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梦湾

83、第八十二章 小试

　　离了乌冶镇，钟离珉和水云卿便向海涯府的方向去了。途中他们经过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比之乌冶镇还小了不少，叫不上什么名字。
　　“你略等等，我要去见一个故人。”
　　“故人？这种地方？”水云卿不解，这个小镇也实在是不起眼，她从未到过这个地方。
　　“你不必感到奇怪，什么地方可能都有我的故人。这天下的奇人数不胜数，说得不好听些，那或可算得上多如牛毛了。”说罢，钟离珉跃下马背，拍了拍骏骐，便消失在巷子当中。
　　水云卿眉头紧蹙，看着骏骐，骏骐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水云卿也下了马，在路旁随意择了个清静的地方坐在一块石头上。之前的经历，加上这两日的奔波，她也渐渐习惯了席地而坐。不知不觉，手中又转起了几招手彩。不由得微微一笑，若是不再做赌神了，去变变戏法也是可以谋生的。
　　先练其招数，再破其招数，翻来覆去，这两日的工夫，水云卿才只练过了自己所熟习的赌术中的五分之一。越到后面，难度便越大，若是这样下去，把所有的千术全都练过一遍，大约要一个月的工夫。
　　水云卿抽出了袖口里绕着的金蚕丝。这金蚕丝极细，常人甚至不易看见，当然包括水云卿自己，亦是看不见的，她只是凭借感觉。强光之下，金蚕丝便会透出亮眼的金银之光，利刃、烈火都奈何不得。赌坊这种地方，金蚕丝出手，自然是看不见的。不过，她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练这一招。
　　“谁？”水云卿警觉地回头看去。她方才听到身后的树上一阵风声，似乎是有人从中闪过。
　　忽然感到手腕被握住，水云卿心中一抖，本能地想要甩开，却用不上力气。转身看去才知握住她手腕的人是钟离珉，这才是松了一口气。
　　“无妨，不要太过草木皆兵了，只是风而已。”钟离珉宽慰道。
　　“但愿如此。”水云卿依旧盯着那个方向。
　　十三人中的两人闻声便追了出去，却无功而返。
　　钟离珉不仅听见了风声，更看到了树丛中的人影，这一次，他骗了水云卿。水云卿之所以用不上力气，是因为钟离珉怕她轻举妄动，于是暗中扣住了她腕上穴道。他并不想让她太过紧张。
　　两人的目光有那么一刹那交织在了一起，然后即刻便彼此避开了。钟离珉犹疑了一下，松开了水云卿的手腕。
　　水云卿揉了揉自己略感麻木的手腕，“不知草木皆兵的是谁呢。”
　　再一次被看穿了，钟离珉的眼中略带尴尬，只道：“有的时候太过警惕，足可以把自己逼疯，所以，你放轻松就是。江湖上就是如此，不若京城一般安逸。”
　　“你放心，我还没有这般脆弱，我们走吧。”说着，水云卿拉过了马缰。
　　“等等，把这个粘上。”钟离珉递给水云卿一小块人皮面具，“把这个粘在你脸上刀疤的位置。”
　　水云卿依言把面具粘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摩挲，“我的脸上本就有一道刀疤，你这是又给我添了一道刀疤，这又是何故？”
　　“这样的你更像个江湖人，而且，别人就不那么容易注意到你是个女子。”
　　“是了。”水云卿笑道，“这样可憎的一道伤疤，我想没人会愿意多看一眼。”但是，话锋一转，“不过，当初你能看出我是女子，可并不是因为我的脸。香气或许不会再有了，可我的指甲、耳洞和声音，都是无法伪装的。”
　　“耳洞的问题，大不了再替你寻一只，虽然你那只耳环得来不易，不过寻一只差不多的总是不难；声音的问题，大不了你不开口说话，你一切需要说的话，我愿代劳，除了赌场上的，不过，在赌场上，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声音。至于指甲，我知道你是不会剪的，不过，你可想过，方才我说的，其实不过都是废话？”
　　“什么？你耍我！”方才在钟离珉说的时候，水云卿是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着的。
　　“是你想太多了，我只不过顺着你可能会想的，说下去罢了。看到了你这道刀疤，常人便不忍直视，怎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而我当初会注意到，一是因为行走江湖多年留下的敏感，二是因为，我当初实在对赌神其人，有着强烈的好奇。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何时也变得这般伶牙俐齿？”水云卿嘟囔了一句，便跨上马。一声“驾”，背影早已远去。她□□这匹马儿也是算是神骏无比，水云天当然舍得把水家最好的马给她骑。
　　骏骐对着水云卿的背影长嘶一声，钟离珉拉住缰绳道：“走吧，我们去追她。”说着，他便骑在了骏骐的背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来我的骏骐也是马中君子呢！”骏骐猛然一跃，若非钟离珉骑术高超，或许要被骏骐撂下马背来。“我错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钟离珉抚了抚骏骐的背脊。

