没有看见第二个人在房间里头了,除非那个糟老头自己吓自己。
不过,在我回到自己房间之前,有人上门恐吓他也有可能,那张扑克牌上面可能就写了恐吓的话,或者……画了恐怖画。对了,二楼的那个姓汪的美院学生,穷光蛋一个,平时脾气就又臭又古怪,还跟我借过钱呢,他去勒索老头也有可能。那天晚上他房间亮着灯,听着我扑上扑下的,自己留在房间里没有反应,说不定是做贼心虚。后来看见其他租客全出来了,他也不好再躲下去,才上来看看的,那个,凶手不是最喜欢回到自己的作案现场?
你问我那扑克牌到哪里去了?奇怪了,我倒是没有留意,现在找不到了吗?我看见糟老头倒下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住的,那又不是钞票,怎么会不见了呢。就算不见了,也不关我的事,房客们当时也在场的,有张先生张太和陈露,我忙着打报警电话,会不会是他们拿了?
对了,张太最近老是跟糟老头咬耳朵,他们要好得很,你去问她吧,她说不定会知道。
房东陆扬的供词到此为止。
局长慢条斯理地说:“首先让我们假设房东陆扬在说谎,他说他当时是在针孔摄像头里发现了死者的异常行为,马上冲去救他,而跟他一起冲上楼的张氏夫妇可以证明当他破门而入的时候并没有对死者采取什么行动。张氏夫妇确实可以证明当时陆扬并没有下手的机会,但只是破门的这一次,而在之前陆扬或许已经破门一次,对死者作出什么行为,然后冲下楼再贼喊捉贼,这是一种可能。而且,当日出现在现场的其余证人都有提过,陆扬曾经掩住了陈露的嘴,似乎在防止她说些什么,而陆扬本人却没有提到。这实在很可疑。”
局长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而最重要的是,他提到的一件重要的证物,那张纸牌,其余三位证人并没有看到。”
(2)
接下来局长取出证人陈露的供词。
我叫陈露,我在一间小公司当文员。
我在念一个会计课程,晚上九点钟放学,回到公寓要用四十五分钟左右。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隔壁静悄悄的,李伯不爱看电视,平时也是这么静的,不过有时有客人来,李伯跟客人说话的声音有时会传过来,不过今晚没有。
我换了衣服,正准备去卫生间洗澡。楼下的房东陆先生突然很急的跑上来。我,我以为他又是来找我,连忙关掉了房间的灯,装作还没有回来。以前也有过几次,他一定要约到我上街,我没有时间,推托了,他又很不高兴,幸好李伯总是会帮我说话。
我躲在门后面,想着不能再麻烦李伯了,打算就算陆先生来拍门也不理他。但是他不是拍我的门,而是拍李伯的,很大声的要李伯开门。
我很害怕,担心他是要找李伯的麻烦。以前他试过一次要把李伯赶跑,后来李伯拿出租约来说要告他,他才没有坚持。不过陆先生的性子很急,每次李伯帮我说话,他总是很凶的瞪着李伯,我想他一定是来找李伯麻烦的,但是又不敢出去。
我真是没有用,李伯帮了我好多次,我却连帮他一次也不敢……呜……
……后来陆先生气冲冲的跑下楼,我以为他放弃了,正在奇怪李伯房间明明开着灯,为什么不开门,他明明就不怕陆先生的,谁知陆先生又蹬蹬蹬的跑上楼来。
我听见钥匙的响声,害怕死了,我忘记了房东有每个房间的备用钥匙。幸好张先生和张太太是跟着陆先生一起跑上来的。我听见他们很慌张的又拍门又叫,好像李伯出了什么事,我就连忙打开门来看了。
那时我犹豫了一下,想好不好报警,但是我看见墙上的钟,看见十点钟不到,才九点五十三分,时间还早,我就想要不要跟大家商量一下才决定报警还是叫救护车,然后我就出去了。
