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梦湾

84、第八十三章 妒火

　　那时已近亥时，但是海涯府有这等盛况，他们必定还没歇下。不过，揣度着，他们一定没有去看。林濬本人都是与赌神交手过两次的人了，还有必要去看赌神的赌局么？至于林潇，她一向不喜插手这些事情。
　　开门声传来的时候，钟离珉顺手揭下了水云卿脸上的人皮面具，藏在了自己袖中。
　　又是林潇。林潇喜道：“钟离大哥来了。”
　　水云卿一直躲在钟离珉的身后，但是，早晚要面对的。
　　“云卿也来了。”林潇拉住了水云卿的手。
　　“潇……潇姐姐。”水云卿咬了咬嘴唇。
　　“快进来！”林潇满脸笑容，让了两人进门。
　　“走……走……我们明天早上必须走！”水云卿拉住钟离珉的袖口，低声抱怨。
　　钟离珉一把握住水云卿的手腕，拉开了她搅在一起的双手。
　　林潇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在前低头带路，谁也没有察觉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复杂神情。
　　林濬见是他们二人来了，很是欢喜，当即便拿了些酒出来，要共饮一杯。钟离珉欣然同意。
　　林濬的目光很快便与钟离珉身后水云卿躲躲闪闪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水云卿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迎向林濬的目光。
　　林濬朝水云卿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水云卿也欠身回礼。那一瞬，水云卿似乎明白了什么。林濬的那一礼，并不像是一位公子对一个女子应有的彬彬有礼的态度，却更像是江湖上，见到了一个老友。
　　他知道赌神的秘密！
　　林濬自然知道赌神的秘密，他常去元帮总坛走动，况且他是南宫暨的徒弟。而林潇，她一贯我行我素，像极了他们的母亲林茉。当林濬第一次听到赌神的秘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要瞒住林潇，所以，林潇并不知道。
　　那边钟离珉和林濬推杯换盏，这边水云卿和林潇就坐在一旁说些闺阁女子的话。
　　林潇端来了上一次水云卿买给她的水仙，林潇照料得好，这水仙纵是在冬日里，还是翠绿的。那时候看到的，还如同几个蒜头，上面顶着几个含苞待放的骨朵，而如今，它真的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是开过两茬了。
　　水云卿见林潇一直盯着自己看，略有些窘迫，便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林潇笑道：“云卿，你可莫怪我多看了你一会儿，你这一副容貌，可是任谁都想多看几眼呢！记得上一次你来的时候，还戴着面纱，可是因为你的容貌太过惊艳了？”
　　“不是的，”水云卿摇摇头，指着自己脸上那道浅浅的刀疤“现在是夜里，你或许看不清这道疤。比起那时候，这道疤已是好很多了。那时候我戴面纱出门，的确是因为容貌太过‘惊艳’。”说着，她叹了口气。
　　那边，林濬已是面红耳赤，钟离珉却还是面不改色。
　　“行了行了，我的酒量也就到此为止了。”林濬拦住了钟离珉刚要拿起酒壶的手。
　　钟离珉也不勉强，笑道：“我知道林兄你的酒量，每一次，你最多也不过喝一坛罢了。每一次都是你提出要喝酒，却每一次都是你提前下了酒桌。”
　　说罢，两人都爽朗地大笑起来。
　　再抬眼看过去，水云卿看到林潇的目光，一直都在钟离珉的身上。那个深邃的眼神，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像是在哀怨着什么。在林潇发现之前，水云卿就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云卿……”林潇在桌下握住了水云卿的手，“你……你此行……”
　　“哦……”水云卿会意，“你知道的，从前我的脸……是那个样子。是一位前辈她，替我医好的。到现在已经一年了，我此行，便是去当面道谢的。”
　　“你……”林潇不经意间用上了些力气，“你一定要珍惜，钟离大哥他……很好，对你也……很好，你要……对他好些。”
　　“潇姐姐……潇姐姐……我……你……”水云卿下意识地想挣脱林潇的手，可奈何林潇习武之人，水云卿的力气怎及得上林潇十一呢？
　　林潇突然松开了手，若无其事道：“对不起，方才，我失态了。你莫怪我，我的武功不好，手上也没有个轻重。”