　　“你追上来了？”水云卿用余光看了看身侧的钟离珉。
　　“我不追上来，我的骏骐也不答应。”
　　“那么，你是说，你的骏骐比起我的马儿，更是一匹千里马喽？那……我们不妨比一比，驾！”
　　“吁——”
　　钟离珉一声呼出，竟让水云卿胯下马儿停了下来。水云卿猝不及防，竟险些跌了下来。钟离珉忙伸出手去，托住了她的后背。
　　“连马儿都被你收买了。”水云卿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你便该收买我身后那十三个人了，是不是？”
　　“那十三个人是听命于靖远兄的，我可没有办法收买他们。”
　　“你看得倒是清楚。”
　　“所以，下一个便是你了。不知道江兄弟何时能被愚兄收买？”
　　“你若想，你便试试。”说到此处，水云卿沉默了。离开了京城，踏入了真正的江湖，她是预备做个男人呢，还是做个心如古井的女人呢？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月祺嫁给了梁玖，素纨做了卓王妃，钟离珏娶了阿桑妲，采薇也在她的安排下，跟随在覃阳的身边。水云卿身边的女子，都有着自己的幸福，可她自己呢，又在做些什么？同龄的女子在这样的年龄，大都已经嫁人，或是与夫君举案齐眉，或是在家相夫教子。她呢，却连这样同龄的朋友，都没有几个？紫英姐姐回了大西北，琇琸踏上了那条不归路，她又推着月祺嫁给了梁玖，采薇呢，还并未成为她的至交好友，便被她推给了覃阳，忻姐姐……她们之间总会有一层隔阂。她水云卿却总以江湖人的身份自居，始终做个独行侠，这又何必呢？她在追求着什么，又在逃避着什么呢？

　　遥闻笛声残，却说天色暮。曾欲化雨愁作云，未到伤心处。
　　漏液独自零，携凉江上渡。远山深处犹秉烛，思君还如故。

　　“遥闻笛声残，却说天色暮。曾欲化雨愁作云，未到伤心处。曾欲化雨愁作云，未到伤心处，未到伤心处啊……”水云卿一句一句地念着，越到后面，声音便越小。
　　“是《卜算子》？谁的《卜算子》？远山深处……那后面是什么？你为何只重复着上阕，不再念下阕了？”钟离珉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仿佛还不知足。
　　“献丑了，那是我闲来无事填的。不愿再念后面那几句，是因为那是我当时牵强附会，只为了凑足一句下阕而硬凑的，麻木冰冷，没有感情，所以，我念完一次，就不想再念了。只是，”水云卿眯眼看着钟离珉，“倒是你了，居然会真的问我这是谁的《卜算子》。你连我的拙作，和人家的杰作都说不清楚，可见，你腹中的墨水，可不过如此啊！”
　　钟离珉无奈道：“无论说什么你总不忘反唇相讥，纵使我再如何伶牙俐齿，比起你来，可是小巫见大巫了。以后，我可是不敢再随意赞赏你的大作了。”
　　“无所谓，我写诗词歌赋，又不是为了取悦别人的。”
　　“还好我不通作诗填词，也当真少了许多烦恼。我不知为何你的眉眼之间，总有着似是遣不散的惆怅。我知道这不是因为什么作诗填词，只是，你哥哥已许你独自出来行走江湖，那不是你盼望已久的自由吗？”
　　“不是因为……所谓自由，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人，一些事，有了一些感慨罢了。”
　　“阿若……”钟离珉又一次唤了这个名字。
　　“嗯？”水云卿像是突然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赌神可把三侠当朋友吗？”
　　“我……当然。”
　　“我曾许诺，对你无半句虚言，那么……”
　　水云卿莞尔一笑，“对我无半句虚言，那是你对我的承诺，可我却并没有承诺于你。至于你，我想你对我之所以无半句虚言，是因为你不会撒谎吧！哈哈，是不是被我说中了？”说着，水云卿紧赶了几步，把钟离珉甩在后面。
　　那莞尔一笑，笑得是那么天真，那么爽朗，可那笑容背后，又压着多少酸楚？
　　哥哥啊，你为何偏要让我和他一起走江湖，是你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自己？不……那不是哥哥的错，水云卿，是你自己信不过你自己。