李伯就在我隔壁,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他扑在地上,好像死了一样。我就叫了起来,差点晕过去……然后陆先生就赶紧扶着我……他……他的手不大规矩……后来楼下的汪先生也上来了,帮我说了陆先生几句,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李伯?好像张先生把他扶上床去了,我很怕,都不敢看他,他平时对我那么好,我真怕他有什么事……呜……我就是怕看见他死了……
……扑克牌?没有啊,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只看了李伯一眼,看见他趴在地上,我都不敢看他第二眼了……我的头很痛啊……我后来回房间去了……
局长:“这个陈露好像在每个人口里评价都不错,是一个又乖又纯容易受骗的女孩,但是她的供词有一个明显的漏洞。她很关心隔壁的死者,一开始陆扬上楼来,她又以为是来找她麻烦,所以她就关了自己房间的灯,躲在门后面看事态的发展。她既然那么关心隔壁的人和上楼来的人,那么就应该会立即注意到陆扬上楼并不是来找死者的麻烦,而是要救他,但她还是一直认为陆扬是上楼来找麻烦的,直到陆扬下楼拿钥匙她还是这样认为,而且还一直内疚,这不是很合常理。不过,这也不排除当时陆扬表现得很凶,如果是那样,那就证明陆扬本人在说谎。但是,假如是陈露在说谎,她一定是想努力撇清自己跟事件的关系,她就在死者隔壁,或许是知道了些什么东西,但为了自己,她不敢说出来。而这个,说不定就是陆扬掩她嘴的原因。”
局长顿了顿,瘦长发黄的手指把烟灰准确无误地弹进烟灰缸里。“说陆扬掩住陈露的嘴的人是汪燃响和张氏夫妇,而陆扬自己把这点忽略过去了,这更给人一种掩饰的感觉。”
(3)
“接下来是这个叫汪燃响的大学生,他的供词里面也有明显的漏洞。”局长接下来取出的是名叫汪燃响的证人的供词。
我的名字是汪燃响,我是去年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生,没有找固定的工作,我的性子不适合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平时就自己接一些设计,赚得不是很多,刚够养活自己。
我的爱好除了画画就是摇滚音乐,我喜欢戴着耳机听着硬金属摇滚睡觉,这样常常会让我发梦,而梦是设计者最好的灵感来源。
今天晚上我一直在自己房间里头睡觉,昨天做设计做到今天早上,我吃了点东西,就由上午十点多开始睡,我一睡就会睡得很死,加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所以我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晚上大概十点多的时候我觉得肚子很饿,人虽然还想睡,但是我有个毛病,一饿起来就想呕吐,只有起来找东西吃。我刚把耳机摘下就听到了陈露的尖叫,我还以为色房东终于忍不住要冒犯她了,连忙冲上楼去看。
那时我三步两步就跑上楼,看见色房东一手揽住陈露的腰,一手掩住她的嘴,陈露吓坏了,眼睛看着我,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最讨厌男人欺负女人了,冲上去就扯色房东的手。
那小子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这从他总是想方设法想让我多交房租就知道,我一拉他,他就趁机朝我眼睛打了一拳,现在我眼圈还是淤青了一块。
我跟色房东拉扯了一阵,陈露一直在旁边又哭又叫的,我隔壁的张太太一直在唠叨,吵得我心烦意乱,后来我听见她让色房东打电话报警,才发现楼上的李老头躺在了床上,好像发急病的样子。
李老头年纪是有一把了,人却不怎么样。我见过他色迷迷的盯着陈露这小姑娘的屁股,小姑娘还真把他当好大爷了,事事依赖他,我看总有一天是会给李老头给骗了的。李老头为了陈露还跟色房东吵过架,听说色房东有一次还想找个借口把李老头给撵走,但李老头平时装成好人,我隔壁的两夫妇就替他说话,还是没有把他赶跑。