　　“无妨……无妨……”水云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手，稍用些力气触碰，都是生疼。她暗暗低头看去，左手上是五个红色的指印。
　　若到这时候，水云卿还不明白的话，那她当真算得上是愚钝了。
　　林潇喜欢钟离珉，那可能已经是很早很早的事情。是啊，他是风三侠，那么多的女子之听闻其名便为之倾倒，何况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呢？那些女子连自己倾慕的是谁，都不尽清楚，而林潇之于这些女子，已经是不一样了。
　　“那盆……那盆水仙……”水云卿指着那盆水仙，“我就说过，那水仙出落得脱俗，如今它在这里，长得可是越发好了。这水仙配上潇姐姐，是最好不过的了。”
　　“哦？是吗？”林潇略有些恍惚，“我这个人活得总是不拘小节，我也并没太多管它，或许是它生命力顽强的缘故吧。”
　　“那也总好过我这样，连仙人球都养不活吧。”水云卿是在没话找话。
　　“无妨啊，你养不活，自会有人替你养活。”
　　“嗯，潇姐姐说的是。”水云卿只好点头承认，她房中的霸王鞭就是当初月祺替她养活的。当初她把那霸王鞭挖回来的时候，那霸王鞭已是奄奄一息，就像是一株杂草，后来竟被月祺养得欣欣向荣，长成以后已是齐腰高了。后来，月祺出嫁，那霸王鞭就换了芙蕖养着，虽不如月祺在的时候，但也是很好的。不过，水云卿从不敢想象若是她亲力亲为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对啊，她是富家大小姐，她养不活，自会有人替她养活。可林潇就不同了，林潇是独自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无非也就是像那株水仙一样，顾影自怜。
　　这顿酒，就在水云卿的矛盾与心惊之中喝完了。林濬和钟离珉心照不宣，他们好似只顾喝酒，谁都没有向林潇和水云卿那边看。
　　晚上，水云卿和钟离珉还是分别住在上一次的房里。水云卿并未宽衣，她只和衣躺在床上，却不知思绪已飞向了何处。这是在做什么呢？莫非是随时准备逃跑吗？练轻功是为了如此，随时保持警惕亦是为了如此，这可不应是赌神的作风呢。
　　隔壁，钟离珉才刚刚吹熄了烛火。他也并未宽衣，行走江湖，在外面和衣而睡，他早已习惯了。
　　一个身影从窗外闪过，钟离珉并没有太多疑虑，他认得那身形，是水云卿的身形。水云卿背靠着门，站在门外。她并听不见钟离珉的声音，只是感觉他应该没有睡。
　　钟离珉就站在门后，他们之间，只相隔着短短几寸。
　　“你……还没睡吧？”
　　“没有。”
　　“我……有话跟你说。”
　　门打开了。水云卿转过身去，和钟离珉四目相对。习惯了屋顶的相对，黑暗之中，他们照样看得清彼此。
　　“进来说话。”
　　“你……你……”水云卿不知该如何开口。
　　钟离珉道：“酒桌之上你和林潇神色诡异，我想，你要说的与这有关吧。”说着，他给水云卿倒了一杯茶，虽然那茶已经凉了。
　　水云卿才伸手接过茶杯，钟离珉便发现了端倪，“你的手怎么了？”
　　水云卿的手僵住。
　　钟离珉问：“是林潇？”
　　水云卿颤抖着把茶杯放在桌上，四周撒了不少茶水。她收回了手，藏在袖中，“林潇喜欢你。”
　　沉默，寂静。小城的夜本就安静，霎时间在房里，只听得到水云卿的呼吸声。
　　许久，钟离珉答道：“我知道。”
　　“那你……”
　　“她也知道我视她为江湖上的挚友，仅此而已。最多，我视她为妹妹。”
　　“你可知道这一句挚友，一句兄妹，断送了多少女子的梦吗？”
　　“唉……”钟离珉叹了口气，“据我所知，京城十家就有七家的姑娘想嫁给你哥哥，莫非你哥哥能把他们通通娶进门吗？”
　　“这不是一回事的，你心里清楚。”
　　“怎么，你是打算逼我娶她？”
　　“我……不……我不是……”水云卿一时语塞，“只是……你总该对她有个交待。”
　　“赌神何时也开始关心三侠的风月之事了？你不是从来都懒怠去想这些问题么？”
　　“你……我……”水云卿的确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方才只是感觉，除了手被握得发痛，她的心也疼了一下。
　　“我看看你的手。”钟离珉伸出了手。
　　“嗯……嗯……”水云卿把手伸过去。
　　钟离珉仔细看了看水云卿左手上的淤青，倒也并非什么严重的事。他从包袱中掏出了些药粉，洒在水云卿的手上，倒了些茶水化开，均匀地涂在她手上。
　　水云卿不由得捂住鼻子，“这是什么东西？”
　　“白药。你别看它闻起来不好，可比你家中用的那些名贵药材有成效多了，涂上以后，明日便能见效。你这只左手，可是值千金呢。”
　　“的确是值千金，”水云卿抬起自己的手，假意看了看，“有的时候，说不定还要靠它吃饭。”