　　海涯府。
　　钟离珉和水云卿又重复着如从达兰答通回来那一次的一路无话。水云卿总是故意领先几步，钟离珉便也故意落后几步，避免他们每说几句话就会有的尴尬。或许，他们到如今还是不适应，不用赌神和三侠的身份。
　　两人各自牵着马，走在海涯府城中并不宽敞的街道之上。
　　水云卿摸着自己的脸，问：“这人皮面具可是你找你那位故人要来的？”
　　“嗯，我让他替我做的，怎么？”
　　“你既已认我做你的江兄弟，不能把我引见给你的朋友吗？我就这般拿不出手？”
　　“没有。”钟离珉摇头，“他只是不太喜欢见人，我倒是很幸运，是为数不多见过他真面目的人。他最擅长的，就是做这人皮面具。若不是我亲眼看你把这刀疤粘在脸上，我都不禁要心惊了。以后，你会见到我很多朋友。”钟离珉心下暗暗感到好笑，其实水云卿有时耍起小性儿来，也是很可爱的。
　　“莫非，你那位故人是神手郎千面？”
　　“正是他。”
　　“郎千面其人的确神秘，那便不足为奇了。不过我此生能戴上神手郎千面做的面具，也算是荣幸了。”
　　钟离珉笑道：“他才没有那么神！他本名叫做郎双，你道是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因为他在家中行二，取名叫做‘二’实在是不中听，所以他父母便给他取名叫做‘郎双’了。后来机缘巧合学了这制人皮面具的本事，就开始改头换面，故弄玄虚。自从他学精了这门手艺，就再没什么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了。可是奈何他武功太差，一次交手，我就揭了他的面具。就这样，我们便不打不相识了。后来，需要换一张脸的时候，我就找他了。他听说我交了赌神这个朋友，倒也很想一见，不过为了保持他那点神秘感，他就忍住了他的好奇心。不过，给你做一个人皮面具他还是很愿意的。你知道的，所谓传说中的人，才没有传说中那么神。”
　　“对啊，传说中的人，一旦成为你认识的人，他就从传说，回到现实了。可是如果自己便是那传说中的人呢？那可当真是躲也躲不开呢。”
　　“你我不一样。”钟离珉一边替两匹马找了些草料，一边说，“你我就必须一直都是早前的那个传说。而你此行，不就是为了让这个传说，变得像‘大楚兴，陈胜王’那般神乎其神么。”
　　“是啊，我从前可从没想过，我竟是去做这么大的一件事呢！我的第一局定是在海涯的了，这一次，我们……住在石兰客栈吧。”水云卿建议道。
　　钟离珉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就像洛家兄妹到了京城，你和你哥哥不会让他们住客栈一样，林兄定会让我借宿在他家中的。算了，见机行事吧。”
　　“好吧。”水云卿摆弄着手指，勉强同意。这一次来海涯府，她是明明白白以赌神的身份来的，若还借宿在林府，她要如何面对林潇？