其实李老头人比较势利,他平时装成有求必应的好人,其实对于他看不上眼的人就会撕下伪装的面具。他看我从来不信他装神弄鬼,我也没有钱,他犯不着巴结我,就老是把那双八字眼朝我盯。他跟谁都很客气,偏偏就不会给我好脸色。不过我也不在乎,受到他巴结的人总有天会吃他的亏。
李老头的房子好像收拾得蛮干净的,起码比我的就好多了。不过有些抽屉打了开来,好像陈太在找药油什么的。扑克牌?纸牌?没有看到。我本身是做设计的,平时有个习惯,看见有图案的东西都喜欢抓来看,就算是丢在路上的我也会盯着看两眼,如果当时看见了有图案的纸牌,一定不会没有印象。
局长说道:“姓汪的小子是最有可能说谎的,我们后来对他们说的话作了一番调查,张氏夫妇之前确实在看电视还有洗碗,陈露确实去上学,房东房间的小电视确实可以通过装在每个房间的针孔摄像头监视对方,我们检查的时候,他的小电视上的画面确实就是李间风的房间,只有姓汪的,我们发现他听的MP3已经坏了,不能播放任何音乐。他说的戴上耳机听音乐睡觉云云根本是在鬼扯。”
狄明威“嗯”了一声:“但是有没有可能他的MP3就是当晚听坏了呢?”他也点着了一根香烟。
“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样的几率有多少?”局长反问道。
狄明威低低笑了两声,突然咳嗽起来。他顺手把抽着的烟按在烟灰缸里,却还是止不住咳嗽。
“小狄,你的身体好像不舒服,是不是喝酒喝多了?还是不要吸烟了,自从上次破了几宗据说跟那个占卜师有关的案件以来,你一直在接案子,马不停蹄的。我说,你的休假也积了不少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照我说,年轻人嘛,要强争功也不必急在一时,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抽烟的中年人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认真地对被他呛得喉咙不舒服直咳嗽的后辈说着需要保健的道理。
“不要紧的。”狄明威又笑了起来:“我是闲不住的,休假更容易病倒。局长您请继续。”
(4)
最后一份供词是一对夫妇的,因为两夫妇所说的几乎一样,所以局长只取出了作为妻子的许榕的供词。
我叫许榕,我丈夫姓张。我们租了201号房租了快三年了,原本的房东人很好的,现在换了个大学生,人又懒又马虎,就是催房租催得勤,连公共卫生间水龙头坏了也没空修,还是我丈夫修好的,那一块几毛的零件费也就不找房东要了,但他是连谢谢也不会跟人说的,整个没教养的。
楼上的李老头出事那会儿,我跟丈夫在房间里看电视,听见大学生房东“咚咚咚”的跑上楼,大声叫了几声,又“咚咚咚”地跑下来。这老房子的木楼梯都不好,平时人走上去都响个不停,现在房东小子这样一崩,房子吵得像要拆了一样,那灰还直往桌子上掉。
我丈夫就开门想说说房东几句,大学生房东就说李老头好像出事了。我们两口子是热心人,闲不住,跟着房东上楼开门一看,李老头就揪着自己胸口扑在地上。房东还是大学生呢,吓得脸唰的白了,站着都不会动,还是我丈夫上去把他扶起来,怕老人家呆在地上会中风。
谁知刚把他胳膊扯起来,他的头就耷拉下来了,我一看,连忙叫他们把他送床上去。
李老头那脸色可吓人了,眼睛瞪得大大的,血丝都爆了出来,脸红得像喝醉了酒,但又闻不到酒味。
刚把李老头抬上床放着,三楼的陈小姐就过来了,吓得尖叫一声。这一叫,楼下那个长头发的阿飞也上来了,刚才我们上上下下又拍门又找药油的忙得团团转,老房子吵得像要塌了,他居然呆在自己房间装耳聋。后来陈露一叫,他就上来了。一上来还跟大学生房东吵架,为了陈小姐争风,推推搡搡的,也不管老人家是死是活……你说现在的小孩怎么都变成了这样,都只顾着自己……