　　“倒也不必，这一次我出门还是带了些钱财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今日我虽然赢得还算轻松，但是那五人所用的千术，全部都是姨娘曾交给我的，最高的千术。我之所以能破，不是因为他们用得不好，而是我太过熟悉。反之，他们的手法全都炉火纯青，只是，略有些老了。我知道你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这些人，可有什么来头？”
　　钟离珉耸了耸肩，“你我还是说这些赌神和三侠之间的话题，能略轻松些。”
　　“或许吧。男女情爱这种东西，到底是让人揪心的，我可真是看不透，我也……不想看了。我们还是说那五个人吧。”
　　“好吧。嗯……”钟离珉回忆道，“我当时有意观察，在我印象中，第一位，是个虬髯老者，对吧？”
　　“嗯，对。”
　　“第二个人，眉眼冷肃，头发遮住了半边面孔。”
　　“嗯……”水云卿想了想，“也对。”
　　“嗯……第三个人，长相稀松平常，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平常或许就是他最大的特点了；第四个人，我想没有必要赘述，因为他戴了人皮面具；第五个人，是个少妇，三十上下，她的笑容很是诡异。”
　　“嗯，都对。”水云卿点了点头，“可是，你说的这些，我也能说得出。我想，除了那个人皮面具，所有看过这个赌局的人，应当都说得出来吧。”
　　“我……这个……”钟离珉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读过的诗词歌赋十分有限，对于描述一个人的相貌，他脑海中的言辞确实不多。面对这个问题，他只好直接跳过了这个过程，说道：“总之，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有这样五个人。”
　　“他们五人也不一定就是……”
　　“不，”钟离珉打断了水云卿，“看起来……他们五个人若是在江湖上，应该是同气连枝的。我再回忆回忆，或者，我改日问一问义父。也许，是老一辈的，也未可知呢。”
　　“但愿……但愿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才好啊。”
　　“但愿如此。不过……你放心。”
　　不知不觉中，子时早已过了，水云卿缓缓起身道：“我走了，你也……早点睡，我们明天……还要赶路。”
　　“我不碍事，你应该早点休息。”
　　“我知道。”说着，水云卿离开了钟离珉所住的客房。出了房门，她才想着，深夜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好像……莫非，她已经习惯性地把自己当做“江少侠”了？
　　正想着，水云卿突然感到耳边寒气逼人，她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潇……潇姐姐，是你吗？”水云卿猜测。
　　“别叫我什么潇姐姐，”林潇冷笑，“我可受不起您赌神逆乾坤叫一声‘姐姐’。”
　　“我……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听我解释。”水云卿硬着头皮道。
　　林潇的剑锋离水云卿的脖子又近了一寸，“好啊，我至今才知道，原来什么风度翩翩佳公子，不过是空穴来风，三人成虎啊！也难怪赌神从不肯摘下金面具了！”
　　“女扮男装行走江湖，这本无可厚非吧？”水云卿一丝也不敢移动。
　　“你骗我骗得好苦！你就这样享受着钟离大哥对你的感情，却还心不在焉地揣测着他和赌神，所谓的赌神，不就是你自己么？你感觉这样，一个人占有着他的两份爱，很有意思，很有成就感是吗？”林潇的手在发抖。
　　水云卿感觉脖子上生疼，大约是已经破了皮。本能地，她抬起了左手。那边，就是钟离珉的房门了。
　　“你别以为他出来了就能怎样，这是在我家，只要在这间宅子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我今天既然已经跟你撕破了脸，就不怕他知道。”
　　“你想怎样？”
　　“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待？”
　　“我……我本无心冒犯。”
　　若说这么大的动静，钟离珉要是再听不到，那绝不是他的作风。可是，他却不敢贸然出面，林潇的性子他是了解的，他的出现很可能让林潇手中的剑因此伤了水云卿。方才他是没注意到林潇在附近吗？不……他回想着，他仿佛是……注意到了。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警惕，因为，林濬、林潇着实是他多年好友了。
　　是因为他高估了林潇对他的感情，还是他低估了林潇对他的感情？他在做些什么，利用林潇吗？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钟离珉从包袱中拿出了一个铜板，紧紧握在手中，等待着出手的时机。