　　那是在海涯府最大的赌坊，这里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声势，甚至连周围几个小镇的人也都拥入了海涯府，因为，这里放出了消息，二月初七戌时整，有赌神的局。此局与以往在京城的局，并不尽相同。这一次，赌神的对手有五人，赌神承诺，他们可五人一体，只要有一人能胜，便是他们胜。
　　酉时三刻，水云卿和钟离珉还悠闲地坐在赌坊附近的茶楼里喝茶。
　　“这么大的局，你倒也真是镇定自若，你从前，从未有过吧？”
　　“没有过。”水云卿坦然道，“但是你说过，我这一次是来叙写赌神的传说的。若以后所有的赌局都与京城的没什么两样，那又能有什么看头呢？”
　　“你多加小心。”
　　“我是不必担心，反正，你会保护我的，不是么？”
　　“是，我会。虽然天下比我武功高的人太多太多，但是他们应该不会到这赌坊来捣乱。”钟离珉无奈地一笑，水云卿耍起无赖，也当真是给她身上添了不少江湖气。也好，这样可使越来越像个江湖人了。
　　从茶楼上看过去，那五个人浩浩荡荡地走进了赌坊。
　　“该我出场了。”水云卿从包裹中拿出了面具戴上，那面具，刚好遮住了那道假的刀疤。她解开了斗篷，这站在茶楼中的，便是大名鼎鼎的赌神逆乾坤了。茶楼中的人全部都把目光投向了水云卿。钟离珉看了水云卿一眼，便兀自喝茶了，他对水云卿的高调，并不排斥。
　　水云卿一个转身，便潇洒地从窗户一跃而出。
　　沉不住气的人们先是围到了窗边，可那时候已不见赌神的身影。转过身去，他们自然就注意到了方才那个坐在赌神对面喝茶的人。
　　“方才那位，真的是赌神吗？”
　　“敢问这位兄台，与赌神是什么关系？”
　　“赌神是什么时候到的海涯府？”
　　…………
　　钟离珉只好把这些问题一一敷衍过去，待他手边的茶壶见了底，他也站起身来，从窗口一跃而出，身后剩下了一片唏嘘之声。
　　赌坊的一片沸腾之声当中，水云卿是那一夜的焦点，而钟离珉，只是围观众人中的一个而已。他就在暗处，默默地看着。
　　第一个人，水云卿根本就没有出手。因为，那人自己出千的时候，失误了。
　　第二个人，倒是有些实力，不过，钟离珉并没有看到一闪而过的金蚕丝，水云卿便赢下了这一局。
　　第三个人，不过尔尔，水云卿也只用平日里在京城的手段就应对了过去。
　　第四个人……
　　钟离珉嘴角便的笑容渐渐消失。怎么可能，若这五人的赌术不过如此的话，他们怎敢公开挑战赌神？莫非，只为能一睹赌神的英姿？这可冒着被人耻笑的危险呢。
　　很快便到了第五局。若是到了这种时候，在从前，月祺，甚至采薇也会走到水云卿身边提醒一句，莫要轻敌。而如今，其中种种，都须靠得水云卿自己想到了。
　　好在，她想到了。
　　这第五个人，果然不同凡响。水云卿本来轻松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这个对手的实力，看起来可不亚于林濬。林濬是什么水平，他是南宫暨手把手教出来的，可想而知。
　　水云卿的袖口中先后飞出三根银针。钟离珉欣慰地一笑——那前两根银针只是虚招，而第三根，则直从赌桌之下飞过去，正钉在对面的桌檐上，而那一处，正是对手要做手脚的地方。一切，还是那么精准，那么从容。赌神，就是赌神。
　　金蚕丝！钟离珉的目光定格在那根金蚕丝上，转瞬即逝，得手之后即可被水云卿收了回去。这是钟离珉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水云卿的赌局。他嘴角微微翘起，赌神的手法，的确高明，刁钻毒辣，收放自如。倘若她真的身怀内力，修习暗器，那真可谓前途无量。
　　那第五人败下阵来的时候，是捂着自己的左手的，想必，那是因为他手上多了一道发丝般细的伤口。
　　水云卿起身，“五位，承让了。”
　　五人亦还礼，然后似虽败犹荣般地离开了赌坊。
　　这一次，水云卿没有低调地从后门离开，当然，那里也没有为她开的后门。她借着桌椅一跃而起，光明正大地走到了钟离珉的面前，就如同，他只是一个朋友，再等她办完这件事情。
　　水云卿道：“我们走吧。”
　　二人并肩走出了赌坊大门，又留下身后的一片唏嘘之声。

　　入夜了，钟离珉还是敲响了林府的大门。
　　“林兄，钟离崇燚又来借宿了！”