李老头后来怎么样了?我丈夫给他掐了半天人中,李老头还是软塌塌的,我看他脸色都变了,就让大学生房东打电话报警。
是呀,我当然担心了,李老头人还不错,平时很关照我们夫妇的。他上个月才算出我有水险,叮嘱我千万不要到江河旁边去,我小心注意,后来还是给开水烫了。如果不是他关照我,说不定我就掉江里去了,我上班每天都要搭渡轮的,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改乘公车了,算是避过一劫吧,虽然给开水烫了,也不过是手指掉了层皮,是小事情啦。
李老头平时来往的人?都是找他算命的吧,因为他算命灵呀,连我同事的老妈子都听过他的名字,他有个绰号叫“赛神仙”,早几年才叫厉害呢。后来国家打击迷信活动,他就不再摆摊档了,不过就算搬到这破地方来,还是有很多熟客来专程找他指点呢。
怎么会死?哦,不是有句话叫:能医别人的不能治好自己?我看李老头一定是平时泄漏天机太多……哦,没错,我看是心脏病。以前我家公也是这样死法的,那模样差不多。有心脏病的人不能受刺激。
扑克牌?纸牌?没有啊,我就看见老头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地上也没有废纸什么的,老头年纪虽然大了,但人是很爱干净的。大学生房东懒得打扫卫生,他就常常连走廊也打扫了,人是好得很的。
遭人恐吓应该不可能,老头儿平时对人很好的,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仇家,虽然今晚到三楼的楼梯也响了几回,但那应该是找老头儿算命的人吧。不过大学生房东说了什么话让老人家受到刺激就很难说了。上个月大学生房东还想把李老头给赶出去呢,说把房租退回给他,还赔他一个月房租。你说人怎么就这么刻薄呢,一点不晓得敬老,以为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又不是他亲手赚的,还不是他老子给他的。他也不想想,这寒冬腊月的,让一个老人家退了房,住哪里去呢?那一个月房租还不够到旅店住上一个星期哩。你说现在的孩子是怎么啦,幸好我是打定主意不要孩子的了……
今晚来找李老头的有些什么人,那我可不知道了,只有大学生房东冲上冲下的几次我们打开门来看,除了他,谁都好讲礼貌的,上楼轻轻的,不讨人厌。
会不会是陈露?也有可能呀。这小姑娘人很好学的,晚上还去念书,那时候是放学时候吧,回来也正对时候,她人很纯的,放学也不会到处去。不过她上楼就是回房间,是不会上上下下好几次的。是呀,找老头儿的人上去了当然会下来了,难道还把他家当旅馆么。
有没有听到有人下来?……应该是有吧,不过我在厨房洗碗,没有印象了……
我丈夫?他人糊涂得很,问他他也不清楚的。
局长在把供词再看了一遍的当儿,香烟在他指间燃了长长一截,烧到手指上,他烫了一下,连忙急急把香烟屁股按在烟灰缸里头。
他咳嗽了两声:“表面上看来他们跟死者相处得很好,他们的供词也很合情合理,他们是见义勇为的邻居,行为光明正大,根本没有理由说谎。但是有一点,张太说当晚听到好几次楼梯响,她的供词里头甚至说有一次是在陆扬上楼前的十几分钟,但是我们回头去看看陈露小姑娘的供词,那时她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别忘了,小姑娘可是刻意强调,当时隔壁很静,平时会有客人跟死者的谈话声传过来,但是那天晚上没有。如果陈露小姑娘这里没有说谎,那么张氏夫妇为什么要说谎呢?难道他们出现了幻听?还是想要增加案件嫌疑人,增加破案的难度?”
狄明威这时皱了皱眉头:“张氏夫妇,他们有什么理由说谎?”