　　是林濬！钟离珉看到林濬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近，他明白，机会来了。
　　“潇儿，你干什么？”林濬见状，忙上前来。
　　“哥，你别管我！”林潇连头也不回，她是完全不给林濬出手的机会。
　　“潇儿，你冷静点。这件事也怪我，没有告诉你。”
　　“哥，你还当我是你妹妹吗？”
　　“你冷静点……”林濬一再解释，但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些罢了，“我是……不想让你徒增烦恼。”
　　“林大哥……你……”水云卿试探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对不起，那天你在巉元府，我在屏风后面。”
　　“无妨……我早该明白的。”水云卿咬了咬嘴唇。
　　林潇怒道：“你们什么都明白，只有我一个人糊涂，是不是？你们可是存心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骗得我好苦！”
　　这时，林潇一个分神，钟离珉掷出了那枚铜板。铜板正打在林潇的剑刃之上，林潇手腕一麻。说时迟那时快，林濬一剑挑开了林潇手中的剑。钟离珉忙从房中出来，把水云卿护在身后。趁着林潇还未反应，林濬匆匆点了她两个穴道。
　　“哥，你放开我！”
　　林濬不理会林潇，只对钟离珉说：“你们先走！潇儿这边交给我。”
　　钟离珉朝林濬微微点头，“那我们先走了。”说罢，他拉着水云卿的手，跃上了屋顶。
　　等钟离珉和水云卿走远了，林濬才上前去解开了林潇的穴道。
　　“哥，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拦着我？为什么！”
　　“你别冲动！”林濬握住林潇的双臂。毕竟男女有别，林濬的力气比林潇大很多，他这一抓，林潇是挣脱不得的。
　　“你还当我是你亲妹妹吗？我告诉你，你若是喜欢水云卿，你就光明正大地去追求她，不要在家里跟你自家妹妹窝火！也罢了，就算你争，你能争得过钟离珉吗？人家是大侠，你不过是给为□□卖命的，你……”
　　“够了！”林濬打断了林潇，“潇儿，你疯了吗？”
　　林潇挣脱了林濬的手，后退了几步，“林濬，林濬，我告诉你，我就是疯了！你待怎样啊？”
　　“潇儿……”林濬缓缓走过去，把林潇揽在怀里。
　　“哥哥……”林潇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哥哥……你知道吗？从认识他的那一日起，我的心就在他身上了，可是……可是他却只把我当做朋友。那时候，我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景雨浣。后来，雨浣她走了，我知道，我不可能争得过一个死人。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心里总怀着一丝希望，可是……可是我等了这么久，等到的，却是水云卿！云卿她是个很好的人，我本是想交了她这个朋友的，可是，我恨她！我恨她！我就是……我就是控制不住的恨她！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你要明白，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赶也赶不走；不是你的，无论你如何强求，也都不会是你的。”

　　“潇儿，没想到你如此不争气。”
　　声音是从屋顶传来的，林潇止住了哭泣，林濬也抬起头看过去。
　　林濬道：“娘，您回来了，怎的不说一声？家里什么都没有……”
　　“我回来难道还要知会你们不成？”林茉从屋顶跃下，“潇儿，你起来。”
　　“娘……”
　　“我们林家的人，不要跟他们钟离家的人纠缠！”
　　“娘……可是我……”
　　“没什么可是的！”林茉斩钉截铁，“跟人家争不过一个男人，你就要如此这般嚎啕大哭吗？你若真想阴魂不散，又不是没有办法。你记得，我林茉的女儿，不能是如此没出息。”
　　“娘……”每一次，在母亲面前，林潇都是这样，说上几句便没了话。母亲总是这样严厉，几近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
　　“你且记得，你林潇又不差。你是元帮帮主的亲侄女，你的母亲我，是元帮最好的杀手之一，你可还有什么不满？”
　　“女儿……女儿不敢。”
　　“记得就好。对人狠一点，对自己也要狠一点。”说罢，林茉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