局长摇摇头:“这个案子给我的感觉并不是一宗普通的谋杀案那么简单。所有的证人供词都互相矛盾,他们的说谎动机很难揣测。作最坏的打算来看,他们合伙谋杀了死者,需要互相推卸责任,但供词如此抵触的情况真是少见得很。”
“是啊,快比得上《罗生门》了。”狄明威笑着说。他最近好像特别喜欢笑,常常咧着嘴角,但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满是警惕,好像嘴巴的运动根本跟眼角肌肉运动没有关系。
他以前一直喜欢呵呵冷笑,一边冷笑一边盘问,但是现在却好像平和了很多,不再词锋咄咄逼人,但那刻在嘴角的笑意却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笑容似乎在显示着主人的心已经封锁,对谁都不再信任。
狄明威说的《罗生门》是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的代表作,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名作《筱竹丛中》,原小说作品中,用七个人供词的形式从多个角度对同一事件进行叙述,由于七个证人都从自己目的出发,所以事件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小说告诉人们,人会受利益支配,是不可信赖的。而黑泽明的电影除了表现这一主题之外,更透露出对客观真理的不可信和疑惑。
局长听毕分析,皱起了眉头,他额上的皱纹本来就深刻,现在更是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在微微抽动。“小狄,说真的,我可不希望这宗案件变成《罗生门》。”
他摇着头:“就是因为最近两个月内接连发生了三宗算命师心脏病死亡的意外,我们才分外重视,怀疑这是一宗连环谋杀案,不然,一个两个老人心脏病发,现场又没有任何发生谋杀的证据,我们早就当作普通意外来处理了……就是这些死者的身份太巧合,而且发生意外的时间又如此接近,我们才决定展开深入调查……最重要的是,前两宗死亡意外我们都错过了调查的时机,这一宗案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的,可惜……”他重重叹了口气。
狄明威知道局长想说的是什么,好不容易有一宗跟前两宗近似的意外死亡发生时有证人在场,而且证人数目还不少,但居然他们每个人的供词都不一样,让警方的调查无从下手。可想而知,因为大意错过前两宗案件的调查而一心想亡羊补牢的局长,因之而感到多挫败。
“按照局长的说法,看来认为房东陆扬和大学生汪燃响的嫌疑最大,不过……”狄明威慢慢说着,“不过,这是按照局长的思路进行的延伸分析,我还有另外一种看法。”
“哦?”局长抬头看看墙上的钟,短的那根指针已经过了“2”的数字,看来又变成了一个通宵研究的大案子,小狄最近的劲头十足,风头也十足,看来是年轻一辈出头的日子了。
就在局长心里概叹着自己变老了变弱了的时候,狄明威笑着说出了自己想法。
他说的第一句话就几乎让局长跳了起来,他说:“而我更倾向于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说谎,至少,在描述当晚发生的事情这件事上面没有说谎。”
局长瞪大眼睛:“但是刚才我不是从他们的供词中找出了矛盾的地方吗?”
“没错,是有不少矛盾的地方,但是让他们的供词呈现惊人的一致性,就是互相矛盾,我想来想起,也许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事实。”
局长瞪着狄明威,过了好一阵子才转移视线,忍不住拿起面前的茶杯来喝了口冰凉的茶,咀嚼着喝到嘴里的茶叶,他摇着头说:“是不是你们年轻人的思维比较前卫,怎么我都不太能了解呢。”
狄明威笑笑:“其实我刚才提到《罗生门》的比喻,也许是错误的,这些证人的供词中确实存在矛盾,但我总觉得它们并不是互相抵触的,或许只要错一下位,就可以像齿轮一样嵌得丝丝入扣。”
说完了这句话,狄明威突然发生了短暂的停顿,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局长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小狄,你提出的可能性有什么证据呢?”
“等一下。”狄明威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好像全神贯注在听着什么。
局长很奇怪,警察局里头会发出什么异样的声响呢?他不禁也凝神听着,四处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树枝拂过玻璃窗发出的沙沙声。
过了半晌,狄明威转过头来:“外面好像还没有下雨吧?”
局长奇道:“现在还没有,但下雨跟案件有关吗?”
“哦,无关。我只是突然想起天气预告今天傍晚会下雨,我却直到现在还没有听到雨声,有点奇怪而已,看来天气预告还是不准确的。”狄明威摇着头:“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我问你说的什么齿轮的,有根据吗?”
狄明威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容充满自信的阳光:“暂时还没有,但很快就有了,只要让我到案发的那憧房子调查一下,我有信心找出有用的证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